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家的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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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學研究

「入其室而知其人」,在這方面的鋪染描寫中.曹雪芹可謂橫空出世的千古高手。

《 紅樓夢》 第五回,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可往哪裡去呢?不然往我屋裡去吧。」寶玉點頭微笑。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裡。剛到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進屋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 ,兩邊有宋進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嫩寒鎮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桌案上面設著武則天當年鏡室裡安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跳舞的金盤.盤裡盛著安祿山擲傷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在含章殿下睡臥的榻,錫上掛的是同昌公主做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洗過的紗表,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媽服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

從秦可卿奢靡溫情的房間擺設中,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屋主人一定是個溫柔和平、長相美麗的貴族少婦。在金陵十二釵裡,秦可卿的名字被赫然列在正冊當中.她是寧國府賈蓉的老婆,賈母身邊最最得意的重孫媳婦。後來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在夢裡恍恍惚惚,依著警幻仙姑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便覺柔情縫縫,軟語溫存,與可卿難分難解,因而兩人攜手出去遊玩,緊接下來是第六回,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粘濕.嚇得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漲紅了臉.襲人忙趁眾奶娘不在時.另取一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素喜襲人柔媚嬌俏,便告訴她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得襲人掩面伏身而笑,接著寶玉又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

可見,曹雪芹非但從秦可卿的房間擺設.側面供托了秦可卿的溫殊少婦形象,並且還進而把寶玉夢裡和秦可卿繾綣遺精.以及醒後和襲人初試雲雨之情,也安排在如此環境氛圍裡完成,絕非出於偶然。當年,曹先生寫《 紅樓夢》 ,在悼紅軒裡喝粥賒酒.不辭窮愁潦倒.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真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片。寫秦可卿臥房的溫奢,寫賈寶玉的情事,正是為後來寫榮府寧府忽喇喇似大廈傾,寫富貴榮華猶如過眼煙雲作必要的鋪墊,以見富貴不長,事更可傷。真是應了一句:「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從武則天鏡室裡安的寶鏡等一連串擺設看,要是認真一下作個考據,那就不得了了,你一定會以為曹雪芹在這裡儘是胡謅。朱鶴齡《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卷中《 鏡檻》 詩解題說:「高宗時,武後作鏡殿,為白晝秘戲之須。鏡檻當是鏡殿中欄檻耳。」事實是,秦可一房中寶鏡一定有,但未必就是武則天鏡殿中的舊物,雪芹先生這裡給安上武則天的用意大致在於一是顯示秦氏的奢華,以見她在賈府中的地位;二是武則天的寶鏡和「白晝秘戲」有關聯,為下步寶玉和可卿夢中作愛,和襲人白天雲雨,作了事前的暗示。真個是看上去「滿紙荒唐言」,而荒唐之中、實有至味存焉。再如趙飛燕舞過的金盤,宋朝樂史《楊太真外傳》 引用《 漢成帝內傳》 的話說:「漢成帝獲飛燕,身輕欲不勝風。恐其飄翥,帝為造水晶盤.令宮人掌之而歌舞.又制七寶避風台.間以諸香,安於上,恐其四肢不禁。」杜牧詩所謂「楚腰纖細掌中輕」, 用的就是趙飛燕善為掌中盤舞的典故。如若人們用考據的眼光去看《 紅樓夢》 ,那就一定有人指出,曹雪芹怎麼啦,怎在書裡把水晶盤變成了金盤呢?要是果真如此,豈非索然無味了嗎?讀《紅樓夢》 ,最要緊的是扣住「誰解其中味」的導讀,那麼一切的一切,即使如安祿山擲傷過楊貴妃乳房的木瓜那樣子虛烏有的東西,也會嚼出無窮的滋味,傾折於曹大師的筆無盛發,字字是血。其他如西施浣過的紗襲,紅娘抱過的鴛枕,也大可作如此觀,這樣看書就看出味道來了。

確實,安祿山和楊貴妃有私,並且還粗暴無禮地抓傷楊貴妃的乳峰凹處,這有文獻可供稽查,但木瓜傷乳之事,卻是曹雪芹的可愛發明,虛構得妙。這裡.我們不妨再看看壽昌公主臥榻和同昌公主的聯珠帳是怎麼回事。《太平御覽》 第三十卷「時序部」引了段《 雜五行書》 的話," (南朝)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正月初七)臥於含章殿簷下,梅花落於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又有唐朝蘇鶚《杜陽雜編》 記述:「鹹通九年,同昌公主出降,宅於廣化裡,錫錢五百萬貫,更磬內庫珍寶,以實其宅……堂中設連珠之帳,卻寒之簾,犀𥴄牙席。龍鳳繡連珠帳,續真珠以成也.」可見曹雪芹的博洽,以及隨手拈來,五彩成文的藝術造詣.

至於秦觀字太虛寫的對聯,以及對聯中的句子,也屬可愛的虛設,因為北宋之時,到底有沒有人創作過書法聯,至今也還說不上來,有待於進一步的考證,加之秦觀《淮海集》 中,也並沒出現過「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句子。倒是唐伯虎的《 海案春睡圖》 ,或許還有著一定的可信度。《 六如居士全集》 第三卷載有《 題海棠美人詩》,由此作為一個畫家,在他筆底出現這樣的一幅畫,看來就不無可能了。然而說來說去,問題的關鍵並非在於對聯和畫,以及木瓜、寶銳、金盆、臥錫、聯珠帳的有還是沒有,真還是假,而是在於以此渲染製造一個溫馨奢華,撩人情思的環境氛圍,是為小說的人物描寫,以及情節的展開.作必要的鋪墊。

曹雪芹的這種生花妙筆,在整部《 紅樓夢,裡,竟被他運用得如此駕輕就熟,自然勻貼,絲毫不見斧鑿的痕跡。比如書中第四十回寫探春的房間布t ,探春家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中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一個斗大的汝窯茶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掛著一幅米襄陽《煙雨圖》 ,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植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幾十個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盤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罄,旁邊掛著小錘。在大觀園裡,探春雖然是賈政和趙姨浪所生,但在諸姐妹中,卻數她最能幹、最聰明、最美麗、最要強、最有個性。在三十七回裡,她首先發起結社葉詩,在其他各回裡,她又或痛快,或爽朗.一次還以一個大家族代理人的身份,在抄檢大觀園中讓她火了一回。

對於這樣一個幹練豁達女性,當鳳姐兒等來到她房裡時,眼裡看到的比起秦可卿來.自然就大不一樣。雖然在事實上,探春房裡不可能掛有顏魯公的對聯,因為對聯這種文藝形式,在顏真卿生長的唐朝,壓根兒就還沒出現,然而這並不妨礙曹雪芹筆底的藝術真實,反而更見形象突出。和秦可卿的房間兩兩對照下來,一邊兒是唐伯虎艷麗的《海棠春睡圖》 ,一邊兒是米南宮淡雅的《 煙雨圖》 ;一邊兒是秦少游秀美的書法對聯,聯上寫著情語,一邊兒是顏真卿雄渾的大筆聯語,聯上寫著逸語;一邊兒是武則天鏡殿裡供秘戲用的寶鏡,一間兒是千年古雅大鼎,一邊兒是安祿山擲傷過楊貴妃豐乳的木瓜,一邊兒是大汝窯囊裡滿滿潑潑的白菊花;一邊兒是趙飛燕跳舞的金盤,一邊是清靜白玉比目罄……

這樣一來,你還會把閱讀的眼光,斤斤計較於顏真卿對聯的是真是假,擲乳木瓜的是虛是實中去嗎?妙手拈來,佳思迭出,隨類賦彩,涉筆成趣.曹雪芹真是妙絕千古的大手筆!心香一瓣.我為曹雪芹歌.我為曹雪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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