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樓夢》的喜劇因素
一
《紅樓夢》是世所公認的感人心腑的大悲劇,然而,《紅樓夢》又包含著喜劇的因素。這種喜劇因素同整個作品的悲劇性質不僅不相矛盾,相反兩者互相映照,統一於作者嚴肅的人生態度。「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魯迅:《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在《紅樓夢》裡,我們看到了青春的生命、純潔的愛情、真摯的友誼、穎慧的才智----這一切屬於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被那個黑暗王國吞噬了、毀滅了。這裡的許多人物(主要是那些青年女子),每一個人的命運,幾乎都是一出悲劇,真可謂「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就在展開這些大大小小的悲劇的同時,我們又看到了《紅樓夢》的作者對那個黑暗王國中似乎是龐大的,體面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表示了輕蔑和嘲弄,無情地撕下了它的假面,褫其華袞,還其本相,令人感到無比的痛快。作品的喜劇因素往往就從這裡產生,----它開拓了作品反映生活的幅度,增強了批判現實的鋒芒。
我們所說的喜劇因素,當然不是指小說描寫的喜慶場面,那些喜慶場面倒往往透出哀音、顯出衰兆,這是《紅樓夢》的讀者很容易感覺到的。元春省親固然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大喜事,又何嘗不是骨肉離散、泣涕難堪的大悲劇?又如「制燈謎賈政悲讖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等一類描寫,都使人感到眼前的繁華富貴不能常保,有朝一日要落到樹倒猢猻散的田地。這些喜慶場面彷彿總有一個升沉不定,禍福無常的陰影在徘徊。透露出一種悲劇的氣息。倒是某些並非喜事,甚至是大出喪的描寫,卻令人毫無悲感,例如可卿之喪,賈敬之喪,都是如此。這是頗為耐人尋味的。小說中秦可卿的喪儀,是作者不惜筆墨,大事鋪寫,著意渲染的場面。這裡所有關於哭靈悼亡、弔喪送殯的種種描寫,與其說是一件喪事,倒不如說是一樁盛舉。那麼,如此寫法,是否僅在於表現寧府的奢侈靡費呢,恐怕主要用意還不在此。可卿之死,原是寧府的—樁「丑禍」,在焦大口中已經點明,具體情節雖被作者刪掉,但整個立意構思是改不掉的。這場喪事之所以要盡其所有,辦得這樣風光體面,正是為了掩蓋這件事情本身的不光彩、不體面。且不說為瞭解冤洗孽大開道場,大做佛事,單看為了靈牌體面、儀仗堂皇,就得急急忙忙捐官買爵,而且驚動廠那麼多達官顯宦、王公貴族前來弔喪致祭,這就有點異乎尋常。以秦可卿的輩份之小,年紀之輕,又是女流,加之出身低微,同這樣的排場勢派本來是不相稱的,但在一種特定的情況之下,使她得以享此「哀榮」,要知道擁有主宰這場喪事的無上權力的賈珍、正是那樁丑禍的主角。因此,這種異乎尋常的風光體面,便可以得到合理的、有充分性格依據的解釋,這種不相稱、不協調本身,也就包含著深刻的諷刺喜劇的因素。作者是意識到達,點,並且用濃彩重墨給以強調了的。這裡略舉一端。比方靈牌榜文上大書:天朝誥封「世襲寧國公塚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不禁使人聯想到《笑史》裡的一個故事,說一個貧嫗病故,其子求人代寫一個官冕堂皇的靈牌。那個代筆的文人構思良久,忽振筆大書雲;「誥授光祿大夫文華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前任雲貴兩廣總督隔壁王嬤嬤之神主」。當然,這裡嘲笑的對象完全不同,但「虛榮借光」可謂至矣,同秦氏之喪不是有某種相類之處嗎?這恐怕也可以算得上是古老的封建中國的「精神文明」之一種吧。在《紅樓夢》裡,「小喪大辦」正具有醜事美化的含義。這裡,體面和齷齪、美和丑是互為表裡的,大出喪越是赫赫揚揚,虔敬莊重,越襯出貴族之家的道德墮落,靈魂空虛。超度亡靈,難道不是企圖減輕活著的賈珍之流衣冠禽獸的罪孽嗎,華棺厚葬,難道不是為了維持詩禮簪纓的名門望族的聲名體面嗎?然而,這樣貴比金玉的棺,煊赫體面的排場,裹藏著的竟是荒唐穢亂,箕裘頹墮,正好構成了將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的畫面。
如果說作者寫可卿之喪這段情節,由於種種原因,還有某種苦衷,某種顧忌,因而有所隱諱,「筆下留情」的話,那麼在寫到賈敬死後賈珍父子奔喪哭靈一幕,其諷刺喜劇的意味要明顯得多,強烈得多。賈敬一味好道,燒丹煉汞,吞金服砂,燒日長而死,還說是天天修煉,功行圓滿,升仙去了。這本來就愚妄可笑,意含譏刺,姑且存之不論。只看賈珍、賈蓉父子得此凶信即忙回家,路上聞得家內無人,接了尤氏親家和兩個姨娘在上房住著,賈蓉「便和賈珍一笑」,賈珍聽了「忙說了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此刻賈珍父予究竟是奔親喪心切,還是奔「尤」心切?已令讀者肚裡暗笑。小說接著描寫珍、蓉二人到了停靈之寺,下了馬,便「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往。」何等哀慟,何等悲慼,彷彿地道的孝子賢孫。誰知轉眼之間,賈蓉飛奔至家,見了二尤,涎皮賴臉地劈頭便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趁機說笑調情,輕浮猥褻,肆無忌憚,眾丫頭都看不過,告誡說「熱孝在身上」,太不像了。那裡還有一絲一毫守喪孝子的氣味。這串鏡頭,一表一里,一假一真,使得賈珍父子的奔喪哭靈,真成了一幕地道的諷刺喜劇。什麼孝悌,什麼廉恥,竟是一副裝佯的面具,一塊遮羞的幕布罷了。
賈府以詩禮傳家,榮寧二宅歷來最是教子有方的。可是小說怎樣描寫賈氏教育子弟的家塾呢?請看「頑童鬧學堂」一回。它繪聲繪色地描寫了這些貴族子弟們硯台橫飛,穢語直噴,人仰馬翻的一場混戰,簡直就是一幕鬧劇。我們知道,這所學堂原來頗負盛譽,「共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掌,專為訓課子弟」,現今司塾的賈代儒乃當今之老儒。外族外姓的秦鐘,好不容易攀附著寶玉的關係,又東拼西湊地備了贄見禮,才得拜師入塾。如果我們將這辦學宗旨與學校現實兩相對照,就會感到,這出鬧劇簡直是對辦學宗旨和掌塾老儒的嘲弄。尤其是這個學房的「班長」、亦即塾掌賈代儒親自教養的嫡長孫賈瑞,竟然就是「風月寶鑒」故事的主人公。這一構思就充滿了諷刺意味。小說明寫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在外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然而這種親師----體的嚴格管束,卻架不住鏡子裡鳳姐兒的微笑招手。這正是對封建腐儒教育失敗的一種辛辣諷刺。試看賈瑞夜間受了鳳姐播弄,幾番凍餒奔波;回家挨打餓飯不算,日間還要被祖父逼著跪在風地裡讀文章,其苦萬狀。禁不住誘惑又架不住煎迫,賈瑞的送命是必然的。這對賈瑞說來固然是一個悲劇,又何嘗不是對封建教育的一出諷刺喜劇。當然,對於刻劃鳳姐這個人物,更有另外的意義,這裡不必論及。其實,就連賈政的教子,有時也帶有某種喜劇意味,就如「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與其說是賈政在試兒子的清濁,倒不如說是寶玉揭了他父親的老底。那種不管有理無理,做得出做不出,「兒子在未曾開口之先就已錯了」(魯迅語)的邏輯,不免使人發笑。賈政佔有「先天的優勢」,因而必定比兒子高明,即使寶玉所題有使他滿意欣賞的地方,也一點都不能露在面上,而照樣得給以訓斥,這才見得老子身份的尊和學問的高。這種「父道尊嚴」的虛偽做作的一面,拆穿了看,也是很可笑的。
笑聲不僅揭穿了假面,有時還使惡人得到應有的懲罰。在一些單純而集中的喜劇性情節裡,往往有這樣的藝術效果。那稱做金陵一霸的薛家大公子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揚長而去,正是一個弄性尚氣,驕橫恣縱的紈挎惡少。在曹雪芹筆下,這個人物卻帶有相當濃厚的喜劇色彩,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作者屢屢出了他的洋相,讓我們看到這個其勢洶洶的傢伙,原來也是個人草包,窩囊廢。薛蟠一本正經地把「唐寅」念作「庚黃」,還冒充識貨,極口稱讚畫得好,弄得寶玉也莫名其妙,他在馮紫英的宴席上,憋足了勁,瞪大了眼,也只會說「繡房攛出個大馬猴」這樣的酒令,唱出「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這樣的小曲,引起哄堂大笑。這位大爺自來肚裡無貨,不過是個酒囊飯袋。尤其令人感到痛快淋漓的是四十七回所寫的柳湘蓮給他的那一頓好打。只消一舉,便打得薛蟠昏天黑地,原來是個不禁打的廢物;再打便只有伏地哼哼求情告饒的份兒,又加幾拳便連葦坑裡的髒水也只得俯首聽命,乖乖兒的喝去,直至薛蟠叩頭不迭,湘蓮方罷手丟開。其時薛大爺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渾身內外滾得泥豬一般,這個「泥豬」的形象,倒同人物的內在品質正相吻合----又髒又笨,真成了一個喜劇中的丑角。讀到此處,我們都不禁拍手稱快,心想「呆霸王」也有今天,從而感到一種惡人受懲罰的痛快。
將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的確是喜劇因素產生的一個深刻原因。一切沒落階級和它的意識形態,按其本質來說,都是喜劇的對象。在《紅樓夢》裡,作者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把這個具有典型意義的貴族大家庭內裡日益潰爛的真相揭開,有時那怕僅僅是撕開了一角,也足夠使人發出快意的笑聲。「毫無疑問,笑,這是一種最強有力的破壞武器,……由於笑,偶像垮了,桂冠和框子垮了,那奇妙的聖像也變成已經泛黑的、畫得很難看的圖畫」(《赫爾岑論文學》)。《紅樓夢》所包含的諷刺喜劇的因素,的確起到了破壞偶像的作用,攪得舊世界不那麼平靜美妙了。
二
正像喜劇有諷刺喜劇、幽默喜劇以及抒情喜劇等多種類型一樣,《紅樓夢》中的喜劇因素也並不都由諷刺產:生。由於曹雪芹善於幽默,作品中不時呈現機智和風趣的閃光。如果說諷刺喜劇是將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那麼幽默喜劇往往倒是因為作家發現了生活中美好的東西,比方在社會地位卑微的「小人物」身上,發現了善良、智慧等品性,在市井民間發掘出蘊含著生活哲理的故事、笑話、趣談、熟語等等。
曹雪芹儘管是一個封建時代的作家,但他尊重、同情貴族圈子以外的平民和奴隸。那些丫環小廝雖然人身不自由,精神上也深受戕害和熏染,但卻有自己獨立的個性,,甚至還有高貴的主子意想不到、不可企及之處。茗煙是寶玉的小廝,並無什麼出眾之處,可是讀過《紅樓夢》的人,大概都不會否認寶玉私祭金釧之時,茗煙那即興式的祝告辭,真是一篇令人絕倒的妙文。那日寶玉起了個早,遍體純素,一語不發,只帶茗煙一人直奔城外一個清冷所在,焚香祝告已畢,正命茗煙收拾,那知這小廝忙爬下磕頭,口內祝道:「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的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托生這鬚眉濁物了。」說畢,又磕了幾個頭,才爬起來。沒等說完,寶玉便掌不住笑出來。的確,這篇「祝告辭」雖俗而真,雖謔卻誠,新鮮別緻,妙趣橫生,誰讀了都忍不住會發笑。茗煙真不愧寶玉薰陶出來的,這個悶葫蘆只有他來打破。出門時寶玉意欲何往,茗煙也摸不著頭腦,不過他卻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而且能把寶玉難以出口的心事道破,自告奮勇代為祝禱,把寶玉平素看重姐妹知己之情,鄙薄鬚眉濁物的心思,和盤托出。這既是寶玉意想不到,又是寶玉無法否認的。因此可以說,這番祝告,其內容完全符合寶玉心懷,反映了他的思想性格,而其形式,則是茗煙式----包括思考方式、表達方式、語言方式,都屬於茗煙這樣一個小僮,質直,俚俗,幼稚。在全書中,祭金釧和祭晴雯遙遙相對,也是作者「特犯不犯」的一種筆法。這祝告和那誄文其重要和深刻的程度,自然不能比擬,但兩者性質相類。如果說祭晴雯的芙蓉女兒誄從內容到形式部屬於寶玉,悲慟激切,淋漓盡致,那麼祭金釧由茗煙這一祝,內容是嚴肅的,形式卻是諧謔的了。這諧謔絲毫無損於悲劇故事,反因莊諧互出,使隱情可表,文章生色。由於作者並非故意插科打諢,而是在茗煙這個小人物身上,發現了機智、善良、富於同情心的美好品性,不失時機地把它表現出來,因而不僅給人以幽默之感,而月。豐富了茗煙的性格特色。茗煙作為賈府公子的貼身小廝,也有一般富貴人家懂僕淘氣頑劣,仗勢欺人這一面,在頑童鬧學一幕裡,已經有很充分的表演,但他畢竟是一個受壓迫供使喚的奴僕,又是個孩子,天真純樸、善良機智這樣一些品性並未泯滅。他同寶玉之間除了主僕關係而外,也還有一定程度的平等友誼的關係,他給寶玉找來古今小說、傳奇腳本,他替寶玉通風報信,護駕保密,比之寶玉的尊親長輩,茗煙有時倒更可以信賴托靠。在他表現出忠於寶玉的「呆性」,又十分乖覺機智的時候,不能不使人發出會心的微笑。
類似的幽默諧謔的筆觸,在作者刻劃晴雯這個人物的時候也出現過。晴雯這個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的丫環,在《紅樓夢》形象體系中的重要性,自然遠在茗煙之上,她同寶玉的情誼,自然更加深厚綿密,而有的也用一種機智巧妙的形式表現出來。寶玉的不喜讀書是出了名的,逢到賈政要查究,諸姐妹固然充任「槍手」,自願捐獻若干大字、小楷,以備塞責。眾丫環不通文墨,只有盡心伏侍,烹茶剪燭,陪著熬夜,獨有晴雯卻能急中生智,幫助寶玉渡脫難關。我們在第七十三回看到的那一幅「寶玉夜讀圖」,本來就夠使人發笑的了,它也具有類似前文所述的對封建教育的諷刺揶揄,只是情節的發展更富於幽默和諧趣。此刻的寶玉,因為賈政明日要問書,無異孫大聖戴上了緊箍咒,四肢五內,登時不自在起來。真是「平日不燒香,急來抱佛腳」,肚內盤算經書時文生多熟少,左支右絀,漏洞百出,何況心不在焉,還惦著……房丫環不能安睡,小的打盹,大的苦勸。正在萬般無奈之際,忽聞叫喊,從牆上跳下來一個人,眾人忙四出尋找,晴雯即時心生一計,教寶玉「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嚇著」。一面著人打起燈籠,又是尋人,又是覓藥,鬧得滿城風雨,直弄到賈母,王夫人都知道才算。原來晴雯深知寶玉讀書苦惱,勞費…「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個主意來逃過此關,正好逢此一驚,樂得裝病躺倒,可免此難。此計正中寶玉心懷。晴雯不愧寶玉知己。「赤膽忠心」的襲人是想不出這樣高招兒的。讀者在感激晴雯的同時,不由得發出會心的微笑。這笑,包含著對「上了當」的賈母,賈政、王夫人之輩的嘲弄,更包含著對晴雯的讚賞。
中國老百姓是智慧、樂觀的,富於東方式的幽默感。真正的好笑話幾乎都從民間產生。《紅樓夢》中寫到為數不少的古記笑話,趣談諧語,明顯地受到民間創作的滋養,我們常常覺得似曾相識,好像聽老輩人講過,卻又覺得新鮮別緻,妙不可言,顯然經過了作者的加工創造。寶玉為給黛玉解午倦,順口編謅的小耗子巧偷果品的故事,就富有民間作品的風味。讀者分明知道,什麼「黛山林子洞」、「極小極弱」、伶俐智巧的耗子,是在打趣黛玉,可是卻願意聽下去,而且津津有味,那是因為這個小故事娓娓動聽,饒有趣味,非到講完才點破這「香玉」的雙關妙用,這就引得人非聽完不可。在小說中,笑話往往也同那些詩詞曲賦、燈謎酒令一樣,合於人物的身份和性格。比方鳳姐是以擅長說笑著稱的,她的說笑又主要以「逗笑老祖宗」為目的,因而很有特點。既是晚輩在尊長面前開玩笑,就得又能發噱逗樂,又能稱頌福壽,這才合於「斑衣戲采」的大題目。鳳姐就有這樣的本領。她能機智地把賈母鬢角上磕傷的凹窩兒,同壽星老兒頭頂的凸塊扯到一起,因為這都是用來「盛福盛壽」的,她能風趣地把賈母箱子裡的錢說成「會招手兒」,把牌桌上的錢也「叫進去」,顯得賈母手氣好,綵頭足,是招財進寶的主兒。諸如此類,既招笑又奉承,完全表現了鳳姐的個性和才智。其實賈母也是謔笑風生,老於此道的,她講的那個笑話,說是第十個兒媳婦因投胎時吃了孫大聖的猴兒尿,所以伶俐嘴乖,公婆疼愛;這當然是打趣鳳姐的,但何嘗不包含疼愛欣賞的意思。比起來,賈赦就沒有鳳姐這一手,中秋家宴上他講了一個針灸婆子給偏心父母針心的笑話,引起了賈母老大不快。這笑話當然也是作者依據人物關係設計的,雖可笑,卻得罪人,使母子間越發心存芥蒂了。最有意思的是,作者竟讓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賈政,也講了一個笑話,講的竟是一個怕老婆的人舔髒腳這樣庸俗不堪、令人噁心的笑話。如此低級趣味的東西,從自命清高風雅的政老爺嘴裡說出來,就有雙重的喜劇意味了。當然,並非書中所有的笑話諧語,都是作者在替人物「創作」或「改編」,也常有採取現成而又恰到好處的地方。比如「聾子放炮仗----散了」,在筵席將終時讓鳳姐兒說出來,既自然,又現成。鴛鴦回敬她搜子的那一串雙關歇後語,何等快脆鋒利,真是亦莊亦諧,哪裡是掉書袋的文人想得到說得出的。
幽默,也還有自嘲的含義。自嘲往往包含著一種憤激的感情和深刻的理智,形式是自我解嘲,實質是譏抨社會。我們都熟悉魯迅著名的《自嘲》詩,前兩聯日「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先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這固然是為緊接著核心的「橫眉冷對」一聯鋪墊,而這形象本身就十分幽默,是自嘲,更是嘲弄那個壓迫「圍剿」自身的社會環境和反動勢力。曹雪芹當然不是魯迅,時代不同,思想和創作的性質都根本不同,但偉大作家也可以有某種相似,曹雪芹在那個黑暗污濁的社會環境裡,歷盡坎坷冷遇,又不願阿世媚俗,隨波逐流,也足以使他產生一種自我解嘲的心情。小說開卷的那些話,所謂「風塵碌碌一事無成」,「愧則有餘悔又無益」等等,就頗有一點自嘲的意味。尤其是賈寶玉出場時那兩首《西江月》詞,「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腹內原來草莽」,「於國於家無望」,……一般都認為是似貶實褒。這當然並無不可。但仔細體味,難道不包含自嘲、也嘲弄那些貶斥寶玉的世俗之見這樣的意思麼。正因此,這兩首詞才如此耐人尋味,發人深思,具有一種包含深刻見解的幽默。
自嘲不限於作家自己或小說主人公,我們看到,在行文中,作家還通過某些獨特的藝術形象的自嘲,來調侃世路,既充滿幽默感,又具有諷刺性,兩者融為一體。秦鍾臨終時鬼判登場,便是這樣一個喜劇性的場面。在可否放秦魂還陽片刻的問題上,鬼判鐵面無私在前,徇情方便在後。眾小鬼抱怨都判先是那等雷霆火雹,後來又慌忙改口不迭,他們說就算寶玉運旺時盛,可陰陽阻隔,怕他作甚。那知都判理直氣壯地訓斥道:「放屁。俗語說得好:『天下官管天下民』。自古人鬼都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敬著點沒有錯了的。」此處脂評有云:「調侃世情固深,然遊戲筆墨—『至於此,真可壓倒古今小說。」在這裡,鬼判「執法」的自相矛盾是一種自嘲,更是對陽間世界的嘲弄。鬼判能夠直言不諱,倒使人覺得有點可愛,人間的徇情枉法還要盜取美名,這才可鄙可憎,小小一個喜劇插曲,竟有這等「喝醒迷人」、諷喻現實的作用,不可等閒視之。倘說這是寫鬼,好辦,那麼書中還有寫人的例子在。第八十回「王道土胡謅妒婦方」一節,有類似的妙處。寶玉有感於夏金桂悍妒成性,異想天開地向「王一貼」請教治女人妒病的方子,王一貼一本正經地說有,「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不信,答曰「吃過一百歲,人橫豎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這個笑話帶有明顯的自嘲意味,何況還舉一反三,「實告訴你們說吧: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裡來混!」王道土同那鬼判類似,有他的誠實坦率之處。因他這一貼「療妒湯」,卻揭穿了普天下江湖騙子的把戲。這樣的幽默詼諧,會使人在哈哈大笑之後,不由得陷入深沉的思索,諧之於莊已是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了。
三
以上為了說明問題的方便,我們把《紅樓夢》中的喜劇因素單獨地提了出來,事實上它是小說的有機部分,同整個作品的生命血肉相連。作者從不生造硬添,只是樸素自然地發揮喜劇因素特有的藝術效果,發出喜劇光彩的地方,往往就是真實、生動,深刻地揭宗人物性格特徵的那些地方。上舉的許多例子,都可以說明這個問題。本來,構成文學作品的語言、情節、人物等等本身,並不分成悲劇的和喜劇的兩大類,只看作者如何處理和運用。就如上文所舉賈珍連稱「妥當」這話,平平常常,並無可笑之處,只不過有他垂涎二尤作背景,又在奔喪途中,正好假「公」濟私,諷刺喜劇的效果便油然而生又如寶玉私祭,若明白說出所祭者誰,那麼茗煙一番即興祝告,也就不那麼令人發笑了。可見要語言到,情節到,人物到,……各方面適逢其會,才能機趣橫生。老捨先生說得好:「喜劇最足以顯露作者的才華:隨機應變,見景生情,隨時拿出既明快又深刻的驚人之語來。這必須有豐富的生活底子。」(老捨:《喜劇的語言》)
的確,喜劇同悲劇一樣,也植根在生活的土壤之中。必須有豐厚的生活基礎,準確地把握人物的相互關係,合理地展開矛盾衝突,喜劇藝術才有用武之地。笑,本身就是矛盾的產物,我們對某種事物或現象感到可笑,往往是因為看到了事物的某種矛盾,比方說看到它違背了生活的常規、產生了內容和形式的不諧調,美和丑、莊嚴和無恥、高雅和俚俗……滑稽地聯結在一起。作家的高明,就在善於抓住這個不諧調,把它強調,突出,構成喜劇情節和喜劇形象。而由於人物本身並不認識這種矛盾或有意要掩飾這種矛盾,因而自身是不笑的。就如茗煙認真地祝告,賈珍煞有介事地奔喪,他們各有自己的心理和邏輯,作者越是寫他們—本正經,讀者就愈覺得可笑。這裡,只要構成喜劇因素的矛盾是來自生活的,作家又處理得真實自然,「妙在水到渠成,天機自露,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李漁:《閒情偶寄》),人們便會在此等境界中,得到思想的啟迪和藝術的享受。
由於人們對生活的認識和評價不同,因而對於喜劇因素的構成也會有不同的看法。正像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不能不帶有社會歷史的和階級的烙印一樣。某些篇幅短小、內容單純?富於哲理的語錄笑話,誠然能夠使古今讀者都為之開顏動容,而像《紅樓夢》這樣包含巨大生活容量和尖銳批判鋒芒的作品,其中的喜劇因素,就要深刻豐富得多。小說中人物開懷大笑的地方,往往不見得有什麼喜劇性,因為作家比他的人物高明,喜劇的因素常常蘊藏在生活的深處,在作品情節構思的背後。就如上文分析到的那些喜劇契機,常常不是能夠一目瞭然,一語道破的。又比方劉老老這個人物,是頗有喜劇色彩的,賈府上下都把她當作「女篾片」,開心取笑,鳳姐鴛鴦故意捉弄她,黛玉還以「母蝗蟲」譏嘲她,眾人笑得前仰後合。這種地方,在我們看來.並不可笑,倒有點可悲。拿一個鄉村老嫗來尋開心,難道不是表現了這班奶奶、太太、姑娘、小姐的貴族階級的習性和偏見嗎。當然,作者不可能有我們今天這樣的認識,但無論如何,他對劉老老這個人物的態度和賈府眾人是大不相同的。上述情節看起來是嘲弄劉老老,又何嘗不是通過她的見聞感受,來暴露賈府的窮奢極欲。真正具有喜劇因素的倒是「劉老老醉臥怡紅院」一節。這個村野婆子的酒氣臭屁,熏滿了貴族公子的錦褥繡被.此處與其說是在出劉老老的洋相,倒不如說是褻瀆和嘲弄了錦衣玉食的貴族生活。作者在這裡用喜劇的方式,對世人艷羨不已的花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十分耐人尋味。一個思想平庸、才華有限的作家,是不可能作出這樣機智巧妙的藝術處理的。在小說裡,喜劇因素的出現,往往就在那作家識見和才智閃光的地方,這種情形,在《紅樓夢》前八十回,幾乎隨處都可以碰到。遺憾的是,在後四十回的續作裡,我們幾乎不復看到前面這樣幽默鳳趣的東西了。同是寫學堂,寫讀書,試看「老學究講義警頑心」,「評女傳巧姐慕賢良」等回,續作者竟板起面孔,津津有味地大講八股文章的題旨節義、歷數《烈女傳》裡的賢良楷模,充滿了道學氣味,前八十回「頑童鬧學」、「寶玉夜瀆」一類畫面中諷刺喜劇的意味無影無蹤。這倒足以從一個側面說明,續作者的思想見地和藝術才華,比之原作者,的確是大大遜色了。
曹雪芹的《紅樓夢》在這方面的貢獻當然也不是憑空而來。生活在長期封建社會中的中國人民,儘管精神上受到層層的桎梏和壓抑,但他們從來不曾喪失對生活的信心。他們對統治階級的蔑視和嘲弄,他們的樂觀精神和智慧火花,常常在民間創作中質樸地表現出來,也反映在那些一定程度上代表人民意願和情緒的文人創作中。在中國文學史上,歷史傳記和戲曲小說當中,諷刺和幽默都是有傳統的。被太史公稱之為「滑稽家」的,幾乎都是幽默家。曹雪芹是善於向生活,向民間,向傳統攝取養料的大家,他的具有「曼倩遺風」,正是很自然的事。小說中的某些情節,也表明作者是有所借鑒的,比方茗煙代祝一節,脂評已經指出:「此一祝亦如《西廂記》中雙文降香第三炷,則不語,紅娘則代祝數語,直將雙文心事道破。」當然《紅樓夢》的作者不過是借此脫胎,目的是在進行新的創造。那些包含喜劇因素的情節、構思以至笑話諧語,往往受到前代文人或民間創作的啟發和影響,只不過已經熔鑄在作品的藝術整體之中了,因而讀來富於新鮮感和獨創性。當今天的讀者被《紅樓夢》這部震撼人心的悲劇深深地打動了的時候,是否也應當注意到它的具有喜劇因素的這一面,從而更多方面地認識作家的思想和才華,領悟到一些於我們的生活和創作有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