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夢的分析

《紅樓夢》中夢的分析

《紅樓夢》中夢的分析

紅學研究

夢,多有趣的夢!

灰色的夢;綠色的夢;金色的夢……

在這個世界上,人人會做夢;人人需做夢;有的人特別愛做夢。這些夢是怎麼出現的?現代科學正在揭開它的神秘外衣。

原來,人的精神生活只不過是反覆循環著的「三態」:第一態是醒態;第二態是眠態;第三態是夢態——睡眠的後繼狀態,由於此刻大腦皮層下部位(網狀結構)已經積極地活動著,它不斷地「激活」大腦皮層的活動,所以這種半眠半睡狀態雖然不能認識外部世界的變化,但卻能使他體驗到奇幻莫測的夢境。這些奇特的夢,不僅引導他進入自己追求的歡樂與悲哀,也使他以充沛的精力和最佳的心境迎接黎明時刻意識活動的降臨。

夢的製作奇幻而不可預測,然而在心理活動的無意識機制方面竟與藝術創作十分酷似。夢與藝術創造結下不解之緣。如果說,藝術創造是人類有意識、有目的的無意識創造過程,而夢則是無計劃、無目的的「藝術創造」過程。在許多藝術作品中完全體現出這兩者的「合二而一」。另一方面,夢境的朦朧與渺茫,常使文學家、藝術家歎為觀業。因此,以夢為文學與藝術描寫對象的作品不可勝數。

以我所見,迄今為止沒有哪一位作家能在夢的心理描繪上接近或超過曹雪芹的水平。從文學技巧來說,《紅樓夢》一書描寫了二十一個栩栩如生的各不相同的夢態,而且以第一回的第一個夢統帥全書,正像作家在最後一回的最後四句話所說:「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這本書中的夢,最短的只用兩句話來描寫,而其長夢可達千言。因此,曹雪芹在這一不朽的古典文學名著中對夢的描寫的篇幅之巨.筆觸之細,扣人心弦之深,在世界文學史上確是罕見的。《紅樓夢》中的夢的描繪與當代文藝心理學對夢的科學分析非常接近,其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曰「真」。人在夢態中的心理最真實,沒有一絲一毫的矯揉造作。夢境觸及人類心理的最真實的底層。夢是人的無意識活動,無意識活動是人的生物學的遺傳的產物,它不受社會的直接影響。

《紅樓夢》中的每一個夢,幾乎都淋漓盡致地觸及到作品主人公的心理的最微妙的方面。請見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癡魂驚惡夢」中十分細緻的描寫: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也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一面,看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說:「妹妹大喜呀。」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裡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裡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一劃,只見鮮血直流。……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放聲大哭……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

在這夢中的失望與希望,焦慮與深度思維活動表現得比林黛玉在清醒時的意識活動還要格外的真實。

二曰「情」。夢中的心理活動表現出一個人十分豐富的情緒體驗。做夢引起人的情緒體驗超過白天幾十倍。一方面,白天的意識活動的理性壓抑著人的眾多的情緒的發生;另…方面,做夢時是依靠網狀結構的積極活動。從解剖學上說,網狀結構與人的「情緒中樞」——下丘腦十分接近,彼此之間有許多神經纖維直接溝通。從生物化學上說,網狀結構的「覺醒中樞」所在地的「藍斑」分泌一種引起大腦皮層興奮的單胺氧化酶——去甲腎上腺素。而每當去甲腎上腺素分泌的時刻,神經組織就產生愉快與興奮的情緒。現代生物化學的最新發現表明,做夢會激起人的十分豐富的情緒,人們往往在夢中獲得多種情緒的激勵。

《紅樓夢》中的每一個夢,均明顯地表現出一種或一種以上的複雜的情緒體驗。例如,第一回描寫的「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的夢境,表現出他既喜又驚的情緒;又如,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中,賈寶玉在夢中的情緒體驗更為複雜,時喜時悲,又憂愁又恐懼。

三曰「奇」。夢境是不可預測的形象的奇特的結合。這種奇特的形象組合,既能使人產生美不勝收的感覺;而過分奇特,又會使人產生恐懼以致冷汗一身。根據當代文藝心理學的研究,對藝術的賞識是十分微妙地取決於形象組合的新奇性、驚訝性和複雜性的程度。如果一個故事是在預料之中,它就無法得到好評;如果它們的內容太牽強附會或太錯綜複雜,則會使人感到沉悶。然而,適量的不可預言的變化則是人們樂於追求和嚮往的,所以夢的一些形象的出奇的新組合會使人感到愉快和舒暢。茲舉兩例——

第——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中賈寶玉夢中,見到眾多的女性形象的奇妙的結合:

寶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樣子,……這麼一想,只見鴛鴦站在那裡招手兒叫他。……趕著要和鴛鴦說話,豈知一轉眼便不見了,心裡不免疑惑起來。……聽見有人說道:「你又發呆了!林妹妹請你呢。」好似鴛鴦的聲音,回頭卻不見人。心中正自驚疑,忽鴛鴦在門外招手。寶玉一見,喜得趕出來。但見鴛鴦在前影影綽綽的走,只是趕不上。寶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鴛鴦並不理,只顧前走。……正走時,只見一人手提寶劍迎面攔住說:「那裡走!」唬得寶玉驚惶無措,仗著膽抬頭一看,卻不是別人,就是尤三姐。……豈知身後說話的並非別人,卻是晴雯。……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一會,並不難為你。」……細看那人背後舉動恰是晴雯,那面目聲音是不錯的了,「怎麼他說不是?我此時心裡模糊。……」寶玉略一抬頭,見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說道:「妹妹在這裡!叫我好想。」……正在為難,見鳳姐站在一所房簷下招手。……說著,走到鳳姐站的地方,細看起來並不是鳳姐,原來卻是賈蓉的前妻秦氏。

這種變幻不定的女子形象有時在夢中凝聚於一個佳人的身上,那她更顯得美麗非凡的了。這種無意識活動構成的人物形象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中有一段絕妙的描寫:

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

有時,在夢中則將自我一分為二,在夢中猶在作夢,這種夢態的描寫不僅與心理科學中人的兩個自我相吻合,而且在文學史上也是曹雪芹非凡的創造。《紅樓夢》第五十六回寫道:

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寺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

這種夢中形象的奇特結合的描寫是容易為人們接受,因為我們每個人的夢境中充滿了這種巧妙結合的例子。但問題在於,為何在夢中會出現這種形象的獨特結合呢?從現代生理心理學角度來看,人們在睡眠狀態下,大腦皮層處於抑制狀態,而由於網狀結構中藍斑分泌的去甲腎上腺素達到皮層上有先有後,那種去甲腎上腺素引起皮層上個別神經細胞的微弱興奮,這種興奮最易擴散而產生「泛化」現象。正由於此才構成人物形象的重新組合,出現了「兩個寶玉」和「一位女子」——「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的絕妙形象。

四曰「幻」。夢中的形象朦朦朧朧、渺渺茫茫。如果說人的意識活動是人腦對客觀現實的反映,那以無意識活動來實現的夢則是超現實的反映。從辯證唯物主義的反映論研究夢,夢仍然是反映。夢是人的心理活動低層次實現的反映,它是以形象實現的超前反映。如果說人的感知覺活動是對當前事物的反映,記憶是對以往經驗的反映,那夢多是對不存在的「未來」進行反映。這種不存在的東西由於人的需要的追求而在夢中反映出來了。由於這種反映是脫離了意識的調節,所以這種反映往往是不可靠的,是粗糙而幼稚的。意識活動主要是以概念和符號實現的反映,夢則是以形象來進行反映。

為什麼人會做各式各樣的夢?這是由於人的形形色色的需要所決定的。一般說來,這些個人的需要如在現實中不易滿足的話,那在夢境中就能「充分地」得到滿足。如果對夢進行分類,人類的夢大致可分為四大類:性夢、非性夢、金錢夢、理想夢。在《紅樓夢》的眾多的夢例中,可以找到這四種夢的典型表現。

在性需要無法滿足而表現出來的以形象來實現的超前反映,可見第十二回「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中的描寫:

只見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

在非性的自然需要中,包括著眾多的因素,其中探究需要亦是人的先天的自然需要。請看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中的描寫:

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

有時,一個夢不是一個誘因所決定,而是由若干誘因構成一個頗為複雜的夢境。例如第五回賈寶玉的夢.它既含有探究的因素,也有審美的需要,既包括食物需要的滿足,也有性的需要的滿足: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來作揖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裡來,如今要往那裡去?也不知這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笑道:「……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遊否?」……進入門來,只見有十數個大廚,皆用封條封著。……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少刻,有小丫鬟來調桌安椅,設擺酒饌。……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

如果說寶玉這一夢景超前地實現了《紅樓夢》史詩般的悲劇,那第十二回王熙風的夢則超前實現了她的憂愁與謀劃:

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之板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

這個王熙風的夢,如果去除封建迷信的糟粕,那就十分清楚地表現出她的內心憂恐超前實現了。

任何夢都由一定的誘因所推動,以一定的心理內容來製作,表達頗為複雜的情緒,以實現其需要。現以《紅樓夢》所有的二十一個夢作心理學分析,有如下一些特點:夢的內容均有形象參予,這表明網狀結構的激活系統直接與皮層視區相聯繫。夢的性質大多是以形象實現的超前反映。在夢中表現出人類相當複雜的情緒。例如第五回賈寶玉的夢就表現出喜、憂、悲、恐、驚的深刻體驗。在二十一個夢例中,精神需要是構成夢境的主要源泉,它出現了十六次;性的需要也是夢境的一種來源,但是較為次要的源泉,它只出現了四次。曹雪芹不愧是偉大的作家,他對夢的描寫,不僅指出「性」因素與「理想」需要之間的聯繫,而且格外重要的是,他把「愛」與生物的性本能嚴格區分開來。作品自始至終的表明:多情的賈寶玉並不願與姿容端淑的薛寶釵結為伉儷;而在夢中也要與志趣相近的林黛玉白頭到老。另外,儘管林黛玉的多才多情,「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表明愛並不主要基於人的生物本能。

在西方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看來,性慾不僅是夢境的源泉,而且是文化進步的基礎。科學家的發現與藝術家的創新均來源其性昇華作用。這個見解對眾多科學家與藝術家的情況能否適用自當別論,而從曹雪芹的孜孜以求的寫作情況來看似乎難以得到說明。曹雪芹晚年生活極為潦倒,常處於「舉家食粥」「賣畫沽酒」的窘境,他為什麼要不息地創造其巨著《紅樓夢》呢?答覆是一個字,日夢。曹雪芹處於困境,不僅物質需要得不到滿足,且精神需要在封建主義禁錮下更不能滿足,他只能在夢中獲得滿足。他生活窮困卻嗜酒狂放,這表明他主動追求著美妙的夢思——無意識創造活動的降臨。

《紅樓夢》這樣非凡的藝術精品的構思,只有在夢境才能獲得如此巨大的藝術效果。只有在夢中,才能實現「人與石互變」。在第一回中,作者寫道:「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悲忿之餘,只能寄情於夢。然而夢又不能滿足作者的需要。書中說:「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叉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可見作者得到夢的鼓舞,但又感到夢的空虛,故把寫「夢」——藝術創造作為生活的最大樂趣。因此,用現代心理學分析《紅樓夢》中的夢,有助於我們瞭解作者的創作動機和心理狀態,更加深感受這部巨著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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