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寶玉挨打」
「寶玉挨打」是《 紅樓夢》 前半部最花力氣描寫的事件。從第三十回就寫了金釧與寶玉的調笑,為它作了準備。然後第三十二回金釧自殺,啟動了事件的大幕。接著便是寶玉「五內摧傷」而撞進父親的懷抱,接著忠順府親王長史官打上門來向賈政索要琪官,這便成了寶玉挨打的導火索。賈政氣得「目瞪口歪」,又碰上賈環在賈政面前告了寶玉的黑狀,賈政更氣得「面如金紙」, 「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裡頭去,立刻打死!」然後喝令小廝打寶玉,後來覺得不解恨,索性自己打開了。門客來勸,賈政道:「你們問問他幹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拭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王夫人得信趕來,以老太太不安為理由勸賈政不打,賈政卻氣得要將寶玉「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而這時的寶玉己被打得「面白氣弱」, 「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 「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父子劇烈的衝突,一至於此。此後,賈母、李縱、鳳姐、襲人、寶釵、黛玉,乃至於有薛姨媽、薛蟠切入,有些人物出場還不止一次,一直到第三十五回,才算進入養傷時期,與「挨打」事件逐漸脫鉤。大概正因為作者花如此多的筆墨,而且衝突如此劇烈,故而許多研究者十分重視這次衝突,他們這樣評論:
在小說的第三十三回中,代表封建勢力的賈政想置寶玉於死地,「以絕將來之患」,寶玉在挨了一頓毒打之後,非但沒有屈服,反而因為認清了封建統治者的兇惡面目,他的叛逆性格更為堅定,他和黛玉之間的愛情也發展到了一個,「心靈默契」的階段。1
由於金釧兒之死,由於和蔣玉菡交好,以這兩件事為導火索,引起賈政對賈寶玉的一頓痛打。這是賈寶玉的性格和封建主義勢力正面衝突的另一重大事件。2 這些論斷,或是作為權威的大學教科書,或是被收入《 紅學三十年論文選編》作為權威的言論編集,直到現在,還沒有看到正式的不同意上述論斷的文字。雖然某些新編的中國文學史,有關文字的用語有些變化,但認為「挨打」事件是封建與反封建的衝突這一點基本沒有改變。然而,這樣的判斷卻有三個矛盾之處:
一、賈政既然視寶玉為「叛逆」,要用繩子勒死他,但到第七十八回,賈政卻以「詩酒放誕」看待寶玉,並且要賈環、賈蘭二人舉業之餘,向寶玉學習。從「叛逆」到「詩酒放誕」,寶玉怎麼轉變的,書中似乎無交代,這是怎麼一回事?
二、與黛玉的態度有矛盾。黛玉來探視寶玉,只說一句話:「你從此可都改了罷。」既然與寶玉是知己,同為叛逆,應該互相鼓勵,怎麼說這種動搖意志的頹喪之語?
三、與寶玉的態度不合。寶釵來探視寶玉,詢問挨打原因,襲人粗心以焙茗猜度薛蟠進讒之語相告,寶玉怕寶釵心生不快,止住襲人話頭,而寶釵卻這樣講:「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與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而「寶玉又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這裡更有問題。寶釵是嚴正地批評寶玉,明顯表示站在賈政一邊,這位被論者視為封建淑女的寶釵,是不怕得罪寶玉的,當面批評,態度是一貫的。然而這時的寶玉,卻沒有了立場,在這之後黛玉探視時,他明明說:「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那種剛強不屈之語,為什麼稍前一段時間又對寶釵的批評之語如此贊同,許為「堂皇正大」, 且「更覺比先暢快了」?
似乎是人人贊同或者沒有反駁「封建與反封建衝突」說,然而又沒有一個人解答上述疑問。也許,我們應該變化一下現成的理解與判斷了。
一
我覺得還得從「挨打」的原委談起。
寶玉為什麼挨打,書上講是兩條: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裨。程本改「淫辱母蟬」為「逼淫母婢」,似乎是更準確一點,因為這是賈政的想法,而賈政又是聽了賈環的誣告,真實情況是什麼樣子呢?我們就先從金釧兒事件開始吧。
金釧是王夫人的大丫環,在丫環當中,她的地位是不低的,何以知之?第三十二回湘雲進賈府,送戒指給丫頭們,只送了四人:襲人、鴛鴦、金釧、平兒。金釧列於平兒之上,襲人鴛鴦之後,可見在王夫人那兒是領班的位置。這個金釧有個特點,喜歡與寶玉笑謔,與寶玉很親密。第二十三回,寶玉正戰戰兢地去見賈政,而金釧 兒卻一把拉住他,悄悄地笑道:「我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金釧兒自殺,也禍起於調笑。寶玉見給王夫人捶腿的金釧磕睡,就給她一顆香雪潤津丹,又拉她的手,悄悄地說:「我明兒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吧」。金釧兒回到:「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裡拿環兒同彩雲去。」這裡,金釧兒的話,不免有點膩,結果被王夫人聽見了,事情就鬧大了。所以章培恆先生在64 年就講這是寶玉的庸俗作風,是貴族階級的荒淫生活表現之一,吳組緗在《論寶玉典型形象》 中說這是寶玉不拘行跡地與下層女子交往,不講主奴界限,沒有封建規矩。究竟誰對?我倒覺得把它歸入「多情地愛著許多女孩兒又被許多女孩兒所愛」這種範疇比較妥當。說這是荒淫生活有些言重,這金釧兒、寶玉不太嚴肅,有點輕浮也是事實。王夫人單責備金釧 ,說「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故然有點偏心,但這種責備也不是全無道理。十四、五歲的少男少女,說這些話,總是不妥吧。寶玉動不動要吃女孩子嘴上搽的胭脂,這與賈蓉用舌頭舔著吃尤二姐吐了他一臉的砂仁渣子,能不能劃清界限,恐怕也要叫讀者費點心思。不談賈環加油添醋,即使這種事,賈政知道了,也會生氣的。金釧事件,寶玉也是有點責任的,雖然其責任比「逼淫」小許多。
再看琪官事件。寶玉與蔣玉菌的關係,決不是正常的。題目就怪,「蔣玉菡情贈茜香羅」,何謂「情贈」?描寫文字也怪:「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菡便隨了出來… … 寶玉見他嫵媚風流,心中十分流戀,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贈物也不正常,寶玉贈一扇墜,而蔣回贈一條系小衣的大紅汗巾子。這「汗巾子」的名兒我們並不陌生,在第二十一回,賈璉從書房搬回來時,鳳姐就說過:「這半月難保乾淨,或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這裡,鳳姐稱為「東西」的物品應該是當時社會流行的男女相戀時的互贈之物,書中屢有提及。下面對這種情事仍有多次回應:一是薛蟠跳了出來,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這與金榮偵察秦鍾和香憐時語出一轍;二是襲人稱汗巾贈送之人為「混帳」,而寶玉竟也默認而未加分辯;三是第三十三回,忠順府長史官逼寶玉講明蔣玉菡行蹤時曾點明「汗巾」贈送之事,當時寶玉竟嚇得「轟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得知!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也瞞他不過」,這裡,如果贈汗巾事如同北靜王贈他香串事相類,則寶玉何至於如此緊張?此外,寶玉思考「免得再說出別的事情來」一語,說明他與蔣還有一些要是說出來會讓賈政更為吃驚生氣的事情,此亦暗示寶蔣關係不正常;四是第三十三回末,焙茗匯報襲人時說過「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日吃醋,沒法兒出氣」等語,這「吃醋」二字不是好話;第三十四回,襲人匯報王夫人說寶玉「霸佔」戲子,老爺才打他,「霸佔」二字,也關合寶蔣關係不正常之意,這是五;同樣,寶釵當面批評寶玉「素日不正,肯與那些人往來」,也有暗指寶蔣關係不正常之意,這是六;接著,薛蟠講寶玉「招風惹草」時,就以「汗巾」之贈為例,可見事屬不經,這是七。如此多的文字,屢屢烘托映照,說明寶蔣之間確實存在當時社會流行的惡習一一同性戀關係,這怕是板上釘釘,無可置疑的事實。不知為什麼有文章寫寶玉「對蔣玉菡只有親近愛慕之心,實無腐朽玩弄之念。但那位忠順王爺卻以己度人,把他們純潔的友誼看得那麼醃硅,以為賈寶玉霸佔了他,他要奪他回去,並且不承認、不允許蔣玉菡有人身自由之權。這自然也是封建主義統治勢力和民主自由思想的矛盾鬥爭。」3 真不知從何說起!如果這種衝突也可論斷為封建主義統治勢力和民主自由思想的矛盾鬥爭,那麼賈珍、賈璉、薛蟠若干的胡鬧也得劃歸入這類衝突,這就成了天大的笑話了。
其實,不止寶蔣是同性戀關係,這寶玉與秦鐘的關係也是同性戀,若把第七回到第十回有關章節梳理一下,即可明瞭。明清之際,同性戀很流行,《金瓶梅》 、《儒林外史》 、《 聊齋誌異》 中多的是。《 紅樓夢》 中有同性戀行為的有馮淵、秦鍾、薛蟠、香憐、玉愛、金榮、賈薔、賈珍、賈蓉、賈璉諸人,賈寶玉有此行為,說他一個紈褲氣息,總不至於有什麼大錯吧。
與金釧兒調笑,有點輕薄氣;與蔣玉菡搞同性戀,則是比較下作的紈褲氣。賈政打寶玉的理由是兩條,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前一條說輕了,說得文雅了;第二知說重了,但也不是沒有關係。寶玉挨打的原因,大概就是如此。
搞清楚寶玉挨打的原因,理解賈政恐怕是方便多了。這裡面有「望之彌深、責之彌切」這麼一層道理在。作為父親,賈政在氣極之時,說一點過頭話,這是很正常的。「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明日釀到他拭君殺父」,都是氣極之語。當然,當賈政冷靜下來,事情過後,他見兒子經如此毒打,又聽了王夫人的數落,「也就灰心,自悔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賈政是很喜歡寶玉的,第十七回「試才題對額」,嘴上多斥責,心裡未嘗不喜歡。第二十三回,「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采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己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本來天下難有不喜愛兒女的父親。第七十五回中秋,寶玉奉賈政之命做了一首題目為《秋》 的詩,賈政把自己從海南帶來的扇子賞了他兩把。後來,賈政老了,不那麼熱心於名利了,對兒子的仕途期望值不那麼高了,而自己也有「詩酒放誕」的天性,見寶玉雖不讀書(實際是不讀科舉之書),但寫詩寫得好,有才情,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站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亦是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甚至還提倡環蘭二人向寶玉學習。這是父親對兒子要求的變化而產生的一種新的和諧。賈政的板子似乎也有點作用,雖然寶玉聲稱「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但此後除了祭奠過金釧一次以外,同性戀行為好像沒有發生過。父親和兒子相互靠攏,相互接近,因此第三十三回的衝突就不會發生了。這樣來理解賈政寶玉的父子關係,這樣把寶玉挨打時的氣急敗壞的賈政放到賈政對寶玉的態度變化的過程中,恐怕要比把賈政理解成封建主義的代表,決心扼殺民主勢力的代表寶玉,要實際得多,也準確得多。
接下來就有一個對寶玉的理解問題。我們先來看寶玉對黛玉的態度:黛玉怕寶玉吃不消,尤其怕寶玉今後再犯,被賈政毒打,故希望寶玉以後不再有這些不合賈政心意的行為,因此說:「你從此可都改了吧」,不然讓人太不放心了。有人從「叛逆」說出發,認為此時黛玉是在試探寶玉,是正話反說。且不說其中有諸多矛盾,單從當時情勢看,黛玉可有這種閒情?畢竟,她首先考慮的是寶玉的安全問題。寶玉當然知道黛玉的心思,故而一再重複自己傷勢不重的話頭,說:「你放心」, 「我傷並不重,用不著這麼擔心」,這裡應該是句號。一段意思結束,下面又是另外一句了:「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寶玉在黛玉面前,不用隱瞞他與蔣玉菡的不正常關係,與釧調笑友愛的關係,就好像他不用在黛玉面前掩蓋他與襲人、晴雯的關係一樣。黛玉對寶玉的「不肖種種」視為平常,寶玉不因為挨打,就改弦更張,仍然沉酒於這種少年孟浪行為之中,故而題目是:「不肖種種大承答撻」。
那麼為什麼寶釵的「堂皇正大」之語他又聽得進去呢?這是因為寶釵雖然很正統,但對他挨打仍表同情,而且說到「我們看著心裡也疼」這樣有一點甜味的話。這就觸動了寶玉思想上又一根弦。「凡是女孩兒都是水做的骨肉」,寶釵是個上等女孩兒,本來是「任是無情也動人」,現在「無情也動人」的寶釵居然也表露一點兒對自己的感情了,這就很值得珍視,故而他馬上想用自己的「遭殃橫死」來換一點寶釵的更多悲切,他認為這也值得。寶玉就是有這種為年輕女性一一甚至為有點像年輕女性如「嫵媚溫柔」的蔣玉函一一貢獻出自己一切的精神,這就是警幻仙子說的「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的。他為蔣玉菡和金釧,可以挨毒打;他為了黛玉不要在大熱天裡傍晚走動而受暑,可以忍住疼痛,不講一點苦處以免她擔心;他可以渾身傷疼時仍細心地注意到襲人的講話不要刺傷寶釵的自尊心;他還可以遭更大的災難以換取寶釵的多一點的同情;他還可以因為寶釵說了那些批評他的話中有一絲情意,便不以批評為憐,而是覺得「堂皇正大」,因而,「心中大暢」。寶玉就是這麼一種深入骨髓的「意淫」,一種極端的青少年性嚮往的典型,正因為是極端,所以才典型,所以才有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