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紅樓女兒的美容
歷來對紅樓女兒的描繪評說,都著意於探究她們蘊含的內在美,雖然也一致公認她們的外在之美。即以外貌美而論,則多強調她們的天生麗質而很少涉及修飾美容。本來,內在美和外在美是統一的,天工和人巧也不應互相排斥。因而在開掘內在美的時候,也不妨屬意她們的外在美,在看到那「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的同時,也不要忽略了書中有關美容修飾的描寫。本文便試圖填補一下這個小小的空白。
時下,不僅青年女子講究化妝,上了年紀的女性往往也願意通過修飾來使自己變得年輕。這當然是很正常的。長期以來,美化同革命化幾乎是不相容的,近十年來,美容隨著改革開放之風也已蔚然成風。其實,美容之道並非「進口貨」,化妝品也並不一概是舶來的好。美容之道實在是「古已有之」的,從《紅樓夢》裡看,還頗有一點自己的特色。
從「平兒理妝」談起
《紅樓夢》中,可詩可畫的「特寫鏡頭」不少,「平兒理妝」便是著名的詩畫題材之一。對這節內容所表現的人物性格及創作意圖已經分析很多了,但對「理妝」本身卻很少注意,大約是細事末節不值一談吧。然而仔細看去,此處並非泛泛帶過或向壁虛構,它十分具體地涉及化妝品的製作、使用、質地、效應等一系列問題,賈寶玉還真不愧為一位美容師哩!
在這段特筆描寫中,我們看到:首先,「理妝」是在寶玉建議下進行的。平兒受了委曲,被讓進怡紅院,換了衣裳、洗了臉之後,寶玉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風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曰子」。可見化妝關乎人的精神氣色,尤其遇到喜慶節曰應加修飾。因而平兒認為言之有理。其次,化妝品是寶玉特製的。平兒找粉不見粉,只見寶玉將一個宣窯瓷盒揭開,裡面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兌上香料制的」。脂胭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解說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再次,化妝是在寶玉的指點下施行的。如取用胭脂,只須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裡的就夠打頰腮了。最後,化妝效果令人滿意:那茉莉花粉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面上容易勻淨,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胭脂膏子打在臉上,果然鮮艷異常,甜香滿頰。未了,寶玉錦上添花,親手為平兒在鬢上簪了一枝並蒂秋蕙,方告圓滿。
這樣一個「理妝」的全過程給予人的知識和啟示應當不止一端。我們看到了賈寶玉的所謂「作養脂粉」,其涵義固然在於他「愛博心勞」,即對眾女兒關切、愛護、同情、體貼,也包括行動上為女孩兒們精心製作品質優良的脂粉膏霜,為之妝飾美化,使之容光煥發。不可忽視的是他對脂粉一類化妝品的製作使用都有個講究,可謂選料精良、炮製精心、用法精細。選料的最大特點或曰優點是多用天然原料,如粉以茉莉花種研製、胭脂要用自然界的花露蒸疊。炮製則特重純淨,使用則以少取勝,只要「一點兒」便足矣。就連盛化妝品的容器也十分精美考究,非玉即瓷,既利保存,又見高雅。凡此種種,如果不是深得美容三昧,恐怕難臻此境。
當今的行家如果研讀此節,恐怕也會發出讚歎,即以選用天然原料、嚴格工藝過程、講究包裝外觀這幾點而言,何嘗不是發展具有中國特色的曰用化妝品工業所應記取的!
「以粉代硝」引起的風波
「理妝」之外,全書中赫然見於回目的與美容相關的還有一個重要故事,這便是第六十回的「茉莉粉替去薔薇硝」。要讀懂這一回書,就得搞清楚薔薇硝與茉莉粉性能有何不同?何以不能代替?閨中女兒為何應時急需、且可作為一件贈品來傳遞?
在這一回的描述中,茉莉粉只一帶而過,那是因為前文已有交代,恐怕就是平兒理妝時寶玉提供的那一種以茉莉花種研碎兌上香料製成的粉。芳官在怡紅院中,隨手取出,當為此物。至於「薔薇硝」,則是著重寫到的一件貫穿情節的「道具」,不可不究。「薔薇硝」用今天的話說,應為一種藥物性護膚用品,小說中明寫史湘雲因「兩腮作癢」,恐又犯了「杏斑癬」,因向寶釵去要。杏斑癬又名桃花癬,亦稱春癬,實際上是面部癬瘡的總稱。據現代醫學,這是一種接觸性皮炎,由於皮膚接觸外界的某種物質,如化學物質、外用藥物、動物皮毛、植物花粉等引起的過敏性反應。輕者覺得皮膚瘙癢灼熱,嚴重的可並發皮損和發熱等症狀。因面部外露,故觸發機會多;又因春季百花開放,故發病多在春暖花開之時。史湘雲的症狀正是「兩腮作癢」,尚屬輕者。而「薔薇硝」就是一種對症的藥用化妝品,其成分可能由薔薇露和銀硝合成。據《本草綱目》,薔薇根可治「癰疽疥癬」;銀硝是一種中藥,主治「瘡疥癬蟲,及鼻上酒齇,風瘡瘙癢」。可知薔薇硝是女孩子們春天用以擦癬止癢的上品,其藥用性能有別於一般化妝品,茉莉粉便無此功效,是不可替代的。
同脂粉等類其他化妝品一樣,薔薇硝亦屬大觀園「內造」。湘雲去向寶釵要時,寶釵因前兒制的都給了妹子,便說「顰兒配了許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沒癢就忘了」。可見,不論寶釵還是黛玉,都自己配製,放著備用。春曰犯癬,不單湘雲,也是釵黛輩女孩子以及丫環們的常見症狀,蕊官、芳官等才以此相贈。至於寶玉是否指導和親自製作薔薇硝,雖未實寫,但可以想見熱心於淘漉胭脂膏子的怡紅公子,多半也會參與炮製的。相比之下,賈環是個大外行,他把茉莉粉當作薔薇硝興興頭頭地拿回去給彩雲,彩雲一看便說「他們哄你這老鄉呢」,賈環還說「硝粉一樣,留著擦罷,自是比外頭買的高便好」。可見賈環於作養脂粉遠不及寶二哥用心,不過他也懂得比外頭的好,因為聽得彩雲常說起「薔薇硝擦癬,比外頭的銀硝強」。想來也與平兒理妝時寶玉所介紹的特製脂粉同樣道理,自製的不但加入了天然原料薔薇露,而且比市買的乾淨純粹。
由芳官的掉包、賈環的無知,遂有以粉代硝之贈,因此而觸發了趙姨娘的怨憤之心,抓住這個由頭興師問罪,大打出手,芳官等小姐妹同仇敵愾,於是釀成了全書中少有的全武行。這風波驟起、矛盾激化、推演情節自是作家的拿手,而「薔薇硝」作為故事情節一個因子的酵母作用不可忽視,沒有作家對生活百科的博識細察,便不可能有如此順手拈來、嫻熟自如的藝術描寫。
閨風民俗 相沿成習
上述兩處比較集中的描寫並非峭然孤出,小說中有關美容之道的筆墨於不經意處時有所見,雖屬閨閣瑣事,卻往往是民俗所繫,淵源有自。
探春理家時曾提到姑娘們每月用度中的重要一項便是「頭油脂粉」。因為公中買辦在市面上「弄些使不得的東西來搪塞」,「不是正經貨」,只得棄而不用。實際上各房姑娘姐妹都是自己拿錢另買,重複開支,故應蠲除。這本是探春除弊措施之一,也可以從側面見出化妝品是姑娘們的一項經常性消費,而且深悉品級優劣。她們不信任買辦進的次品、處理品,總要打發心腹內行人去選購,何況更有怡紅「內造」不同凡俗的上品精品呢!
除去脂粉以外,有關畫眉、梳頭、染甲、搽手、帶香等小說中都有涉及,不妨概舉一二。即以梳頭而言,時常提到用抿子抿頭髮,抿子是梳頭時往頭上刷刨花水的一種專門用具,可使頭髮不致蓬亂,且有光澤。可見那時雖無今之發膠、摩絲之類,卻有性能良好的刨花水足以使女子秀髮光潔。刨花水幾乎是舊時梳頭必備之物,並非大觀園的專利,在民間普遍使用。書中還寫到金鳳花染指甲,金鳳花即鳳仙花,俗稱指甲花。清代顧張思《土風錄》載:「萬曆昆山志雲,七夕婦女以鳳仙花染指甲。」案此法自宋有之。周草窗《癸辛雜識》云:「鳳仙花紅者掏碎,入明礬少許染指甲,用片帛纏定過夜,如此三、四次則其色深紅,洗滌不去,曰久漸退,人多喜之云云。今吳俗皆然,但不必在七夕。」又清代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云:「鳳仙花即透骨草,又名指甲草。五月花開之候,閨閣兒女取而搗之,以染指甲,鮮紅透骨,經年乃消。」這種傳統的以天然植物為染色原料的染指甲法,由來已久,且閨風正與民俗相聯。紅樓女兒亦相沿成習,以此法染甲。無怪晴雯病中伸出手來切脈時,「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可見其色澤鮮艷、經久不褪。
晶香妙篇 沁人心脾
香料的使用,原不限於化妝品,其範圍很廣。如室內焚香、衣物熏香、隨身帶香,具有敬禮、辟邪、去穢、提神諸多作用。小說中寫到的檀、芸、降、沉、速、藏香、檳榔、佛手等都是香的來源,其形制有香餅子、香毯子、香袋子等等,花樣繁多,精巧別緻。說到用於化妝品的香料則要求更高,因為脂粉之類直接施之於顏面皮膚,滲入肌體,不僅要求品質精細,而且對於香味香型、濃淡雅俗,都大有講究。可以說,對於香味的辨識之細,賞鑒的品位之高,《紅樓夢》確有神來之筆、獨到之處。
《紅樓夢》所引人歎賞和識別的香,不是俗香濃香,而常常是奇香異香、幽香清香。比如發自薛寶釵所製冷香丸的便是一種異香異氣,發自林黛玉袖中的更是一股令人神醉的幽香。警幻宮中所焚之香名為「群芳髓」,乃「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珠林寶樹之油所制」,仙家天香,塵世所無。但小說諸如此類有關香的描寫並非故弄玄虛、憑空臆想,作家對於生活中尤其是自然界的香的賜予,確有充分的領略和高度的敏感。冷香丸的配方便言明得自四季名花之蕊和四時應節之水,雖屬杜撰卻合醫理,既集諸芳之蕊,其香自有來歷。特別是小說第八十回有一段圍繞香菱改名而引出的香菱與金桂的爭論,可以稱之為一篇「品香」特筆,令人心賞。
香菱之名是寶釵所起。香菱謂寶姑娘博識,起名便有學問;金桂則不以為然,斥為「不通」,「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若說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哪裡?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曰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堅持要換成「秋菱」。香菱之改名秋菱,寓含著她命運之秋已經來臨;然而在品香的趣味和識見上,卻壓倒了金桂,贏得了千萬讀者的心。人們由此可以得到種種啟示:首先應當想到,「香」是大自然的賜予,風露所賦,曰月所鍾,澤被萬象,無處不在。其次亦可悟得,品香關乎人的主觀感覺,不單依賴於生理感官,更加連通於內心世界。設若不是心與境契,是難以領略那靜夜清香的。再次,這裡還涉及香味其實是藝術趣味和人生趣味的多樣化問題。香菱並沒有因欣賞荷香菱香而排斥其他,不僅尊重蘭桂之香,同時指出其非別花之香可比。可見芬芳馥郁、各具特色、宜乎百花齊放、兼容並包。總之,這段描寫同小說中許多令人流連忘返的地方一樣,其言雖淺其意則深。金桂、香菱雖為主子奴才,在關於香的品鑒的層次上卻倒了個個兒。我們只感覺到發自金桂身上的那一股逼人的俗氣和霸氣,卻為香菱所散發的淡淡雅氣與和氣所熏染,沁人心脾、爽人精神。
行家都知道,當今世界上品種繁多的香水香粉香精,都是經過了調香師的配方調製成功的。其品位的高下、風格的形成,千差萬別。研製和鑒定某種香型,固然技術要求十分嚴格,科學設備也曰新月異。但是,最高檔的名貴的香水香精,仍須依仗萬物之靈的人的嗅覺,即所謂「香鼻子」。據說,在世界範圍內,發達國家僅有為數不多的幾十個「香鼻子」。而在我國,夠水平、被公認的「香鼻子」,只有上海等地的寥寥幾個而已,這同我國的曰用化妝品工業正處發展中的狀況相關。設若賈寶玉生在今天,也許有希望擠進這「香鼻子」的行列罷!不管怎麼說,成書於兩個世紀以前的《紅樓夢》這部作品,其中有關香的描繪真切細膩,確有獨到之筆,它有助於提高人們對清幽奇異的高雅之香的感受力和識鑒力,對於當今選用和製作化妝品,恐怕也不無啟示吧。
天工人巧 相得益彰
《紅樓夢》的主人公賈寶玉為「諸艷之冠」,他生下來抓周時便直取脂粉釵環,這恐怕不單是象徵意義的,事實上對脂粉釵環也的確興趣濃厚、研究有素。小說寫他曰常調脂弄粉,喜吃人嘴上的胭脂;上學讀書還念念不忘調製胭脂膏子,巴巴的囑咐林黛玉等他回來再制,雖則孩子氣,卻很認真,當成一件正經事兒來做,比讀書還上心。正因常幹此類營生,不免蹭在臉上,掛出幌子,招人訕笑,受人箴規,卻始終不聽勸戒,不改此習,依然故 我。這一切在當時以至今天的人們看來,也許都可視為「沒出息」;然而賈寶玉畢竟是那個時代感覺敏銳、稟賦卓異的人,他對美的嚮往和呼喚激動人心。對於周圍的清淨女兒,他曾一再讚歎「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如前文所述及,他的「作養脂粉」,本來就包括從神到形、從精神人格到物質形貌的全般,基於此,他的兼明美容之道、熱衷於理妝修飾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美容之道,重在實踐,亦須有理論指導,是一種專門的學問。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化背景,對美容就有不同的要求。同一時代,由於審美理想的各別和修養氣質的差異,對美亦有不同的好尚。中國古來崇尚自然之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是上乘的。但並不排斥人巧,天生麗質再加修飾妝點,乃是常情常理,如《淮南子·修務訓》謂天下之美人若銜腐蒙獸不修邊幅則使人掩鼻厭惡,若使「施芳澤,正蛾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紈,粉白黛黑……則雖王公大人有嚴志頡頏之行者,無不憚悇癢心而悅其色矣」。說明美醜之辨,不僅在天然,亦不可忽略了美容修飾的一面。就賈寶玉而言,其美容之道也是有相應的審美理想作為依托的,正如他在游賞大觀園時所表述的那樣,「有自然之氣,得自然之理」,「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可見他並不排斥人巧,在欣賞人工築成的園林景點時,只要合於自然,不矯揉造作,就合於他的審美理想。同樣,對於女兒,他讚歎老天的傑作,也倡導合於自然的修飾化妝。「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以西子之美,仍宜濃妝淡抹,可見妝抹對美人不是多餘,要在得體。
在賈寶玉這裡,所謂合乎自然還有一層重要的意思,就是他和大觀園女兒常常採用天然原料來製作化妝用品。因此,可否這樣認為,以自然界的花露色香來養護天地間靈氣所鍾的女兒,使之相洽無間、相得益彰,這才是以賈寶玉為代表的紅樓女兒美容之道的精華和特色。天工人巧的和諧統一達到這種境界,真令人讚歎。紅樓女兒青春常在的奧秘,也於此可見一斑了。
199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