近在咫尺 遠在天邊——三論寶黛隔膜

近在咫尺 遠在天邊——三論寶黛隔膜

近在咫尺 遠在天邊——三論寶黛隔膜

紅學研究

雖然,一個批評家(有時)在解釋某一個作者或者作品的特色時,也會在作品中找到其中根本沒有的東西。可是在這樣的場合,批評家常常會自己暴露自己。要是批評家打算給他所分析的作品添上一種比作者實際所放到裡面去的更要生動、更要闊大的思想,──那麼顯而易見,他無法通過作品本身的引證考據充分證實自己的思想。因此,既然批評家已經指出他所分析的作品應當如何,那麼這樣一來,就更加清楚地暴露作品構思的貧乏和描寫的不徹底了。……(批評家)雖然作了十分深切的發揮,可是和……作品的本身卻是很不合拍的。……更多的卻是另一種情形:批評家真的不理解他所分析的作者,從這位作家作品中抽出根本不應該得出的東西。

──杜勃羅留波夫:《黑暗王國的一線光明》(1)

當代紅學「反封說」是偷換慨念之集大成。在「反封說」的辭典裡,「不勸」=「贊同」=「知己」=「一致」。 賈寶玉和林黛玉是「知己」,當然也就在各方面完全的「一致」。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具有近代社會的意義……賈寶玉和林黛玉這兩個藝術典型確是具有新人的顯著特徵的。」「他們的愛情是在長期的相互認識、相互了

解、相互愛慕的基礎上成長起來的,而他們愛情的最最牢固的基石,是思想的完

全一致。」「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的叛逆思想和叛逆行為,充分體現了那個時代思想界的先進思想和鬥爭精神。可以說,他們是一對洋溢著十八世紀中期的時代精神的典型。他們在意識形態領域裡,起到了啟蒙的作用。」(2)                      

「賈寶玉、林黛玉堅決反對封建科舉的『仕圖經濟』的道路,極力要求擺脫封建制度的束縛,追求個人自由、個性解放,以及主張人與人之間平等關係等等的思想,從當時的歷史條件來分析,都是適合正在封建社會母體裡孕育的萌芽狀態的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要求的。他們叛逆思想的實質,在一定程度上恰好是這個代表新的生產關係的階級利益之所在,是正在萌芽狀態的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意識形態的反映。從這個角度看,可以說,這兩個藝術形象的叛逆思想,與當時的時代環境(有資本主義萌芽)是協調的,否認這一點,則這兩個藝術形象的叛逆思想,就完全失去了現實的土壤。」(3)

「林黛玉從不對賈寶玉說『仕圖經濟』和『光宗耀祖』之類的『混帳話』,反倒對賈寶玉的種種叛逆行為予以支持,甚至在思想上的叛逆,還往往先走了一步。……是從自己的叛逆思想出發,要使自己的愛情化為一股叛逆力量,促使賈寶玉遠離仕途,成為地主階級的貳臣逆子。」(4)

「她比寶玉具有更強烈的反封建要求,這就決定她在叛逆的道路上往往較寶玉先走一步。」(5)

「林黛玉從她孤苦無依的身世與處境和高潔的思想性格出發,一貫執著地強烈地向他要求著彼此『知心』、『重人』,忠於自我,與封建主義秩序截然劃清界限地嚴肅專一的愛情。為此,她以血淚與生命,對他進行了鏤心刻骨的鬥爭,使他從苦痛的體驗中逐步擺脫社會勢力對他的糾纏和吸引,使他性格趨於純化,頭腦趨於清醒,思想感情趨於穩固與堅定。這一因素的力量,是必須充分估計到的。」(6)

「寶黛愛情,是寶黛思想的結合,人生道路的結合,文化涵養、生活情趣的結合等等,而其中,思想的結合,人生道路的結合,自由個性的結合,是他們生死愛情的靈魂。」(7)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是以共同的叛逆思想作基礎的,不只是婚姻觀上的叛逆,而且是整個人生觀上的叛逆。」(8)

「他們在反封建的人生道路上志同道合。」(9)

「他們既是情人,又是戰友,他們所談的是情,所行的是逆」。(10)

「與林黛玉的相遇相愛,愈發促使他朝著叛逆的道路走下去。他和黛玉在思想感情上、人生理想上是相互吸引、非常契合的。」(11)是「思想上的知己,生活中的同調。」(12)

「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是人性解放覺醒者建立在反封建的叛逆的思想基礎上的愛情。他們心靈相通,思想一致,互相關心,互相交流,互相尊重對方的人格和意志,充滿著願為對方犧牲一切的高尚精神。他們海枯石爛、生死不渝的愛情,始終是以心靈上的契合無間作為最高的準則。」(13)

「一致」論認為賈寶玉和林黛玉「思想完全一致」,不僅是反「仕途經濟」的「一致」, 而且是「整個人生觀、價值觀」的「一致」;同時,不僅「思想一致」,而且是在「生活中」、「心靈上」等各個方面全方位的「完全一致」,「心靈上契合無間」,完全「心心相印」。

可是,又沒有一個人認真分析一下賈寶玉和林黛玉到底是如何在各個方面全方位的「完全一致」。

如果說「知己」論還可以從《紅樓夢》原著中找到「知己」二字作為依據的話,那麼,「一致」論則從《紅樓夢》中找不出任何事實依據。

在《「知己」論可以休矣—— 一論寶黛隔膜》我們分析了林黛玉多次說「混帳話」,初步清算了「知己」論,但沒有考察其思想性質。在《從「識分定」看「意淫主義」──二論寶黛隔膜》一文中,我們分析了賈寶玉的思想內核「意淫主義」以及林黛玉對此的毫無認識。本文則考察他們各自的思想性質,看看他們是否在各個方面全方位的完全「一致」。

  上: 黛不知寶

人們在否定一個事物的同時也就肯定了與它相反的事物。賈寶玉否定「仕途經濟」,不走「讀書作官,立身揚名」的封建人生道路,那麼他肯定的與它相反的事物是什麼呢?

「反封說」認為賈寶玉「他走的是自由人生的道路。」「賈寶玉正是這樣擺脫了當時種種傳統思想的束縛,才走向自己的思想自由,人生自由的自由人生之路的。所以賈寶玉的自由人生之路,是一條堅決反傳統的路,同時又是一條嚮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人生之路。」(14) 

按照「反封說」的邏輯:「不勸」=「贊同」。對賈寶玉要走的這條路,林黛玉有認識嗎?

賈寶玉反對什麼,贊成什麼,以及為什麼:這一切,林黛玉清楚嗎?

在《贊女兒,恨女人──論賈寶玉的「美女崇拜」》和《為風流也讀書──論賈寶玉的「美男崇拜」》(此二文我將也會在網上發出。筆者。)二文中,我們詳細地考察了賈寶玉的兩個極為重要的人生價值觀:「美女崇拜」 和「美男崇拜」,為節省篇幅,現在我們只能簡略地描述一下賈寶玉的這兩個人生價值觀,而著重考察林黛玉對此的認識以及她所持有的決然相反的價值觀。

一、女兒崇拜

紅學家無中生有好本事,不知憑什麼說林黛玉「她比寶玉具有更強烈的反封建要求,」「她以血淚與生命,對他進行了鏤心刻骨的鬥爭」。「在思想上的叛逆,還往往先走了一步。」可是 翻遍百二十回《紅樓夢》也找不到林黛玉有什麼算得上思想尤其是反封建思想的言論和行為,倒是賈寶玉有一些古怪的言論和行為。紅學家從中發明出「反封建」、「叛逆」、「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個性自由」、「新人」等大義。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第二回)

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第二十回)

「女孩兒未出嫁, 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子,再老了,更變的

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第五十九回)

紅學家高度讚揚說:

「這是一種大膽、可怕的離經叛道的言論。……賈寶玉公然喊出石破天驚的『第一聲』──『重女輕男』。」(15)

「在要求『人』的『人化』這一基礎上,曹雪芹和他的賈寶玉所發現的,首先是那些『清淨潔白』的少女們的『人』的價值,而不是自己的價值;這比自我要求個性解放還先進一些……這是一種真正的人性解放的覺醒。」(16) 

這震破了石頭驚動了天的「第一聲」,觸動了林黛玉的耳膜嗎?

這些最為紅學家所讚揚的「婦女解放」、「男女平等」、「重女輕男」、「人性解

放」等等閃光的「反封建思想」, 林黛玉知道嗎?

知道了怕也不敢認同,否則她還敢「出嫁」 變成「死珠子」、「 魚眼睛」,成為壞女人嗎?

 贊女兒,恨女人

在「反封說」的詞典裡,「女兒」就是「女性」、「婦女」。 崇拜「女兒」就是崇拜「女性」、崇拜「婦女」。賈寶玉贊女兒,罵男人,就是「婦女解放」、 「重女輕男」、「女尊男卑」等等。可是連很少見到賈寶玉的守園門的婆子都非常清楚,這「女兒」和「女人」 可大不一樣。賈寶玉是非常仇恨女人的。他恨女人比恨男人更甚:

「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對賈寶玉贊女兒恨女人的怪論,婆子感到好笑,一針見血地指出:

「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

賈寶玉有生以來可真正遇到了一個知音,而且是唯一的一個知音,所以連忙點頭道:「不錯,不錯!」(第七十七回)

──當代紅學為什麼沒有看到這句話?!

其實,賈寶玉一點也不孤獨,他有著眾多的「知音」。二百年後的紅學家們不但象賈寶玉一樣大搞「女兒崇拜」,大踩女人、婆子,甚至還支持以充分的「反封建」理由。

李贄的「童心」說是賈寶玉這一「呆話」的哲學基礎。(17)

所謂「寶珠」變成「死珠」、變成「魚眼睛」的過程,實際上是指一個人由於入世日深而日益喪失「童心」的過程。《朱子家禮》認為:「夫婦有義而後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後君臣有正,故曰婚禮者禮之本也。」唯其如此,所以賈寶玉也就把女孩子出嫁看作是她由「寶珠」變成「死珠」的起點。「寶珠」者是指具有「童心」的「真人」; 「死珠」者是指「童心」雖障而未全失的人物;「魚眼睛」者是指「童心」已失而以封建宗法思想等「為之心」的人物。(18)

賈寶玉還說,女兒一嫁了男人,染了男人氣味,也就變壞了。這也是事實。因為女人出嫁,幫著男人一起幹那些壞事,也幫著掌握一定的權力了,於是她就再也不是乾淨的了。 (19)

女孩子出嫁,在賈寶玉看來就像落花一樣,遭受封建性的踐踏;並且她們出嫁後漸漸成為社會機構的組織細胞,就會失去她們原有的純真美好的內心精神和品質。(20)

這些婆子媳婦們,實在就是封建主義統治機構的基層組織細胞……她們總是為主子執行命令,作為封建勢力的爪牙而從事活動的。賈寶玉嫌惡她們,憎恨她們,正是他反封建思想感情的具體表現。 (21)

讀了這些高明的論斷,我們真正驚詫無比:這些紅學大師先生們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出嫁,難道所有的女孩子都要「變壞了」?管事的只能是少數。

偷換慨念是「反封說」的命根。以小集合(少數管事的婆子媳婦)偷換成大集合(全體婆子媳婦)。將子慨念與母慨念全等。 

按照這一「反封」邏輯,那些七、八歲單純天真的小丫頭子們,不是更有「童心」,更加「潔淨」了嗎,怎麼也遭到賈寶玉的歧視呢?這又是什麼樣的「思想感情的具體表現」?

而且非常遺憾的是,作為「思想完全一致」的「知己」,林黛玉可一點也沒有賈寶玉這種「反封建思想感情的具體表現」。

說這種話的紅學家就沒有看到,在賈府,受壓迫受欺壓最深的就是處在最底層的婆子和小丫頭子們。她們不但要受賈府統治者包括管事的婆子媳婦的壓迫和欺

壓,而且常常還要受到最「純潔」最具有「童心」的女兒們的欺壓。在大觀園,寶玉寵著女兒們上了天。媳婦婆子都敢怒而不敢言。

女兒的地位甚至比自己的母親還高。春燕對娘說:「我們到的地方有一半你們不能去。」春燕還只是一個小丫頭。

第三十五回,王夫人令玉釧給寶玉送荷葉湯。鳳姐道:「她一個人拿不去。」寶釵叫鶯兒同去。倆人出來。「鶯兒道:『這麼遠,怪熱的,怎麼端了去?』玉釧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著,便令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物放在一個捧盒裡,令他端了跟著,他兩個卻空著手走。」

主子使喚大丫頭,大丫頭使喚婆子、小丫頭。賈府的一條不變的「食物鏈」。

我們已經多次見識到「反封說」偷換慨念的本事。將「女兒」偷換成「女性」進而又偷換成「人性」。小慨念一級級放大。最後,賈寶玉的「女兒崇拜」就變成了「婦女解放」,「人性解放」、「個性自由」。

然而,當「反封說」終於讓賈寶玉舉起了「婦女解放」,「人性解放」、「個性自由」這面大旗後,卻沒料到賈寶玉同時也舉起了另一面大旗:「打倒女人婆子!」「打倒男人!」

封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

讀者也許要說了:不論賈寶玉怎麼恨婆子女人,但僅就他高度讚美女兒這一點,就有著進步意義。列寧說:「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就是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範圍之內。」(22) 封建社會男尊女卑,「三從四德」,婦女處在社會最底層,沒有獨立的「人」的價值。而賈寶玉發現並高度肯定「女兒」(雖然不是全體女性)作為「人」的價值,其進步意義我們就不應該抹煞。換句話說,即使夠不上「婦女解放」,但至少是貨真價實的「女兒解放」,雖然只是部分女性的解放,其意義也應得到實事求是地肯定。

這比「反封說」多少要有一點實事求是精神了。「反封說」 就是沿著這條思路再加上偷換概念(將「女兒」偷換成「女性」)才建立起「男女平等」、「婦女解放」論的

這是我們不能迴避的,否則也犯了「取捨再加抑揚」 的主觀唯心主義錯誤。

這樣我們的討論便進入到另一個層次。

我們之所以說「男女平等」、「婦女解放」論是錯誤的,就在於它不只是偷換了慨念,而且還混淆了問題的範疇。

「男女平等」、「婦女解放」與賈寶玉的「女水男泥」觀是兩個不同層次不同範疇的概念。前者屬於社會政治的範疇,後者屬於心理審美的範疇。兩者不具有可比的對應關係。

「男尊女卑」的對立面是「男女平等」、「婦女解放」。「女水男泥」只是「女清男濁」的另一種說法而已。它的對立面不是「男尊女卑」,而是「男清女濁」。因此,「女水男泥」、「女清男濁」與「男女平等」、「婦女解放」不能畫等號。

「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範圍之內」,就是不能到這個「範圍」之外去尋找答案。「女水男泥」、「女清男濁」屬於心理審美的範疇,那麼就只能在心理審美的範疇內討論。

其實,「女清男濁」觀並不是賈寶玉所獨有的,這在封建士大夫中可不少同調。北宋詞人柳永、秦觀等都寫有大量的詩詞同情讚美女子的美好。「金屋藏嬌」,「廣寒宮儲之」等典故都說明了封建士大夫欣賞讚美女性的美貌,是很常見的現象。他們都主「女清男濁」觀。

然而封建士大夫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持相反的觀點,他們愛的不是美女,而是美男,主「男清」觀。被譽為「從前爭說《紅樓》艷,更比《紅樓》艷十分」的《品花寶鑒》又名《怡情佚史》描寫的就是幾位公子名士專愛演小旦的相公的故事。(23)

所以無論是「女清男濁」還是「男清女濁」, 無論是愛「美女」還是「美男」,都只是是封建士大夫所特有的審美情趣。賈寶玉也不例外。

吳宓先生《<紅樓夢>新談》說:「寶玉一生,惟以美術之道理為察人閱世之準則。……惟以妍媸美醜為上下去取之權衡。以是寶玉雖親女人,而於李嬤嬤、劉老老之龍鍾老態則厭之;雖惡男子,而於秦鍾、柳湘蓮、蔣玉菡之年少美材,則或友之,或暱之,從可知矣。」 (24)

賈寶玉把「女兒」僅僅只是作為一個審美的關照對象,通過對這個對象的觀照,他獲得了心理的快感。「見了女兒,我便清爽。」這中間不含有任何社會的、政治的和道德的價值因素。賈寶玉遠遠沒有進入到社會政治的範疇。

「反封說」偷換慨念之所以屢屢得逞,或者說,與偷換慨念不可分的另一個看家本事,就是慨念的模糊,從不對慨念的外延和內涵進行嚴格界定。這正是學術研究之大忌,理論的致命傷。不幸,「反封說」的所有論斷,用這一條檢驗都不攻自破。把「女兒」偷換成「女性」,把讚美「女兒」拔高為「婦女解放」,是「反封說」的一大傑作。在邏輯上是將子慨念與母慨念全等,將不同層次不同範疇的概念生拉硬扯在一起。

我們說賈寶玉的「女兒崇拜」是落後的,更在於他對「女兒」還有個更嚴格的「潔」的要求,「女兒」必須保持童貞。

同是風流俊俏的女兒,他不愛尤氏姐妹和妓女雲兒。他對女兒的取捨有兩個硬性條件,除了風流俊俏外還不能「染了男人的氣味」,不能失潔。「潔」是女兒的最高價值,風流俊俏倒在其次。他只愛漂亮的處女。一旦喪失了潔,便不是「水做的骨肉」了。

第七十九回,迎春出嫁,寶玉「又聽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歎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

尤氏姐妹美壓群芳。寶玉雖盛讚:「難得這個標緻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真真一對尤物」,可是因為是「淫奔無恥之徒」,「不乾淨」, 他一點也不迷戀。「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並因此打破柳湘蓮和尤三姐的自主婚姻,造成尤三姐的悲劇。(第六十六回)所以,寶玉重遊太虛幻境時,尤三姐拿著刀追殺他:「你們兄弟沒有一個好人,敗人名節,破人婚姻。今兒你到這裡,是不饒你的了。」(第一一六回)在這一點上,以愛護女兒讚美女兒著稱的賈寶玉甚至還不如以玩弄女人著稱的賈璉。賈寶玉和社會普遍的價值觀一樣,認為尤氏姐妹「雖然如今改過,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他有甚好處也不算了。偏這賈璉又說:『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現今之善,便如膠授漆,似水如魚,一心一計,誓同生死。」(第六十五回)

紅學家絕對看不到賈寶玉對女兒「潔」的要求。林黛玉則與賈寶玉取同一價值觀。林黛玉把「潔」看得高於生命:「我的身子是乾淨的。」(第九十八回)「質本潔來潔還去」是她最高的追求。在這一點上她與賈寶玉有了難得的「思想一致」。

「贊女兒,恨女人」。這就是賈寶玉「女人三價值觀」的實質。

賈寶玉將女人分出三六九等:最底層是婆子,其次是結婚的媳婦、小丫頭以及不漂亮的女兒,最上層是風流俊俏的女兒。他不是讚美女性,而僅僅只是讚美青春少女。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女子一生中只有青春期的幾年才能受到他的禮讚,而還沒發育成熟的小女孩以及過了青春期的女子尤其是老態龍鍾的婆子都會受到他的鄙視和憎厭。

這還不夠,女兒還必須保持童身,不能「染了男人的氣味」。女人一失去了童貞就「混帳起來」,即使不「混帳」,那也不「清潔」了。

質言之。賈寶玉讚美的所謂「女兒」,僅僅只是風流俊俏的處女而已。它指向的是外在美,而非內在精神美。它不考慮知識教養和性情品味,但卻一定要求女兒保持童貞,實行禁慾主義。童貞第一,漂亮第二。

這就是一般的封建士大夫的女性審美價值觀。比起那些專門追求佳人必須才美兼全的才子們的趣味要略遜一籌。比起那些不強調童貞,只求人好,敢於與妓女相愛的情種更是等而下之。

這就是賈寶玉「女兒崇拜」 的實質。

作為一個天天和寶玉親密生活在一起「思想完全一致」的「知己」,林黛玉對賈寶玉的「女兒崇拜」有認識嗎?不說有全面的認識,至少應該達到了那個婆子的程度吧?書中沒有描寫,可以說毫無認識。但可以推測到,既然連婆子都非常清楚寶玉「贊女兒,恨女人」,林黛玉當然會更清楚。作為女人,她當然會和婆子一樣反對這毫無道理的謬論。雖然她現在還是女兒,被寶玉贊為「無價之寶珠」,可她也要嫁人,成為被寶玉痛罵的「死珠子」、「魚眼睛」。因此,她也絕不可能有賈寶玉這種「反封建思想感情的具體表現」。

可是作者又不讓他們在這個重大的價值觀問題上有任何一點交鋒與碰撞。賈寶玉不向自己最愛的妹妹「知己」林黛玉宣傳自己的「女人三價值」 觀以及「女水男泥」觀, 林黛玉則連那個婆子還不如,雖然不贊成卻又不批評一句。這說明作者在寶黛愛情關係描寫中不含有任何思想價值因素。

醜化婆子

紅學家之所以會像賈寶玉一樣對婆子有著深刻的偏見:主觀上,是受制於他們的「反封建」思維模式;客觀上,也是受制於作品的「偏見」。

《紅樓夢》的實際描寫支持著這一偏見。

在其他文學作品中我們經常見到忠心耿耿心地善良讓人敬佩的老女僕形象,可是這樣的老女僕形象在《紅樓夢》中一個沒有。為了給主人公翁提供一個同質的環境,為了給賈寶玉揚女兒貶婆子的「歪論」提供根據,作者的描寫失去了客觀性,明顯地存在著揚女兒貶婆子地傾向:凡女兒個個漂亮美麗而且純潔可愛,凡婆子個個老態龍鍾而且醜陋不堪。

作者貶抑婆子的方法主要有兩個:年齡老態化,品行醜惡化。

寶玉的乳母李嬤嬤其實比王夫人年輕得多,李嬤嬤的兒子李貴才二十來歲,王 

夫人的孫子賈蘭都六七歲了。李嬤嬤卻拄著枴杖,昏聵不清,令人討嫌。陳其泰《桐花鳳閣評<紅樓夢>》:多次批曰:「寶玉方十餘歲,奶母極老。不過四十餘歲耳,書中說得太龍鍾,亦敗筆也。賈府家人媳婦眾多,奶母必取年輕乳汁濃足之人,故知李奶嬤不至十分老邁。」(八回行間批)「老到拄拐走路,十餘年前安得生育有乳,可作奶娘耶?何至一老至此?」(十九回批).   

第五十九回,春燕的媽和姨媽,襲人、麝月輩稱為「嫂子」,不過就三、四十歲的媳婦輩,卻被作者描寫成七、八十歲又老又貪的婆子:「果然拄了拐走來。」「那婆子本是愚頑之輩,兼之年近昏眊,唯利是命……便倚老賣老,拿起拄杖來向春燕身上擊上幾下,罵道……」寶玉站在女兒一邊,保護春燕:「別怕,有我呢。」春燕都鄙視她們:「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她們還貪圖小利,剋扣乾女兒芳官等的月錢並惡待乾女兒。物不平則鳴。這樣的醜陋婆子,當然會引起寶玉的憎厭,罵為「魚眼睛」,也自然會引起讀者的反感,與賈寶玉同好惡,更引起紅學家的共鳴:

「賈寶玉憎厭婆子媳婦們,是事實,而且一直不變,甚至愈來愈甚。」但不能因此「就譴責他並不尊重在下層的人。」因為這裡顯然有著「正義性。」(25)

嗚呼!作者的目的實現了,顯示了高超的藝術功力。遺憾,損失也是巨大的,它是以犧牲生活真實為代價的。

二、 風月詩酒的人生

 自我矛盾與統一

賈寶玉贊女兒,罵男人「濁物」,不喜歡讀書,不與士大夫交接,可是又特別喜歡與秦鍾、蔣琪菡、柳相蓮、尤其是大祿蠹北靜王這些男人結交。北靜王每次見到他都要教導他一番讀書上進,多與士大夫交接的大道理。他卻非常喜歡聽,不以為是「混帳話」。

在這幾個男人面前,他拋棄了「女水男泥」價值觀,甚至還要顛倒過來。至少可以說,他看重秦鍾、北靜王是遠遠高過女兒的。

賈寶玉「女水男泥」的「反封建」理論何以自圓?他一邊高唱「女兒崇拜」「女水男泥」,一邊又打了自己「女兒崇拜」「女水男泥」的耳光!

賈寶玉的自我矛盾,紅學家看到了嗎?

遺憾的是,賈寶玉的自我矛盾,對於紅學家來說根本就不存在:

林黛玉看到了賈寶玉的自我矛盾嗎?和紅學家一樣,這個問題對她也不存在。不管賈寶玉多麼敬仰北靜王,背叛了自己的「女水男泥」的「反封」理論,林黛玉卻照樣罵北靜王「臭男人」。(第十六回)維護了賈寶玉「女水男泥」的「反封」理論的純潔性。──賈寶玉寧不愧乎?

其實賈寶玉的這些自我矛盾現象,弄清其本質就好理解了。

還是前引吳宓先生《<紅樓夢>新談》說的那句話:「寶玉一生,惟以美術之道理為察人閱世之準則。……惟以妍媸美醜為上下去取之權衡。以是寶玉雖親女人,而於李嬤嬤、劉老老之龍鍾老態則厭之;雖惡男子,而於秦鍾、柳湘蓮、蔣玉菡之年少美材,則或友之,或暱之,從可知矣。」

作者說的更清楚,一直隱藏的作者從幕後直接走到前台揭示了賈寶玉的心理: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第七回)

「風流俊俏」 正是其背後統一的價值觀。

無論男女只要生得「風流俊俏」就好,否則一概不入其眼。

同是女兒,他不愛傻大姐、茜雪,四兒。第四十九回,薛寶琴、邢岫煙等女兒一起來到大觀園,這些天仙似的美女從天而降,令寶玉大為感歎:「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但是如果這中間還有一位西方的才女簡愛(《簡愛》的主人公),就不會有其他女兒那麼幸運了,因為不漂亮定會遭到他的冷淡。

同是男人,只要身生得風流俊俏具有女兒態就不是「濁物」,也是「水做的骨肉」。因此他特別尊重秦鍾、蔣琪菡、柳相蓮、尤其敬愛大祿蠹北靜王,甚至超過喜愛女兒。

他反仕途經濟並不在仕途經濟本身(他不可能對仕途制度有任何認識),而是因為讀書、與士大夫交接、賀吊往返等俗務,都中斷了他與女兒在一起的生活。這會令他非常痛苦。康德早就揭示了這種心理狀態:「凡是直接驅使我離開我的狀態,就使我不快、痛苦。」(26)第八十二回,不得不讀書的賈寶玉憋了一天,放學後大有解放之感,向黛玉傾訴:「噯呀,了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了唸書去了麼,心上倒像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復生的一樣,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這話再不錯的。」

如果女兒能與他一起上學讀書,二者將不再會有矛盾衝突了。他將會再興與秦鍾讀書一樣的熱情,「正為風流始讀書」。與他心靈相通的甄寶玉就非得兩個女兒伴著他才能讀得進書。

如果賈雨村也生的風流俊俏,那就不是「濁物」 了,何須再三請他出來見一見,他早就會飛奔出來相見了,如同見秦鍾、北靜王一樣。「不因俊俏難為友」。二者得到和諧統一。

紅學家看不到賈寶玉的自我矛盾,當然也就更不可能看到他背後的矛盾與統一───風流俊俏了。「反封眼鏡」是一個單色偏光鏡,只能看到賈寶玉不讀書、反仕途經濟這一面,並將其塗以紅色:叛逆,不走封建家長安排的立身揚名封建主義人生道路,而過濾掉了賈寶玉的另一面:為風流也讀書。

林黛玉雖然沒有戴這樣的單色偏光鏡,可是因為沒能看到賈寶玉的自我矛盾,當然也同樣不可能看到他背後的矛盾與統一了。

風月詩酒 

紅學家所戴的「反封眼鏡」絕對是正宗的品牌貨,其過濾效果非常乾淨徹底,絕不會有一絲兒雜色入眼。所以,進一步,當然更過濾掉了封建家長向賈寶玉不讀書做官而走風月詩酒的人生道路的認同。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 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 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第七十八回).

賈赦乃要詩瞧了一遍,連聲讚好,道:「這詩據我看甚是有骨氣。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

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獃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 (第七十五回)

「反封說」的關鍵詞:「叛逆」與「扼殺」,以及主命題之一:「賈寶玉反叛封建家長安排的讀書做官的人生道路,必然遭到封建家長的殘酷扼殺」,其實,只不過是兩代人關於舉業的爭論,(父輩也有分歧。賈赦就不認同舉業。)而且是以父輩向子輩認同而告終。(嚴格說,應該是相互認同。子輩後來又進了考場,取了功名。)    

實際上,風月詩酒與搏取功名,反不反仕途經濟,走不走舉業,都是封建主義的人生道路。

林黛玉卻沒有舅舅們那麼明智,不知道男兒除了取功名還有什麼路可走,而在她看來取功名惟有八股文高,遠比賈赦說的襲爵、捐官等要「清貴」的多。她以為賈寶玉還是要取功名的(「況且你要取功名」),他不喜歡讀書只不過是討厭八股文而已,因此當寶玉批八股文章「弄得牛鬼蛇神」時,她便像個「賢內助」,對「夫婿」的迷霧仔細地剖析:

「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唸書,也曾看過。

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 也覺得好,不可

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裡,覺得不甚入耳, 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又不敢在他跟前駁回,(第八十二回)

黛玉一片真心,寧可忤逆寶玉「入了國賊祿鬼之流」也要說「混帳話」,為他撥開迷霧。真可謂諍友、諍言。寶玉卻執迷不悟,非常反感。倆人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實在談不到一塊兒。

寶玉認真唸書,黛玉打心眼裡高興。第九十四回,怡紅院的海棠枯萎了一年突然提前開花。大家議論紛紛。「獨有黛玉聽說是喜事,心裡觸動,便高興說道:「……如今二哥哥認真唸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這是黛玉出自內心的真誠祝福。

總之,林黛玉和賈寶玉在走什麼人生道路的問題上完全不一致:

首先,她不知道賈寶玉要過風月詩酒的「意淫」生活,其次,她所主張的「清貴」地「取功名」,正是賈寶玉所反對的舉業。

「知己」論當休矣!

人生如意 拒絕長大

賈政質問賈寶玉:「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第三十三回)他認為寶玉已經很「自在」,應該「知足」了。脂硯齋也說「玉兄日享洪福,竟至無以復加而 

不自知。」(第四十一回回前批)其實,賈寶玉是非常知足的,多次感慨人生無憾,「死的得時」。這些最重要的反映賈寶玉人性本質的人生觀、幸福觀以及終極關懷,紅學家無一不視而不見,或者說不願看到的。因為禁固在「鐵屋子」「高壓」下的賈寶玉怎會感到一絲兒「自在」而「知足」呢?

林黛玉也沒能看到嗎?她當然看不到。

她認為人人都不能「趁心」:「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第七

十九回)

這話本來是對的,可用在賈寶玉身上就不那麼對了。雖然賈寶玉常常「無

故尋愁覓恨」,但對於人生,卻沒有人能像他那樣感到非常滿意: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飄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第三十六回)

這種心態與感歎「一年三百六十日,霜風刀箭嚴相逼」的林黛玉相差實在太遠了。林黛玉當然不願看到。賈寶玉還沒有採摘到人生美果,沒有享受到「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 (第九十七回) 就感到人生如意「死的得時了」,那管林妹妹正苦苦地等著與他結婚呢!

其實,他哪裡是想「現在死」,他的幸福還沒享夠呢!他只是要把時間固定住,永遠是少年時代。甚至長大成人已經定婚了,他仍然無憂無慮地還是一副少年形狀。以至小丫頭都看不慣,鄙夷地說:「只會頑兒,全不像大人的樣子,已經說親了,還是這麼呆頭呆腦。」(第八十九回)

正是由於賈寶玉拒絕成熟始終長不大陶醉在少兒的幸福中,所以他不懂得考慮「作定」的大事,不知道要向家長開口為自己定婚。

如果林黛玉像那個小丫頭一樣認識到這一點,當會敲醒寶玉,引導他往「作定」 的大事上努力。遺憾的是,林黛玉對寶玉始終長不大的少兒心態毫無認識,除了「證心」還是「證心」,對「知己」的認識甚至連小丫頭都不如。

如意夫君

林黛玉到底愛賈寶玉什麼呢?盛讚寶黛愛情的紅學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 題。

第二十九回介紹說,賈寶玉愛林黛玉有三點:

一、「從幼時和黛玉耳鬢斯磨,心情相對。」

二、「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閨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

三、從不勸說「混帳話」。

那麼林黛玉愛賈寶玉什麼呢?

從小和賈寶玉「耳鬢斯磨心情相對」,算一條。  

此外還愛什麼?

贊同賈寶玉不讀書反仕途經濟?

認同賈寶玉「贊女兒恨女人」?

認同賈寶玉在閨房斯混?

欣賞賈寶玉在製作胭脂脂粉方面的僻好?

都不是!

其實,林黛玉對於賈寶玉的認識,僅僅只限於第五十七回紫鵑半夜談心的話:

夜間人定後,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黛玉不答。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裡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 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麼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 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如果說這只是紫鵑的小人之見,並不能代表林黛玉的思想,那麼,第八十二回,林黛玉終於流露了心聲:

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裡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

林黛玉要的只是「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如意夫君,最重要的是有情有義。那管他什麼思想不思想的,更沒想過由於性格與「思想不一致」而造成的婚後生活不協調。旅美學者夏志清分析說:寶玉和黛玉「性格氣質截然相反」,「即使他倆結成了姻緣……他們也是不可能幸福的。」(27)她非常清楚寶玉的種種乖辟不肖,不走正道難以指望終身,也非常清楚與寶玉在仕途經濟、人生道路、價值觀、世界觀等一系列重大問題上都存在著嚴重分歧,卻還要一心有意於他。說明她完全沒有「思想基礎」 上的價值考慮,那管它「一致」還是「不一致」!這個問題在她頭腦裡根本就不存在!

質言之,林黛玉沒有脫離她的時代。她的愛情婚姻觀仍然是當時通行的才子佳人式的。

下篇:缺乏交流

 三:毫無共同語言

從《紅樓夢》的實際描寫來看,以及第三十四回回目「錯裡錯以錯勸哥哥」 等等,這一切都說明作者並沒把林黛玉和賈寶玉描寫為思想上的「知己」。反倒實實在在描寫林黛玉和賈寶玉在思想上存在著嚴重的差距,思想基礎不一致。沒有共同語言,又缺乏交流。

 出家:人生最後的歸屬

賈寶玉一遇到煩心事就逃禪,悟空。第二十二回,賈寶玉因姊妹們磨擦搞得左右不是人,心中大灰,因想到原本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下悟了,寫了一偈,又填一支《寄生草》,於是便很快獲得解脫,獲得心裡平衡。可立即被林黛玉和薛寶釵一下批駁得毫無招架之功。    

賈寶玉出家當和尚,被紅學家說成是「對黑暗封建現實社會的反抗,是找不到出路的出路。」然而極具諷刺意味的是,賈寶玉的這一「反抗行為」不但沒有得到他的「知己」和「反叛戰友」林黛玉的贊同和支持(寶玉一說要「當和尚」就遭到

黛玉的批駁),反倒得到他所反抗的對象當朝皇帝的讚許「稱奇」,被賞了一個「文 

妙真人」的道號。(第百二十回)以至有人非常奇怪:「皇上卻沒有看出賈寶玉的不合作態度,在賈寶玉失蹤後還派人四處尋找,似乎非常惋惜;後來知道寶玉做了和尚,還趕著封他一個『文妙真人』。看來這個皇上有點糊塗。」(28)

不知道是皇上糊塗還是論者糊塗。今天的國家主席、共產黨總書記***在洛陽白馬寺見到因為不滿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腐敗現象和不正之風」而出家「以求精神解脫」的小和尚印中時,也沒「看出」印中和尚對共產黨對社會主義國家的「不合作態度」。(29)

「反封說」認定賈寶玉的出家是對黑暗社會反動家庭的「徹底決裂」,那麼比他先「徹底決裂」的賈敬、妙玉、賈惜春又該如何作解?

實際上出家的動機很複雜。當年,唐太宗曾問高僧玄奘:「你們僧界到底是什麼樣子?」玄奘回答了八個字:「魚龍混雜,凡聖交摻。」

晚明僧人湛然圓登《慨古錄》:「或為打劫事露而為僧者,或為牢獄逃脫而為僧者;或為妻子鬥氣而為僧者;或為負債無還而為僧者;或夫為僧而妻戴發者,謂之雙修;或夫妻皆削髮,而共住庵廟,稱為住持者;或男女路遇而同住者;以至奸盜詐偽,技藝百工,皆有僧在焉。」佛教世俗化僧尼隊伍擴大,許多人無戒律無信仰,只為酒色財氣生活而奔波。這是僧界藏污納垢的一面。

窮苦人的出家多為避災,活命。有從小就被捨入佛門的。也有人作為權宜之計,出家為躲過災難,以後遇機會再還俗。如《玉簪記》的陳妙常。請初,許多士大夫為了不向異族主子稱臣,為保住民族氣節而出家。還有的是認識到人世的骯髒及人生的無意義,出家以潔身自好又可擺脫煩惱痛苦。如妙玉、賈惜春。有的是遭受巨大的不幸災難,產生強烈的幻滅感,痛苦越大幻滅感越強,於是出家「是一種類似自殺那樣對人生的報復行為。因為這時,生活看來是太痛苦太殘酷了。」(30) 如順治皇帝。如果賈寶玉實踐了他的諾言「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死就出家,便屬於此類。這樣,所謂的「決裂」論才勉強說得通。紅學家沒有看到賈寶玉的自食其言,把賈寶玉結婚幾年後的出家當作他實踐了自己的諾言。然而這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出家。

可見所謂否定人生否定紅塵的淨界其實與紅塵一樣,是另一種生存方式。

以上的各種出家都與佛教的本意有很大的差距。

善男信女們則是認識到人生的苦難無意義,迷戀佛教的涅槃,麻痺了現實生活意識,出家做功德,或者躲在山林中煉丹,實際是為來生做投資。追求成仙成佛。如賈敬等善男信女所終生苦苦追求欲到達彼岸。

更有一種更高程度的出家。他從哲學高度認識到終極價值,作為先知,帶著一種順應天意和真理的喜悅,以一種因認識到真理並為之獻身的自我實現的優越意識和幸福感而出家。因此出家絕不意味著痛苦。雖然有的人獲得這種認識前曾經歷了巨大的痛苦,但卻不是否定人生,而是超越世俗人生,不是對人生社會的抗議報復,而是肯定人生,不是對來生的投資,而是今生的自我實現。如唐玄奘等高僧。

賈寶玉即屬於這一類。但又有所不同,是一種更高的境界。這種境界與「好了歌」以及賈敬、惜春等善男信女大不相同。賈敬等善男信女欲成仙成佛而不能,始終脫離不了此岸。而他們則不同凡胎,跨過此岸到達了彼岸,成仙成佛。這種人物當然是虛構的,只能存在於佛教典籍和文學作品中。但是他與佛又有區別。佛是普渡眾生,大慈大悲,悲天閔人。而他們則是獨善己身,潔身自好,對尚處在黑暗中的芸芸眾生無動於衷。

賈寶玉經過痛苦的歷煉,重遊太虛幻境,再看冊子,知道了女兒們的前生後世,豁然頓悟,成了先知。具有極大的優越感,「世人皆醉我獨醒。」最後賈寶玉大笑著從家出走,其實是勝利大出家,越過此岸到達彼岸,人生價值的最高實現。

在這方面林黛玉和薛寶釵等人一樣,與賈寶玉不是一路人,不可能有共同語言,更不知道賈寶玉的出家乃是其人生價值的最後實現。

林黛玉反對賈寶玉出家,就是反對賈寶玉走自己的人生道路,反對賈寶玉人生價值的最高實現。          

第六十二回,林黛玉擔心賈府後手不接:「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 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賈寶玉卻毫無這種考慮,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寶玉勸探春:「只管安富尊榮。」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在居家過日子生活方面,兩人也無共同語言。

寶玉喜歡熱鬧,聚而不散。黛玉卻喜靜怕吵鬧。           

林黛玉喜歡彈琴。寶玉非但不知音,反批道:「不彈也罷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 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裡彈出富貴壽考來的,只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

再者彈琴也得心裡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操這心也罷了。」

倆人情調如此格格不入,弄得黛玉只得歎息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第

八十九回)

總之,林黛玉和賈寶玉很少有共同語言,更不是生活的同調。

溝通與一致

但是,如果說林黛玉和賈寶玉完全沒有任何一點兒共同語言,沒有一點兒「一

致」的地方,那一定是戴上了另一種「有色眼鏡」。我們反對「反封說」主觀唯心主義,不能戴著「有色眼鏡」反對「有色眼鏡」,仍犯主觀唯心主義錯誤,不能像「反封說」開先河者兩個小人物反對新紅學主觀唯心主義那樣,以一種(左的)主 

觀唯心主義去反對另一種(右的)主觀唯心主義。實事求是,就是兩點論,不可只取一點,不及其餘。

1、首先,必須看到林黛玉和賈寶玉在詩詞方面還是有著共同語言,有著共同一致的愛好。

2、其次,在製作胭脂脂粉方面有著共同的興趣。寶玉與秦鍾上學向黛玉作辭,特意叮囑:「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飯,和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第九回)

3、再次,賈寶玉對女兒有著嚴格的「潔」的要求。林黛玉則與賈寶玉取同一價值觀。林黛玉把「潔」看得高於生命:「我的身子是乾淨的。」(第九十八回)「質本潔來潔還去」是她最高的追求。在這一點上她與賈寶玉有了難得的「思想一致」。

4、還有,林黛玉不贊成賈寶玉的「女人三價值觀」,卻與賈寶玉的「女水男泥」價值觀有著某種一致,罵北靜王「臭男人」。

5、大雪天大家罰寶玉到龍翠庵取梅花。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第五十回)唯林黛玉知賈寶玉與妙玉有特殊的微妙關係。真正「知己」了一回。

6、第七十回,「林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肯分心,恐臨期吃了虧。因此自己只裝作不耐煩,把詩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後來寶玉著急還差五十篇字時,紫鵑送來黛玉替他臨寫的「一色的鍾王蠅頭小楷,字跡與寶玉十分相似。」真正幫了寶玉一回。雖然大家都幫了寶玉寫了字,卻唯黛玉用心最專。

7、第八十一回,賈寶玉感傷迎春出嫁,林黛玉同感。

剛進了門, 便放聲大哭起來.黛玉正在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 "是怎麼了?和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寶玉低著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著他,一會子問道:"到底是別人和你慪了氣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麼著為什麼這麼傷起心來? "寶玉道:"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黛玉聽了這話, 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 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你瞧瞧, 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裡難受起來。」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歎了口氣,便向裡躺下去了。

林黛玉和賈寶玉有了一次情感的溝通和共鳴。他倆在感傷愁緒方面容易引起共鳴。

8、第四十九回,釵黛和好。賈寶玉問林黛玉何時接了梁宏案

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 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 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 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又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 湘雲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 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我反落了單。」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 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駘⒚?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你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 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 "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裡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 

倆人有了一次難得的思想交流與溝通。

9、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在禮教的原則上,他們才是真正完全的「思想一致」:一同「信守」,又一同「失落」。

禮教承認愛情(心事、想頭),禁止戀愛(私通、致意)。倆人「完全一致」地失落了前者,而信守後者。

10、首先,對於各自心中的愛情「心事」,倆人都看作是可恥的「下流癡病」。(第二十九回)

11、其次,對於倆人關係,更不敢「私通」、「私定」。絕不涉「桑濮之勾挑」,也不詩詞唱和。林黛玉牢牢把握住「外避嫌疑,內拒曖昧」的原則。賈寶玉則異曲同工,認真執行「外不作定,內不私訂」的硬道理。(參閱:《「外避嫌疑,內拒曖昧」──林黛玉不可或失無想頭的道學假面孔》和《「外不作定,內不私訂」──賈寶玉拒絕成熟》。筆者。)

12、最後,對於婚姻,雖然禮教允許青年人爭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者禮也。」 倆人又是「完全一致」地失落了禮教的這一條重要原則。(請參閱我的另一文章《自我失落悲歌一曲───重新評估寶黛愛情》,筆者。)    

賈寶玉和林黛玉「溝通和一致」大致有這麼12條,或許還有遺漏,請讀者指教。

四:  缺乏交流

從不唱和

封建理想夫妻是才子佳人唱和型,夫唱婦隨。互相切磋,你唱我和,其樂融融。最著名的當數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李易安和趙明誠。馮夢龍說:「自古夫婦擅朋友之勝,無如易安、德甫者。才子佳人,千古絕唱。」 (31) 毫無疑問,林黛玉和賈寶玉都非常愛好詩詞,且都多愁善感,應該有著說不完的話,切磋沒完沒了,共同的趣味和各自的情感,互相交流相互感染。真可謂「生活的同調」。

遺憾,這幅詩一樣的畫面,我們只在第七十九回林黛玉對賈寶玉《芙蓉女兒誄》  

中「茜紗窗」一詞切磋時看到過一次,此外則難得一睹。

第二十七回、第二十八回,黛玉葬花,哭呤《葬花詩》,抒發紅顏薄命己命猶薄的哀緒。寶玉遠遠聽了引起強烈共鳴,「不覺慟倒在山坡之上」。黛玉發現「抽身便走了」。這一情緒沒能交流。

第四十五回,黛玉作《秋窗風雨夕》,抒發孤獨、寂寞、幽怨、傷感的愁緒。寶玉雨中來看她。進屋來,「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向燈上燒了。」

黛玉「燒詩」,實在不可理喻。愛是靈魂溝通重疊的結果,只有經常交流相互

滋潤才能茁壯成長。愛就是向對方坦誠凸現自己的真實。自己剛寫的詩為什麼不願給心上人看?如果說怕寶玉將閨閣中的詩傳到外間,把詩拿過來收好就行了,何必與自己寫的詩過不去,非要燒了不可!她這一「燒」,燒掉了「唱和」,也燒掉了「生活的同調」,甚至也燒掉了愛!她不願意向寶玉暴露自己的心緒,不願意向寶玉展示自己的靈魂、真實的自我。沒有尋求知音,渴望理解的需求。

對此,紅學家也不可理解,「說也奇怪,寶黛雖則都有詩才,卻從未以詩酬答。」(32) 

可見賈寶玉和林黛玉空頂了「才子佳人」名號。何謂「才子佳人」?簡單地說,就是飽讀詩書,又喜歡詩詞唱和,借詩詞表達自己愛情的青年男女。紅學家高度讚揚《紅樓夢》打破傳統的才子佳人一見鍾情,花園私定的舊模式,豈料曹雪芹在潑洗澡水時,連同盆中的孩子也一起潑了出去。

寶黛從來不唱和!

無法溝通

生活中,兩個人無論思想差距多麼巨大,互相多麼不瞭解,但不瞭解並不可怕,只要能多溝通,慢慢地就會有所瞭解了。怕就怕無法溝通,那就只能導致隔膜越來越深。

讀者弄不明白黛玉為什麼不願與寶玉進行任何感情上的交流,尤其是不願交流愛的感情。林黛玉的「心事」、「想頭」,不但「從未曾當面說出」,甚至連默認一下也不行。所以每當賈寶玉觸到她的「想頭」,欲與她的「心事」溝通時,她都給以臉色,不是發怒就是走開,決不向賈寶玉敞開心扉。這樣他們倆人中間隔著一層窗戶紙,卻始終捅不破。

一方面,賈寶玉愛林黛玉愛得發狂,尤其高度讚揚她不說「混帳話」,然而,不論是感情還是思想都沒能認真地與「知己」交流一下。他可以對外人讚黛玉,卻從不曾當面讚過一句!

另一方面,賈寶玉多次發誓:心中只有妹妹。林黛玉卻怎麼也不相信。林黛玉每每逼賈寶玉交心,可賈寶玉每次交心,她又不敢要,無不逃也似地走掉了。搞得賈寶玉萬分痛苦。他們倆人始終存在一個「證心」的問題。由於隔膜無法溝通,「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 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 (第二十九回)因此誤會很深,爭吵不斷。

其實,賈寶玉還是很想與林黛玉交流溝通的。賈寶玉把林黛玉當作知己,看作精神上的家,因此,每有精神苦惱便立即向她傾訴,欲獲得一分理解和一絲慰藉,然而卻無不是對牛彈琴,不但得不到同情和理解,反倒弄得一肚子不快。

八十二回,不得不讀書的賈寶玉憋了一天,一放學就「趕著出來,恨不得一走就走到瀟湘館才好,剛進門口,便拍著手笑道:『我依舊回來了!』」他不是趕回怡紅院向襲人傾訴,而是首先向「知己」 傾訴,「噯呀,了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了唸書去了麼,心上倒像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復生的一樣,真真古人說『一日三秋』,這話再不錯的。」寶玉多麼渴望向心上人傾訴此時的「死而復生」的解放之感,可是這位「知己」非但不理解、不同情寶玉的苦悶與歡樂,反而兜頭一瓢涼水,趕他去瞧瞧「上頭」和別人,以敬孝道和禮節。寶玉不去,只想向「知己」傾訴、交流,「我這會子懶待動了,只和妹妹坐著說一會子話兒罷。」可是,這位「知己」 不願與心上人交流,甚至連傾聽一下也不幹,「你坐坐兒,可是正該歇歇兒去了。」立即趕寶玉走,不願與寶玉顯得有過於別人的親密!致使寶玉萬分寒心,「我那裡是乏,只是悶得慌,這會子咱們坐著才把悶散了,你又催起我來!」

可憐,賈寶玉注定不能從「知己」那兒獲得一絲兒理解和同情。林黛玉不認同他的厭惡讀書和批八股文,怎會同情他此刻的解放之感。

第五十七回,「試忙玉」風波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缺乏瞭解,無法溝通,隔膜很深的最典型的例子。這時形勢特別有利,賈府上下一遍「木石」呼聲,縶鵑卻說林妹妹要走,南邊林家要接她回去「出閣」。賈寶玉聽了大驚,一下犯了瘋病,歇斯底里地嚎叫:「不許林妹妹走!」可是妹妹就在旁邊,為什麼不進屋去向妹妹尋問證實一下?同時表示挽留。這樣重大的事情都不能交流溝通,何談其他?

「試忙玉」風波後,倆人第一次見面,本應有一番嚴肅而認真地思想交流與撞擊,可是林黛玉只「些微談了,便催寶玉去歇息。」以後,他倆單獨在一起競有十幾次,卻都只是「些微談了」,絲毫沒有勾通的慾望,從未進行過一次認真的思想交流。

讀者無法相信也更無法想像這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兩個如此深深相愛的戀人,在發生這麼大的事後第一次見面,對剛剛發生的事竟然會沒有一句話可說,竟好像任何事都不曾發生似的!

實際上,他們多麼需要交流,多麼需要勾通:寶玉雖然喊出了「不要林妹妹走」的最強音,可是賈母毫無反應,把它當作「小孩頑話」不予理睬。喊完了就完事了嗎?縶鵑明確說林姑娘「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怎麼辦?你喊了幾聲妹妹就不走了?妹妹終究是要出閣的。一貫遠拒任何「嫌疑」的林黛玉,對於寶玉如此的不避「嫌疑」,牽連自己粘火星,不要點醒寶玉,不得過作狂態?同時引導寶玉往「作定」的大事上考慮。

《定情人》中宋雙星因愛之不得常發呆發狂。江蕊珠窺探其情真,通過婢女安排隔窗而晤,明確地曉之以禮:「輾轉反側,君子未嘗不多情,然須與桑濮之勾挑相遠。賢兄若以禮自持,小妹又安敢不守貞以待!」若「過呈狂態,一但墮入僕妾窺伺之言,使人避嫌而不敢就,失此良姻,豈非自誤,望賢兄謹之!」(33)《西廂記》中崔鶯鶯以詞約張生而訓導之:「非禮之動,能不愧乎?願兄懷廉恥之心,無及於亂,使妾保 硜硜之節,不失於貞。」(34)林黛玉若能像江蕊珠、崔鶯鶯這樣做,既守禮嚴謹,又無疑給寶玉指明了「告之父母」的正路。這些都是他們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請參閱《外避「嫌疑」內避「曖昧」───林黛玉不可或失「無想頭」的道學假面孔》,筆者。)

「訴肺腑」及「贈絹」也一樣。「訴肺腑」及「贈絹」後,寶黛愛情關係發生了質的變化,思想交流反而倒退了。舒蕪先生注意到這一情況,專門寫了一篇《贈絹以後》的文章,指出,贈絹「這是寶黛愛情發展的重大事件,說是從此才正式『定情』也未嘗不可。」寶玉黛玉「此後共十一次單獨相處……兩人所談的全都是平淡無奇的寒暄問候,家常所屑,正如解韜所說的『受打之後,時相賓禮』,而沒有任何卿卿我我,海誓山盟。這一切都是很新穎的,然而又是完全符合那樣的時代那樣的家庭的生活真實的。」他還特別提出一點:「贈絹後,作者似乎有意不給寶黛二人單獨相處的機會,而這中間大有可說。」 (35) 大概是實在發明不出「這中間」的「微言大意」,他沒能進一步說出這個「大有可說」。

我們不知道作者是如何把握這些特定的情節的。按照事物發展的邏輯和人物性格,倆人第一次見面,肯定會有一番嚴肅而認真地思想交流與撞擊,也就是一定有話要說。這是他倆愛情關係發展中無論如何也迴避不了的。這也是展現人物思想,

激化矛盾衝突的最好時機,高明的作家都會認真對待,絕不會輕易放過,怎麼樣也不會只用「些微談了」四個字就將它們輕易打發了!

這些情節怎麼也不敢恭維描寫準確!

五、作者不讓寶黛有任何交流與溝通

「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說不出。」這就是作者對寶黛關係的定性。

第五十二回,「寶玉因讓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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