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與賈璉的勾結與爭奪
一 知命強英雄
有人解釋「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兩句裡的「人木」二字,說它是「休」字的拆字。看來,解釋得不錯。鳳姐鬧寧府,說的「只給我一紙休書」的使氣話,也許是作者暗示鳳姐「哭向金陵」的下場。鳳姐被休棄的原因、過程和主動者,我很難根據十二釵判詞作出自信可靠的推測。假若對死人的命運也不應該妄下結論,「顯然」、「無疑」……一類的詞彙雖很流行,隨手就能拿過來使用,卻總覺得不那麼心安理得。好在脂批對鳳姐與賈璉在後三十回裡的關係,提供了很值得重視的線索:「此曰『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日『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救』與『強』無別也。甚矣,今因平兒救,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強何身微運蹇,展眼何如彼耶?……」這一脂批不能解答鳳姐怎樣被休棄的問題,卻能使讀不到曹著全稿的讀者明瞭,將來鳳姐與賈璉之間的矛盾將會激化。而且矛盾的主要方面,將由鳳姐方面轉化到賈璉方面來。
後四十回的續書令人失望的寫法之一,是不只改變了回目,而且把王熙鳳活著「哭向金陵」的情節,改變為「王熙鳳歷幻返金陵」的情節。而所謂「歷幻」,不過是冤鬼索命這一 類陳腔老調。這種寫法,對曹雪芹原定的創作意圖,是一種有害的修改。這種寫法,迴避了鳳姐與賈璉之間的尖銳衝突,也削弱了鳳姐的個性特徵。不是魂返金陵,而是活著回金陵去,這對於一向自尊的鳳姐來說,是更有打擊作用的,衝突的社會性寫得更為顯著。經過高鶚這麼一改動,就鳳姐的結局來說,顯然不再那麼可「哀」了。這種「戲不夠,神仙湊」的寫法,正如趙姨娘死於神鬼索命的寫法那樣,用小說替「善惡到頭終有報」的迷信觀念作宣傳,用幻境代替賈府成員之間波浪般發展著的社會衝突,暴露了續書者對實際生活的無知或沒有揭露社會衝突的勇氣,因為它削弱了《紅樓夢》在社會內容方面的重大意義,所以是令人失望的寫法。
不能認為續書一無是處。比如賈璉「見鳳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時也說不出來」,比如賈璉拒絕平兒請醫生給鳳姐看病的建議,啐了一口,說「呸!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他呢」等等情節描寫,不是一點道理沒有的。但是鳳姐與賈璉的矛盾衝突的情節線,已經打了死紇???,讀起來就難免感 到乏味。人物性格和人物的相互關係,變化的階段性與一貫性是對立的統一。曹雪芹筆下的鳳姐性格與她和賈璉的關係,在「恃強羞說病」那樣的篇章裡,具備了變與不變的對立統一。「知命強英雄」這一回目本身,也顯示了曹雪芹多麼重視鳳姐性格和她與賈璉的關係的複雜性。續書把矛盾衝突簡單化,讓鳳姐白日見鬼的寫法,真有點白日見鬼的味道。它只能喪失曹雪芹創作意圖的現實主義和藝術魅力。
不論鳳姐是活著還是死後「哭向金陵」,那「事更哀」的一個「更」字表明,鳳姐與賈璉之間的矛盾衝突,一定要發展到絕裂的高潮。不論曹雪芹的宿命論和虛無主義將會怎樣影響關於鳳姐結局的描繪,他的創作如實地反映了鳳姐與賈璉(或者還有邢夫人等人)之間矛盾的社會性質,而不是象續書者那樣迴避這樣重要的社會矛盾,用莫須有的人與鬼的衝突來頂替原作者分明預示了的,較之前八十回已經再現過的衝突更加尖銳也更有戲劇性的社會衝突。看來續書者對於鳳姐與賈璉等人的關係的實際狀況心中無數,所以結果不免有點像俗話所說—「新媳婦哭公公,說不出個好處來」。
人物的結局,和人物性格的典型性很有關係,和典型環境也很有關係。「知命」而又要「強英雄」的鳳姐,這既是她自己不甘於聽憑歷史命運的安排的表現,也是官僚地主階級無力抗拒歷史發展規律的表現。很可惜,我們不能直接看到曹雪芹將怎樣在「強」字方面著力,認識鳳姐與賈璉之間那透過夫妻關係所顯示出來的社會衝突。好在前八十回有關鳳姐與賈璉相互關係的情節,已經可以使我們認識鳳姐是一個什麼樣的典型人物,已經可以說明《紅樓夢》為什麼是一部深刻反映了歷史、社會內容的小說。
二 不打破鼓三千
一切夫妻關係都不簡單,鳳姐與賈璉的關係顯得更為複雜。冷子興說賈璉娶了鳳姐做老婆,使「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這句話強調了兩人之間的矛盾,說明鳳姐擁有壓倒賈璉的優越條件。作者把鳳姐寫成一個瞧不起賈璉的「英雄」,卻不因此把賈璉寫成一個不堪一擊的熊包。林之孝既說風聞賈雨村降職,又說「只怕未必真」。賈璉說, 「真不真,他那官兒也未必保得長。將來必有事的,咱們寧可遠著他些好。」不知後卅回的情節是否印證了賈璉的擔心,不過,從賈雨村對賈府被抄時落井下石的行動,已經證明了賈璉那「於世路上好機變」的性格特點有社會原因。可惜強中更有強中手,他在二奶奶跟前到底要矮半截。縱觀兩人的關係,衝突多於融洽,而且融洽中也有衝突。夫妻之間,並不是隨時都在鬧彆扭的,有時顯得很和睦。作者常常運用既簡練又具體的筆墨, (例如「送宮花賈璉戲熙鳳」的情節)寫出地主階級生活的腐朽,也寫出他們關係的融洽方面。不知道是因為作者故意要和讀者捉迷藏,還是因為事物的發展過程本來就不簡單,作者幾次著力描寫他們之間的尖銳衝突,衝突尖銳得彷彿就要鬧翻的樣子,雙方卻又並不攤牌。看來作者是要把衝突的高潮留在八十回之去寫的吧,可惜我們讀不到那些好看的衝突了。
前八十回寫兩人的衝突,寫法很有變化。有時寫得很集中,有時寫得很分散;有時正面寫,有時側面寫;有時細寫,有時一筆帶過。真所謂長短、遠近、大小、隱顯、奇正……運用自如,變化多端。鳳姐生日「潑醋」的情節,和賈璉偷娶尤二姨的情節相比較,雙方的利害關係、互相對立的嚴重程度大不相同。作者正面寫他們那次要的衝突,從側面寫他們那重要的衝突。對待尤二姨事件,正面寫鳳姐多方面向賈璉進攻,幾乎看不出對立面的賈璉有任何反擊.但也能使讀者感覺得到,暫時處於劣勢的賈璉,將來不會善罷甘體.在這種彷彿容易和解的衝突裡,埋伏著將來更為尖銳的衝突。
看來因為本身就不簡單的生活,給作者提供了多方面地再現兩人相衝突的具體根據,所以有時作者寫兩人的衝突,往往是在表面融洽的形式中暗暗進行的。比如說,高興的鳳姐和久別的丈夫說笑,並不放鬆賈璉閒談所暴露的內心秘密,或當著賈璉的奶娘拿賈璉的惡習當笑話說,或兩人都願給賈薔差使而鳳姐爭著賣人情……似乎賈璉一貫順從鳳姐那處處都要佔上風的脾氣,卻又不甘心當一個「???鼻子」[1]。為了不至擴展對他自己無益的爭執,裝出副「雞不與狗斗」的樣子。這就是說,包括日常生活,賈璉和鳳姐之間隨時都有衝突,不過往往在潛在的形式中進行著。「潑醋」那回, 「畜牲」賈璉不就背著鳳姐,在情婦與小老婆跟前發洩他那硬憋著的窩囊氣嗎?賈璉企圖說服鴛鴦配合他偷當賈母金銀家什,他奉承鴛鴦而把「他們」——鳳姐借來作陪襯,這也是一種對他那「閻王老婆」的埋怨。
不是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誰還手裡管得起千數兩銀子的東西。也只因他們為人,都不如蛆姐明白,有膽量。我若合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作者還在同一回書裡,寫賈璉不肯輕易聽任鳳姐、平兒擺佈自己。
你們太也狠了。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頭,就是現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我不合你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真真「了不得」。
賈璉說的「他們」、「你們」或「破鼓」。所指的全是同一對象。鳳姐與賈璉的衝突,有時彷彿是征日常生活中進行的,但這並不影響衝突的尖銳性。
三 難為你想的周全
雖然作者以至不少讀者,過多地強調鳳姐與賈璉爭風吃醋的矛盾,但形象本身已經表明:兩人的矛盾不只是夫妻關係的矛盾,本質上是地主階級內部,在政治和經濟等方面的互相勾結與互相爭奪所產生的矛盾。兩人共同管榮府家務,有對內對外的分工。因此他們的閨房,也就是兩人辦公的會議室,談閒天與談工作這兩種活動往往攪在一起。而雙方的互相勾結和互相爭奪,也在這種複雜的狀態中進行著。他們在家裡商量用什麼規格給寶釵做生日的問題,兩人既是互相商量,又是互相摸底,流露了兩人那高於夫妻關係的權勢之爭。
鳳姐 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麼樣呢?
賈璉 我知道怎麼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到沒了主意。
鳳姐 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裡。如今他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
賈璉 你今兒糊塗了。有比例呀,那林妹妹就是比例。往年怎麼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
鳳姐 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麼想定了,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作生日,想來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與林妹妹的不同了。
賈璉 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
鳳姐 我也這麼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氣。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
賈璉 罷,罷。這空頭情我不領。你不盤察我就夠了,我還怪你?
這段對話所表現的生活內容。。不只是這一對夫妻之間的勾心鬥角,而且曲折地、耐人尋思地表現了林黛玉和薛寶釵在賈府中社會地位的變化,使讀者預感到她們未來遭遇的不同。鳳姐和賈璉是榮府的當家人,既不便於明問賈母「老祖宗有沒有偏心眼兒」,又要把事情辦理得切合賈母的偏的偏心眼兒。因此,兩人之間沒有多大利害衝突,倒是有共同語言共同利益的,這是引起這場對話的心理根據。和偷當賈母家什相似,兩人之間的互相勾結是主導方面,但同時也有互相爭奪的一面。說這段對話也反映了兩人之間的矛盾,並不是說也像典當家什那樣,鳳姐要弄二百兩銀子到手。這只是說,在他們那開玩笑般的對話裡,雙方的互相揣測,反映了更帶經常性的互不信任。作者沒有用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矛盾去代替「王熙鳳知命強英雄」那種決戰般的衝突,但也不是只著力描繪他們在尤二姐問題、鮑二媳婦問題、二百兩銀子問題以及多姑娘問題上那些規模較大、程度較尖銳的衝突,而忽略了_他們相互勾結時的爾虞我詐的情節和場面。這就使鳳姐那種一切權力歸於我的封建統治階級思想意識,她那隨心所欲的專橫作風顯得更加突出。
就前八十回來說,鳳姐與賈璉的互相爭奪,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越發展越嚴重的。「恃強羞說病」,是兩人衝突接近高潮的一回書。鳳姐的破口大罵,賈璉的委屈求全,較之「潑醋」那回書的衝突,內容更廣泛也更深刻。在衝突中常常處於劣勢的賈璉,並不一味遷就他的正經老婆。鳳姐欺騙賈璉,說她要二百兩銀子為的是給尤二姐上墳燒紙,賈璉低頭沉思一陣,只好說:
難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
賈璉說這些話,不單純是在表示和解。用不著外加註解,讀者也能體驗到他那話到嘴邊留半句的為難心理。這種彷彿和解的對話,話中有話。它好像是順口說出來的,卻表現出賈璉那口服心不服的心理特徵。如果承認鳳姐與賈璉的夫妻關係體現著地主階級內部矛盾,那麼,應當說這種矛盾,是通過不可重複、非一般化、富於獨特性的形式表現出來的。
四 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表明:以私有制為基礎的家庭,特別是地主家庭,其成員之間的關係很不簡單,矛盾重重。他們的互相猜忌、互相提防、互相打擊,有的不只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在當事人看來是很必要的。這麼一來,使孔老夫子那些滴里搭拉的孫子所鼓吹的「孝悌忠信」,「夫唱婦隨」的道德說教,不免成了掩飾矛盾的欺騙宣傳。《紅樓夢》裡所表現的賈璉與鳳姐的夫妻關係,在客觀上不就是對這種封建道德觀的辛辣諷刺嗎?
鳳姐和賈璉之間的互相爭奪,和他們的互相勾結一樣,是帶普遍性的,是私有制觀念在特殊現象上的具體表現。[2] 鳳姐和賈璉的爭奪,常常和勾結相結合。王夫人向賈璉要二百兩銀子時說:「連老太太的東西的都有神通弄出來,……」這就引起賈璉、鳳姐的懷疑,懷疑賈母的小丫頭傻大姐,懷疑 傻大姐的娘,懷疑自家的小丫頭……其中總有人走漏了風聲。鳳姐有鑒於邢夫人那邊恨鴛鴦,怕鴛鴦因此受屈。平兒卻不以為然,笑道:
這也無妨。鴛鴦借東西,看的是奶奶,並不為的是二爺。一則鴛鴦雖應名——是他私情,其實他也是回過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孫女孫子多,這個也借,那個也要,到跟前撒個嬌兒,和誰要去。——因此只裝不知道。縱鬧了出來,究竟那也無礙。
小說沒有說明,平兒所說的老太太知情等等,究竟是平兒的推測,還是她從鴛鴦那兒聽來的。不論如何,這一補述符合賈母性格和她的地位,也反映了老小地主婆都慣於互相猜忌和互相提防這種帶普遍性的實際狀況。而鳳姐與賈璉在這一事件裡的互相提防,是通過雙方的互相支持來表現的。
剝削階級意識控制著的人們的種種精神現象,常常是物質利益的曲折反映。許多彷彿無所謂的精神現象,包括鳳姐與賈璉之間,拿香菱與平兒的地位來開玩笑,這種玩笑所體現的雙方的矛盾,從根本上說都與物質利益相聯繫。這不是說,精神現象沒有相對的獨立性。像鳳姐這些剝削意識深入骨髓的角色,包括她無微不至地維護自己的「體面」,不假思索地拿賈璉的男女問題來開玩笑,……一切屬於在精神上能夠打擊別人抬高自己的行為,歸根結底是物質利益矛盾的反映。物質利益如何影響夫妻之間的精神生活,最明顯的事例,要算「恃強羞說病」那回,鳳姐突然發瘋般臭罵賈璉。賈璉對鳳姐有不少現銀子忿忿不平,那些話說得「戳人的心」,在病榻上的鳳姐翻身起來,破口大罵:
我有三千五萬,不是賺的你的。如今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背著我,嚼說我的不少,就差你來說了。可知「溯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王家,可那裡來的錢?都是你們賈家賺的?別叫我噁心了。你們看著這個家,什麼石製鄧通的。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還夠你們過一輩子呢。說出來的話,也不怕臊。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你們的,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
鳳姐這些話離題萬里,所以賈璉感到鳳姐「肝火盛」。讀者也會奇怪,鳳姐為什麼要發這樣大的脾氣。甚至會疑心,作者是不是濫事誇張。其實,正如鳳姐所說,因為賈璉的話戳了她的心。那麼,賈璉的話究竟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刺激性呢?其實在老婆跟前「側起身子過日子」的賈璉,真是在代人受過。正如鳳姐自己所說,如今裡外上下背地裡有人嚼說她,嚼說她拿銀子在外頭放利。鳳姐只許自己偷偷在外放利,只許自己三千五萬搞私房錢,卻不許旁人背地裡嚼說她。別人嚼說猶可,你賈璉竟敢和外人配合著嚼說我,怎怨得我「肝火盛」?鳳姐埋怨賈璉是引鬼入宅的「家親」,卻不承認她自己和賈璉爭權奪利的現實。有理無理都搞得賈璉只好忍氣吞聲,這個女人實在是不尋常的。這裡還有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鳳姐在「肝火盛」的情勢之下,為什麼耍把她娘家的富裕搬出來壓制丈夫賈璉,要對方細看「太太和我的嫁妝」,並說出「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還夠你們(包括賈府一切人)過一輩子」的大話呢?認真體驗人物內心活動的讀者,認真研究這種內心活動的現實根據的讀者,是不難得出相應的解答的。
五 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
除夕之前,賈珍按歷年慣例,把新近剝削來的實物地租分贈給「閒著無事的無進益的小叔叔兄弟們」。在家廟裡管理和尚道士的賈芹,每月有份例而且有機會貪污和尚的份例。他屬於有事幹有進益的,但他也像族中子侄一樣前來領取年物。賈珍說了他幾句,把他趕走了。賈芹前來領取年物,是在和族中子弟爭奪物質利益。儘管對手不同,賈芹和族人的互相爭奪,也可以說是鳳姐和賈璉的關係的一面鏡子。
因為鳳姐與賈璉是夫妻,所以爭利的方式顯得比較複雜。鳳姐和賈璉之間,一貫丁是丁,卯是卯的。賈璉對賈珍派遣賈薔到姑蘇聘請教戲的教習、買學戲的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一事表示懷疑,懷疑賈薔外行,怕他不能勝任。鳳姐卻在賈蓉的慫恿之下,用「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為理由,反對賈璉修改賈珍的決定。賈璉以「自然是這樣」的空話為自己解嘲,結束了這場以失敗告終的爭執。在這種不過是意見分歧的形式裡,分明表現出鳳姐處處要控制賈璉的用心,表現出她和賈璉爭奪擁護者的本意。不論是對待替侄子謀差的問題,還是對待奴才的求婚問題,鳳姐毫不忽視拉攏一些人,和賈璉爭奪擁護者。在這些彷彿微不足道的活動中,雙方的互相爭奪占壓倒優勢,顯示了有個性的夫妻關係中,那一般關係的社會內容。
不論作者是否對鳳姐作過階級分析,這個典型的剝削者壓迫者,包括與丈夫賈璉爭奪威信,爭奪已經成為她的習慣、本性以至本能。她常常不假思索,隨時都會露出這一手。賈璉雖然也是一個剝削者壓迫者,但他和鳳姐那種只顧眼前方便的為人頗有差別。賈璉對於他父親霸佔石呆子的古扇問題,對於來旺家倚勢霸成親的問題,及這些問題與賈府的利害得失,顯然比賈赦、鳳姐看得遠一些。鳳姐為了和賈璉爭奪奴才的擁護,對待來旺家的婚姻問題,比賈璉的態度要蠻橫得多。賈璉重視林之孝有關來旺兒子不成才的情況匯報,不願意給他說媳婦。他怕因為支持這一不得人心的婚姻,要失掉更多奴才的擁護。賈璉並不是在為丫頭彩霞的命運著想,主要是在維護自己做主子的利益。然而鳳姐卻一意孤行,公然以媒人自居,硬把彩霞娘叫來,強迫對方接受她自己的陪房的要求。她一心滿足自己的奴才的要求,也就是為了奴才更能死心塌地為她服務。當她的目的達到之後,還要強迫賈璉緊跟她的決定走。她向賈璉提出的理由,在讀者看來可能是太可笑的,對賈璉卻產生了不得不緊跟的效果。當然和其它問題一樣,賈璉未必心服。不過,既然鳳姐想得到說得出,你賈璉不心服也得心服。當賈璉從外面回來,鳳姐問他,「可說了沒有?」賈璉說,「我原要說的,打聽得他小兒子大不成人,故還不曾說。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兩日再給他老婆不遲」。鳳姐一聽就火了;但她偏要笑著說:
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才已竟和他母親說了,他娘已經歡天喜地應了。難到又叫進他來,不要了不成?
從鳳姐一定要降伏賈璉的企圖來說,她說的「不要了不成」這樣的話,對賈璉也是很有力量的。從鳳姐處處不忘一個「我」字那做人的訣竅來說,「何況奴才」等話說得多有個性。從鳳姐的方法和作風來說,彩霞娘「歡天喜地」這些話也很有表現力。從鳳姐威脅賈璉的態度來說,「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這話是一種準備吵架的挑戰。……對比鳳姐答覆賈璉求她說服鴛鴦,偷當賈母家什的那些話,鳳姐顯得比她的丈夫——「言談去的」的賈璉要厲害得多。也許賈璉很懂得「不怕婆娘是野人」的道理,他只得後退一步說:「既你說了,又何必退。明兒說給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
六 我不敢不依
作者常常通過兩口子打架、以至爭風吃醋的生活瑣事的描寫,來表現鳳姐與賈璉的互相爭奪。不能認為,這對夫妻的爭風吃醋,已經直接顯示了巨大的社會意義。但是作者沒有把視野局限在這種生活瑣事本身,而是寫出了與之相聯繫的別的實際生活。這就給讀者提供了特定的根據,認識封建地主階級的內部矛盾的複雜性,特別是認識它怎樣形成一種「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後果——給被統治者造成多方面的摧殘。
鳳姐與賈璉之間的衝突,有時表現在帶「醋」的說笑中。比如,趙嬤嬤當著賈璉和鳳姐,開玩笑般地埋怨賈璉不幫她兩個兒子謀差使,鳳姐一聽,就在說說笑笑的方式中答應幫忙,
並且沒有忽略怎樣貶低賈璉而抬高她自己。
……你從小兒奶的兒子,你還有什麼不知道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到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嫫嫫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內人一樣呢。
趙嬤嬤和眾人一樣,懂得鳳姐的語意雙關,笑個不住,念佛,還說:「可是屋子裡跑出青天來了。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原故,我們是沒有。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這些話啟發了鳳姐,於是更上一層樓,深剝賈璉的瘡殼:
可不是呢。有內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
這些話裡有話,既有趣又帶刺兒的玩笑話,當場對賈璉沒有產生嚴重影響。而在「變生不測鳳姐潑醋」那回,鳳姐那些並非開玩笑的話的影響,卻大不一樣了。在鳳姐與賈璉的這次暗的而不是明的衝突中,以談成趙嬤嬤的差事告終。相反.在「潑醋」那回的明刀明槍的衝突中,卻不只暴露了他們靈魂的醜惡,而且波及無辜的兩個小丫頭,受害者包括平兒,特別嚴重的是「混帳女人」鮑二家的。
賈璉「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看見來了許多觀戰者, 「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賈母立刻出頭干預,真可謂「公不公也公,服不服也服』』,賈璉只得奉命賠禮道歉。賈母並不計較賈璉的偷雞摸狗,她勸鳳姐時說過,「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賈母很不以為然的,用來責怪賈璉的,是以為賈璉辜負了鳳姐這樣的「美人胎子」,「為這起淫婦打老婆」,有損「大家子的公子出身」的身份。面對跪在面前「領罪」的賈璉,賈母說:
若你眼睛裡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你乖乖的給你媳婦賠個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
賈璉昨天還對人發過牢騷,說「都是老太太慣的他,他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今天卻只好順著台階下。自相矛盾地說,「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幫鳳姐收服賈璉的賈母,再來一套支持鳳姐的妙論。她笑著說:「胡說!我知道他是最有禮的,再不會衝撞人。」經過賈母這一描,鳳姐越發成了無辜受害者了。賈母這些話和她自己說的「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的話相矛盾。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利用她那太上皇般的權威,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鳳姐這個「最有禮的」角色,昨天還投進賈母懷裡,告了那麼不怎麼在理的一狀:「……在窗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和鮑二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讀者不難想起,鮑二家的當時是怎樣說的,後來是怎樣羞得上吊死的,賈璉又是怎樣「著人去做好做歹」,許了屍親二百兩發送的。不管賈母是何居心,她對鳳姐的稱讚,在客觀上倒有些諷刺的意味。
七 心裡怪可惜了的
鳳姐與賈璉之間,矛盾還沒有發展到徹底決裂的環節。「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的鳳姐,經常占賈璉的上風。後卅回鳳姐「哭向金陵」,不見得只因為鳳姐終於「我竟不能了」,也許她像孫悟空翻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受了「夫嫌妻一張紙,妻嫌夫罪該死」之類的封建教條所支配的緣故吧?即使在日常生活裡,矛盾還沒有發展到鬧翻之前,賈璉對鳳姐只能當著不狠背著狠。鳳姐對賈璉,卻常常是當面鑼對面鼓的。再加上平兒經常衛著她奶奶而不是護著她爺,更促成了賈璉那「世人都怕婆娘,唯有我那婆娘不怕我」的尷尬處境。
賈璉從南方回家,夫妻二人算是親熱了一番。偶因平兒假裝說薛姨媽派香菱前來問話,忘乎所以的賈璉說話露餡,引起嗅覺特別靈的鳳姐的一番奚落。
賈璉 正是呢。方纔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得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叫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風姐 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麼「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裡,看著鍋」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也因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不上他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光正大的與他作親,過了半月,他就看的「耳旁風」一般了。說到這裡,心裡怪可惜了的。
鳳姐和賈璉都是善於進入角色的演員,也都是佔有慾非常旺盛的角色。賈璉為香菱抱不平,是他自己的佔有慾轉了個彎子的流露。鳳姐嘲笑薛蟠「吃著碗裡,看著鍋」,是為了嘲笑嫉妒薛老大的賈璉。鳳姐為平兒鳴不平,實際是為自己鳴不平。我們讀不到後卅回,很難猜測兩人的這種彷彿瑣細的矛盾,是否會像多姑娘那一綹頭髮,成為雙方決裂的構成因素。但從曹雪芹慣於使用暗示手法這一點看來,兩人的互不放心,可能發展成為嚴重的衝突。平兒替賈璉掩藏一綹頭髮那回,平兒對賈璉說:「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賈璉說:「你兩個本是一路神祇。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這是無所謂的戲言,還是象寶玉一再說要「做和尚去」,後來真做和尚一樣是作者安排的讖語,很難預斷。無論如何,雙方這些勾心鬥角的行為,對於由夫妻關係所體現的社會意義來說,未必就是不值一提的。
在鳳姐眼裡,賈璉對別人的內人的垂涎,不像尤二姐懷孕那樣成為對她自己權勢的威脅。但鳳姐借薛老大來影射賈璉,正如鳳姐發覺賈璉私通鮑二家的而發牢騷,說「可憐我熬的連個淫婦也不如了」等現象一樣,雖不是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的直接衝突,但卻是冤家遇對頭,剝削階級的貪慾在夫妻關係上一的一種表現。最後我還想說:我以為鳳姐和她丈夫之間的衝突,常常居於優勢的客觀原因,是她有強大的後台,即賈母、王夫人以及她們所代表的王、薛、史三家政治上和經濟上的勢力。其主觀原因,是她那種霸道的個性起著重要作用。即使是和賈母開玩笑,即使她不敢得罪賈母,她那張嘴巴也不饒人,你賈璉算個老幾?幾乎可以認為,打擊人、挖苦人以至背後弄鬼,對她自己來說,是一種自覺的精神方面的享受,所以對丈夫賈璉也不例外。不論曹雪芹為什麼要著力寫鳳姐與賈璉在這方面的衝突,它無損於所謂反面人物的典型化,而且豐富了作品的現實內容。
鳳姐這個唯我獨尊,「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玉皇數我大」的角色,她所代表的思想意識,還在以不同的形態出現。不過,結局未必比鳳姐好一些。在歷史上,在現實生活中,難道我們看到的這樣事例還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