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名寓「分離」說補箋
吳世昌先生關於(薛)寶釵名的寓意云:
寶釵之名始見於秦嘉贈婦詩三首之三:「寶釵好耀首,明鏡可鑒形。」此詩序云:「其妻徐淑,寢疾還家,不獲面別,贈詩云爾。」香菱引李義山詩「寶釵何日不生塵」已不甚佳,而釵字有分離之意,讀者或未注意。梁陸罩《閨怨》:「自憐斷帶日,偏恨分釵時。」白居易《長恨歌》:「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杜牧《送人》:「明鏡半邊釵一股,此生何處不相逢?」辛棄疾《祝英台近》:「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言分別尤極明顯。是則分釵正如破鏡,乃情人離別之征。然德昌公主破鏡有重圓之例,而分釵無再合之事,則寶釵之以「釵」名,殆已有生離之兆乎?又韓屋《香奩集·寄恨》:「秦釵枉斷長條玉,蜀紙空留小字紅」,則不僅分釵竟至斷釵矣。韋轂《才調集》卷二無名氏七絕:「翠羽帳中人夢覺,寶釵斜墜枕函聲」,亦指單棲,非佳兆也。1
吳先生指出「釵字有分離之意」,又云「分釵正如破鏡,乃情人離別之征」「有生離之兆」「亦指單棲,非佳兆也」。總之寶釵有「分離」「生離」「單棲」「情人離別」之義。吳先生的分析是正確的,以下略作補箋。
一
寶釵,作為古典詩詞的一種自然意象,為什麼有「分離」「生離」「單棲」「情人離別」的含義?這與寶釵物象的固有特徵密切相關。《說文》云:「叉,手指相錯也,從又,象叉之形。」段注云:「凡岐頭皆曰叉」「今字作釵」。《玉篇》:「釵婦人岐笄也。」《正字通》:「釵,婦人兩股笄。」可見釵為雙股簪子,因兩股分叉,故以隱喻夫妻、情侶的「分離」。《紅樓夢》稱女子為「釵」,如「金陵十二釵」,實亦喻十二位與丈夫、情侶分離的薄命女子。
但是,「寶釵」作為古典詩詞意象,並不是一開始便具有「分離」「生離」「離別」「單棲」的特定情韻。「寶釵」為古代玉石、骨器、象牙、玳瑁、金銀、翡翠等珠寶所制釵子的總稱。《中華古今注》:「釵子,蓋古笄之遺像也。至秦穆公,以象牙為之,敬王以玳瑁為之,始皇又以金銀作鳳頭,以玳瑁為腳,號曰鳳釵。又至東晉,有童謠言:織女死,時人插白骨釵子。白妝,為織女作孝。上引象牙、玳瑁、金銀、骨器所制皆可謂「寶釵」。其玉製則稱「玉釵」。司馬相如《美人賦》:「玉釵掛臣冠,羅袖拂臣衣。」 金製(先是銅製)稱金釵釵頭有爵(通雀),又稱金爵釵。《釋名·釋首飾》:「釵,叉也,象叉之形因名之也爵釵,釵頭施爵也。」而翡翠所制則為翠釵或翠雲釵。劉孝綽《淇上戲蕩子婦》云:「翠釵掛已落,羅衣拂更香」,王涯《宮詞》:「春來新插翠雲釵,尚著雲頭踏殿鞋」。而玳瑁所制則稱玳瑁釵。繁欽《定情詩》:「何以慰別離,耳後玳瑁釵。」以上總稱為寶釵。自然,貧苦人家婦女,則只能以紫荊、牡荊之枝條為釵而稱「荊釵」。李山甫《貧女》詩云:「平生不識繡衣裳,間把荊釵亦自傷。」荊釵常與布裙相連,《太平御覽》卷七一八引《列女傳》云:「梁鴻妻孟光,荊釵布裙。」李商隱《重祭外舅司徒公文》云:「苧衣縞帶,雅況或比於僑、吳荊釵布裙,高義每符於梁、孟。」故荊釵是不能稱之為「寶釵」的。
「寶釵」作為詩歌語彙,只是寶釵這一物象的語義外殼人們使用它,也只是作為一種「岐笄」首飾的名稱,並未賦予它何種情韻。從語義學上看,本義、引申義、假借義均已出現。但詩歌意象的情韻義,卻不是語義訓詁所能闡釋,所以對古典詩詞意象必須以藝術美學的方法去感悟、分析它。
二
從詞彙義到情韻義是一個逐漸積澱、變異,增殖、穩固的過程。司馬相如《美人賦》中的「玉釵」並沒有什麼特定的含義,而《洞冥記》的記載則有了「吉祥」的情韻。《洞冥記》云:「元鼎元年,起招仙閣於甘泉宮西」「以迎神女。神女留玉釵以贈帝,帝以賜趙婕妤。至昭帝元鳳中,宮人猶見此釵。因名玉燕釵,言吉祥也」。《開元天寶遺事》載:「張說母夢玉燕自東飛,投入懷中,已而孕,生說。」此玉燕釵則自「吉祥」而具體為生子吉慶之祥。又《宋史·李宸妃傳》:「真宗以為司寢,既有娠,從帝臨砌台,玉釵墜。帝心卜,釵完當為男子。左右取以進,釵果不毀,帝甚喜,已而生仁宗。」這故事亦賦予玉燕釵以「生子吉慶」的情韻。玉燕投懷而生宰相張說宸妃墜釵,完好無毀,而生天子,皆至貴之詳。故殷堯藩《漢宮詞》有「惟有君恩白燕釵」語。又,杜牧《山石榴》云:「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艷中閒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雲鬟。」詩詠山榴多子,而以「佳人玉釵」增其情韻。當然,有許多詩出現玉釵意象,只是作為婦女首飾的描繪,並不具有何種情韻,如高適《聽張立本女吟》「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王僧孺《徐僕射妓》云「稍知玉釵重,漸見羅襦寒」,王建《白苧歌》「低鬟轉面掩雙袖,玉釵浮動春風生」,盧肇《湖南觀雙柘枝舞賦》云「整金蟬,飛玉燕」等皆無「分離」或「吉祥」的情韻。
寶釵有「分離」意,又有「吉祥」意。「分離」原於釵分雙股,「吉祥」則原於白燕飛天、玉燕投懷。這是意象情韻義在發展過程中的增殖及變異。但後來,「分離」義則逐漸穩固,而「吉祥」義則轉而消失。
寶釵的「分離」意,見晉袁宏《後漢紀·靈帝紀上》:「夏侯氏父母曰:『婦人見棄,當分釵斷帶。』」後即以分釵斷帶,或即以分釵喻夫婦離異和情侶們的分離。梁陸罩《閨怨》云:「自憐斷帶日,偏恨分釵時。留步惜余影,含意結愁眉。徒知今異昔,空使怨成思。欲以別離意,獨向靡蕪悲。
唐代詩人以「分釵」隱喻「分離」「離別」或「單棲」詩甚多。劉禹錫《懷妓》云:「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劉損《憤惋詩》云:「金釵分股合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分離義)杜牧《送人》云:「明鏡半邊釵一股,此生何處不相逢。」(離別義)韓屋《惆悵》云:「身情長在暗相隨,生魄隨君君豈知!被頭不暖空沾淚,釵股欲分猶半疑。」(單棲義)詞中如賀鑄《綠頭鴨》云「翠釵分,銀箋封淚,舞鞋從此生塵」,亦寓含離別與單棲的情韻。
但是大多數詩並未直用「分釵」「分股」字而直以「寶釵」意象入詩,這是由於「寶釵」在詩詞中的特定情韻義已經穩固並為詩人和大多數讀者所知曉。李白《白頭吟》:「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枝羞故林。頭上玉燕釵,是妾嫁時物贈君表相思,羅袖幸時拂。莫卷龍鬚席,從他生網絲(思)且留琥珀枕,還有夢來時。」詩以卓文君口吻婉責司馬相如的擬定娶妾,因此贈以玉釵望時時拂拭,莫使寶釵生塵。王建《宮詞》則以「捨釵」寫宮女之入道觀單棲:「私縫黃帔捨釵梳,欲得金仙觀裡居。」溫庭筠《詠春幡》寫征婦誦經獨宿的悲淒:「代郡嘶金勒,梵聲悲鏡台。玉釵風不定,香步獨徘徊。」李商隱《聖女祠》云「寄問釵頭雙白燕,每朝珠館幾時歸」?借人神相戀而惜聖女「單棲」天上珠館,所以特問釵頭雙燕以反襯天上之不如人間!又,李義山《殘花》云:「殘花啼露莫留春,尖發誰非怨別人。若但掩關勞獨夢,寶釵何日不生塵?」詩惜「殘花」之無計留春而掩關獨夢,如此則寶釵無日不為塵埃所封。詩以「殘花」喻人,或即冶遊所遇,而慰以不須掩門獨思,以暗寓其「單棲」之苦。其他如韋莊《宮怨》云「釵上翠禽應不返,鏡中紅艷豈重芳」,寫分離韓屋《松髻》云:「髻根松慢玉釵垂,」「背人勻卻淚胭脂」,《三憶》云「展轉不能起,玉釵垂枕稜」,則又表達離別單棲及相思之苦。
有時詩人更進一層而以「折釵」「斷釵」表達夫妻和情侶們的離異。如韓屋《代小玉家為蕃騎所虜後,寄故集賢裴公相國》云:「折釵伴妾埋青塚,半鏡隨郎葬杜郵。」折釵、半鏡即寓小玉為蕃騎所虜而與情侶的分離。又《夜閨》詩寫一女子離異獨宿的相思:「敲折玉釵歌轉咽,一聲聲入兩眉愁。」兩詩用的都是「折釵」。而《寄恨》云:「秦釵枉斷長條玉,蜀紙空留小字紅。死恨物情無會處,蓮花不肯嫁東風。」因「無會處」故用「斷釵」。
從詩歌意象看,分釵、折釵、斷釵以寓分離、離別、單棲,是正向象徵釵、寶釵、玉釵、燕釵、金釵等等,則寓意較為含蓄。也有從逆向設喻的,如溫庭筠《懊惱曲》云:「兩股金釵已相許,不令獨作空成塵。」所謂金釵相許,不令成塵,亦即兩情已定,寶釵常拂不生塵意。而溫詞《菩薩蠻》「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酒泉子》「玉釵斜簪雲鬟重,裙上金縷鳳。八行書,千里夢,雁南飛」,亦同樣寄寓抒情主體的單棲和相思。
曹雪芹為薛寶釵命名為「寶釵」,給予「金陵十二釵」之首,卻又讓警幻仙姑引舞女為她編寫了一支《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則誠如吳先生所云,蓋取義「分離」也。
註釋1 見:《羅音室學術論著》(第3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年,2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