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晴雯語言風格之比較

襲人、晴雯語言風格之比較

襲人、晴雯語言風格之比較

紅學研究

《紅樓夢》中語言性格化突出的人物很多。主要人物自不必說,就是一些次要人物的語言也是極富個性的。以襲人和晴雯為例,她們在眾多讀者以及評論家眼中,是《紅樓夢》中兩個頗有些對立意味的藝術典型。同樣是貧苦出生的丫頭,社會地位差不多,但她們的思想性格針鋒相對,為人處世大相逕庭,語言風格也迥忽不同。「襲人用柔,晴雯用剛,襲人用曲,晴雯用直。襲人徇情,晴雯任性。襲人做面子,晴雯絕塵埃。襲人收人心,晴雯信天命。」(陳其泰《紅樓夢迴評》)一直以來,評論者大多認為襲人比較偽善,奴性十足;而把晴雯當作叛逆的女奴隸來大加褒賞。本文無意於「尊晴貶襲」或是相反,只是從她們各具特色的語言風格出發展開比較,展示其真實豐滿的性格特徵,並以此管窺《紅樓夢》人物語言性格化的藝術成就。

一、順逆之異

晴雯的初次亮相是在第8回。那天,寶玉喝醉了回來,晴雯迎出來,笑著說:「說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了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給我寫完這些墨才罷!」一出口,神態、語氣、口吻都是晴雯的特色:聰明、嬌憨、熱情、爽直,活靈活現,躍然紙上。她是個丫頭,但她的話語中卻少見奴顏媚骨的氣味,沒有卑躬屈膝的影子。更多的是一種平等的語調,自由人的聲氣和口吻。她不太看主子臉色行事,當寶玉擺主人架子時,她是不服氣的,「晴雯撕扇」一回可見一斑。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得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然後,她竟以撕扇的行動,把丟了的臉面揀起來,把失去的尊嚴找回來。晴雯的尊嚴與人格是容不得半點褻瀆的。

「心地純良,恪盡職守」,「溫柔和順、似桂如蘭」這是襲人性格的真實寫照。襲人生性寬厚、善良溫和,處處息事寧人,安分守己,在園子裡頗有人緣。與晴雯比較,她對主人的忠心和奴性是毋庸置疑的。她常常對和善的、好心的主人感恩戴德:「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兒,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見第19回)因此,奴才服侍主子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麼奇功」。第30回,寶玉踢了襲人,襲人忍著痛不但沒有表示不滿,反而為主子找借口:「沒有踢著,好好的,不覺怎麼。」「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們的事。他們是頑皮慣了的。早已恨得人牙根癢癢,他們也沒個懼怕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嚇嚇他們也好。剛才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已經連挨了主人的打也不承認。第19回,襲人在家裡招待寶玉一段就更加精彩。花自芳母子對寶玉的逢迎,被襲人認為是「白忙」,因為他們不懂賈府的規矩和寶玉的習好。她說:「我自然知道。」好一個「我自然知道」,這句話頗有點引以為豪的味道,恰如其分地寫出了襲人的馴服的奴性。當然,作為一個丫頭,討好、附和主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即使是性格倔強的黛玉、晴雯,權傾一時的鳳姐也不敢與王夫人、賈母當面頂撞,又何況乎一個襲人呢?

二、剛柔之分

晴雯性格剛強,不滿於自己的奴隸處境,要求平等的地位、人的尊嚴和權利。但她的反抗矛頭有時只指向奴僕,比主子還威風。晴雯身居奴才的地位卻堅決反對奴才們諂媚主子,她對於別人的奴才相是深惡痛絕的。她始終都鄙視襲人,常常大膽而尖銳地諷刺襲人、麝月、秋紋等人的奴性。只要一有機會,她就忍不住用她那鋒利無比的語言冷嘲熱諷、戳人要害。如她嘲笑一心想向上爬的紅玉:「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秋紋偶然得到王夫人賞賜的兩件舊衣服,正在洋洋得意,晴雯卻想起王夫人曾把好衣服賞賜給襲人的事。她說:「呸!好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見第37回)晴雯剛強的語言風格可見一斑:唇槍舌劍,銳利尖刻,鋒芒畢露,桀驁不馴,善於冷嘲熱諷,好說反語,不給對方留面子。

襲人陰柔的語言風格與晴雯剛強的語言特徵則形成鮮明對比。她說話溫柔和順,常常照顧別人的臉面與情緒。她識大體、顧大局,善於察言觀色,揣摩迎合,不輕易發表意見,不願意得罪他人。第34回,她向王夫人告密那段話,就說得含蓄巧妙,不僅掩蓋了自己,還取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她所追求的寶玉侍妾的地位也因此有了端倪。當王夫人詢問寶玉被打的原因時,她的語言技巧不可謂不高超。「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的話,論理……」她故意欲言又止,「說了半截又嚥住」,但終於說出了那幾句:「論理,我們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我為這事,日夜懸心,又不好說與人,唯有燈知道罷了。」此時,她的話說得很委婉得體,但極具殺傷力。

三、曲直之別

晴雯不計利害,性急如爆炭,在語言表達方式上形成了熱情潑辣、任情任性,心口如一的特色,可以用一個「直」字來概括。對別人幹的一些鬼祟勾當,常常脫口而出地揭露。因此,小丫頭們「畏之如畏虎」。如她對偷東西的丫頭墜兒罵道:「要這爪子做什麼!拈不住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她的發作是因為墜兒太不替丫頭們爭氣了,人窮志短,是晴雯無法容忍的。這恰好烘托出她剛烈的叛逆性格以及她任性的性格特色。晴雯奄奄一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向寶玉傾訴了藏在內心深處的熾熱的情感:「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比別人生得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兒,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見第77回)在這裡,她大膽也是決絕地表白了對寶玉的深摯的情感。

襲人是溫柔和順的,她用心深細,頗有城府。因此她的語言總不那麼坦直爽快,往往吞吞吐吐,曲曲折折。如第19回,她母親想贖她回家時,她斬釘截鐵地說:「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但與寶玉談及此事,卻說家裡要贖她,「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麼是個了局?便在宮裡,也是個定例,或幾年一選,幾年一入,也沒有個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了……」如此等等。而且說:「去定了。」引得寶玉傷心著急並極力挽留,這才委委婉婉地提出:「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去。」並說:「我另說出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於是便與寶玉約法三章,改掉「弄花兒」、「弄粉兒」、「不好讀書」等「壞毛病」;「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好說嘴。」這忽嗔忽喜、忽剛忽柔、忽起忽落,可見襲人的深沉和心機。俞平伯先生說她對寶玉有一套引誘、挾制、籠絡的手段,在這裡看這樣的評價也並不為過。相比之下,晴雯則不同。她在與寶玉爭吵時則直截了當地表明:「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第31回)

四、相同之處:矛盾的統一

《紅樓夢》中的形象都是立體豐滿,真實靈動的。我們決不能用「奴性」、「反奴性」這樣的標籤去簡單看待襲人和晴雯這樣血肉豐滿的藝術形象。在多數人眼中,都認為晴雯有叛逆性格,襲人只有奴性,其實也不盡然。襲人雖然奴性十足,但對人也出自真心,關心體貼別人。對春燕娘、鴛鴦的不幸遭遇深為同情,對待小丫頭們也一向寬容和氣。其實,襲人對於她所處的環境也有著非常深刻的認識,她的內心未嘗沒有反抗意識。19回有證:寶玉從花家回來後,極口讚歎襲人的兩姨妹子,說:「我因為見他實在好得很,怎麼的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連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這段話在無意中表露了襲人內心深處對自身處境的清醒認識以及她獨特的反抗意識。其實襲人溫柔和順、至善至賢的後面也有著剛強、有主見的一面。她柔中有剛,為了一個目標,鍥而不捨。她溫柔和順的面孔在對寶玉進行規勸的時候會變得非常嚴肅。而在對晴雯時,則有時會變得失態。第77回,寶玉在為晴雯的生命擔心時,襲人因此大為不滿,說:「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她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這種硬話襲人是不常說的,但與她一貫的溫柔和順並不矛盾。她是一個平常人,她溫柔和順而又奴性十足,善解人意而又不無私心,這是基於一個奴婢的角色要求和生存需要。

對於晴雯傲岸不馴的性格、強烈的反抗、慘痛的夭逝,作者筆端的確較多流露出欣賞、撫愛、憤怒和痛惜之情。但晴雯正因為「心比天高,身為下賤」、「能說慣道,掐尖要強」,所以「風流靈巧招人怨」。晴雯沒有屈服於封建統治的淫威而失去被壓迫者的尊嚴。但晴雯不免對別人放肆刻薄,明顯高人一等,確實有點「狂樣兒」。那一句句尖酸辛辣、犀利鋒利的言辭,常使別人下不來台。說到底,她還是一個沒有清醒意識到自己奴隸地位的奴隸,正如魯迅所說:「自己被人凌辱,但也可以凌辱別人。」這種「主奴雙重」人格使得她的語言也充滿矛盾。比如她常要求其他丫頭服侍她,還振振有辭地說:「有你們一日,我便受用一日。」但在王夫人面前,卻毫無在其他丫頭前敢說敢當的神氣。74回中,王夫人問她:「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聽便知有人暗算她,忙跪下回到:「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得知。」「太太既怪,從此後我留心就是。」這時的晴雯是懦弱、可憐的,毫無半點反抗性可言。

總的說來,作者是在各自特定的氛圍、色調和境界裡塑造了這樣兩個鮮活豐滿的藝術形象。她們不是完美無缺的。正因為她們的性格充滿矛盾,因此她們的語言也充滿變化。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作者正是按照生活本身的面貌,深入開掘著這樣一個個鮮活的人物性格及其紛繁、鮮明、真實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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