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史湘雲的燈謎破解賈寶玉的「猴性」

用史湘雲的燈謎破解賈寶玉的「猴性」

用史湘雲的燈謎破解賈寶玉的「猴性」

紅學研究

要分析一個複雜的人物,我以為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著力點,這樣才可以直接觸及人物的本質,才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由此看來,我以為史湘雲的燈謎就是研究賈寶玉特性的最佳著力點。

《紅樓夢》第50回寫到眾人在大觀園作燈謎。史湘雲編了一枝《點絳唇》:「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眾人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一定是耍的猴兒。」湘雲笑道:「正是這個了。」

這一看似平常的熱鬧場面,卻包含著諸多值得玩味的意思,其中包含了瞭解賈寶玉個性以及作家對這一人物的寫作期待的一把鑰匙。在一般的詩歌比賽和燈謎比賽中,拔頭籌的總是林黛玉和薛寶釵,寶玉的才智比起這兩個姐妹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惟獨這一次,眾人百思不得其解,而賈寶玉卻一下子就猜中了。

這個故事情節涵義很深,我以為至少有二:一、賈寶玉對史湘雲的思維活動十分熟悉,惟有他才能充分把握史湘雲刁鑽古怪的念頭,這說明他與史湘雲之間是神思相通的,說明了賈寶玉的感情歸屬上更傾向於史湘雲而不是林黛玉和薛寶釵。二、他對史湘雲的這個謎語有著特殊的敏感性,他們是情感相通的,因為賈寶玉原本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它幻形入世,來到人間,成了貴族公子,這不正是「溪壑分離」、「紅塵遊戲」嗎?《紅樓夢》第22回寶二爺填的《寄生草》就有「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此地的「真無趣」與彼地的「真無趣」絕對不是巧合,而是曹老先生從始到終以一貫之的思想主線,是賈寶玉、史湘雲情感相融的最好佐證。

應該看到,「猴兒」這一形象被社會化當首推《西遊記》,曹雪芹的創作受到《西遊記》的影響是無庸置疑的。甚至可以說《紅樓夢》中的猴兒,就是曹雪芹依據《西遊記》的文化記憶中產生的。中國民間故事裡有許多關於猴子的傳說,這些傳說與唐三藏西去印度取經的傳說融合,成就了吳承恩的《西遊記》的基本故事框架。《西遊記》最早的版本為萬曆20年,比《紅樓夢》成書早200多年。在曹雪芹的時代,孫悟空的故事可以說家喻戶曉。《紅樓夢》中也先後兩次直接出現了孫悟空的形象。如第49回,正月十六開詩社,正好天降大雪,史湘云「穿著賈母與她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又如第54回中,賈母講九個嘴拙的媳婦嫉妒心巧嘴乖的媳婦,到閻王廟裡燒香問神,卻迎來了手拿金箍棒的孫大聖。這些信手拈來的細節顯示出曹雪芹對《西遊記》的稔熟程度。

在關於賈寶玉的來歷描述上,曹雪芹的《紅樓夢》顯然受了吳承恩的《西遊記》的創作影響。小說一開始,賈寶玉作為女媧補天剩下的頑石,被空空道人攜帶到凡塵一遊,開始了他在賈府錦衣玉食的生活。而《西遊記》開篇是仙石產卵,化為石猴,賈寶玉與孫悟空皆有不平凡的來歷,兩者的源頭都是石頭,這顯然不是一個巧合。中國古典小說中大多運用轉世輪迴情節傳達因果報應的觀念。《水滸傳》中梁山好漢是天罡地煞轉世,《說岳全傳》中岳飛、秦燴、金兀朮分別是大鵬鳥、赤須龍和鐵背虯龍轉世,但這些轉化往往都是從一種生命形式向另一種生命形式的轉化。石頭作為無生命的自然物而獲得神性,幻化為人卻並不常見。也許曹老先生已經察覺到此處與《西遊記》的聯繫過於緊密,又借甄士隱夢中與僧道交談,將賈寶玉與林黛玉的前身說成是神瑛侍者與三生石畔的絳珠草了。但寶玉即頑石的觀念卻始終保存了下來。這種神話敘述策略使《紅樓夢》的現實主義內容一開始就處於《西遊記》這樣的文化記憶中,籠罩在神話的整體氛圍之下。

著作家不僅一開始就自覺不自覺地將寶玉比作猴子,就是在故事不斷發展,以至高潮迭起宏大場面中,賈寶玉身上的猴性也得到了不斷強化——

其一,賈寶玉的言談舉止具有鮮明的猴性。

「猴」形象地表現了賈寶玉的頑童心態。小說屢次涉及「猴」字,比如尤三姐罵賈鏈、賈蓉均為「猴兒崽子」;鳳姐罵興兒是「小猴崽子」;賈母動輒將王熙鳳呼為「猴兒」,或者是責罵,或者是戲謔,都顯示出說話人對所說之人之精明和頑劣特性的態度,這種態度又與對話雙方的地位、語境密切聯繫,因此,這種評價只能代表說話人個人的態度,並不能顯示敘述人的立場。而惟獨在對賈寶玉的描述中,出現了具有描述功能的「猴」字,比如在第14回中,賈寶玉為了向剛剛當家的鳳姐要對牌子,便「猴向鳳姐身上」,說:「好姐姐,給出牌子來,叫他們要東西去。」鳳姐說:「我乏的身子上生疼,還擱的住揉搓」;又如在第22回中有如下敘述: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個這句不好,那一個破的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釵便道:「還像適才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還有像在第24回「寶玉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她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等等。此外,他還特別喜歡熱鬧,家中但凡來了個新姐妹,他總是急急蹦蹦地趕將過去,卻又難得安安靜靜地坐將下來。在被賈母、王夫人強令養病之時,這隻猴兒「拘約的火星亂迸,那裡忍耐得住。」「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第79回)。

「猴」也顯示了賈寶玉性格中的叛逆性。賈寶玉不僅與孫悟空一樣頑劣,而且他們都反感於清規戒律,志在隨心所欲,任性而為,都以叛逆的言行對主流意識形態和制度模式構成威脅。在《西遊記》中,孫悟空大鬧天宮,公然挑戰玉皇大帝的權威,就是被套上金箍後,也還是喝佛罵祖,見到玉皇大帝只是隨隨便便地一揖作禮,對權威十分輕慢。而賈寶玉雖然出身公侯富胄之家,卻對自己的性別身份和主子地位並不在意,更對封建的倫理道德規範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男性使命不以為然。賈寶玉是一個女性至上主義者,他顛倒了封建社會中男尊女卑的基本觀念,堅持女兒優於男性的論調。抓周時就只抓脂粉釵環,七八歲時就發出「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的論調(第2回)。長大後更是自覺認為,「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第20回)。當然,他欣賞的女性是保留著自然本性的「女兒」,而不是那些受到世俗習氣沾染,充滿男性化的強悍刁蠻的婦女、婆子。他尊崇女性的論調顯示了他對男權社會的反感,可謂乾坤顛倒,離經叛道。他的另一個反叛之舉是對走仕途之路的極度厭惡。在封建時代,科舉是男性登上政治舞台、實現社會價值的重要途徑,為了實現「金榜題名」的夢想,多少人皓首窮經,每次科舉都上演了無數人間悲喜劇。而賈寶玉雖然生於鐘鳴鼎食之家,聰慧過人,但「愚頑怕讀文章」,與那些一心想科舉高中,光宗耀祖的人相反,他對四書五經深惡痛絕,並將那些喜歡讀書上進的人說成是「祿蠹」,惟恐避之不及。他對扮演男性的社會角色十分不情願,「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惡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卻喜歡在「內」,「甘心為諸丫鬟充役」。見寶釵等人勸導,他往往充耳不聞,心下的邏輯卻是:「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誤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 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第36回)。

不喜歡功名並不等於低能,不喜歡讀書並不代表其天性愚蠢。事實上賈寶玉天生聰穎,才思敏捷,詩詞曲賦樣樣做得。在第16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寶玉機敏動諸賓」中,賈寶玉的詩才讓苛刻的父親也感到滿意。他寫的詩歌更是被一個一個的好事之徒拿去傳誦。但他只是樂於被封建正統人士看作是「彫蟲小技」方面去展示才華。這種偏好也足以看出他與一般官宦子弟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馳,是「與國與家無望」的封建社會叛逆者。

其二,賈寶玉在封建地主家庭裡是一個被耍的猴兒。

賈寶玉銜玉而誕,是長者(王夫人和賈母諸人)的心頭肉,但這種地位也恰好表現了他的玩偶地位。賈母需要他為自己消愁解悶,賈政則對他望子成龍,他們或嚴厲,或溺愛,但都沒有正視賈寶玉的人格祈求和精神欲求。在封建家族中,他只是血緣鏈條上的一個重要角色,也是因為哥哥賈珠的死,長輩們才在他的身上加上了諸多的期待。圍繞著他、恭維著他的丫鬟小廝,都難以體驗他的精神世界。他的許多驚世駭俗之言被當作笑料,他的一些憤懣舉動被當作孩子氣的表現。史湘雲《點絳唇》中對猴子的描述可謂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賈寶玉真實自我與周圍環境之間的不協調。「溪壑分離」表面上是指猴子被人訓化賣藝,與山林自然家園分離,但也暗指賈寶玉本是大荒山青埂峰的一塊石頭,被幻化到了人間,這種紅塵一劫使他與他原來的自然本性之間劃開了距離。他厭惡仕途經濟,但又被其中的遊戲規則所制約,他無法在男權社會中很好地扮演自己的社會角色,也無力跳出家庭的庇護,建立自己新的天地,他只有在大觀園中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但這種生活也是缺乏保障、風雨飄搖。他忠誠於自己的內心,不願意偽裝出一副入世的面孔,這也就使他始終難以融合到外部世界中去。「紅塵遊戲」,即指猴子表演的非自我性質,也是指賈寶玉的生存狀態的被動特徵。站在個體人生之外觀看,難免覺得人生如戲。賈寶玉因為將自己的理想建立在終將風流雲散的女兒身上,注定是一場悲劇一場夢。史湘雲再用「真無趣」對這樣的生活直接下了斷語。賈寶玉雖然受著眾星捧月的呵護,但因為其自我本質分離,以自己的寂寞點綴他的人生,這種境況與被圍觀的猴子也就相去不遠了。

其三,賈寶玉就是像被割去了尾巴的「猴子」。

史湘雲燈謎中的後兩句為:「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這既可以解釋為猴子無法為自己的表演獲得好處,反而被割去了尾巴,也可以理解為「被割去了尾巴的」寶玉處處受制於家長權威,無力伸張自我的壓抑狀態。

天性「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的賈寶玉,與孫悟空的無父無母不同,他生活在一個豪門的深宅大院,不能不受到這種來自封建家長制社會的權威的制約。他可以在大觀園中無法無天,實現他的眾人平等的觀念,但是,卻無法抵擋來自外界的侵襲。父親一檢驗他的學習進度,他就誠惶誠恐,宛如「避貓鼠」一般。王夫人痛罵金釧,趕走晴雯,他也是忍氣吞聲,不敢公然進行反抗。他既不能阻止迎春的出嫁,探春的別離,也無法挽回芳官被逐,香菱慘死。在家庭中,他受制於父權,在社會上,他也無力為實現他的理想進行切實的鬥爭。有些論者將他與俄國文學中的多餘人形象進行類比,他的確是中國早期的多餘人形象,空有一腔美好的宏願,卻注定無所作為。如同猴子被割了尾巴一樣,他被「閹割」了。

對於賈寶玉來說,最大的壓迫就是來自父親。賈政是父權文化的形象載體。「在所有父系社會中,孩子與父親一方面是服從的關係,另一方面是對立的關係,這兩種關係本身就包含了永遠不能調和的矛盾因素。孩子對父親的服從完全不同於孩子對母親的依戀。對母親的依戀是自然關係的延續,而對父親的服從則是以權利和法律這些人為之物為基礎的」([美]弗洛姆:《健全的社會》第44—45頁,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年7月第1版)。在中國封建社會裡,代表「觀念、良心、責任以及等級制度」的父親成為封建統治的忠實維護者,君臣對應著父子。賈政痛打寶玉也是為了「光宗耀祖」,免得他無法無天,將來犯下「弒君殺父」之大逆不道罪惡。賈政將家庭倫理和君臣大義並置,可見,他與寶玉的父子關係不僅僅是個人性的,而且也是與封建統治秩序聯繫在一起的。他對賈寶玉的要求,無不顯示出封建正統文化對人生天性的扼殺。與訓猴人割掉猴子尾巴,以便其更好地進行表演一樣,賈政也是逐步地剝奪了寶玉的自然天性,使其成為理想的家族事業的接班人、封建王朝的中流砥柱。

賈寶玉自小便以乖張為人們所關注,這種他人鏡像代表了主流社會的正統觀念,進而成為賈寶玉進入社會後所必然要面對的輿論壓力。王夫人在向林黛玉介紹賈寶玉時用了「孽根禍胎」「混世魔王」的形容詞,說他「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而林黛玉也從母親那裡知道寶玉「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冷子興在向賈雨村講述寶玉諸多可笑言行後,認為其將來必定是個色鬼。襲人、寶釵對寶玉也每每規勸,使他即使在肆意玩耍時也無時不感受到外在倫理道德的壓迫。拋開高鶚續書中寶玉最終走向科舉之路不談,小說開篇敘述他「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一告天下。」這種懺悔姿態顯示出主流意識形態對賈寶玉的心靈壓抑之深。

一個性情頑劣的猴子,一個供人玩耍的猴子,一個被割了尾巴的猴子,這就是賈寶玉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

值得玩味的是,寶玉為自己早已猜度到了的這個謎語而樂不可支,這個直接揭示出賈寶玉可悲處境的謎底也在眾人歡笑後被迅速遺忘。這種處理方式顯示了著作者的清醒以及他筆下人物的懵懂。人要做到真正認清自我並直面自我的渺小和卑微,卻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勇氣,這正如鄭燮清醒的一句感歎「難得糊塗」一樣!

今逢甲申,恰值猴年,猴年又說「紅樓」,說「紅樓」裡的猴人猴事,好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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