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人自殺與逼人自殺
足智多謀」即詭計多端的一種表現。
《紅樓夢》寫鳳姐的「足智多謀」,捉弄賈瑞和捉弄尤二姐,是遙相呼應的兩個重大事件。以賈瑞的被捉弄來說,是他執迷不悟造成的,也是他的弱點被鳳姐抓住而造成的。鳳姐不僅深知他那「癩蛤蟆」的癡心妄想的不可克制,也深知他那即使知道上當受騙也不敢聲張的弱點。鳳姐怕張華「倘或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卻不怕賈瑞將她的「相思局」揭露出去。萬一賈代知道賈瑞竟敢想吃鳳姐這樣的「天鵝」,豈能輕饒他這個不肖的孫子。並非明媒正娶,也不敢承認已經圓房的尤二姐,同樣有弱點被鳳姐抓住,因此她即使對鳳姐害她的動機有所警覺,也只能聽憑鳳姐捉弄。不論讀者對於受害的賈瑞與尤二姐的態度多麼懸殊,具體情節和作者的藝術手法有多大差別,這遙遙相應的兩個事件,都是作者暴露鳳姐那「足智多謀」,也就是鳳姐性格的詭譎方面的篇章。
作者著力描寫鳳姐怎樣把尤二姐捧得很高,然後再重重地摔將下來,正如以挑逗對待賈瑞的挑逗,從而使賈瑞的泥腳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直至毀滅那樣,寫出了鳳姐那變化多端的幾張面孔和必欲置人於死地的一副心腸。作者從來不用附加在人物行動之外的形容詞,例如「陰險」、「惡毒」,也不因為不信任讀者的體驗和分析能力,而在包括人物的意志衝突在內的種種衝突之外,附加上任何解釋性的描述,作者對於鳳姐的「足智多謀」的社會性質作了發人深省的揭發。不能認為這些描繪是什麼「天衣無縫」的,但讀者來不及求全責備,就被作者所著力描繪的鳳姐性格的特殊性所吸引了。儘管作者不是自覺地向讀者揭示地主階級的醜惡靈魂,但鳳姐的意志、意識和願望的階級性質被作者揭示得十分深刻。
作為殺瑞的餘波,是賈瑞病得要死,王夫人命鳳姐尋找人參給賈瑞配藥,鳳姐故意只給一些壞參充數。作為殺尤的餘波,是鳳姐滿足了從賈璉手裡勒索二百兩銀子的願望,假裝說這銀子是為了用來給尤二姐週年祭墳用的。
……我因為我想著後日是尤二姐的週年,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他上個墳,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
聽了鳳姐這話而遲疑半晌,才說「難為你想的周全」的賈璉,是否在考慮這二百兩銀子所買來的紙錢香燭,要用多少車輛送出城去,作者沒有作出任何交代。但讀者雖也承認鳳姐「想的周全」,卻不能不聯想從旺兒受審到尤二姐自盡這段期間她的種種表現,從而認識鳳姐那「也是姊妹一場」的話的真實含義。
社會意識有繼承性,「老譜將不斷地襲用」。鳳姐這樣的虐待狂和騙子手,至今不會絕跡。何必懷疑兩百年前的鳳姐有沒有神經病,鳳姐形象的普遍性還小嗎?
就藝術形式來說,也應當是有繼承性的。鳳姐這樣的典型人物,她那醜惡靈魂的真實的再現,與作者對人物的批判的態度,既是對立的,又是統一的。作者沒有唯恐讀者誤會他對所謂反面人物缺乏深刻的憎惡之情,從而把鳳姐寫成頭上長角的魔鬼,而是深入挖掘她那靈魂的堂奧,用毫無漫畫色彩的形式再現出來。讀者可以從她那貌似「寬洪大量」的外在形式中,進一步看出她那「足智多謀」的鬼蜮心腸,能說這在創作方法方面的借鑒意義已經是過時的嗎?
[1]《孫臏兵法》,第42頁.
[2] 列寧:《卡爾·馬克思》,《列寧選集》第2卷,第587頁。
[3]大前年北京青少年的刑事犯裡,有並非出於仇怨,只因為要檢驗自己有沒有殺人的勇氣,竟然用匕首刺破陌生路人肚子的。
[4] 魯迅:《馬上支日記》,《魯迅全集》第3卷,第3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