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茶、酒、點、餚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封建文人在對飲食的研究中,不僅考慮食物自身的色香味形,而且強調禮製法度,並體現飲食過程中的個性特徵、審美情趣、道德觀念、價值標準,特別是茶酒點餚這幾類平常的自然瑣物,在藝術家的眼中,都是「高尚的天祿」[1],在它們身上,藝術家的主觀色彩被強化到極致,並把這種異乎尋常的熱情和興趣反映到文學作品中。尤其是世情小說《紅樓夢》,這種生活瑣事和日用嗜好的細節被藝術大師曹雪芹縱向尋求、橫向借鑒,居然用來托物寄情,賦予精神、性靈和情感,其雅化的運用和鑒賞都超過了實用價值的範疇,反映了人物獨特的心靈歷程及其悠情雅致。數千年茶酒點餚文化,經他的鑽研、吸收、包融貫通後,加以創造和發展,似乎成了特定時代人格精神和理想情操的象徵。限於篇幅,筆者僅舉數例,探討其雅化過程及其美感寓意。1 壓抑的美:妙玉奉茶———妙玉情感的含蓄與痛苦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2](P.230)。文人雅士或物外高飲,欣賞風月;或群賢華集,賦詩酬答。香茗可助雅興,品啜趣味良多,煮茶擇水,取捨茶具,烹飲重道,嗜茶有感,幻化出「從來名士能評水,自古高僧愛斗茶」[1](P.66)。妙玉則名士高僧一身二任,她奉的茶,茶外有茶,頗有蘇東坡所說「胸中似記故人面,口不能言心自省」的別一番滋味。
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妙玉曾給諸人奉茶,這是刻畫妙玉的重要情節。表面上看,她很潔,從茶水看,是玄墓蟠香寺梅花上的雪;從茶具看,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劉姥姥不過是從賈母手中接過成窯五彩小蓋鍾,喝過茶後,妙玉便命「擱在外頭」,儘管寶玉陪笑,要她送給劉姥姥,妙玉雖然同意,但仍舊說,「幸而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是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2](P.571)。可見在茶潔、器潔的背後又顯得「濁」。她見劉姥姥厭惡,但見了賈母卻恭敬,豈不違背佛門淨地專門度人出苦海的信條?她給賈母喝茶時用的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2](P.568),海棠暗喻為玉堂,填金暗喻為富貴,雲龍獻壽暗喻為鯉魚跳龍門,福祿壽無疆。給黛玉的是「點犀」,是犀牛角做的飲器,十分珍貴。一說「點犀」應為「杏犀」,一般犀角製成的器皿是不透明的灰褐色,只有上好的犀角製成的器皿,對著光看,呈半透明的杏黃色,稱為「杏犀」,極為罕見。給寶釵用的是「」,、都是古代的瓜類名,俗稱瓢葫蘆,《毛詩故訓傳》說「謂之匏」,《詩經》中有「匏有苦葉」之句,曹植《洛神賦》:「歎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勤」,阮《止欲賦》曰:「傷匏瓜之無偶,悲織女之獨勤」。古代匏指獨處的男子,此處借用為妙玉苦苦獨處。但在孤苦之中,用的杯子上卻刻著「晉王愷珍玩」[3](P.586),王愷是晉代著名的豪富,可見杯仍是個俗器罷了。茶盤、匏杯都和榮華富貴緊密相連,可見妙玉雖然清高孤傲,「萬人不入她的目」,但「欲潔何曾潔」[2](P.79)。所厭者貧窮,所喜者仍是富貴爾。對寶玉更是另眼看待,給他吃的梅花雪茶是她「總捨不得吃」的,而給寶玉的茶杯是綠玉斗,作者是這樣寫的,妙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喫茶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2](P.569)。作者特用「仍」字,後文有「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2](P.570),暗示出這梅花茶上次、這次都是專為寶玉你而燒。但口中卻偏偏說「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唐時般若譯《華嚴經》云:「若有眾生唼我唇吻,則離貪慾得菩薩增長一切眾生福德藏三昧,故淨慈禪師有贊云:『執手抱身心月淨,唇唼舌戒珠圓』」。妙玉連劉姥姥留在茶杯上的唇印都不肯碰,卻把自己留在綠玉斗上的唇吻芳澤送給寶玉親吻。可見對他人是孤癖的道姑,唯有對寶玉卻是熱得如火的情侶。真是「雲空未必空」[2](P.79)。
可見她的家族教養,詩詞才華都使她距離四大皆空、一心皈依相差千里萬里,但是她被「攏」於「翠庵」之中,世俗叫她在紅粉朱樓中求證因果、堅定信念,而她熱切希望感受人生快樂和痛苦卻不得不抑止自己心願和要求。這是深入內心的矛盾爭鬥和折磨,雖腳踩祥雲,卻心向人間,一步一回頭的徘徊眷顧,矯情的外殼下含蓄的是終日纏繞於內心的繾綣深情。是故意把自然扭曲成變態的破碎的心。風塵社會的烈火焚燬了這顆淨域的青蓮。
2 自由的美:黛玉飲酒———黛玉情感的大膽與率真「青眼聊因美酒橫,頌德文章寓隱衷」[1](P.184)。曲觴流水,行令聯句,群飲花間,獨酌月下,歌舞侑觴,紅顏同醉,美酒令人天性自然,情意率真而不護細行;美酒讓人豪興大發,嘻笑無忌而敢越名教。
三十七回到四十一回持螯賞菊是眾釵飲酒的專章,曹雪芹手中旋轉的筆,猶如活動的鏡頭,從不同側面拍攝下大觀園中寶玉和眾女兒飲酒的整體畫面,又將鏡頭聚焦於寶釵和黛玉。由於元妃省親以後,賈政擢升為學差,賈政起身後,女兒們難得自由歡樂,探春起詩社,賈芸送海棠,湘雲入大觀園,劉姥姥進榮國府,正是在喜事接踵、諸事順心的氣氛中開始了賞菊飲酒。難得的輕鬆歡樂,眾女兒分明「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陶淵明《田園田居》)。同是喝酒各人有各人的動作神態:黛玉是不大吃酒的,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杆坐著,拿著釣竿釣魚;寶釵則手裡拿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得那游魚上來唼喋;黛玉「拿起烏銀梅花自斟壺」,「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頭要斟,她則要「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只不過吃了一點螃蟹肉,便覺心口微微的疼,要熱熱地吃口燒酒,寶玉便命人將「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2](P.521))黛玉也不過只喝了一口,可見弱不禁風至此。合歡因枝葉晝張夜合而取名合歡,黛玉喝了一口後,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一杯來,也飲了一口放下,為何要飲,因是寶玉的酒,又是「合歡」,機會豈能錯過?王伯沆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好綵頭,釵豈容黛玉獨得,真是一步不放鬆[3](P.603)。
這使人們回想起元宵夜宴上,寶黛互相斟酒的情節。賈母命寶玉替姐妹斟酒,並叫姐妹干了。寶玉「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乾。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她斟了一杯」,眾目睽睽之下,禮儀繁縟堂前,她竟然疏忽忘情,舉動大膽。
作者為了在更大場合讓黛玉袒露自由的心境,特地在大觀園飲酒中安排了「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詩詞歌賦、成語俗言都可隨手拈來,有寓意,可調笑。雖為舊時飲酒、賭賻的遊戲,但庸俗的活動一到黛玉的手中,便成了文化的活動。好黛玉,也應著景,合著鴛鴦的急宣快語,在眾人的催促聲中一口氣說出了「左邊一個天,———良辰美景奈何天;中間錦屏顏色俏,———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剩了『二六』八點齊,———雙瞻玉座引朝儀;湊成『籃子』好採花,———仙仗香桃芍葯花」[2](P.560)。應該說,黛玉從未有過如此的歡快活潑,是由於熱烈的行令氣氛的感染,還是在酒席間怕一時難以應答?她完全是在無意中快速地說完了令文,儘管當她第一句說出《牡丹亭》中的唱詞,寶釵聽了回頭看著她,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跟著竟然說出了《西廂記》的張生唱詞,當初她曾嬌嗔過寶玉,說他用《西廂記》中的淫詞艷語調笑自己,如今她自己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毫無掩飾地吟出。可見這些不滿封建禮教的作品,已和她的反禮教、求自由的思想引起共鳴。「雙瞻玉坐引朝儀」本是取於杜甫《紫辰殿退朝口號》,詩的原句是「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玉座引朝儀」,杜甫身為諫官,得親近皇帝,「天顏有喜近臣知」,皇帝的心事杜甫無所不知。黛玉這是借杜甫自喻,以皇帝比寶玉,意謂寶玉愛己之心她早已心領神會,以「仙杖」挑著採花籃去採芍葯花,更是直接大膽,因為芍葯語源為「灼爍」、「」,即鮮明美麗,《詩經·鄭風·溱洧》有「維士與女,伊其相詣,贈之以芍葯」;所以芍葯是男女相贈,以結情好之花,可見黛玉不僅鍾情於寶玉,而且敢於大膽表露。對禮教的蔑視和對愛情自由的大膽嚮往,構成了黛玉性格的另一側面。
但是黛玉的隨意卻敵不過寶釵的有心。此時「寶釵聽了,回頭看著她」,過後寶釵特地把黛玉叫到蘅蕪院,專門點破,羞得黛玉「滿臉飛紅,滿口央告」,然後寶釵便以封建禮教對她進行規勸,「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2](P.582-583)。
作者並未收筆,而是以笑把氣氛推向熱烈的高潮。眾人娛心快目,口舌生香,這幾回中最多的當為「笑」,「高聲笑」、「大聲笑」、「笑著答應」、「笑著洗了臉」,連罵都是「笑罵」,特別是安排了頗諳世情、討笑奉承、又不失村婦本性的劉姥姥,她的土話俚語,機智詼諧,引動得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尤其是黛玉,不僅隨著大家笑,而且她還把笑給別人,在笑的烈焰中分明又添一把乾柴。「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而與黛玉形成對比的是眾人歡笑中,偏偏寶釵不笑,抑或是即使笑,也是按正統禮教的規矩規範自己的行動,她寧可把笑吞進肚裡,也不失態出格。決不會如黛玉「越名教而任自然」[2](P.561-566)。
曹雪芹儘管東雲出鱗,西雲出爪,但零散、瑣碎的素材是以整體哲學思想和精湛藝術掏洗篩選統帥起來的。他寫寶釵的機警規避,工於心計,才愈顯示出黛玉的清純。黛玉對現實的把握、未來的暢想是大膽和率真的,處處越出封建樊籬,表現出對禮制閨訓的挑戰,如污泥中不染的荷花、黑暗中破雲的明月,散發出馥郁的芳香、迷人的魅力。
3 泛愛的美:寶玉設宴———寶玉情感的誠摯和博大《紅樓夢》中寫過不少祝壽,其中最熱鬧的一次是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這是大觀園最歡樂的一天。在此之前,寶琴、平兒、岫煙都來到怡紅院為寶玉拜壽,當平兒為寶玉道了萬福,寶玉作揖不迭,「平兒便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起先他以為平兒僅僅給他拜壽,待襲人告訴他:「今兒也是她的生日,你也該給她拜壽」,「寶玉聽了,喜的忙作下揖去,說:『原來今兒也是姐姐的芳誕。』平兒還萬福不迭。湘雲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2](P.866-867)。原來四人同一天生日。這是一幅多麼平等,又是多麼真誠的圖畫。
這次夜宴完全是怡紅院的丫環們背著寶玉主動湊份子為他精心準備的,寶玉得知襲人、晴雯準備了四十碟果子:「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窯的,不過只有小茶碟大,裡面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干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一壇好紹興酒,預備晚上單獨替他過生日,他喜不自禁,感到新巧有趣,繼而感到非常不安。發自內心地說:「她們是哪裡的錢,不該叫她們出才是」,晴雯嗔怪他:「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她偷的呢,只管領她們的情就是」,寶玉立即認錯說:「你說的是」,襲人故意嘲諷說:「你一天不挨她兩句硬話忖你,你再過不去」[2](P.888-889),且看,主子和奴才之間,不僅沒有主子對奴才的壓制,反而有奴才對主子的揶揄,而這一切又都是發自內心的,如果沒有寶玉情感的博大誠摯,又如何有如此氣氛?
這次宴會未用圍桌,而是將花梨圓炕桌放在炕上,主子、僕人圍坐在一起,繼而是由僕人提議,請寶釵、黛玉、李執、探春、香菱同來取樂.於是賈府的小姐和丫環都圍在一起,毫無顧忌,也毫不掩飾地飲酒、行今、猜拳、說笑,所有的人只有在寶玉這裡才能夠自由自在地盡情盡興地發揮個性,女兒們渴望自由的本性在此得到了復歸。這一切都源於寶玉的初衷:「晚間吃酒,大家取樂,不可拘泥」[2](P.886)。他只能以此讓這些不幸的女兒們得到片刻的歡娛。
寶玉不僅在飲食形式上還女兒們自由,更對束縛女兒情感的禮俗鬆綁。此時主子、奴才、公子哥兒和小姐、丫環同坐一炕,在道學家看來簡直有失體統,但寶玉卻叫大家:「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才好」[2](P.888)。姑娘們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知道女兒們還要恪守舊時宴席入座時主人對賓客的一套禮節,立即說:「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這分明看出他對那些扼殺真誠感情的虛偽俗套深惡痛絕,他要率先打破這尊卑等級的界限。果然,眾人聽了都說:「依你」,於是「忙著卸妝寬衣」[2](P.888),女兒們在寶玉面前如此隨便,毫不拘束,更無戒心,正是因為寶玉純真、無邪,是值得信賴的兄長。所以她們猜拳行令、呼三喝四、喊七叫八、任意取樂,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
飲酒時打破了陳俗規矩中的等級觀念,處處洋溢著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親愛。比如第一杯酒,襲人說「每人在手裡吃我們一口罷了」,她是僕人,居然敢和寶玉並稱為「我們」,方式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家方團圓坐定」,侑酒的形式也自由,既有抓骰子在盆裡搖,也有從籤筒裡抽花名鑒;既可以「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也可以由戲子芳官唱曲;既可以唱俗的《山花子》「壽筵開處風光好」,也可以唱雅的《邯鄲記》「閒踏天門掃落花」;既有文喝「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也可以武喝「探春那裡肯飲,卻被史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既有寶玉和眾姑娘樂,又「用盤攢了各種果菜與地下的老嬤嬤們吃」,甚至老嬤嬤敢「一面明吃,一面暗偷」,一直到「酒罈已罄」,方收拾盥漱睡覺。在寶玉設宴中,上下尊卑、長幼等級全部打破,無拘無束、肆意豪飲,如果不是寶玉的平等和民主,他人焉敢如此?如果不是寶玉平時平等地待大家,一時半會,眾人焉敢毫無顧忌?襲人說得好:「昨兒夜裡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頑也不及昨兒這一頑,一罈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吃的把臊都丟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兒」[2](P.888-890)。
彼此都喝醉了,女兒們就隨意躺下,芳官便睡在襲人身上,襲人怕她唾酒,將她扶在寶玉之側,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寶玉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直到天明,寶玉和芳官才知道兩人同榻,寶玉反而懊悔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連平常一貫行事正統的襲人也感到自由的可貴,她發自內心地說:「原要這樣才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後味了。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都忘了,我記得她還唱了一個」,四兒補充說:「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2](P.895-896)。女兒們只有在寶玉的帶動下,才能使世俗的死海濺出一個個笑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