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臨終前為何「三笑」
眾所周知,《 紅樓夢》 中林黛玉最突出的個性特徵莫過於「愛哭」。為此作者還特意創造了一個神話般的「還淚說」,以證其「淚盡而逝」的悲劇人生。作品中林黛玉唯一的情感表達方式便是哭和淚。她用哭聲表達心曲,用淚傾訴哀愁,她的哭有著豐富的內涵和深層意蘊。她追求愛情,追求自主人格,她要以自己的存在重建一個同現實相對抗的世界,哪怕這個世界只能在幻想中存在,也仍然要執著地去追求。「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她的哭正是一種夢醒了之後無路可走的悲哀,她的哭並非只為自己的身世與青春,其中還滲透著「以淚償灌」神話的底蘊,也為了知己之情。對於林黛玉悲劇形象的創造來說,「哭和淚」是作者所找到雕塑她個性生命的「眼睛」- 藝術的「眼睛」。瞭解她的哭泣,才能理解她的性格;抓住她那閃爍的淚珠,才能映照全書的主題。
然而,在高鶚後40 回的續書中,這位多愁善感總是淚跡不幹的林姑娘,卻一反常態,特別是在得到傻大姐走漏的寶玉將要成婚的消息後,竟以「笑」相迎,直到臨終又反覆幾次浮現了笑容。這是否是續作者違背了原作意圖而出現的敗筆?確實也曾有人以此作為非難高鶚筆法拙劣的證據,大誣其「偽作」與「謬種」。對此,筆者卻以為不然。認為這恰恰是續作者的高妙之處。高鶚續書最大的功績,正在於出色地完成了寶黛愛情悲劇的描寫,並獨創地發展了「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悲劇衝突。從而使《紅樓夢》 這個斷尾神龍得以全身。讀過《 紅樓夢》 誰又能不為林黛玉的「焚稿斷癡情」而潸然淚下?高鶚筆下的林黛玉之死,使《 紅樓夢》 所寫的愛情悲劇達到了最高潮;黛玉之死,贏得了讀者的同情,激起讀者深思,喚起讀者對封建社會的憎恨與控訴;黛玉之死,是寶玉出家、寶釵婚姻悲劇的直接原因,兩玉的愛情悲劇與兩寶的婚姻悲劇互為因果。這樣的悲劇不能不說是空前絕後的。我們知道,黛玉這株「三生石畔」的「絳珠草」,以淚水灌溉其一生,哭是這個貴族少女的悲劇性格的表現形式之一:哭是她對生活折磨的強烈反應,哭是她直接發洩痛苦的方式,哭是她詩人氣質的種種感受的抒發。因此,黛玉的哭,富有強烈的現實生活烙印的悲劇魅力,震撼著讀者的心靈,令讀者浩歎:「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但是一生以淚訴苦、洩愁、傾心的林黛玉,在生命和理想的邊緣,卻反常地浮現了笑容,是以笑結束了一生。這不能不令人深思。從她哭與笑的巨大反差中,可透視林黛玉愛情悲劇及其悲劇人生的多層意蘊。這笑意味著她對痛苦生活的猛醒,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她徹底絕望和視死如歸的複雜情感。表面看起來,哭和笑是對立兩極,而處在不同情況下林黛玉的哭和笑,卻是首尾一貫地展示了她悲劇性格的魅力。我們不妨對林黛玉的笑作一分析,便可更加清楚這笑的內涵及這笑的份量了。
且看林黛玉在臨終前的「三笑」。
一笑:當她聽了傻大姐無心吐真言,「洩機關顰兒迷本性」,身子恍恍蕩蕩,逕往怡紅院去,說:「我問問寶玉去。」見了正在瘋迷中的寶玉,一向含而不露的黛玉,竟對著寶玉傻笑,竟直問寶玉:「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回答:「我為林姑娘病了。」彷彿對面坐的不是林姑娘,而是他們在以口問心,以心答口,自言自語,說得那麼直率,竟把在旁的襲人紫鵑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岔開。黛玉與寶玉早已知己相托,但由於封建統治者最忌這種「心病」,於是他們的戀愛始終是潛在的,非但不敢明說,連自己都不敢承認,平時的情感總埋在心理,許多問題不能用嘴來問,只能用心來探索。而此時,一旦得知大事有變,便不自主地失常。只有失常,她才可能如此直接地問寶玉;在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家庭,黛玉只有失常,才可能當眾吐出她的真情。當她吐出血來,恢復常態時,卻一如既往,不能當眾道情。然而,唯其失常而吐露了真情,則更促使賈母等拆散他們,而且啟發鳳姐獻掉包計。這因失常而真心一笑,卻促使悲劇加速到來。然而這反常之中又蘊含著正常的人性,是常人被窒息的反常行動。
二笑:黛玉病體垂危,賈母和鳳姐在張羅金玉良緣之餘前來探看她。賈母勸她:「你養著吧。」「她微微一笑把眼睛又閉上了.」此時精明的黛玉已知逼她走上絕路的就是賈母等。逼迫如斯,冷酷如斯,可反過來,還勸人保重,多麼虛偽。黛玉對這主宰她的命運之神,報以輕蔑的微笑,連多看這老祖宗一眼的興致也沒有了。俄國哲學家赫爾岑曾這樣形容笑的力量:「笑象閃電一樣打人和燒人,笑使偶像倒下了,使它的花環、金飾掉落了,創造奇跡的聖像變成了變黑的胡亂畫成的圖畫。」果然不出黛玉所料,假心勸黛玉多保重的賈母,一轉身就原形畢露。她說:「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她,只怕難好。」不僅不體諒苦命的外孫女,反而說「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心病」不醫,身病也不治,何等冷酷,難怪黛玉對她的勸喻,付之一笑。黛玉這一笑,是劃破黑暗長空的閃電,是刺破宗法家庭皇上心肺的利劍。
三笑:黛玉之病日重一日,紫鵑怕黛玉難以支持,於是以謊言善意規勸她:「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於意外的事,是並沒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麼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微一笑,也不答言。」她既希望寶玉、寶釵成婚是「瞎話」,但又不相信是「瞎話」(別人可以說瞎話,唯傻大姐不會說瞎話)。她懂得紫鵑不像賈母,而是出於疼愛之心,而唯其愛心過重,所以才會在這病重之時騙她。這更反證傻大姐之話並非「瞎話」,多麼複雜的心理推斷啊,可這些黛玉又何以向紫鵑說得清呢?於是只有無言。而在無言之中,正反映黛玉悲痛欲絕,於是又咳出好多血來,這血是悲切的回答。她絕望了,於是將那詩稿一起丟入火爐焚燒起來.可見任何安慰對她都是多餘的。
如果說,第一笑是傻笑,第二笑是嘲笑,第三笑則是苦笑。這三笑中,除第一笑是非正常的笑,其餘兩笑均是清醒的笑,黛玉對自己的前途和這種悲劇形成的原因,已有清醒的認識。
然而,黛玉對寶玉在造成這種悲劇中究竟充當了一個什麼角色,在臨死時並不清楚。她臨死對封建勢力的代表人物賈母只是付之一笑,而對寶玉卻是反常地直聲叫道:「寶玉I 寶玉!你好… … 」這未盡的半句話,寄托著無限的哀思和憤慨:寶玉寶玉,你好狠心,你為什麼如此負心?就連紫鵑也一時認為是寶玉負心:「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見了我怎麼樣過得去。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寶玉我看她明兒死了,你算是躲得過,不見了!你過你那如心如意的事,拿什麼臉來見我!」』紫鵑到底還能看到真相。然而黛玉話沒問完就嚥氣了,從此永遠得不到真實的回答。直到寶玉來到瀟湘館哭靈,才作回答:「林妹妹,林妹妹,你別怨我,只是父母作主,並不是我負心。」然而林妹妹已謝世,他永遠解釋不了這天大的誤會。生時肝膽相照,訣別卻無法交心,叫人焉能不傷悲。
在這之前有晴雯的負屈而死,可晴雯臨終還能和寶玉談幾句衷心衷情的話,還交換過紀念品,她死而無憾。黛玉卻連這點安慰都沒有。假如黛玉知道寶玉完婚是病中受騙的,這對她尚有一點安慰- 寶玉終是知己不變。然而她是在徹底絕望中死去的,以為世間一切人包括唯一知己相托的寶玉,都拋棄了她……,假如真的是寶玉負心,如《 杜十娘》 中的李甲,讀者心中尚可不存遺憾- 原來他是如此,終是不值得愛的。
黛玉死前,一個在病中,一個在謎中,兩相隔絕,無法交心。寶玉婚後,一個在九泉,一個在靈前,雖寶玉千呼萬喚,也無法使黛玉知道自己的真心和委屈,這樣的悲劇,意蘊深厚,發人深思。
在文學史上,愛情故事大多以團圓美滿為結局。即使人死了,也能復生,或者在仙界成就姻緣。而寶玉則是帶著對人生的失望與幻滅遁入了空門,林黛玉懷著終生的遺憾離開了人間。《紅樓夢》 打破了文學對生活的虛飾,打破了僵化的大團圓主義。這個悲劇,表現出當時社會生活的必然真實,它把讀者的思考導向生活的本質方面。使人們看到由於經濟、政治生活方式的轉變而牽動了社會心理、社會倫理、價值觀念等多層次的文化衝突,透過這眾多人物的心靈軌跡,傳導出時代的演變律動。所以說這個悲劇蘊含著深厚的社會歷史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