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與鳳姐性格的對立
一 古今不肖無雙
認識寶玉,也有助於認識鳳姐。表面看來,寶玉和鳳姐一樣,在賈府最受賈母寵愛,好像是全家最紅的人物。他們叔嫂之間從來沒有紅過臉,從來沒有拌過嘴,也同樣遭到趙姨娘的仇視。但在追求什麼,憎惡什麼等方面,在歡樂、悲傷、憤怒等情感的變化中……兩人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合的對立。
寶玉這樣的人物,和黛玉一樣,思想感情遠遠沒有完全擺脫封建傳統觀念的束縛。但是,列寧說得好,不能「譏笑新事物的幼芽嫩弱」[1],寶玉正是代表封建末世雖還嫩弱卻是「新事物的幼芽」。如果說寶玉所愛讀的《西廂記》、《牡丹亭》裡的主人公,主要是追求個人的婚姻自由,那麼,同樣在追求婚姻自由的寶玉,他那追求婚姻自由的思想,已經鮮明地同民主主義思想結合在一起。他不是一個僅僅關心自己的美好姻緣的才子,他已經感覺到觸及到他那一時代的許多社會問題。這正如魯迅所說:「然榮公府雖煊赫,而『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故『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面,先有可卿自經;秦鍾天逝;自又中父妾厭勝之術,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2]更值得注意的,是寶玉所關心的問題,比張君瑞等人要廣泛得多。看來要用寶玉身上所存在的種種缺點為理由,抹煞寶玉這個典型人物的社會意義,抹煞它在文學史上的進步地位和作用,是不容易辦到的。
就寶玉這個人物形象來說,他本身充滿著尖銳的矛盾,因而兩百多年來的讀者,對寶玉性格的認識有明顯的分歧。引起分歧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構成這個人物形象的特點有複雜性。第三回那兩首《西江月》,是作者對寶玉性格的概括。這種概括的主導方面是歌頌還是暴露,似乎不是很容易理解的,難怪脂評也說,它有「囫圇難解」的特點。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行狀。
不過,只要聯繫有關寶玉的情節,聯繫寶玉一貫憎惡「沽名釣譽」的「鬚眉濁物」和「國賊祿鬼之流」的表現,聯繫寶玉同情和保護被壓迫被損害被侮辱的晴雯等奴隸的思想和行動來讀,與其說作者曹雪芹這兩首《西江月》真是在貶斥寶玉,不如說是從反面著筆,在熱情地歌頌寶玉。正如第一回作者彷彿自譴,「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的話那樣,「愚頑」或「乖張」等話是一種佯語。其實脂硯齋那「囫圇難解」也是佯語。針對這兩首詞,脂評說「末兩語最要緊。只是,紈褲膏梁亦未必不見笑我玉卿,可知能效[其]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紈褲矣。」鳳姐雖非紈褲而是裙釵,然而她不僅不能傚法寶玉的「不肖」於一二,而且正是寶玉「愚頑」和「乖張」的譏笑者。
二 心中自然不快
寶玉性格特徵的「愚頑」等等,是他受人誹謗的根據。寶玉真是「愚頑」的蠢貨嗎?當然,不能否認他有封建性的落後面,但他的言論和行動流露出他追求個性解放,反對封建禮教、程朱理學、仕途經濟、封建等級制度、婚姻制度、男尊女卑等等傳統觀念的民主主義思想傾向,而這是他的主導方面。寶玉在賈政、寶釵和鳳姐之流的眼裡,他那不「留意於孔孟之間」,不「委身於經濟之道」等「稟性乖張,生情怪譎」的性格,當然是既「無能」又「不肖」的。但是,只要讀者不採取「比著箍箍買鴨蛋」的態度來讀這部小說,將會相信作者所塑造的寶玉,是一個封建末世不順流俗,有獨立見地,最少奴隸性格的新人物。
曹雪芹並非自覺運用對立統一的方法觀察現實,但是他所塑造的寶玉,作為十八世紀現實生活裡的新人來看,性格本身就充滿了種種矛盾。
寶玉把「文死諫,武死戰」說成是「不知大義」,說其死「皆非正死」;而說他自己倘若死了,「女兒」真的哭他,「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才算死得其所。這些「似傻如狂」、的瘋話,是有著相當深刻的社會內容的。首先,它表現了寶玉對封建道德的虛偽性的批判,指出了所謂「死諫」、「死戰」對某些人來說,其實不過是一種沽名釣譽的手段,是封建統治階級以冠冕堂皇的「君臣大義」之名,行卑鄙的自私自利之實,這就在封建統治階級所吹噓的所謂了不得的「名節」的假面具上戳了一個洞。其次,寶玉對自己的「死」的看法,也清楚地表明,他並不希罕那所謂「大丈夫的名節」,只要能得到他所喜愛的「女兒」們的深情悼念,他認為就是「死的得時」了。而且,他那「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的瘋話,也不能簡單地以道家佛家的虛無出世思想一語了之。在這裡,包含著寶玉對他生活的那一黑暗時代的憤恨和決絕之情。正因為他缺乏如何解決矛盾的正確見解,所以,他悟出來的道理經不起林黛玉薛寶釵的辯論,他只好說「悟禪」不過是一種鬧著玩兒的活動。就寶玉那「富貴不知樂業」,和「那管世人誹謗」的態度來說,他既是聰明的,也是頑強的。寶玉終竟沒有找到應當如何衝破黑暗的道路,最後只好「懸崖撒手」,實踐了「當和尚去」的「戲言」,從這些方面來看也可以說他是不聰明的和軟弱的。曹雪芹這位再現封建社會沒落時期人物群像的作家,也許因為他自己雖已看到封建社會的腐朽沒落,卻又由於階級的歷史的局限,對於過去仍然存在著留戀和惋惜之情,又看不到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向,所以才構成寶玉性格的這種矛盾吧!不論如何,他沒有把寶玉的性格簡單化,不是馬克思所批評的「時代精神的單純的傳聲筒」,應當說「囫圇難解」不是形象的缺點。
當然,寶玉同情受迫害的鴛鴦,其實在行動上他是無所作為的。「...…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寶玉這種對於受侮辱受損害者鮮明的同情態度,較之鳳姐拿幾乎進了火坑的鴛鴦或自殺了的尤三姐當笑話來說笑的行為,高尚與卑劣的差別多麼顯著。
人們既說寶玉「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又說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這些著眼點不同的議論,相應地反映了他那性格的多面性。《紅樓夢》沒有簡單地把寶玉寫得高不可信,而是按照生活的真實面貌寫出了這個新人矛盾的性格,這不是曹雪芹的缺點。曹雪芹筆下的寶玉,幾乎處處都是矛盾。假如有人要問寶玉,問他人為什麼活著,中國社會該向何處,他會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但他同鳳姐、寶釵等人的性格比較起來,是鮮明對立著的,至少他比鳳姐之流更關心別人的命運。
三 一點剛性也沒有
寶玉那種關心體貼「女兒」的性格,害得他遭到傅家婆子的誹謗: 「一點剛性也沒有」。這是因為他的某些思想和行動直接違背地主階級的傳統觀念。但是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得了的寶玉,在原則問題上卻不是一個軟骨頭。所謂沒有剛氣,他們指的是寶玉在下人的面前不拿主人的架子,對奴隸們有平等的精神。這一點,興兒對他的評論說得最清楚。所謂沒有剛氣,在這裡正是他的好處。但對統治者,他卻是有剛氣的。笞楚一回就是明證。
寶玉遭受封建衛道者賈政的毒打,幾乎致命之後,在夢裡還忘不了丫頭金釧的屈死,優伶琪官的災難,關懷著不自由的「下等人」的不幸。關心和憐憫他的黛玉說: 「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的回答「癡」得可愛,「傻」得可敬。他說:
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我想,當寶玉說這話時,不會大喊大叫的。但為他喜愛和同情的女奴隸,死都情願,難道還不算是有「剛氣」嗎?
襲人要寶玉改正的毛病之一,是寶玉對孔孟之道或「仕途經濟」的不隨和。在襲人看來,這是寶玉非改不可的脾氣。但是,這對寶玉來說,客觀上是一種歌頌。彷彿關心寶玉的襲人,也曾一再勸他「他們既隨和,你也隨和」。探晴雯、祭金釧,罵周瑞家的「比男人更可殺」等行為表明,寶玉只不過是口頭答應,行動上並不照辦,堅持他的「不隨和」。這些彷彿出於所謂「癡情」的行為,可以說是寶玉在特定歷史條件之下的一種叛逆行為。這樣的寶玉,何嘗是「一點剛性也沒有」的軟骨頭?
傅家婆子親眼看見玉釧兒打翻了湯碗,燙了寶玉的手,寶玉不說自己疼,只顧問「毛丫頭」,「燙了那裡了,疼不疼?」傅家婆子因而得出結論:
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相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
賈寶玉確實「有些杲氣」。在一切以個人的私利為中心的等級森嚴的社會環境裡,寶玉這麼只關心別人,「你說可笑不可笑?」何祝寶玉所關心的,恰恰是璉二奶奶看成「不值什麼」的「毛丫頭」。這種「呆氣」是「糊塗」的表現,也是丫頭小廝喜歡他的原因。寶玉不像關心「外人」比「內人」更甚的紈褲賈璉,不像只關心「如何使人」而不關心下人死活的鳳姐姐,對比之下,寶玉更加顯得可笑了。
寶玉,當然不是已經完全擺脫了傳統觀念束縛的叛逆者。用這樣的高標準來要求,就是現在有些自以為不必自我改造者也未必能夠及格的。襲人誤挨他踢了一腳,這行為說明,他對「毛丫頭」也會拿出「主子的款兒」的。儘管如此,他的為人和璉二奶奶有顯著的差別。作者沒有把寶玉偶像化、神化,並不掩飾他的弱點和在成長過程中的苦悶。寶玉不能理解黛玉與湘雲發生衝突的社會原因,一心想要緩和雙方的矛盾,結果連自己反而「落了兩處的貶謗」。他只得向《南華經》的虛無主義求慰藉,品味劇詞「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不禁大哭,寫下了經不起推敲的禪語。李嬤嬤褒貶「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其實寶玉有時連人家也是照不見的。
很多事例可以說明,寶玉不能很好地理解他周圍發生的衝突的社會原因,但這一切淹沒不了這塊靈石的光輝。包括談禪的認輸,他不像冷酷、虛偽、精神空虛的賈政或鳳姐之流那樣,不敢用燈光照一照靈魂的醜惡,可見寶玉這塊頑石的崇高。不知道曹雪芹是否受了《莊子》的文風的影響,他對寶玉形象的塑造,具有所謂「寓真於誕」的特點和優點。
四 叫我怎麼樣才好
年輕的羅曼·羅蘭在他給梅琛葆的信上說:「你瞧,我還多少是一個蠻人。我喜歡天然的產物甚於藝術才情的作品。」[3]對方回信說:「你說得對:尤其傑出的是作品中沒有任何辭藻。這是一種真正的風格。」[4]後來,羅曼·羅蘭在書信中說:「……」我的蠻性還不夠,我還能欣賞某一幅畫中一個嬌俏的生著秀髮的臉蛋兒或者一種幽雅而慵懶的姿態;可是整個畫跟這藝術家使我厭惡到了極點。」他直說「我不喜歡那種已經腐化的天真」, 「外表熱鬧其實空虛的畫面」,「那些竭力想把他們過分強烈的感情或柔情顯給別人與自己看的人,他們的心靈其實是枯索而冰冷的。」[5]這一切和寶玉在大觀園那一場文藝思想的論爭裡,強烈反對「非其山而強為山」,即形式主義的創作方法和藝術風格,崇尚「天然」的言論很接近。羅曼.羅蘭所強調的蠻性,寶玉所強調的天然,當然不是同義詞,但是兩者有共通性。那就是,反對裝腔作勢,矯揉造作。許多情節表明,寶玉的為人和他的藝術見解一致。他那為人的天真如藝術見解的天然。假如要把他搬上舞台,這是一個難於捉摸的角色。朝高處看,可能以為他是一個擁有鮮明的理想的勇士。朝低處看,可能以為他是一個白日作夢的傻瓜[6]。他憎惡他生活於其中的環境,有時流露出一股衝破黑暗勢力的激情。但他對於未來,簡直說不出是什麼樣的圖景。自己的未來在自己的眼裡也十分茫然,所以他痛苦,發出「叫我怎麼樣才好?把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的哀歎。他頂多是日出之前的一片彩霞,他又像一座未經燒煉而很脆弱的雕塑傑作的泥胎。由於歷史和階級的局限,他不能真正認識產生醜惡現象的社會原因,所以往往只能說出一些使人感到「囫圇難解」,說來可笑的瘋話。
寶玉的小辮子之一,是他要做和尚去。他不只一次在「女兒」們跟前宣稱,「你死了,我作和尚去。」這,連黛玉聽起來也感到可笑。黛玉說:「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但是,人的優點和缺點往往同時出現在某一現象裡,正如李廣愛他自己的兵士又犯屠殺降卒的錯誤那樣。寶玉完全不是一塊純金, 「純金」是對存在的認識的終極。且不說寶玉後來的「懸崖撒手」,就是他這麼宣稱要當和尚的時候,難道不正是他認識了「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黑暗現實,但又找不到衝出黑暗的道路的痛苦心情的表現嗎?一方面反映了他還找不到改變現狀的途徑,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寧死也不同黑暗妥協的頑強精神。這是他感到痛苦的原因,也是他作為一個朦朧的覺醒者的可貴之處。鳳姐也有感到痛苦的時候,但那原因和寶玉痛苦的原因比較起來,崇高與滑稽的界線多麼鮮明。鳳姐和寶玉都為賈母所鍾愛,他們兩個哭時都曾得到賈母的安慰。賈母能知鳳姐之心,不能知寶玉之心。在賈母的眼裡,寶玉的痛苦不過是小孩子脾氣的發作罷了。從表面的現象出發,不加分析地把寶玉看成一個悲觀厭世者,是根本和這個人物的特點相左的。
五 我寧可自己賠不是
鳳姐對待李紈的當面褒貶,和寶玉對待別人背後的誹謗,其反應顯然不同,這也表現了兩人性格的差別。
小姐們要成立詩社,請鳳姐入社是為了向鳳姐要錢使。鳳姐把矛頭對準李紈,說了一大堆不單純是開玩笑的笑話: 「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唸書學規矩針線的,……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拉著個小子,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錢,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來。……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落海乾』,我還通不知道呢。」鳳姐這些話不過是在開玩笑嗎?未必。這雖是開玩笑的話,但從一向不知足的鳳姐的性格著眼,可否設想,她雖不羨慕李紈守寡,卻對李紈因守寡所獲得的優待,產生了嫉妒。如果說鳳姐這些笑話是借題發揮,發洩她對李紈的嫉妒情緒,自覺不自覺地在挑撥姐妹們和大嫂子間的和氣,這種設想並不冤枉鳳姐。大嫂子並非傻瓜,鳳姐一席笑話引起大嫂子既挖苦又有力的回擊。李紈說:
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還不是這麼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報不平兒。忖奪了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過子才是。
這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受到譏笑的鳳姐也笑了。機潮的鳳姐不會聽不出話中的奧妙,然而「好漢挨打不叫疼」,潮只得避重就輕,給自己找台階下。
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樣子竟是為平兒來來報仇的。竟不承望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著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過來。我當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不是:擔待我「酒後無德」罷。
一向講究體面,遠比寶玉會應付麻煩的鳳姐,這些話說得既無文彩,也不太體面。她說這種笑話的目的,是為了緩和與李紈以及眾姐妹的矛盾,結果是弄巧成拙。《紅樓夢》揭露地主階級的內部矛盾,往往從這些彷彿生活瑣事下筆。李紈自恃寡嫂的優越地位,把鳳姐這個專會算計別人的弟媳搞得一敗?塗地。鳳姐向李紈投降,與寶玉希望得到黛玉瞭解的那種為難相比較,分明顯示了叔嫂二人性格方面的區別。寶玉的為難,不只怕黛玉不瞭解他,而且怕黛玉為「不放心」而痛苦。鳳姐有時特別表示在替李紈操心,其實她的話別有用心。當鳳姐在眾人面前作了上述表演之後,李紈要她開樓門找畫具。這又使
善於打擊別人抬高自己的鳳姐為難,她不得不裝成故意撒嬌的樣子,訴說她的忙碌,實際上是等於在抱怨李紈的清閒。為了免得自己落個不是,她偏說「寧可自己賠不是」。
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麼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養身子,檢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反到逼我的命了。況且誤了別人的年下衣裳無礙,他姊妹們若誤了,不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閒事」這一句現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賠不是,豈敢帶累你呢?
鳳姐的這一席話,是真話還是假話,是單純討好李紈,還是對李紈的一種譏諷,我想細心的讀者一看就可以明白的。這種花樣翻新的手段,當然是「大承笞撻」等事件中的寶玉望塵莫及的。
六 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寶玉也像鳳姐那樣,時而說些假話,說些含譏帶諷的廢話或瘋話。但他的動機常常是為了安慰別人,是為了保護他所認為應當保護,可惜保護不了的人,而不像鳳姐那樣凶在心上笑在臉上。寶玉有時說話棉裡包刺,連他的母親特別是父親,也不免受他直接和間接的譏諷。但他的譏諷,有如哈姆雷特譏諷他的母親和後父一樣,是在維護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而不是象鳳姐那樣為了發洩個人的私忿。寶玉說:「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這樣譏諷封建教條和教條主義者,較之他譏諷他的父母的話更加露骨。他譏諷他的父母,正如哈姆雷特看戲,對順從父親的仇人的母親的譏諷一樣,何只不過是在譏諷自己的母親。當這位王子的母親聽了許多譏諷新王和新後(母親)的話之後,說「你忘了我了嗎?」哈姆雷特說: 「沒有,我發誓沒有:你是王后,你的丈夫的兄弟的妻室;你也是——我但願不是!——我的母親。」王子這種似傻如狂的瘋話,比寶玉譏諷父母的話更尖銳,卻也和寶玉譏諷功名利祿之徒或襲人的話一樣,打擊對像不限於一兩個人。晴雯死後,寶玉說襲人是「至善至賢的人」。寶玉這話,可以當成對於一切「雨後送傘」的人的諷刺來讀。而且,寶玉的諷刺,不像鳳姐那樣只從個人恩怨出發。至於寶玉自己,是不是以「至善至賢的人」自居呢?不。作者曹雪芹,從來沒有把他所鍾愛的這個主人公當作絕對真理的化身來歌頌過。
任何事物都不簡單,都不像從觀念出發的論客所設想的那麼簡單。寶玉不是假定的,抽像的,十全十美的某種思想的符號,而是使我們感到有血有肉的活人。單說他那奉命作的《姽嫿詞》,也反映了他世界觀的兩個方面。關於恆王與林四娘其人其事,究竟應作怎樣的歷史評價,還有待調查研究。如果他們確因聯合農民起義軍抗清而死,則《姽嫿詞》應作新的評價。這個問題姑且不論。按照書中所描寫的,林四娘是因為鎮壓農民起義而死的,而寶玉歌頌她,正表現了他的階級的局限,說明他根本不理解農民起義,而且和林四娘站在一個立場上反對農民起義,這是一個方面。從另一方面來看,從寶玉性格的整體來考察,他為林四娘的死「長歎息,歌成余意尚傍徨」,是有感而發的。詞裡那「紛紛將士只保身」,「此時文武皆垂首」,這分明是對那些遠遠「不及閨中林四娘」的「鬚眉濁物」的譏諷。當然,看不到林四娘這樣的「女兒」和晴雯那樣的「女兒」,有不同的階級本質,這是賈寶玉象作者曹雪芹一樣,用人性論觀點看待婦女的結果。但是,和「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的論點相對立,這種歌頌「女兒」的動機也有積極意義。
寶玉並不是一切「女兒」的崇拜者,因為他並不認為一切「女兒」都值得崇拜。他不只痛恨曾經是「女兒」的周瑞家的比「男人更可殺」,而且憎惡自己在某些方面還比較尊重的「女兒」,即為了維護封建統治而說「混賬話」的寶釵。寶玉這個藐視某些封建舊觀念,舊習慣,後來潦倒不通世務的人物,在封建統治者及其維護者看來,是「於國於家無望」的呆子。然而寶玉的抗爭,儘管是軟弱無力的,卻不是輕易妥協的。總之,當讀者從鳳姐之流的性格上看到一片黑暗之後,能夠從寶玉的性格中看到一線光明,儘管這種光明僅僅是一線的,它卻反映了統治階級已經開始分化出它的叛逆者,反映了這個社會已經不能永世長存了。我們從寶玉的思想品質上間接看見鳳姐之流的醜惡,因而他雖然不懂得農民起義的革命性,就反對封建主義的某些方面來說,他仍不失為那個時代的某種先進人物的典型。
《紅樓夢》研究者把寶玉與小說作者曹雪芹等同起來,這種自傳論好比把泥鰍拉成黃鱔一樣長那樣吃力不討好。寶玉不是曹雪芹的化身,但他是作者嘔心瀝血地塑造出來的最重要的人物,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曹雪芹那萌芽的民主主義思想。正如愛爾維修所說的,「每一個社會時代都需要有自己的偉大人物,如果沒有這樣的人物,它就要創造出這樣的人物來,」[7]寶玉正是曹雪芹那一時代所創造出來的一種先進人物的典型。他雖然不那麼「高大完美」,卻十分可貴。正是植根於特定時代的現實之中,而不是想當然的、連作者自己也騙不了自己的杜撰。
七 不是這裡頭的貨
《紅樓夢》作者對於「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寶玉,對於象徵著封建社會必然衰亡的鳳姐,在態度上是對立的。作者對寶玉的愛,也從鳳姐瞧不起寶玉的情節曲折地表現出來。鳳姐有時表示喜歡寶玉,但這主要為了表示尊重和討好溺愛寶玉的「老祖宗」與王夫人。與其說鳳姐真心喜歡這個「不是這裡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的兄弟,不如說是鳳姐在向「老祖宗」表示喜歡她當做命根子一般溺愛的孫兒。不論如何,鳳姐對寶玉的基本態度是瞧不起,她雖然很少背地裡嚼說寶玉,卻經常當眾取笑寶玉。當平兒把寶玉要替丫頭彩雲承當在王夫人屋裡拿茯苓霜的罪責告訴鳳姐的時候,鳳姐感到寶玉干預了她的行政事務,流露出藐視寶玉以至厭惡寶玉情緒。
事情是這樣的:寶玉聽見彩雲對平兒說,「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與環哥是真情。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競粗我回二奶奶去,我一概應了完事」,寶玉說:「彩雲姐姐果然是個正經人,如今也不用你應,我只說是我悄悄的偷的,唬們頑。如今鬧出事來,我原該承認。」寶玉這一番謊話,既有襲人的啟發,也不像鳳姐說謊那樣為了她自己。鳳姐卻硬要「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拿來」,強迫她們在太陽下跪磁瓦子。鳳姐處理丫頭問題的態度,同時表現了她對寶玉的瞧不起。
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帶上,什麼事他不應承?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使人?還要細細的追求才是。……
鳳姐瞧不起不會「使人」的寶玉,暴露了她自己治人不擇手段的嘴臉。對照她和從南方回來的賈璉所說的那一席話,不難看出,她對寶玉的瞧不起,只能暴露她在品質上與寶玉的鮮明對立。
我那裡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裡就慈悲了。……
這些話是鳳姐從反面落墨,標榜自己協理寧府的功勞的得意之作。鳳姐先後所說的這兩段話,其共通之處是堅持她那如何「使人」的原則,隱蔽著她那壓迫奴隸的猙獰面目。我們還有機會探討這兩個典型的對立,不必在這裡對兩人作全面的比較。但鳳姐這些「如何使人」的原則,已經足夠表明她在是非、善惡、美醜等方面和寶玉的對比多麼鮮明。相反相成,作看對寶玉的肯定,相當於對鳳姐的否定。
《紅樓夢》塑造寶玉這一典型人物,體現了曹雪芹的進步埋想。正像我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先進人物的世界觀常常是充滿了矛盾一樣,曹雪芹的世界觀也存在著民主性與封建性的矛盾。這種矛盾形成了他筆下的賈寶玉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但是,正因為曹雪芹是一個民主主義者,所以才塑造了賈寶玉這樣一個懷疑現狀,不安於現狀,在思想和言論方面對封建舊秩序有破壞性的新人物。這種人物與企圖靠高壓和貪婪的手段挽救其沒落命運的鳳姐成為鮮明的對立。倘若曹雪芹根本沒有一定的進步思想,也不會在歌頌寶玉的同一巨著裡,暴露鳳姐那與寶玉相對立的精神面貌的醜惡。寶玉和麝月談藥力,笑斥以松柏自比而不配以松柏自比者的「不怕羞燥」,與鳳姐詭稱自己「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的死要面子卻不要臉的表演相比較,真善美與假惡醜的對立又是多麼鮮明。
寶玉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那野墳圈子里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得起。
麝月等人野墳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麼大笨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
寶玉松柏不敢比。連孔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羞燥的,才拿他混比呢。
這是多麼富於想像的細緻的描繪,作者反對什麼的傾向表現得多麼鮮明。實際上不可能有純客觀的現實主義。真實地再現寶玉與鳳姐對立性格的曹雪芹,他的巨著並不是僅僅在為封建末世唱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