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賈寶玉叛逆意識的啟蒙者
警幻仙子雖然是曹雪芹虛設的人物,但她形象美滿,對賈寶玉有著極大的影響,在書中佔有重要的地位。研究警幻對深刻理解曹雪芹的思想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警幻仙子是太虛幻境之主,自稱「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而「離恨天」. 「灌愁海」, 「放春山」, 「遣香洞」,地處何方?實無可稽查,但她亦非無所事事者,她有職有權.專「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其雖是曹氏所虛構的人物,無根無底,虛無縹緲至極,但在全書中份量非淺,獨闢一國,即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與全書情節及主要人物命運相聯的命運冊和紅樓夢曲亦產生於此。在第一百一十六回又安排賈寶玉重遊太虛幻境,作為全書結尾的依據.至於「離恨天」. 「灌愁海」之類,乃曹氏之「假語村言」無疑。
這警幻身份奇特,既非如來佛祖所屬之菩薩、羅漢,亦非玉皇大帝所封之命官、天仙。只能列為「洞主」之輩.她非儒、非釋、非道,超然孑立,准以查考其來歷真諦。而她卻主管著人間風情月債,有職有權,絕非等閒之輩。通觀全書男女主人公之命運,無不與其休戚相關。曹氏塑造警幻這一角,真真假假,有有無無,奧妙無窮,非深究而不可得也。
警幻是《 紅樓夢》 中無與倫比名符其實的美神。其貌美不勝言,「遠漸西子,近愧王堵。」曹氏為此特作一賦以頂之,重墨工彩,洋洋灑灑,令人取為觀之。他:「榴齒含香」, 「蓮步乍移」, 「冰清玉潤」, 「鳳翁龍翔」, 「春梅綻雪」, 「秋惠披霜」, 「松生空谷」, 「霞映澄塘」. 「月射寒江」。美詞艷語,讚不絕口,幾乎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獨鍾於斯。作者塑造了這樣一位超然於世的完美無瑕的藝術典型,不僅給讀者以美的享受,而且留給讀者以廣闊的想像空間。
警幻的美,更為突出地表現為她的那種超世脫俗的全新的完美人格,那種洞察人世的深邃思想,那種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尋覓的高尚靈魂。警幻將主人公帶入了夢寐以求的理想境界,同時也圓了作者的理想之夢。
警幻是太虛幻境的主宰,可算是有職有權的「官」,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裡,她卻沒有一點官氣。她對寶玉待如上賓,親如手足,毫無架子。寶王稱她為「神仙姐姐」,她深以為許,不以為件。她向寶玉推薦新填紅樓夢曲十二支.口氣十分謙和:「可試隨我一遊否?」絲毫沒有強加於人之意。寶玉要看普天下所有女子過去未來的命運冊,警幻毫不介意,讓其「隨喜隨喜罷」。她把寶玉這個凡夫俗子視為上賓佳客,以「親釀美酒幾甕」來招待,薰以「群芳健」,茗以「千紅一窟」,享以「萬艷洞杯」,舞以紅樓夢曲十二支。誓幻對寶玉的關愛,與賈政對寶玉的殘酷,賈母、王夫人等對寶玉的溺愛形成鮮明的對照,使寶玉有賓至如歸之感。太虛幻境的平等和諧的氣氛,強有力地感染著寶玉,令寶玉感歎不已:「這個地方有趣,我若在這裡過一生,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管束呢!」不受封建禮教的管束正是寶玉叛逆性格的體現,他在這裡感到了自由,感到了平等,這正是寶玉夢寐以求的理想境地。可借這只是寶玉虛幻的夢境,作者只能以這種夢境來寄寓寶玉和作者自己的理想境界。作者以假的夢,托出了真的意境。真是「假去真來真勝假」。
有人以警幻受了封建貴族榮寧二公的囑托而善待寶玉,來說明警幻是為封建貴族服務的。愚以為這種看法失之頗偏。因為榮寧二公原囑托的不止警幻一人,作為封建家族的繼承者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亦不是受著祖先的囑托麼?但同樣受囑托,賈母等對寶玉與警幻對寶玉的態度卻是迥然不同,這恰恰說明了警幻與他們的根本區別。再則,如沒有這一「囑托」,警幻何以能與寶玉如此接近?不難看出,「囑托」只是作者特意安排的托辭而已。
太虛幻境裡,從警幻、眾仙子到侍女,小婢、力士,各司其職,秩序井然,氣氛和諧。警幻本人「美酒親釀」,決非不勞而獲者。她待眾仙子親如姐妹,眾人對她也視為知己。當寶玉被介紹給眾仙子時,眾仙卻說:「我們不知道系何貴客,忙的接出來;…… 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靜女兒之境?」這話在長期受封建影響的寶玉聽後「便嚇得欲退不能」。而警幻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仙姑笑」著解釋,毫不見外。太虛幻境與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是絕然不同的兩個天地,這裡充滿著歡樂、樣和、平等、和諧的氣氛,這是作者營造的中國式「伊甸園」。作者也以此作為對封建社會批判的依據。
警幻的思想突出表現於對封建社會中受壓迫婦女的同情和支持,揭示了她們受壓迫的根源,並從受壓迫婦女延伸到一般受壓迫者。太虛幻境中的命運冊則是婦女悲慘命運的集中體現,從王妃到奴婢尼姑無一例外。如把妃子與皇帝的關係定為「免虎相逢」。把眾女子比成是末世之鳥:「生於末世運偏消」, 「凡鳥偏偏末世來」。同情而謳歌封建叛逆者:「界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殘.」指出婦女不幸的根深在於似狼似虎的封建最高統治者和封建貴族:「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警幻的思想並不只局限於婦女身上,而是通過婦女問題反映了社會各個層面。如諷刺趨炎附勢者:「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抨擊了社會惡勢力:「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告誡那些逃避現實者:「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在這裡,警幻把封建社會裡的芸芸眾生刻劃得入木三分。
與命運冊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太虛幻境裡的紅樓夢曲。如果說命運冊是封建社會裡的人物肖像,而紅樓夢曲則十分形象地展現了封建社會末期岌岌可危的敗相,成為整個封建社會末期的縮影。其中:「氣昂昂,頭戴管續,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 昏慘慘,黃泉路近衛」把封建社會末世中表面上張牙舞爪威風凜凜,實質上行將裡滅的封建紙老虎形象,揭露無遺。賈家的老祖宗們也向警幻哀歎:「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曲中的描繪更為形象:「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刺刺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他們面臨的象地展那祥不可抗拒的災難。最終的結局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十分藝術地體現了被貪官污吏這些「鳥」們敗壞了的社會景象。曲中還對幾千年的封建觀念作了認真的反思,對那些歷代被推祟的為封建王朝服務的將相們,也作了批判:「間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後人欽佩。」倘若紅樓夢曲的作者沒有對封建社會的深刻理解,怎能有如此精闢的分析。倘若警幻沒有恢宏的氣魄和膽識,怎能敢珍藏並予以傳播.紅樓夢全書的反封建主題通過警幻予以昇華,警幻身上寄托著作者的政治理想。
警幻的思想進一步體現在對賈寶玉的反封建教育方面。在書中,賈寶玉的反封建叛逆性格表現得較為突出,但對這種性格的形成脈絡似乎交待得不夠明確。這恐怕不能說是作者的過錯。為了對付封建專制文化羅網,作者只能避開現實生活中的人事糾葛,借用警幻這一虛構人物作為賈寶玉的引路人,又十分巧妙地讓警幻藉著榮寧二公囑托之名,引寶玉將命運冊一一翻看,「令其熟玩」。等寶玉將金陵十二釵之命運冊閱畢後,明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卻說他:「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為了使寶玉對世情有更深刻的認識,又讓他熟玩紅樓夢曲。讓他「遍歷那飲撰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未可知也。」十分明顯,警幻是有目的地對寶玉進行叛逆啟蒙教育的。當時賈寶玉十五歲,是身心發育的關鍵年齡。警幻抓教育的時機是十分恰當的,而她的教育方式更顯高明。採取啟髮式,離教於樂,生動有趣,教育態度認真,誨人不倦.教育效果當然極為成功,賈寶玉最終並未辜負老師的期望,在第二次進入太虛幻境後,「一悟」而出走,尋找自己的路去了。
令人拍案叫絕的是,警幻還對寶玉進行了實實在在而又完整的性教育。這不僅是曹雪芹文學作品中的一大創舉,而且也是曹雪芹教育思想的一大創舉。性問題,雖然是與人類共生的大問題,孟子曾說過「食色,性也」。但在封建專制上匯統治末期,性問題似乎成為不可逾越的禁區。而曹氏卻敢冒天下之大不題,借警幻之口大談性問題,足見曹氏對性問題的重要性有著足夠的認識。封建社會對人生的束縛,突出表現在對性愛的束縛,特別是不允許女性有性愛的自由。若要進行徹底的反封建,就不能不涉及這一領域。資產階級革命內容之一就是要衝破封建倫理道德對性的束縛。著名的反封建巨著,卜伽丘的《十日談》 就有大量對性自由的描寫。性的解放是人性解放的重要方面,最具體的表現應該是戀愛自由。這在封建社會中是被人視為大逆不道的。而警幻恰恰鼓勵寶玉走自由戀愛的道路。她直截了當地告訴寶玉:「吾所愛沙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使涉世未深的寶玉大吃一驚,並受到了極大的教益。
警幻對性的理解,今天看來仍有著一定的科學依據。她把人的性本能與人的思想感情結合起來,提出了「意淫」這一新的命題。指出意淫產生於『天分中造成的一段癡情。」所謂「天分」乃是指人的天性,意淫之天生與人權之天斌是相同的概念.同樣具有民主主義色彩。這方面賈寶玉倒有著天生的優勢。「寶玉」原是女鍋補天之石.處於大荒山青埂峰下,是超世脫俗之物,尚未受塵世的污染。加之寶玉自身有著十分專一的「癡情」,因而具有強大的抗污染能力.使這一「天分」不因權勢名利的干擾而得以保留,造就了寶玉在愛情上的純真和可貴。
關於「意淫」的含義,書中雖未作正面解釋,但我們仍可用警幻所說的「既悅其色,復戀其情」來理解.也就是說是「情感」與「性感」的結合。性感是五官所能感受到的.而情感則必須是雙方心靈相通的。假若雙方沒有充分的自由與平等、是無法到達建立情感的境界的。事實上在這裡警幻已把「愛情」這一概念提了出來,只是由於時代的原因.用了「意淫」這一名詞而已。為了更好地闡述「意淫」.警幻特別嚴格地區分了兩種絕然不同的性關係。她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就是說,人類的性行為基本上是相同的,但在情意上則有著極大的差別。警幻對沒有情感的性行為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刻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書中賈赦、賈珍、賈璉、賈瑞等人的醜行,就是有力的輔證。警幻甚至用「風月寶鑒」懲處了賈瑞這蠢物。警幻對「皮膚濫淫」者的批判,實質上是對封建統治者的批判。
警幻充分肯定了賈寶玉的性意識,認為他就是「既悅其色,復戀其情」者。並告誡寶玉:「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警幻十分鮮明地揭示了「閨閣」與「世道」的嚴重對立。當然這裡的「閨閣」是指「閨閣中歷歷有人」的閨閣,為黛玉、晴雯、鴛鴦之輩,決非是指「說混帳活的人」。而「世道」就是指封建勢力無疑。因此十分明顯,「閨閣」與「世道」就是封建叛逆者或受壓迫者與封建社會的矛盾,也就是自由與專制的矛盾.恩格斯在《家庭· 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 中說過:「現代的性愛,同單純的性慾,同古代的愛是根本不同的」, 「它是以所愛者的互愛為前提的,在這方面,婦女處於同男子平等的地位,而在古代愛的時代.決不是一向都徵求婦女同意的。」警幻提倡的「意淫」是以「心會」「神通」為前提的,這是平等的互愛。而警幻所反對的「皮膚濫淫」則顯然是恩格斯所說的「單純的性慾」和「古代的愛」。也即是封建專制的「美」。性愛問題歷來是民主主義與封建主義鬥爭的焦點,自由戀愛是個性解放的主要標誌。警幻提出的「意淫」是民主主義思想的重要體現。普幻對寶玉的性教育不僅觀點鮮明,而且實踐到位。警幻對寶玉「泌授以雲丙之事」,具體如何操作,不得而知。但警幻將其妹秦可卿許配於寶玉並讓他「作起兒女之事來」是事實。秦可卿是和寶玉有性接觸的第一人。在與寶玉有性接觸的四人中〔警幻與寶玉有否性接觸暫且存疑)襲人寶釵缺乏情感,秦鍾與他是同性戀。性感與情感完美結合者,可能就是秦可卿了,而秦可卿可以說是警幻的化身。順便提一下,警幻是不相信「情而不淫」『好色不淫」的柏拉圖式或道學式的愛情的,「意淫」與這無關。警幻對寶玉的影響不可謂不大,在警幻的教育和大膽鼓勵下,賈寶玉敢於衝破封建勢力的重圍,終於在第二次神遊太虛幻境之後,徹底省悟,「把紅塵看破」。毅然離家出走,與封建家庭徹底決裂。賈寶玉實踐了警幻的思想,通觀《紅樓夢辦全書,警幻的思想開啟於前.寶玉的言行歸結於後,前後呼應,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