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對待鴛鴦遭遇的態度
一 要死一塊兒死
當我去年重讀《紅樓夢》,讀到鳳姐為了討賈母喜歡而捉弄劉姥姥,玩牌時騙取賈母的高興,……鴛鴦都給鳳姐當了一個互相配合的角色的時候,我對這個「女兒」不太欣賞。當我再讀到賈赦邢夫人硬要把鴛鴦「送在火坑裡去」,鴛鴦為了自救而在黑暗王國裡孤軍作戰的情節時,我又欣賞她那鬥爭意志的堅強。
可惜,鴛鴦這個頑強的反抗者,她那形象的完整性與動人的力量,在後四十回續書裡受到破壞。儘管在前八十回裡的鴛鴦,並沒有擺脫封建思想的毒害,可是,反對封建壓迫仍然是她性格的主導方面。不幸在續書者筆下鴛鴦成了一個殉主的義僕。續書者還在迷信觀念的支配之下,竟把鴛鴦的自殺寫成是秦氏鬼魂所促成的。這就使我覺得有點牛頭不對馬嘴。不論曹雪芹是否自覺,他著力描寫鴛鴦抗婚的倔強,既是他對反封建的鴛鴦的深情歌頌,也是他對壓迫階級的一種暴露。然而鴛鴦在高鶚筆下,卻變成一個宣揚維護封建倫理道德的工具,這是費力不得好的續書。
從藝術手段著眼,續書者沒有給鴛鴦力爭厚葬賈母的動機提出可信的心理依據,沒有給鴛鴦上吊的行為提出可信的客觀原因,只能使人感到人物性格的變化完全違背客觀的生活的邏輯。任意虛構秦氏鬼魂促使鴛鴦上吊的情節,是十分平庸和低能的藝術處理。傳統藝術富於魅力的虛構,其所以是富於魅力的,在於作者的想像活動始終是以現實生活為依據的。比如說,齊天大聖和二郎神鬥法,變成一座小廟來騙二郎神,它那猴子尾巴所變成的旗竿,一反常規,不在廟前而在廟後,難怪二郎神一眼就看出破綻。不論《西遊記》作者是要寫大聖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還是要寫大聖故意考驗二郎神的觀察力,讀者感到有趣的原因,在於這種好像不合理的虛構中的合理。還有,孫大聖冒充茶葉末混進羅剎女肚裡搗蛋——成了混入堡壘中的勁敵;羅剎女那芭蕉扇給大聖造成了災難——扇得他悠悠蕩蕩,旋風捲落葉似的行止不能自主...…這一切想像力豐富的虛構,從科學角度來看,是不真實的,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卻是人物關係和生活現象的一種具有真實感的反映。科學的真實性與藝術的真實性,兩者是有聯繫而又有區別的。藝術是否有真實性,不在它的反映形式是虛構的還是和生活本身完全一樣的,而在它是否揭示了生活的本質。包括大聖的七十二變,這些變化雖是主觀幻想的產物,但它仍是無數複雜的現實矛盾的互相變化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是以真實的生活為基礎的,而不是毫無現實根據的胡思亂想,因而至今讀起來仍然還有魅力。
我反對不合理的虛構,並不反對藝術的創造性。藝術創作不應當是對客觀事物的單純的模仿;「真正的創造就是藝術想像的活動。」[1]任何酷肖的模仿都不能不落後於現實本身,所以說:「靠單純的模仿,藝術總不能和自然(現實)競爭,它和自然競爭,那就像一隻小蟲爬著去追大象。」[2]可是普通實際生活是文藝創作的唯一源泉,倘若吳承恩根本沒有掌握現實的矛盾及其轉化,他就寫不出《西遊記》來。《紅樓夢》前八十回秦鍾臨死時所描寫的判官與小鬼的一場辯論,其所以不像後四十回出現秦可卿的鬼魂給人以荒唐之感的原因就在這裡。外國藝術,也不乏看來似乎荒唐而又很令人信服的虛構。例如《慳吝人》裡的阿巴公,丟失了他那看得高於一切的金銀,責怪觀拿不同情他的不幸。正如中國戲曲中常常出現的演員直接向觀眾說話,這種藝術手法不只不使觀眾感到不真實,反而構成了演員與觀眾之間的交流。為什麼這樣的表演顯得很有真實感?因為它符合愛錢如命的阿巴公那惶恐、失意和神志不清的精神狀態。藝術創作不必依靠對生活原型的單純模仿,然而這一切,都不能為高鶚筆下的鴛鴦上吊那錯誤的虛構作辯護。因為續書者只圖為封建思想作宣傳時,根本不顧鴛鴦「這個」人物的現實的矛盾的具體,主觀片面地安排了她的死因和死法。儘管續書也提到賈母死後,賈赦可能給鴛鴦造成新的折磨,可是續書著重描寫的,卻是秦氏鬼魂促使鴛鴦上吊。鴛鴦對秦氏的鬼魂說:「咱們兩個是一樣的心,要死一塊兒死。」讀者知道死前的秦可卿的心是什麼心,和抗婚的鴛鴦的心有什麼共同點?這種給富於反抗性的鴛鴦抹黑的虛構,其荒謬性遠遠不只是一種藝術手段上的缺點。因而我要借來與鳳姐作對比的鴛鴦,僅限於前八十回裡的鴛鴦。
二 倒不如死了乾淨任何事物都有兩點,前八十回裡的鴛鴦的性格也有兩點。既然她不能不受封建統治階級思想的毒害,那就不能認為她對賈母沒有奴性。不能否認,鴛鴦之於賈母,也像鳳姐之於賈母那樣,是唯命是從,慣於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的。不過,與其說鴛鴦象鳳姐一樣抱著鞏固自己權勢的功利目的,不如說她不過是焦大般的忠僕。「報恩」的思想當然也是一種奴性的思想,鴛鴦不像襲人之於寶玉,力圖按自己的利害塑造合目的的賈母。賈母欣賞鴛鴦,不只因為鴛鴦便於使喚,而且正如她把晴雯安插在她的孫子寶玉身邊那樣,賈母這樣的社會寄生蟲,正如《名利場》中的寄生蟲克勞萊小姐——獨身的老女貫族——那樣,喜歡長相漂亮、性格伶俐、做事幹練,對主子慇勤的少女來侍候她。賈母玩牌,喝酒行令,吃飯換衣服……每件事都離不開鴛鴦,所以她說「...…」你們就弄他那麼一個珍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鴛鴦適應了賈母的需要,得到賈母的信任,因此引起賈母后輩對她的敬畏。比她年歲大的賈璉稱她「姐姐」,在家見了她像大臣見了欽差,連忙站起來接待。這不是她的過錯。鴛鴦不像平兒之於鳳姐,把主子當作幌子來嚇過人,但也沒有任何跡象可以懷疑,她對於她的主子賈母流露過不滿意情緒。鴛鴦為了娛樂賈母,向鳳姐獻策,把劉姥姥當女清客玩耍,這至少不是她的好處。然而這一切,仍個足以推出賈母死後,她一定會成為殉主的奴才。任何兩點都有主導方面。高鶚強令鴛鴦「殉主登太虛」,可以說這是對敢丁鬥爭的這個丫頭的一種侮辱。
階級關係是客觀存在,《紅樓夢》以活生生的人物形象真實地反映了這種關係的複雜性。《紅樓夢》裡的丫頭們以其各自不同的條件,體現著主奴關係的複雜性。她們和壓迫者之間的矛盾有大小,對主子的態度也很有差別。鴛鴦對某些問題的看法可能是對的,對另一些問題的看法則可能是錯的,態度難免有質的多樣性。在今天的讀者看來,鴛鴦階級覺悟還不夠高,但這是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特定條件下的局限性,不是不甘心當賈赦小老婆的鴛鴦的過錯。當然,鴛鴦平日在賈府所受到的待遇,與小丫頭墜兒等人所受到的待遇大不相同。在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屬於得寵的大丫頭之列的。但這並沒有使她產生更往上爬的思想。恰恰相反,她罵她嫂子羨慕人家女兒當小老婆的一段話,分明表現了這個女奴隸「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堅決反抗主子侮辱的可貴的鬥爭性格。但她不像仇視賈赦和邢夫人那樣仇視賈璉和鳳姐,是她還排除不開地主階級的人性論對她的影響的反映。
由於鴛鴦這個人物性格自身的複雜性,引起不同政治傾向的讀者對她產生大有出入的評價。有人上了續書的當,認為她的自殺是為了殉主,說什麼「死而有知,不當偕母入賈氏之祠乎!他年赦老來歸,將何以為情也?」[3]有人根本不顧小說的具體情況,想當然地斷定她的自殺「就是向主子宣告:『你們的驕暴淫污的權威在一個寧死不屈的少女面前失敗了。』」這兩種對立的評價,反映出兩種不同的政治傾向,在方法論上都沒有排除主觀性、片面性和絕對化的毛病。
鴛鴦既有在統治者面前寧死不屈的一面,也有忠於一部分統治者的一面。雖然前者是主導的,她終究沒有完全排除這非主導的方面,這是「事實」。但這並不能說,高鶚抹殺鴛鴦行為和性格的主導方面是正確的。高鶚雖也說出鴛鴦那「倒不如死了乾淨」的動機,包含她對賈赦這樣的地主的淫威的恐懼,但那理由不符合鴛鴦性格發展的邏輯。
三 生死由我鴛鴦拚命抗拒地主階級的壓迫和凌辱,是在孤立無援,還要對付為虎作倀的親嫂子的情勢之下進行的,她只能抱著寧死不屈的決心。她靈活地利用了地主階級的內部矛盾(賈母與賈赦的矛盾),在鬥爭中表現了勇敢和智慧。用鳳姐的想法來說: 「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4]
為今天不少讀者所重視的,好像在法庭鬥爭似的大段道白,是鴛鴦對地主階級壓迫的義正詞嚴的抗議。鴛鴦在賈母等人面前的抗議,一掃舊小說把奴隸寫成懷著卑微的願望的傳統想法和寫法。這對歷來那些把奴隸寫成百依百順的奴才,為封建統治階級服務的文藝,也是一種間接的批判。曹雪芹讓奴隸站起來與統治者面對面地鬥爭,使小說有了別開生面的成就,這正是《紅樓夢》很重要的篇章。在不利形勢之下,鴛鴦慷慨陳詞。她拉著嫂子,跪到賈母面前,一面哭,一面說的就是寶天王,寶皇帝也寧死不嫁的那一段話,那些早就引起讀者所注意的抗議,分明顯示了作者善於描繪人物、情節的特殊點的藝術才能。鴛鴦的抗議,切合她這個人物的個性,切合此時此地的具體環境,切合她的鬥爭目的。儘管她和晴雯、尤三姐這些女性一樣是富於反抗性的,但她那種憤慨的情緒狀態,和其他人物的表現形式與具體內容都不相同。不把人物性格簡單化的曹雪芹,沒有為突出鴛鴦的反抗性,而作片面化和表面化的誇張。她有時顯得羞怯,不像尤三姐那麼潑辣,卻也罵得出很難聽的話來。她從來不掩飾她的痛苦,她有時忍不住哭,然而這些彷彿和倔強相對立的狀態,不是削弱了她的反抗性,而是她那倔強態度的另一種色彩,正是她倔強性格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接著,鴛鴦還說了些表決心、發誓,甚至使人感到也就是在咒罵壓迫者的一段話。
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是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鉸了頭髮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裡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裡。
後四十回續書雖不盡情理,但鴛鴦自殺卻是從這段話演繹出來的。今天的讀者可能感到,這樣的誓言有點幼稚可笑。但是,只要歷史地認識這個舊時代的少女,結合著她當場剪掉自己頭髮的行動,就更會覺得這些話的迷信色彩不足以淹沒它那鮮明的反抗性。
作者從各個側面著筆,反覆寫出鴛鴦性格的倔強。不論是她和平兒、襲人談話,還是她和她嫂子談話,每次談話的形式不同,內容很有變化,卻貫串著絕不妥協,反抗到底的性格。鴛鴦對壓迫者的強烈憎恨,曲折地從她對嫂子的痛罵中表現出來。她朝著出頭勸降的嫂子的臉,啐了一口,狠狠「搶白」她一通:
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儘管鴛鴦還沒有覺悟到應當反對一切主子,這些罵他嫂子的話,只是在反對他認為太壞的主子。但這些話有如出閘的洪流,對於唯利是圖的市儈性是一種無情的衝擊。這些話雖然不是直接朝著平時彷彿把她當姐妹看待的平兒的,也不像是對著在生死關頭袖手旁觀的璉二奶奶發的,但是,既然二奶奶在「鴛鴦問題」之前「把忘八脖子一縮」,我們不妨把它當作對璉二奶奶之流的諷刺來讀。
四 不是咱們的原故
兩百年前的鴛鴦的反抗,和十九世紀「工人階級對他們四周的壓迫環境所進行的叛逆的反抗」[5]的自覺程度當然不能相提並論。但她也企圖自助,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為恢復自己做人的地位所作的劇烈的努力」[6]。曹雪芹用很生動的形式反映了鴛鴦的反抗,她的反抗在全書裡是很動人的篇章。作者不一定是自覺地把鴛鴦的光明寫來作為鳳姐的黑暗的陪襯,但是當我們讀了代表光明的鴛鴦的反抗,聯繫鳳姐對鴛鴦命運所持的旁觀者的冷漠態度來看,有助於認識一切為自己的管家奶奶鳳姐的性格。鴛鴦對待鳳姐和邢夫人的態度很有差別。這當然不是她值得讚揚的一面。鳳姐與邢夫人之間的矛盾,是賈府統治者的內部矛盾。鴛鴦偏向鳳姐,也不能完全排除她自己的利害關係。鳳姐之於鴛鴦態度相反,階級傾向鮮明得多。當鳳姐覺得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害而且有利於自己時,或者預感到鴛鴦受害可能損害自己時,她對鴛鴦的安危並不漠視。賈璉主謀典當賈母家什有洩密可能時,鳳姐不是一個袖手旁觀者,她關心關鍵人物鴛鴦的安全,對平兒說:
……怕的是小人越說越得意,從此妄造非言又生出別的事來。就算都不打緊,那邊正和鴛鴦有仇,如今聽得他私自借給璉二爺東西,那起小人眼饞肚飽,連沒縫兒的雞蛋還要下蛆呢,如今有了這個原因,恐怕又造出些沒天理的話來定不得。在你璉二爺還無妨,只是鴛鴦正經女孩兒,帶累了她受屈氣,不是咱們的原故?
不能因為鳳姐壞,就認為連這些話全是她故意說的漂亮話,而絲毫沒有替鴛鴦著想的因素。當她一開始知道鴛鴦受到賈赦的威脅,就對賈赦的代理人邢夫人的主張提出了異議。問題不在於鳳姐是否也關心過鴛鴦的幸與不幸,而在於鴛鴦問題是不是會影響鳳姐自己的利益。鳳姐對待丫頭鴛鴦的安全與自己的利益,當然是有區別的。曹雪芹不是平庸的作家,他筆下的鳳姐不是假、惡、醜的僵化了的符號。正如鳳姐對賈瑞問題,損人就是為了利己一樣,她對鴛鴦問題的彷彿是利人,其實也就是為了利己。
現在的個別讀者,以鳳姐在鴛鴦抗婚問題上的表現為根據,斷言鳳姐是個「具有資本主義萌芽思想的代表人物」,理由之一,是她「反對納妾」。這種判斷真是「天曉得」。論者還認為: 「很顯然,鳳姐的道德觀念是進步的」。其理由不過是根據鳳姐曾經向邢夫人轉述的賈母不同意賈赦再納妾的話。這種力圖替鳳姐翻案的說法頗有膽量,但它違背了《紅樓夢》情節本身的特點。情節表明,鳳姐決不是一個「反對納妾」的「進步青年」。丫頭平兒成為賈璉的妾,就是利己的鳳姐一手造成的。興兒說過,「這平兒是她自幼的丫頭,陪了過來,一共四個。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這個心腹。她原為收了屋裡,一則顯她賢良名兒,二則又叫拴爺的心,好不外頭走邪道。(中略)逼著平姑娘作了房裡人。」鳳姐幾時反對過納妾?鳳姐不同意邢夫人要鴛鴦給賈赦作妾,既不是為了「反對納妾」,也不是為了保護鴛鴦。正如抄檢大觀園,鳳姐向探春陪笑解釋,「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我」那樣,她不同意邢夫人向賈母討鴛鴦為妾所說的那些話,既是為了避免自己介入一場尷尬的事件,也是惟恐包括邢夫人在內的賈府,會因此「落人褒貶」。鴛鴦大膽在賈母面前替鳳姐說好話,既是鴛鴦與鳳姐一樣憎恨邢夫人的表現,也是鴛鴦敢於說真話的表現。這,和鳳姐為了保護自己,不顧鴛鴦安危的行為,恰好是一個鮮明的對比。
五 也未必好駁回的
鳳姐企圖打消邢夫人幫賈赦佔有賈母大丫頭的念頭,正如鳳姐堅決反對賈璉納尤二姐為妾那樣,她在具體問題的態度上的變化,有一個基本傾向——首先要看對自己有利還是不利。
《紅樓夢》創作方法的顯著特徵之一,是按照客觀事物的真實面貌來反映現實。現實中的客觀事物是互相聯繫互相影響的。鴛鴦反迫害的勝利,是以賈母不願把自己所依靠的大丫頭給人這樣的條件為條件的。鳳姐勸阻邢夫人打消她和賈赦的癡心妄想,是以她深知賈母不會允許把鴛鴦賞給他們當妾這一條件為條件的。邢夫人企圖利用鳳姐遊說賈母,是從企圖利用鳳姐為賈母所信任的這一條件出發的。鳳姐拒絕擔任這樣尷尬的角色,出於她的機靈,她不只深知一定會勞而無功,而且還怕喪失賈母對她自己的信任——懷疑她與邢夫人勾結,弄走鴛鴦,以免像她在別的問題上說的, 「到把我這幾年的臉面都丟了」。鳳姐看出邢夫人這個「秉性愚???,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的「正經婆婆」不改變癡心妄想,斷定邢夫人一定會在賈母跟前碰釘子,也怕邢夫人因而懷疑她在從中作梗,於是竭力給自己留退步。此外,還有許多情節表明,鳳姐不支持邢夫人這個尷尬人幹這種尷尬事,主要不是從鴛鴦命運著想的,更談不到什麼反對封建制度。幻想鳳姐接賈母的班可以,幻想鳳姐從所謂反面人物一躍而為所謂正面人物,代替賈寶玉的叛逆性格,不行吧?
如果把鳳姐在邢夫人面前,那前後三段話作一對比,不只可以看出它們的區別,也可以看出它們的聯繫,從而認識鳳姐對鴛鴦命運問題的真實態度。這對於不願從客觀的真實情況出發,而習慣於從主觀願望出發的論者來說,可能有點麻煩。但是,想當然的「結論」一定違反科學,何妨多想一想什麼是是,什麼是非。
邢夫人的思想方法,也是不從客觀事實出發,而是從主觀願望出發的。開始,她悄悄對鳳姐提出要求:「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使的鴛鴦,要他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後來,她見鳳姐不熱心支持,換了另一種說法:「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鬍子蒼白了,又作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作房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我一篇不是。也沒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到說我不勸,你還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其實,邢夫人說賈赦不聽勸,也是作者對邢夫人自己的態度的一種概括。因為她不聽鳳姐的勸,所以才在冷笑聲中,說了這些話。至於她的如意算盤——「未必好駁回」的估計,真夠形而上學的。這且不管。鳳姐第二次的回答,作了大幅度的轉變。這既暴露了鳳姐自己對鴛鴦的真實態度,也反映了邢夫人的自以為是。一向把鳳姐當成知己的鴛鴦,想不到她的命運竟被鳳姐用來緩和她與邢夫人之間的矛盾。
邢夫人全憑主觀願望出發,把鴛鴦的反抗性估計得很低。竟然把鴛鴦的「爽快」,當做她那如意算盤的根據,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鳳姐明知鴛鴦素習是個不好對付的丫頭,同時又作了「保不嚴他就願意」的「周到」的考慮,即估計鴛鴦有妥協的可能,為了保自己乾淨,她極力避免介入這一場糾葛。可見,鳳姐比邢夫人要機靈得多。鳳姐的機靈,更重要的是表現在她深知賈母不肯把鴛鴦賞人,同時又作了賈母萬一把鴛鴦賞人的精神準備。賈母並不根本反對賈赦納妾,不過不願把對自己有用的鴛鴦賞給她不喜歡的賈赦。作者在緊接著的下一回書裡,再一次作了這樣的交代:賈母反覆說明鴛鴦對她的重要性,有媳婦、孫子媳婦都無法代替的作用,而且對邢夫人說:「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能。」這既是鴛鴦得免於難的客觀條件,也是好攬事而又力避尷尬的鳳姐,在這一場於己不利的事件跟前,採取「各人打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態度的客觀原因。
六 就疑不到我身上了
鳳姐怎樣從鴛鴦問題上脫身,是她那狡猾性格的又一種表現形式。她那利己的動機,暗藏在好像一心在替邢夫人得失著想的勸告裡。
依我說,竟別蹦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那裡就合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閒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沒的耽誤了人家。放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這話,很喜歡老爺呢?這會子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到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才是。比不得年輕,作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樣見人呢?
從鳳姐這些話裡,看得出她敢於批評她的正經公公,的確是在替賈府著想的。但是,絲毫看不出她對鴛鴦的同情,看不出她或賈母「反對納妾」的政治態度。處處為自己利益打算的鳳姐,與她勸邢夫人「別蹦這個釘子」的行為並不衝突。而她自己,卻碰了邢夫人的「釘子」。因此,對邢夫人說話完全改變成另一副腔調。
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 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那裡信得?我竟是個呆子。璉二爺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發笑,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說的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知道。
鳳姐的這一套話,是她對愚蠢的邢夫人的捉弄,是她那「嘴甜心苦,兩面三刀」性格的生動的流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她那「說的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這是捉弄邢夫人的,也是只顧自己脫身,不替別人著想的。鳳姐性格的典型性,也表現在她那隨機應變的環節。鳳姐之於鴛鴦,好比寶釵在滴翠亭之於黛玉,她們對別人安危的基本態度是:好歹與我無關。她那彷彿不偏不倚的論調,實質上支持的是壓迫者而,不是被壓迫者。受了鳳姐捉弄的邢夫人,彷彿從鳳姐的鬼話中得到啟發,對鳳姐說出她的新主意:先找鴛鴦去說,只要鴛鴦答應了,「『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對於邢夫八這些「自然」論的實質,不是完全察覺不到的,但她看準了邢夫人的愚???,再來一個順水推舟,說:
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人不做,倒願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
不消說,這些話是說來應付和耍弄「左性子」的婆婆的。但這些話進一步表明,她毫不考慮自己這些縱恿邢夫人的話,將會給鴛鴦帶來多大的打擊。處處以自己的利益為重的鳳姐,看問題實在機靈。她怕邢夫人在鴛鴦跟前「蹦這個釘子」,懷疑她「走了風聲,使他(鴛鴦)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了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這就進一步表明,鳳姐隨時隨地、無微不至地為自己考慮。至於鴛鴦的安危麼,那是「不值什麼」的。當鳳姐見邢夫人獨自去「蹦這個釘子」時,還有這麼機靈的設想:
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
七 怎麼怨得人要
鳳姐那剝削階級的醜惡靈魂,在鴛鴦事件上暴露得淋漓盡致。「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論,既是封建地主階級的處世哲學,也是資產階級的處世哲學,是一切以私有制為核心的剝削階級的處世哲學。既然如此,想從鳳姐身上找資產階級陰魂也可以。不過,因此斷定她是反封建的先進人物,那簡直是在和歷史開玩笑。鳳姐在邢夫人和鴛鴦之間,對於當時還沒有激化和明朗化的尖銳衝突,也像邢夫人對賈赦一樣,「承順」邢夫人以「自保」。後來鴛鴦問題變得似乎風波平息以後,作為尾聲般的情節裡,鳳姐那損人利己的嘴臉,還有很生動的暴露。
這一切,與其說是曹雪芹企圖在寫作上無微不至地搞臭鳳姐,不如說是現實生活裡的鳳姐,就是這樣無時無刻不在暴露她自己。不只暴露了她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聰明」,而且暴露了她那一貫欣賞自己「聰明」的主觀主義。我說鳳姐自己暴露自己,這當然不是說,作者曹雪芹對鳳姐沒有明確的愛憎,只是說,曹雪芹並不急於自己出頭表態,把鳳姐寫成一個象徵醜惡的符號。如果說鳳姐嘴臉顯得很醜惡,那是因為她自己在搞臭她自己。
鴛鴦對鳳姐的態度,和鳳姐對她的態度,對比得很鮮明。鴛鴦和李紈等人談天,大家談到鳳姐,鴛鴦接上去說:「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她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地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又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裡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麼樣才好……」鴛鴦左袒鳳姐,不怕得罪「奴字號的奶奶們」。鳳姐對鴛鴦的態度怎樣?相反,完全不像鴛鴦這麼傻。只消再舉一個並不驚人的事例,就可分明看出二奶奶比鴛鴦機靈得多。當賈母把鴛鴦保留下來之後,心有餘恨地罵王夫人,也就是在罵賈赦:「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這些情節,對於鳳姐這個角色的醜惡嘴臉來說,也是細緻的深刻的揭發。當人們安慰賈母,替王夫人辯解,賈母轉怒為笑之後,鴛鴦問題成了她們談天說笑的話題。
賈母 鳳姐兒也不提我。
鳳姐 我到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到尋上我了。
賈母 這又奇了。到要聽聽這「不是」。
鳳姐 誰叫老太太會調理的水蔥兒是的人,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
賈母 這到是我的不是了?
鳳姐 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
賈母 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
鳳姐 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
賈母 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
鳳姐 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
對於閒得無聊的鳳姐之流來說,這些對話不過是一種逢場作戲的尋歡作樂。對於受侮辱、受損害、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鴛鴦,這又該作何解釋呢?看來丫頭鴛鴦對二奶奶,像她對同伴司棋那樣,不只替自己著想,也替對方著想。可是,好比俗話說的,「這邊落雨那邊晴」,璉二奶奶之干鴛鴦「姐姐」,不只是「狗來了各顧各」的,而且,對方那幸與不幸的遭遇,竟然成了她用來討好賈母、賣弄聰明、娛樂自己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