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園憶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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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學研究

《 紅樓夢》 中的「寧國府」、「榮國府」和「大觀園」,在我的頭腦中,一直有個具體而實在的輪廓,我還常和朋友笑著說:我曾在賈氏宗祠裡住過。意思就是我以為北京西北城什剎海前後海之間的敦郡王府、恭王府和恭王府花園就是寧國府、榮國府和大觀園的藍本。而在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一年間我在北京輔仁大學教書,住在什剎海北岸南官房口二十號原清宗室溥堯臣的一所房子裡的原故。房子原來是敦郡王府的祠堂,恭王府的東鄰。住下來後,日常課餘常和兄弟們陪著老父徜徉什剎海附近的堤頭巷尾,和一些老旗門子的三鄰四捨拉拉呱兒(閒話)。越米越覺得那一帶象《紅樓夢》所描寫的環境,後來輔仁大學置了恭王府花園,拆改之前,我又詳細去看過,覺得更和大觀園相像。即將此話和老同學單士元及燕京大學同事陳鴻舜先生談過,當時他們都在搞北京第宅的沿革研究。士元寫《恭王府沿革考略》,因「文獻不足征也」未取此說,鴻舜先生不久就去美國留學了,大概也沒有搞。我自己因不搞「清史」,沒有研究此事,一晃已有二十多年。在報上看見吳柳同志《京華何處大觀園?》一文(載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九日《 文匯報》 ),倒又引起我的興趣。還是那句話,我並不想來考訂「大觀園」,但在.二十多年前確曾在那裡住過二年,見聞所及確也有可補吳文所未及之處,因作此回億。

一、東府和西府

《 紅樓夢》 中稱寧國府為東府,榮國府為西府,說兩府對門中隔一個夾道。敦郡王府和恭王府花園正是這樣情況。兩府的東西牆相對,中間隔一條巷子,南段名「李廣橋東街」,北段(橋迤北一點路)即名「府夾道」。我們住在那裡的時候,兩府的房子已有不少拆改,但府夾道東面和西面各為一大片數百間的府第房屋的痕跡,還可以很清楚的看出。恭王府花園東向還開了座大紅門,門前一對大石獅子。我每早由家裡穿過北門向大學男部(恭王府花園為女部及司鐸書院).上課,總想「賴大」「林之孝」他們大概每天就都站在這裡的。根據口頭文獻,附近的鄰居一直還稱兩府為東府和西府。他們和我說他們世世代代都是這樣叫法。又說當初從府夾道東起一直到南官房大東頭都是東府。我住的原來溥堯臣家的房子是祠堂。西邊從府夾道朝西,跨過今龍頭井街與輔仁大學男部相連,直至尚勤胡同一大片都是西府,再西就是慶王府了。府主人換過多少,口頭上大家仍是稱東府和酉府,恭王府、敦郡王府的名稱倒不那麼通俗,可見由來已久。同時恭王府的海棠花很有名,也稱為「西府海棠」1 。

關於西府,單士元先生作過「考略」。東府則本來是康熙的兒子敦郡王允䄉的賜弟,允䄉在雍正時曾以罪廢,乾隆年間始復爵輔國公,死後以貝子禮葬。允䄉居住以前則是明末吳三桂的父親襄城伯吳襄的居宅。因最後的房主人溥堯臣還是允䄉的後裔,可能房子並沒有入官。但不知西府在恭王和和珅以前又是誰的府第?與允䄉家有無關係?

二、「賈民宗祠」與「櫳翠庵」及「寧國府的小花園」

現在從我住過的東府談起。《 紅樓夢》 中說:「賈氏宗祠」在寧國府,我所住的恰就是敦郡王府的祠堂。房子是三進四層五開間。我們住進去的時侯,溥家已經賣給姓楊的,楊家已作了不少修改,但原來規模尚可看出。一進大門是五間倒座和門道,而門口和一般北京大宅子不同之處是完全平地,沒有上馬石。二門口也不是一般的垂花門而是東西兩人間房,房前有兩方很大的上馬石。友人啟元自(功,清宗室)告我說,東西兩間是祠堂執事人辦事的房間;馬石置於門內是府邸規模,以便內眷上車上轎,大概就是賈母祭宗祠上轎的地方。二門內是東西房和一座坐北朝南的大殿。開間約有六間房大小,我們曾在內中開過十二桌酒席,應是當日宗祠的正殿。迎正殿是屏門,屏門後和左右是抱廳小間。東西各有長形房間一,東房北牆下,砌有紅木邊磚炕;西間無坑而有垂花木福,估計櫊內系放置木炕之用。《紅樓夢》 賈氏祭宗祠時曾扶賈母至上首房裡炕上歇息,方位形勢即指東間北牆木炕。我們搬入時還在,達鋪床不便,被我弟弟拆了。最後面是一排寢殿,因修改過大,除開間大小尚餘舊制外,已看不出原來的痕跡。據說這是原來東府的中心,溥完巨所分有,最後才賣出的一部分。現又二十多年,情況不知何如了。這所房子,北師大老校長陳垣先生、我家和苦水詞人顧羨季(隨)先後都注過。

祠堂以東是東府的住房,因被陸續賣出拆改,痕跡已不大看得出夾;以西是一所小小的尼庵,淺淺的一進,四小間殿堂和一間香積廚。殿中供的是觀音大士。庵名已記不清,好像是「聖泉庵」?我們和它作鄰居時,其中還住著兩個尼姑。間她們庵的源流,她們說本來是府裡的家廟,府裡敗了,家廟沒有人過問,現在(一九四O 年前後)靠尼姑們自己維持。我們想,這大概是妙玉去後的「櫳翠庵」。

再西是租給輔仁大學外籍教授德人司徒資,意大利人蔣達士的住房。是圍繞一座小小的庭園的幾棟房子,據鄰近人說,是東府的花園。我因向蔣達士學意大利文,常到那裡去,確也花木扶疏,饒有韻致。《紅樓夢》中賈珍的女兒說那府也有一座園子,不過沒有大觀園大,應該就是此園。

宗祠迄東,斜對祠門是一個短短兩三家入家的胡同,名「敦厚胡同」,出去即什剎海。什剎海現在已經是整潔清新的首都人民游泳池,而三百年來直至二十年前我們住在那裡時,還是一片無人管的大水塘。夏天搭一季茶棚賣茶,春秋冬三季,或鳴蟬敗柳,或枯荷殘水,都是一片蕭疏衰落的氣象,而塘中所出的菱藕、荷葉、蘆葦、柳枝實是一筆很不少的錢。探春要派老婆子管理,認為一出是園子裡一筆收人的,應亦確有聽指。

三、「大觀園」的殘跡

我同意「大觀園」的藍圖是燕王府花園。當恭王府陸陸續續賣出的時候,恭王府花園還保存在恭王的嗣王溥偉的弟弟溥儒手中。溥儒是個畫家,朝夕都住在園子裡作畫。我住到南官房時,園子還沒有賣。我們曾和他的內親一位小姐去觀光過一次他的園子。在園子裡首先映人我們眼中的是《 紅樓夢》 裡的「凹晶館」的形象。吳柳同志不是說恭王府花園裡沒有水嗎,原來並不如此。本來園子正中就是一個池子,池水澄碧,苔鮮滋綠,很有一點寒潭山水的味兒。池子北面是一面亭榭,開軒曲檻,面對水池,整個亭榭都倒影在池裡。園主人溥儒每天就在這裡臨軒作畫,那天他本人未在,我們得以盡情地瞻顧盤桓,眼前宛然就是一座「凹晶館」,更覺曹雪芹取名之妙,義聯想到秋月皎潔的深夜,兩個女孩子坐在這樣的淒清的環境裡吟「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真不由要汗毛直豎起來,曹雪芹非身臨其境,不會如此體會人微的。不但有池水,而且在池南岸還有一處小小的流觴曲水,和中南海的一樣但具體而微。後來房子賣給輔仁大學,陪陳垣校長一行人去看房子(單士元先生好像就是這次同去的),池子乾涸了,「流觴曲水」的典綴還在。再後來來來往在走過那院裡似乎沒有再看見過池水,也許是被輔仁大學填掉了。

「瀟湘館」的形象也是隨陳校長參觀時留下米的。當時是園子中的一所獨院,房子在院子中間,左右都是竹林,在無竹的北京來說,真有「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境界,不僅只「一叢翠竹」而已。還記得當時一位接收房產的美國人天主教神甫林思廉就住在那裡。陳垣先生和他開玩笑說.「林美人正好住在瀟湘館。」張星烺先生和我正在旁邊,就用英語說給他,相與大笑。情景如咋,而二十年前的瀟湘館今天又有了變化了。我看見的後樓,和吳柳同志今日所見「鳳姐管理的大樓,還大有不同。第一,樓所以那麼大的原因,並不是像今天一間間的房子,而是房子裡面有一座假山,假山從平地通向二樓,從山洞裡鑽入沿石級小行,出來就上樓了。輔仁接收房子時,假山還在,但年久失修,不少地方都搖搖欲墜,並且塵封蛛網,掛礙很多。當時象陳先生這樣老輩,都沒讓上去,另從另一頭的樓梯走。而我們幾個當對的青年是鑽上去的。後來輔仁女院將此樓改作女生宿舍,就把假山拆去,改為今狀。第二年輔仁返校節,我去參觀女生宿舍,就舊跡蕩然,不復相識。第二,當時恭王府的主要東西雖已搬走賣去,樓裡還堆有不少破爛雜物。喜壽聯障之類就堆了好幾大堆。還有不少成匹的染色績絹,確是一處一二百年的大家庭雜物倉庫,《紅樓夢》裡屢記鳳姐去樓裡找綢緞等物送禮,應系實情。

此外我們還以為園中的海棠軒- 西府海棠盛開處的亭軒是「怡紅院」,還有一處香草離披的幾間屋子是「蘅蕪院」。海棠軒今日尚有跡可尋。蘅蕪院經過輔仁改造,久已湮滅無跡了,而當時確有這麼幾間房子,雖然香草並不像《紅樓夢》上寫的那樣突出。

所以我一直是書觀地認為敦郡王府、恭王府和恭王府花園是寧國府、榮國府和大觀園。

最後應該說明,這篇小文,僅是憑今日記憶,回憶二十年前的印象,為研究者提出一些線索而已。粗疏漏誤,在所難免。當時同知此況者,今江蘇師範學院歷史系柴德賡教授,不但曾一同陪游此闊,而且他曾在輔仁女院教書,改建前後的情況應更熟悉。還有我弟劉厚澤,是宗祠坐炕的親手破壞者,不少事可能補我記億所不及,希能就此作更多的補充。

現錄當時恭王府改為司鐸書院後,招待教師看海棠時我所填的一首《 金縷曲》 作結、

社燕歸來未?柳吹棉,琉璃剩碧,東風沉醉。貼梗垂絲池館畔,儂舊玲瓏照水!換年華,懵懵春睡。萃錦2 金鈴銷舊夢,鐸聲喧,九老香山會,故侯家,仙花寺。

風流欲接蘭亭禊,間主人,東來景教,摩西諸弟。墜粉零紅憑仗護,金鑰沉沉深𠕏:鎖春陰,涼蟾相窺。風景不殊尊酒醁,小橋西,入唱江南憶。散玉珂,斜陽裡。

兩點附註

劉厚澤

一、「恭王府」的易主

恭王府位於現在的北京師範大學之東,南官坊口若干大住宅之西。這所前清的王侯府第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就被清朝恭親王奕訢的承繼人溥偉為了籌劃復辟經費抵押給了北京天主教會的西什庫犬主堂。十多年後,利上滾利從原來兒萬銀子滾成了將近銀元二十萬元。這位末路王孫早已無法償還這筆債務了。直至一九蘭二年才由輔仁大學以教會之間的關係代他償還了欠債,取得了產權,但是始終沒有收房,因此溥偉的弟弟溥儒(名國畫家,號叫心捨)一直和他的夫人清媛女史安然地住在園中,直到一九三八年春才遷讓。

二、關於「南官坊口二十號」

我所住的南官坊口三十號舊宅,共約四十多間 房子,當時產權是屬於中法大學楊孟游先生所有。這所房子從格局比來看,和當時旁邊十九號、二十一號都是相互有聯繫而強為分割的。房子正中的大廳、抱廈共十四間,門窗都是很高的木雕櫊扇。最令人奇怪的是不但大門外有一對二形上馬石,二門外還有同樣一對上馬石:第二進院子的牆角上還有一個高約八十厘米和約半米見方的石雕旗桿座。從內外上馬石看來,這所房子過去應該是一個府第;從旗桿石座來推測,也頗令人懷疑是滿洲人風俗立竿子神所用。當我們搬進去住時,就聽到附近的居民談論說:「小府裡有人搬來住了。」更詫異的是又有人稱它為「東府」。以後時間長了,問起一個當時住在我們門口以拉冰床(北京當時的一種冰上交通毛具,冬天從什剎海冰上載運乘客的)為生,據稱為道光皇帝六世孫的淪落電族,他說:「你們住的是紅樓夢上的寧國府,西邊恭王府是榮國府,所以大家都一直叫慣了『東府、西府』。」這就使我們瞭解了這所房子確實是有些來歷的,也知道了恭王府的垂絲海棠為什麼要稱為西府海棠了。

以後,甚至有年老居民的鄰人指著我們二門內上馬石說:「這就是賈珍鋪著狠皮褥子坐在上面,指揮家中眾子弟搬運莊頭烏進孝送年節孝敬的地方。」

1     西府海棠,一說指西蜀海棠,謂園中海棠乃蜀種,一說恭王府花園的西府海棠,就是指的東府西府的西府。

2 恭王府花園本名「萃錦園」,以「大觀園」影射「萃錦」,亦似有一點蛛絲馬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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