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家原有掛誤的

朝廷家原有掛誤的

朝廷家原有掛誤的

紅學研究

一   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

    封建社會的階級關係,在《紅樓夢》裡有多方面的反映。它所描寫的各種衝突,其階級性有的很鮮明,有的卻很難一看就明白。但那些生動的形象,卻體現著深刻的社會內容。這部小說裡的那些喪失人身自由的奴婢,有的好像不過是任人買進賣出的牲口,有的成了討好別人的禮物,有的成了籠絡人的賞賜品,有的成了地主階級內部矛盾的犧牲品,有的懼禍自殺之後成了殉主的樣板,有的死於受誣蔑,死後仍不免再受誣蔑,……社會地位較之貧雇農更卑下的這些奴隸,其不同的遭遇,揭示了奴婢制度的罪惡。描寫並不誇張,卻觸目驚心,感人至深。雖然作者未能排除階級的局限,真實的形象有時不免蒙上一層迷霧,但奴婢那不同程度不同形態的反抗,卻是對封建制度的強烈抨擊。不論思想水平藝術水平,都不是一般古典作品所能達到的。

    脂戚本的七十七回後面有一段評點認為:「看晴雯與寶玉永絕一段,確是消魂文字。看寶玉幾番呆論,真是至誠種子。看寶玉給晴雯斟茶,又真是呆公子。」這段發了酵的評語很不高明,它只能引導讀者注意力的轉移,轉移到形象本身的次要方面。庚辰本有段脂評,卻說出了形象的主導的方面:「余亦不知。蓋此等冤實非晴雯一人也。」這是針對寶玉「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的話說的,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小說這一回並不迴避寶玉與晴雯的愛情,但這一回著重寫的,是寶玉對晴雯所受迫害的同情,晴雯對迫害強烈的抗議。傷心的寶玉問晴雯:「你有什麼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的回答帶抗議性質。這種抗議,切合這個人物而不是一般人的覺悟程度,切合這個人物而不是其他人物的特定條件:

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也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趁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麼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憑空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

晴雯和寶玉之間,不存在襲人和寶玉的那種關係。他們的關係,好比紫鵑和黛玉的關係。他們平日相處的具體狀況,與其說單純是奴隸和主子的關係,不如說更多的是不太受主奴等級觀念約束的朋友關係。晴雯所說的「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是實話,這也是對好像正經其實並不正經的襲人的曲折的批判。而「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簡直是在撕王夫人之流偽善的畫皮,是一種微弱的卻同時又是強烈的控訴。被高鶚所刪去的「我太不服」和「有冤無處訴」這兩句話,是代表廣大被壓迫的奴婢的強烈抗議。不消說,晴雯的抗議並沒有達到徹底否定奴婢制度的程度。可喜的是:曹雪芹沒有因為寫晴雯對寶玉有特殊的感情,就抹煞了她與寶玉的密談的反抗性。晴雯的反抗性和她對寶玉的愛,這種矛盾現象不是不可能理解的。她真心在愛寶玉,但她主要不是愛寶玉那主子的身份,而是愛寶玉那平等待人的為人。與其說晴雯「死了也不趁心」的說法,是某些讀者所一再強調的什麼後悔耽了虛名,不如說是晴雯至死也不原諒甚至憎恨那嫉妒過她、排擠過她、誣蔑過她的王夫人和襲人之輩。有些趣味低劣的論者,似乎也在同情晴雯的不幸,其實他們把晴雯後悔耽虛名這一點,當作情緒的主導方面來解釋,是對形象的簡單化,也是對品質高貴的反抗者的一種歪曲。

  生活淫亂的燈姑娘,說了些較之上述「後悔」論者公正得多的後悔話。她調戲寶玉之後對寶玉說:「誰知你兩個競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曹雪芹在悲劇中寫了這一喜劇性的插曲,其動機不是為了沖淡讀者的憤懣。魯迅說過:「醜態,我說,倒還沒有什麼丟人,醜態而蒙著公正的皮,這才催人嘔吐。」[1]這話雖不是針對王夫人之流說的,但也適宜用來認識以賈府為代表的地主階級對待奴婢的「仁義道德」。燈姑娘這幾句話,可以當作對於殘酷鎮壓奴婢,而又「蒙著公正的皮」的角色們的轉了一個彎的嘲笑來讀,也可當作對於「天下」的壓迫者——冒充公正的偽善者的抨擊來讀。

二   所以才不聽我的話

常識告訴我們:判斷人物言論的階級傾向,最根本的依據應當是看人物言論究竟對誰有利。賈政知道金釧投井,宣稱「我家從無這樣事情」,理由是「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的。襲人也說,賈府對下人從來是「恩多威少的」。賈政的話是否是真理,他的老婆或侄兒媳婦的實際行為,都向讀者作了很具體的回答。襲人的話是否合乎實際,晴雯的遭遇就是最有力的回答。主子賈政和奴才襲人的言論,都是屬於地主階級麻痺群眾的輿論,是有利於地主而不利於奴婢的。「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賈府,和四川大邑縣惡霸地主莊園有所不同。但《紅樓夢》所描寫的馬房成了拘留所,和劉文彩那充滿血腥氣的水牢沒有根本性的差別。賈府統治者的偽善,使受奴役、受侮辱、受欺騙的奴婢至死還擺不脫奴隸主義束縛的情節,也表明賈府統治的嚴酷。

鳳姐這個賈府統治的代表,她那「寬猛互濟」、「一張一弛」的「文武之道」[2],像最高的封建統治者那樣行之有效。鳳姐協理寧府「威重令行」,能使奴隸們「兢兢業業」,  「不敢偷閒」。這些描述,不難看出鳳姐治人之術的殘酷性。但鳳姐的殘酷,不是一般意義的「殘酷」二字所能概括的。在巴結老祖宗時慣弄花招的鳳姐,壓迫奴隸時也慣弄花招。她聽到應卯遲到的聲明和哀求以後,既要拿所謂「體面」來折磨人,也一再賣弄她擁有任意折磨人的「體面」的權力。她不僅裝沒聽見,只顧處理其他事務,「且不發放這人」,而且用一種四川話叫做「晾起」,河北話叫做「吊起來不打」的辦法把人折磨得夠嗆以後,才嘻皮笑臉,含譏帶諷,用話打人:

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

「我」、「你」、「他」不過是一種普通的人稱代詞,但它們的被使用,很少有人像鳳姐這樣賦予它們以深刻的含義。在這裡,它們具備了嚴酷的階級內容,對奴隸構成巨大的威懾力量。也像她處罰了應卯遲到者之後說的「有要挨打的,只管誤」那句話一樣,「我、你、他」這些代詞在這裡的使用,彷彿隨隨便便,卻不比某種立眉豎眼、聲嘶力竭的恐嚇更少威力。也許這就是鳳姐的一種「寬猛互濟」,其實這很像市井無賴的戰術。曹雪芹刻畫鳳姐的個性,就是這樣從事物的特殊點出發,而不是從抽像觀念出發的。曹雪芹揭發地主階級壓迫奴隸的無賴和殘酷,避免了一般化和形式主義的寫法。

為了認識鳳姐壓迫手段的獨特性,上一章曾摘引過的鳳姐冷笑著說的那句話,不妨再摘引一次:

    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

鳳姐顯得多麼自謙,多麼樂於抬舉奴隸,其實她這幾句話既是說給「你」聽的,也是說給「他們」聽的。對於處境並不「體面」的這個「下人」,鳳姐偏要說她「體面」。而「你原比他們有體面」,這句反話既是對「你」的譏諷,也是對「他們」的警告——警告「他們」不要和「你」一樣不尊重「我」,警告「他們」注意保住自己的「體面」。這些話的中心內容,是「你」究竟聽不聽「我的話」,「我」就是法律,  「我」就是你們命運的主宰,「我」就是一切。如果讀者把這些話當作台詞來讀,只要不以語法修辭的準確與否來評定優劣,而是設身處地去領略它的心理內容,從而觀察它所體現的階級性質,就會感到曹雪芹對階級關係的複雜性,描繪得多麼自然,揭露得多麼深入。對「鳳姐冷笑」的描寫,脂硯齋批道:「凡鳳姐惱時,偏偏用『笑』字;是章法」。其實這主要不是作品的「章法」好,而是「章法」真實地反映了生活本身的特殊點。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都不可能存在所謂「純粹的」現象,鳳姐的言行和心理活動也不例外。鳳姐的一再發笑和說俏皮話,包含著複雜的心理內容。其本質特徵,是對奴隸的輕視和無情的壓迫,其殘酷的程度,和把交不起租的佃農打入水牢有所不同。但怎能說,挨打受罰的奴隸最後「還要進來叩謝」,也是賈府「恩多威少」的表現?

三  叫他自己打

《紅樓夢》寫鳳姐鎮壓奴婢,藝術手法有實有虛。鳳姐那鎮壓奴婢的手段,殘酷和卑劣得出人意外。興兒對尤二姐說過:「小的們有造化,起來先娶二奶奶時,若得了奶奶這樣的人,小的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吊膽的人。」結合鳳姐虐待興兒或其他奴婢的情節來看,興兒這話主要不是為了討好尤二姐,而是以他那直接和間接的經驗為根據的感慨。

奴婢的挨打挨罵,嚇得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的一個特殊原因,正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們在主子與主子之間的矛盾的夾縫裡過日子,格外難於對付。鳳姐生日,突然回屋,碰見小丫頭回身就跑,引起她的疑心,嚇、打、罵一齊來。她說要叫二門上的小廝,來「把那眼睛裡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其實,正因為小丫頭眼睛裡有主子才跑的,她的跑是按另一個主子——璉二爺的命令行事的。這一跑,也許男主子會滿意,但卻得罪了只要求眼睛裡要有她,承認她才是唯一的主子的女主子,真所謂左右做人難。二奶奶管你難與不難,既然認定你眼睛裡沒主子,「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小丫頭受了這個主子「燒了紅烙鐵來烙嘴」的恐嚇,只得把另一個主子的秘密洩露出來,這就增添了這個主子的氣惱,遭到她更進一步的折磨。鳳姐一邊說話嚇唬人,一邊「向平兒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簪子本是婦女們的裝飾品,這時候卻成了鎮壓奴婢的刑具,用來發洩她對另一主子的怨氣。至於奴婢是否受得起這麼野蠻的折磨,她可管不著。因為,奴婢的苦難對主子來說,是「不值什麼」的。

因為奴婢在主子眼睛裡「不值什麼」,一向宣稱講究臉面的鳳姐那管你的臉面。看來只是給奴隸肉體上增加痛苦並不解恨,還要任意蹂躪奴婢的自尊心,任意施加侮辱,從而得到特殊的快感,證實自己的權勢的無所不至。她不只自己動手打人,還要命令奴才或奴隸打人,還要命令奴隸自己打自己。這是鳳姐拿奴隸的臉面來治人的表現,也是鳳姐拿奴隸的臉面來取樂的表現。聞秘事訊家童那回,鳳姐對興兒說:「好小子呵,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呵。只你實說罷。」興兒看見奶奶氣色和兩邊丫頭的光景,早嚇軟了,不覺跪下,只是磕頭。鳳姐卻說:「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你再有一字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興兒的回答使她火了,喝命「打嘴巴!」旺兒以為是叫他過來動手打興兒,鳳姐罵道:    

什麼糊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還不遲呢。

興兒真個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不熟悉中國封建社會這些黑暗狀況的讀者,難免懷疑這種描寫的真實性——那有強令別人自己打自己的?然而這不僅是在小說裡才有的情節,也是現實世界裡帶普遍性的事實。據說在清宮內部,太監自己打自己耳光的現象並不稀罕。清史資料裡,有一種較之命令自己打自己的侮辱性手段還要卑劣的手段。因為臣子錢名世曾給犯了罪的年羹堯投贈過詩,雍正皇帝便親筆寫了「名教罪人」四字,令錢名世把它做成匾額,掛在自家住宅。[3]雍正這一手段用得頗不少;鄒汝魯寫作《河清頌》呈進,雍正認為其中「舊染維新,風移俗易」,是誹謗朝廷,著交九卿嚴審,擬議革職付諸絞刑。接著雍正又表示從寬,免死發配。[4]既然皇帝都可以這麼「掛誤」一番,鳳姐「自然」也可以「外甥打燈籠」了。在怎樣壓迫奴隸等方面,鳳姐這個封建地主階級的代表人物,是很有典型性的。

四   什麼大事

鳳姐壓迫奴隸,  「花樣翻新」,  「無奇不有」。

在《紅樓夢》裡,描寫人「啐」人的情節不少。這是一種表示自己比對方優越的行為,是一種對人的輕蔑、侮辱和打擊的特殊形式或特殊手段。「啐」有時帶開玩笑的性質,只不過是發出聲音。「啐」,有時是真正朝著對方的臉上吐唾沫,吐痰。「啐」,是權勢和優越地位的象徵,是主子對待奴隸的家常便飯。但也有奴隸對奴隸、主子對主子的。作為一種處罰,正如主子命令奴隸打奴隸,有時也有奴隸執行主子的命令,「啐」他的主子的。賈珍在清虛觀,怪他的兒子賈蓉不體貼父親,說「你瞧瞧他,我這裡也還沒敢說熱,他到乘涼去了。」於是喝命家人「啐」賈蓉。聽話的奴隸果真朝著賈蓉臉上吐唾沫。正如奴隸們奉賈政之命痛打寶玉一樣,這不算「下人」的「犯上作亂」,樂得乘機發洩一下對爺們的憎恨。

中國封建社會有些人作踐人的現象,在今天把現實想像得很平靜的人看來,簡直是莫名其妙的。比如說,寄生階級為了顯示它的為所欲為,不僅有《紅樓夢》所描寫的小丫頭跪著捧洗臉盆讓小姐奶奶洗臉的現象,不僅有《夢溪筆談》所記敘的丫頭們捧著酒菜盤子代替桌子招待客人的現象,還有別的雜記所記述的,把丫頭的嘴當活痰盂使用的現象。曹雪芹筆下的鳳姐,作踐人的手段沒有使人感到這麼噁心,卻也是夠惡劣的。比如說,受審的興兒心情緊張,說話走火,把他「奶奶」所深惡痛絕的尤二姐稱做「姨奶奶」,這位奶奶立刻動了火;也是為了「正名」吧,鳳姐使勁啐道:

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

看來曹雪芹明白,寫小說雖也算是在講道理,卻只宜於擺事實,讓擺出來的事實自然而然地透出作者所要讓讀者明白的道理。為了道理講得更雄辯,所以才這麼生動地描繪地主婆對奴隸的輕蔑、侮辱和懲罰的吧?「思維對運動的描述,總是粗糙化、僵化。不僅思維是這樣,而且感覺也是這樣;不僅對運動是這樣,而且對任何概念也都是這樣。」[5]只有具體的東西才是豐富的生動的東西,只有豐富生動的東西才有藝術的力量。認真體會列寧所肯定的這段話,更能瞭解為什麼鳳姐的言行寫得這麼生動,比用什麼抽像的詞句來「表態」都有力量。瞭解《紅樓夢》怎樣描寫鳳姐對奴隸的壓迫,更有助於瞭解偉大的導師毛澤東同志為什麼要反對黨八股。

鳳姐的虐待奴隸,始終顯示著她那作為地主階級統治者的特性——有權。然而這種有權的特性,始終是通過人物言行的特殊點來體現的。就鳳姐自身來說,她壓迫奴隸的方式也在不斷起變化,每一行為都有它的獨特點,即個性。比如說,關於玫瑰露茯苓霜案件,關於老婆子得罪尤氏的案件,關於繡春囊案件,奴婢和僕婦的痛苦,在她看來都「不值什麼」。為什麼「不值什麼」,她在口頭上行動上都做了一致的、並不重複的論證。當周瑞家的向她報告值班婆子得罪了尤氏,她命令說:

記上兩個人的名字,等過了這幾日,捆了送到那府裡,憑大嫂子開發。或是打幾下子,或是他開恩饒了他們,隨他去就是了,什麼大事!

「什麼大事」和「不值什麼」是同義語。只要不得罪那府裡的大奶奶,僕婦的命運算不得什麼大事,正如用小老婆換小老婆不值什麼一樣。關於追查繡春囊的來歷,鳳姐向王夫人提出乘機鎮壓奴隸的主張。她的動機仍然是從地主階級的利益和統治出發,對奴隸們的生死存亡,也看得是「不值什麼」、「什麼大事」的,只不過在怎樣整人的方式上有所不同。

再,如今各處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做耗。等鬧出爭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

讀過七十四回的讀者可能想起,鳳姐這些話的後果,就是司棋、晴雯、芳官、四兒所受到的迫害。他們被攆出賈府的遭遇,比興兒挨打挨「啐」,或被迫自己打自己嘴巴更加悲慘。

五    到底有些影兒

鳳姐對於自己的統治才幹和「功績」,長期處於自我陶醉的狀態。她故意向南來的賈璉賣弄她的「功績」,說什麼「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裡。」這是隨時隨地首先把自己放在眼裡,唯恐別人不把她放在眼裡的鳳姐的假謙虛。其實,誰敢不把她放在眼裡?年輕而且壓眾,因而更值得放在眼裡。鳳姐從反面著筆以歌頌自己,這就至少能夠增添她自己精神上的享受。然而鳳姐的才幹和「功績」,其實是地主階級權勢所造成的。沒有四大家族,她個人能有什麼了不起的「作為」?

鳳姐治家的才幹,主要表現在對奴隸的統治。關於打發丫頭的問題,她曾對王夫人說:  「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這,完全是為地主階級安寧著想的。正如她大鬧寧府時,說自己「是個心慈面軟的人」,「憑人撮弄我,我還是一片癡心」那樣,鳳姐有些話的真實動機,只宜從反面去理解。事實上,她對於別人,特別是對於奴隸,慣於當面背面給予「撮弄」。為了發洩她對邢夫人的怨恨,為了賣弄她自己的口才,為了維護貴族地主的利益,哪管司棋的難堪,競當眾拿司棋的密信「撮弄」司棋及其外祖母。為了解除王夫人對她以及對平兒的懷疑,為了誘導王夫人懷疑繡春囊是丫頭們丟失在大觀園的,她說:

五則園內丫頭太多,保的住個個都是正經的不成?也有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的,或者一時半刻,人查問不到,偷著出去,或藉著因由,同二門上小么兒們打牙犯嘴,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

這當然不過是她的一種推測,但的確為司棋的秘密所證實。這和她回答王夫人提出的問題,說晴雯「原有些輕薄」一樣,是在背地裡對奴隸的「撮揉」。寶玉祭睛雯的誄文裡,有「偶遭蠱躉之讒,遂抱膏肓之疚」的控訴。這不只是指襲人對晴雯的陷害。鳳姐對睛雯閃爍其辭的那些話,對王夫人鎮壓晴雯和其他丫頭,也起著推波助瀾以至出謀劃策的作用。話又說回來,鳳姐治家的才幹,不在於她握有鎮壓奴隸的大權,倒是因為她有一套強盜的邏輯。她為了鎮壓奴隸,炮製的輿論,如前所述,「蒼蠅不抱沒縫的雞蛋」,「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朝廷家原有掛誤的,到也不算委屈了他」等等,成為她那壓迫有理的理論根據,成為任意整人的借口和辯解。

鳳姐那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信口雌黃,當然不是她的新發明。一切剝削階級,都有一套壓迫有理的強盜邏輯。他們為了「治人」,倘若不自欺欺人怎能行?深為鳳姐所欣賞的蓉兒,不是也會為了尋找擋風的牆而從歷史資料找根據嗎?他說:「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西門慶反駁吳月娘勸他積陰功時,也能找到理論根據。他說:「……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傢俬,廣為善事,就便強姦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6]這種把神佛當戲耍對象,又把它搬出來替自己醜行辯護的說法,客觀上是對封建統治者自己的嘲弄。這些慣於鞭撲奴隸的統治者,常常這樣在理論上鞭撲了他們自己。有權就有理;西門慶這種荒唐的理論,和王熙鳳「朝廷家原有掛誤的,到也不算委屈了他」的理論一樣蠻橫。儘管這些話是自欺欺人和荒唐可笑的,卻是他們炫耀權力的表現。也是他們怎樣「治人」的指南。

《紅樓夢》對於以王熙鳳為代表的反動統治者,怎樣利用他們掌握的國家機器為非作歹的罪惡言行的揭露;對於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的革命者來說,何嘗只是在藝術方法上,成為怎樣塑造所謂反面的典型人物的借鑒?

六   不值什麼

清朝的賣身文約,歷史博物館陳列室裡也可以看到。女孩男孩一旦成了奴隸,完全喪失人身、自由,一切都得任憑處治。《紅樓夢》往往以曲折的方式,包括鳳姐的談天說笑,揭露了地主階級把操縱奴婢命運當作合法權利的罪惡。

所謂曲折的方式,也是簡捷的方式。曹雪芹塑造鳳姐形象,也像塑造寶玉形象那樣,常常著墨不多,卻使我聯想到許多景外之景,言外之意。

那外頭賣的都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裡就夠打結腮了。

這是寶玉「喜出望外」給平兒「理妝」時說的。在這麼短短的幾句話裡,使人想到寶玉許多《紅樓夢》並沒有直接描寫過的生活。

  從南方回來的賈璉,偶然在鳳姐面前提到他曾在姨媽屋裡,看見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  「生的好齊整模樣」。問了姨媽,才知道她原來是上京前買來的那個小丫頭,名叫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敏感的鳳姐諷刺賈璉,有些話涉及平兒和香菱的人身自由。

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麼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

鳳姐這種以物易物的說法,彷彿不過是對於「吃著碗裡,看著鍋」的賈璉的嘲弄。要是賈璉真是把鳳姐那得力助手交換另一個奴隸香菱,她怎麼肯干?但她的玩話卻是實話,  「不值什麼」這四個字的內容很不簡單。它既是統治者從自己階級利益出發而形成的強盜邏輯,同時也概括了許多奴隸都可以任人拿來作交易的悲慘遭遇。

從姑蘇採購回來學戲的女孩子們,先是給主子用來賣弄豪富的裝飾品,用來排遣無聊的寄生生活的消遣品,後來被主子分贈少爺小姐作了丫頭,最後是把她們攆出賈府,誰願要誰就帶了去,那管她們被轉賣給妓院當妓女,還是被塞在庵堂當變相奴隸的尼姑,……反正對貴族地主來說,奴婢的命運是「不值什麼」的。儘管你「心比天高」,誰叫你「身為下賤」,你既然不能掌握自己命運,「怕誤了終身」也是枉自操心。已經發放出去的丫頭彩霞,她的父母和她一樣「早聞得旺兒之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醜陋」,拒絕來旺的求婚,因此旺兒媳婦來走鳳姐的後門。這,本來不是鳳姐管轄權限之內的事情,可是,既然鳳姐的陪房旺兒媳婦是以鳳姐為靠山,而彩霞父母又是鳳姐的「下人」,鳳姐就有權把彩霞的娘叫了進來「說合」。彩霞娘「滿心縱不願意,見鳳姐親自和他說,何等體面,便心不由意的滿口應承了出去」。彩霞娘「滿口應承」,其實是懾於鳳姐淫威的結果。賈璉有「不可霸道了」的顧慮,說免得將來兩親家不和?先把來旺兒子管教幾日再給老婆不遲。鳳姐笑著回答:「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才已竟和他母親說了,他娘已經歡天喜地應了,難道又叫進他來不要了不成?」賈璉妥協,說;  「既你說了,又何必退呢?」就這樣,彩霞仍然沒有真正獲得人身自由,終於在鳳姐那「不值什麼」的判斷和支配下,成了主子賞賜奴才的犧牲品。

剝削階級的淫威,不僅「創造」出拚死也不屈服的鴛鴦或晴雯,卻也「創造」出彩霞娘這樣的屈服者。而彩霞娘的屈服對統治者鳳姐來說,也體現了鳳姐統治才幹的另一方面:運用更狡猾、更巧妙、更隱蔽、更穩妥的手法來維護地主階級的統治。

彩霞娘把鳳姐變相的威脅當作「體面」的遭遇來接受,正如應卯遲到者挨了鳳姐打罵還要「進來叩謝」一樣,表明地主階級的淫威,有時造成了奴隸彷彿心悅誠服的假象。《紅樓夢》再現統治階級的罪惡統治,包括鳳姐軟硬兼施這兩手,不像《金瓶梅》寫潘金蓮打罵丫頭秋菊那樣,缺乏由此及彼的概括性,往往停在比較表面的現象描寫。賈璉不熱心支持鳳姐「霸道」的搞法,正如他不支持他父親利用賈雨村詐取石呆子的古扇的搞法一樣,並不表明他比鳳姐或賈赦善良,無非在如何統治「下人」方面,較能瞻前顧後,不敢為所欲為或手段生硬而已。

七  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

鳳姐不見得隨時隨地都像個「夜叉婆」或「鎮山太歲」,有時在「下人」面前也有說有笑。興兒說她「嘴甜心苦」,來升說她「臉酸心硬」,這對鳳姐「治人」手段的兩重性是頗生動的概括。正如「粉面含春威不露」,「春」和「威」的對立統一,後者是主導方面那樣,「嘴甜」或「臉酸」對「心苦」或「心硬」來說,前者是從屬於後者的。就藝術手段的靈活性來說,前者不只不是對後者的沖淡,而是一種特殊形勢與特殊效果的強調。

列寧批判人性論和人道主義的虛偽性與反動性,曾以小說中的地主怎樣鎮壓奴隸的情節為論據。列寧對於表面上溫文爾雅,可是在招待客人時發覺酒未燙熱便叫進來僕人,輕聲令鞭打服役奴隸的地主的行為,作了這樣的分析:「他是那樣地人道,竟不關心鞭撻費多爾的棒條是否用鹽水浸漬過。他這個地主自己對僕人不打不罵,他只是遠遠地『處理』,他不聲不響,不吵不嚷,又不『公開出面』……真像一個有教養的溫和慈祥的人。」[7]鳳姐或王夫人,都是這種真像一個有教養的溫和慈祥的人,其實都是懷著鬼胎,所謂「城隍娘娘見喜」的角色。那殘酷嘴臉比王夫人暴露得更分明的鳳姐,既然也是一個理解自己階級利益又能非常聰明地維護這些利益的偽君子、兩面派,那麼,她不僅經常唱白臉,有時也要唱紅臉——統治奴隸軟硬兼施。鳳姐平時和奴才以至奴隸的有說有笑,作為統治的手段來理解,不過是善於治人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對於奴隸,她不是隨時到處都在橫眉豎目、張牙舞爪的。玫瑰露一案,幾乎造成屈打成招的冤獄,但她接受了平兒的勸告。笑看把處理奴隸冤獄的權柄交給平兒,說「憑你這小蹄子發放去罷,我才精爽些了,沒的淘氣。」不過她這「大事化小,小爭化了」的妥協態度,主要出於維護她自己的利益,關心她自己命運的私心,並不是她經常對待奴隸的對策。她那如何治人的特點,和慣於貓兒哭老鼠的王夫人的特點有顯著差別。就在她接受平兒的勸告之前,還對平兒這麼說:

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帶上,什麼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使人?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蒼蠅不抱沒縫的雞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掛誤的」,到也不算委屈了他。

在這裡,鳳姐提出了定要殘酷鎮壓奴隸的綱領,提出了如何鎮壓奴隸的具體措施,提出了可以任意冤枉奴隸的理論根據。不「細細的追求」,「如何使人」?所以她認為逼供的手段很有必要。強迫奴隸在太陽地裡跪磁瓦子,挨餓與「拷打」的方式不同,一樣可以獲得預期效果;「革出不用」和「不加賊刑」,似乎也應當算作一種綱目細密的法典。既然「沒偷,到底有些影兒」;既然最高統治者的「朝廷家」也可以「掛誤」,那麼「咱們」家這麼「發放」奴隸還有什麼不是?這一切表明,反動的統治者總是壓迫有理的。理論根據很明白,因為她是反動的統治者。

庚辰本第二十二回,脂硯齋針對黛玉錯怪寶玉的情節批道:「可謂『官斷十條路』是也。」這是評者在借題發揮,是對借題發揮的封建統治者的譏諷。有些歷史記載表明,反動統治者的行為本身,帶有諷刺自己的意味。忠於劉氏天下的名臣周亞夫的兒子買甲楯準備父親陪葬用,卻被人誣告為謀反。廷尉審理此案時責問亞夫:「君侯欲反何?」亞夫聲明:「臣所買器,乃葬器也,何謂反乎?」審問者反駁說:「君縱不欲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這種鳳姐式的邏輯,氣得周亞夫「不食五日,歐血而死。」清末,上海流傳一個笑話,說火警時鄰人背一衣箱出走,警察當成搶火犯拘捕。公堂上打罵犯人一頓以後,發現箱裡衣物與供詞一致。開放之前,法官笑道:「我代你打脫點晦氣罷了。」這些史料和笑話所揭示的東西與鳳姐那「官斷十條路」的理論,不也是有點「差不多」的味道嗎?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