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中「魘魔法」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是《 紅樓夢》中寫得沸沸騰騰令讀者驚心動魄的一回，但由於它描寫了帶有巫術的情節，歷來的紅學家對此大都避而不談；即使涉及，也是語焉不詳；有的評論文章，甚至視為作者蓄意宣揚封建迷信。基於此，我們特抱著解釋疑難的態度試圖把這一謎底揭開。
一、馬道婆的妖術及其實質
有人說「魘魔法叔嫂逢五鬼」是十足的迷信描寫，證據就是馬道婆剪紙人行了妖術。在我們看來，這僅是一種表象。馬道婆本是寶玉寄名的乾娘，她有事無事總愛到賈府串串。巫術只是她賴以招搖撞騙的手段而已。曹雪芹何嘗不知道馬道婆這一套巫術並不靈驗？
我們切不可被曹氏的狡獪之筆瞞過了，馬道婆行巫作法的真實目的，小說中已經說得明明白白，她剛進賈府時，一見到寶玉燙傷的臉，便「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幾畫，口內嘟嘟嚷嗓的，又咒誦了一回」，並趁勢向賈母胡謅道：「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裡就有多少促狹鬼跟著他，得空兒就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
其實寶王的被燙傷，乃是由於他和賈環的相好彩霞說笑，被賈環聽見，賈環素日懷恨寶玉，今時心上越發按不下這口氣。因此故作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只一推… … 這哪裡是什麼「促狹鬼」，作祟？可是馬道婆編派的這番話卻正好戳痛了愛孫如命的賈母的心。馬道婆還乘機向賈母要求給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薩點個大海燈。她還說：有個南安郡王府裡太妃，竟然每月要點一千四百四十斤燈油呢？這不正是馬道婆利用迷信聚財斂物的伎倆麼？
馬道婆此人不僅向封建社會的上層人物進行詐騙，連趙娘這樣的人也不肯放過。她來到趙姨娘屋裡見趙在粘鞋，便說：「我正沒有鞋面子，姨奶奶給我些零碎綢子緞子，不拘顏色，做雙鞋穿罷。」趙歎口氣道：「你瞧，那裡頭還有塊像樣兒的麼？有好東西也到不了我這裡。你不嫌不好，挑兩塊去就是了。」馬道婆也不推辭，便挑了幾塊，掖在袖裡。
這就說明在曹雪芹筆下，財迷心竊的馬道婆是個貪得無反之人。曹雪芹描寫她，採取的是暴露和批判的態度。對於心狠手辣的趙姨娘，作者自然更不會放過。小說寫她怎樣地主動勾結馬道婆，早就打發人送了五百錢去，要馬道婆替她在藥王面前去上供。那肯定也是陰謀詭計。接著又要她算計王熙鳳和賈寶玉。趙雖然沒有什麼積蓄，但為報「仇」雪「恨」，卻不惜血本，於是：「趕著開了箱子，將首飾拿了些出來，並體己散碎銀子，又寫了五十兩欠約」。這基本上就是「傾家蕩產」了。嗜財如命的馬道婆就在此時，向趙姨娘要了張紙，拿剪子鉸了兩個紙人兒，問了他二人年庚，寫在上面，又找了一張藍紙，鉸了五個青面鬼，叫他並在一起，拿針釘了，說「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驗的」。這顯然是騙人的話，不能令人置信。但小說後來確是寫了，王熙鳳、賈寶玉叔嫂二人演出的一場掂刀弄杖、瘋傻異常的鬧劇。難道馬道婆的妖術果真如此靈驗麼？難道曹雪芹真的相信馬道婆剪了幾個紙人就能把好端端的人咒瘋傻不成？筆者認為這是不會的。那麼作者這樣寫其用心又何在呢？
二、王熙鳳的「聰明」和賈寶玉的「愚鈍」是兩個「精神病」的極致
曹雪芹之所以這樣寫，是借助於民間流行的詛咒之巫術的軀殼，來進一步表現王熙鳳、賈寶玉二人的性格特徵的。請看小說所寫的兩人的症狀：「這裡寶玉拉了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說話。… … 寶玉道：『暖喲！好頭疼』…… 寶玉大叫一聲，將身一跳，離地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儘是胡話。… … 寶玉一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的天翻地覆」 ; 「正沒個主意，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進園來… … 瞪著眼就要殺人。眾人一發慌了。周瑞家的帶著幾個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奪了刀，抬回房中。」「他叔嫂二人，一發糊塗，不省人事，身熱如火，在床上亂說，到夜裡更甚。」從這段描寫看：古人所謂的「魘魔法」，實即今天我們說的「精神病」或「神經病」的代名詞。醫學上講：患精神病的人，大腦功能紊亂、症狀多為感覺、知覺、記憶、思維、感情、行為等發生異常狀態。筆者認為，《紅樓夢》 的這一回，正是作者借助馬道婆作法使叔嫂兩人同時中了「魘魔法」的這一假象或表象，給讀者一種暗示：王熙鳳因其「機關算盡太聰明」的「超人型」, 「反誤了卿卿性命」的。說她是一種「精神病」者這一點兒也不過份。賈寶玉因其「於國於家無望」的「愚鈍」型，說他是「神經病」也很合乎實際。試為申論如下：
1 ．王熙鳳的異常表現－ 「聰明誤」
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內侄女，賈璉之妻，賈府裡的實際掌權者．她權欲極濃，貪婪無比，歹毒過人，模樣標緻，言談爽利，才幹超群，「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然而她的優點中也包容著許多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利令智昏」, 「說一句話還要利錢！」她笑著殺人，「殺了人還要看出殯！」她是走路走過頭，事事做絕的一個巾幗中的曹操，一個「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女強人．賈母就稱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應叫她「鳳辣子」。興兒說：「一輩子不見他才好呢！『嘴甜心苦，兩面三刀』, 『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 『明裡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佔全了．」王熙鳳自己也得意地說過：自己「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也就是為了三千兩銀子，她不惜斷送了兩條性命。她還「毒設相思局」，治死賈瑞，「弄小巧」逼死尤二姐，又因為一點小事，害得鮑二媳婦上吊… …
王熙鳳作為當家人，只是處心積慮為自己打算。作家通過秦可卿的一段夢囑：「嬸娘，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 … 。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為此她主張「趕今日富貴，將祖瑩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 ，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難道王熙鳳真的不懂箇中的道理。只是她死抱著個人利益不放，不去為這個大家族作長遠的謀劃罷了。所以《 紅樓夢》 的十二支仙曲中，有一支《聰明累》 主要是替王熙鳳畫像的：「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至於描寫她的那首「判詞」則更加明確：「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 紅樓夢》 八十回以後文字寫王熙鳳在賈府被查抄之後，真是到了窮途末路。錦衣軍抄出了王熙鳳的滿箱借貸契約，她歷年間積聚的東西並體己，不下五七萬金，一朝而盡；這不僅使她受到了經濟制裁，更重要的是讓她遭受了政治上和精神上的慘重打擊。平日在她的苛政下敢怒而不敢言的上下人等似乎找到了發洩不平的突破口。「王熙鳳致禍抱羞慚」一回還寫了她最後見大勢已去，哀歎：「我要立刻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名聲；這同協理寧國府時的王熙鳳相比，可謂判若兩人。
總之，王熙鳳的一生大起大落是和賈府的興衰緊緊地連在一起的。憑著她的聰明才華和特殊機遇爬上當家少奶奶的寶座之後，開始統攬全局，威立令行，紅極一時，然而好景不長，終歸眾叛親離，落了個「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慘下場；這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嗎？
2 ．賈寶玉「愚鈍不化」的病態行徑
賈寶玉是作家精心塑造的主人翁。和王熙鳳相比，他屬於善的典型。但由於他「善」得過了頭，同樣為那個社會所不容。他對自己的生活環境是很不滿的。故而訴說「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 … 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用世俗眼光來看，寶玉正是另一個意義上的「精神病」患者。
作家寫寶玉在沒有幻化人世之前，是一塊石頭，而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將其稱作「沒有實在的好處」的「蠢物」。當他第一次出場見林黛玉時，作家雖寫他的外貌「最是極好」，卻又用《西江月》 二首對他加以否定：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俊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湊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紋褲與青梁：莫效此兒形狀！」
似乎寶玉只是一個令人厭惡的蠢物。但明眼人會一眼看出：這只是反話。所謂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以致被「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云云，實際是曹雪芹的夫子自道。
作家還通過兩個婆子之口，譏諷寶玉是相貌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好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錢頭兒都是好的；糟蹋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劉姥姥為了替賈母解悶兒，信口開河編派個故事，賈寶玉偏尋根究底，讓焙茗到野外去找那個無影無蹤的小姑娘。找來找去，最後在東北角田梗子上找著個泥胎子。
由此可見：寶玉只是一個人世不深，保存了一個少年的純樸與天真的人物，因此與世俗格格不人。由於賈政是封建社會的正統人物，而寶玉卻沒能按他的意旨行事，很多紅學家認為寶玉是「時代的新人」, 「封建社會的叛逆者」，爭取男女平等的先知先覺，早期的民主主義萌芽等。在我們看來，這些桂冠給寶玉戴起來都不適合。賈寶玉並非是作者寄予厚望的理想人物。作者是借寶玉來寫自己在貧窮生活中的憤患，是把寶玉作為「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的一個悲劇人物來塑造的。寶玉和王熙鳳一樣，也是一個超越常人的「精神病患者」；這才是是作者寫「魔魔法」的本質意蘊。
三、「雙真」的意旨和「魘魔法」的真諦
二十五回中「魘魔法叔嫂逢五鬼」相對應的是「通靈玉蒙蔽遇雙真」．其具體情節是：當賈府鬧騰得雞犬不寧之時，「忽聽見空中隱隱有木魚聲，念了一句『南無解冤解結菩薩……』」及至差人找來時，卻是「一個癩和尚同一個跛道士」。和尚與道士將寶玉項上的玉擎在掌上，長歎一聲，又摩弄了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裹讀，懸於臥室檻上，除自己親人外，不可令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好了。」說罷離去。
按照書中所示，通靈寶玉的反面寫了三句話：一除邪崇，二療災疾，三知禍福。這三條標示與書中的幾個重大事件緊密地維繫在一起，曾經發生過幾次大的效用，它成了解決實際問題的重要法寶，或稱之為通靈寶玉的三種「特異功能」。其中的療災疾，主要是指跋足道人給賈瑞治病。其次，「知禍福」系指失玉前後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所顯現出來如「海棠花妖開得怪異，『寶玉』失的更奇」；失玉之後，便是元妃病逝，這對賈府來說，的確是大傷了元氣。所以探春對花妖的看法是：「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道，不時而發，必是妖孽。」至於「除邪祟」一款，是專門針對「魘魔法」事件而設的。和尚所說為「聲色」所迷者，是指寶玉在內府中廝混，和丫環彩霞挑情，等等。為「貨利」所迷者，則是指鳳姐財迷心竅。這正好說出他叔嫂二人的病根。
賈寶玉被警幻目為「天下第一淫人」；王熙鳳幹出多少圖財害命的勾當，所以和尚所說「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實在是一語中的，人木三分。由此看來，「雙真」指的就是那塊「通靈寶玉」。「寶玉」分正反兩面。和尚道士一再囑托人們：「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 … 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了。這個「通靈寶玉」就是和尚道士攜來的「風月寶鑒」。賈瑞不聽勸告，照了正面，以致丟了性命殊不值得；殊不知，王熙鳳和賈寶玉也未能覺察這一點，也是只顧照正面，而不願照反面。結果都落了個可悲的下場。比如，王熙鳳若照了反面，知道錢財是禍水，貪多時會喪命的，也許就不會為「貨利」所迷了。賈寶玉若肯照寶鑒的反面，知道聲色是毀人爐，墮人後會成為「天下第一淫人」的，也許就不會為「聲色」所迷，於圖於象或許多少有些裨益的。但「當局者迷」，可能是一條亙古以來極難為普通人所改變的規律吧！
綜上所述，「魘魔法」的真正含義在於說明如下的事理：一、馬道婆的詛咒巫術並非真的那麼靈驗，只不過是個整人的幌子，貪圖錢財才是其真實早的。二、王熙鳳和賈寶玉是惡者和善者都出了名的兩種典型人物的代表，都屬於「世難容」式的「精神病患者」，他們所表現出來的異常舉動可以為其作注。三、叔嫂所逢「五鬼」，為「巫鬼」的諧音。巫鬼專指馬道婆；而癩頭和尚和跛足道士所述「通靈寶玉」一事，則是指世間的人和事正如那「風月寶鑒」一樣，有正反兩個方面。正面是其表象，反面才是實質，若為表象所迷惑，肯定要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