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薛寶釵的勸說活動及其文化蘊涵
明清時期文化專制的一個鮮明標誌就是以理殺人。它不僅從肉體上扼殺人,更從精神上對人的思想進行野蠻的剝奪,其直接後果便是中國人個體生命活力的受摧殘以及中國社會發展的停滯不前。《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對此有著極為痛楚的感受和極其深刻的認識。他創作「字字看來皆是血」的《紅樓夢》,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意旨就是反對以理殺人的文化專制。他在小說中建構自己的理想世界大觀園時,有意將不同個性氣質、不同思想意趣的眾女兒聚合在一起,讓她們和諧統一地生存於一個有情的理想世界中。在這個世界裡,作者以作詩——創造詩意美的生活為人生審美的最高境界,將人的生命個性和創造力盡情地展示了出來。大觀園世界是一個真正屬於人的世界,她與賈府中「理」的專制蠻橫和欲的淫亂放縱交織在一起的非人道家族生活背景形成了強烈的對照。曹雪芹不僅通過描繪大觀園有情世界的美好來揭示以賈府大家族為象徵的「天理」專制社會的醜陋和黑暗,更通過典型人物的塑造揭示了以理殺人的專制文化對人肉體的戕害和精神的剝奪。曹雪芹清醒地認識到中國封建社會文化專制的實施,除了通過公開政令的強制執行和家族勢力的嚴厲規範外,還有一個重要途徑就是有一批所謂的「楷模」人物的身教示範和言教勸導。而後者對人的影響力、滲透力遠遠勝過前者。《紅樓夢》中寶釵這一賢人形象的出現以及她在大觀園對眾人所進行的一系列勸說活動,就形象、深刻地揭示了「楷模」人物是怎樣在維護文化專制中發揮巨大作用的。
曹雪芹筆下的寶釵並非賈府一般輿論認為的那樣「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相反,她自從來到賈府住進大觀園,就充分顯示了其能勸善勸的非凡才能。她極近人情的「道理」勸說,就像一把無形的劍,毫不留情地封殺著大觀園中一切不合封建「天理」規範的個性、思想,大觀園內蓬勃的生機、盎然的生趣因之而黯然失色。寶釵在大觀園中的勸說活動真是難得「可巧」地形象詮釋了明清文化專制以理殺人的特質。曹雪芹敏銳地把握住了這一人物具有的這種文化蘊涵,並通過小說創作將其深刻地揭示了出來。鑒於此,本文就《紅樓夢》前八十回寶釵在大觀園中對賈寶玉、林黛玉以及其他女兒的勸說活動作了較為細緻的梳理和分析,以期深入體悟作者在塑造寶釵這一藝術形象時所寄寓的良苦用心,進而深入、全面地把握《紅樓夢》的思想蘊涵。
一
賈寶玉作為《紅樓夢》作者高揚的赤子和情種的理想,其根本價值就在於他對讀書科舉背離人的本義的強烈痛恨和對真摯情、愛的癡迷追求。寶玉甘願以不肖自居,拒絕承擔光宗耀祖的家族責任,這在當時的儒家主流文化看來,無異於是對做人最基本原則的背棄。對此,正統典範人物的寶釵當然不會坐視不管。她當仁不讓地承擔起了「挽救」賈府家族這個不肖子孫的使命,她決心要勸導寶玉走上讀書仕進的「光明大道」。
面對寶玉這個令整個家族深感頭疼的「頑石」,寶釵的勸說由淺入深,因勢利導,情理結合、執著堅韌,可謂竭盡全力。寶釵初次勸說寶玉是在小說的第八回。當時寶玉在梨香院喝酒,聲稱「只愛吃冷的」,結果引出寶釵一番不要吃冷酒的規勸。話語人情入理、體貼溫婉,平素對女兒柔情似水的寶玉對此豈能不動心。他順從地聽了話,「命人暖來方飲。」寶玉的這種反應,在寶釵看來無疑是一個極好的徵兆,這塊「頑石」看來是可以打動的。於是,第二十回寶玉奶媽和襲人吵鬧,寶玉忙著要過去制止,在旁的寶釵立即攔住,勸道:「你別和你媽吵才是,他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柔婉的勸語意在提醒寶玉注意長幼名分,至於誰對誰錯倒是無關緊要的。而寶玉自然理解為應該尊重長輩,就又一次順從地答道:「我知道了。」
寶玉一次次乖乖地聽話,無疑增加了寶釵轉變寶玉的信心。她的勸說也就不再曲婉而是直切「主題」。第三十二回提到寶釵曾有過一次對寶玉鄭重其事的勸說,希望寶玉改弦更張,學些「仕途經濟的學問」。應該說,對這次直截了當的勸說,寶釵是很自信的。然而,令寶釵始料不及的是,曾那樣順從聽話的寶玉這次卻表現出強烈的反感,他竟「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撂下個寶姑娘「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得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寶玉對「仕途經濟的學問」的無比厭惡,以至令寶釵下不了台。規勸與反規勸發生了激烈的衝突。也許,寶釵意識到了直白的說教,無益於改變寶玉,操之過急只能適得其反。因此。在第三十四回,寶釵抓住一次絕好的機會,對寶玉作了一番極為精彩的勸慰,這也當是小說中寶釵規勸寶玉的一個高潮。在寶玉挨打之後,寶釵第一個搶先一步去看望寶玉。「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囑咐襲人為寶玉敷上,隨後她對寶玉說了這樣幾句勸語:「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這裡如此一番「親切稠密、大有深意」的勸慰,真是一反寶釵平日含蓄內斂的作風。不僅如此,寶玉還「忽見他又嚥住不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此情此景,實在令人意想不到。我們如果細加分析,不難看出,寶釵這裡的言行意態絕非情不自禁,她是在表演給寶玉看。其背後的用意,除了表示她意屬寶玉(這點本元可指責)外,更重要的還表明她決心調動自己平H很少外露的情感潛能,著實打動寶玉的心,以此扭轉「寶兄弟素H不正」的行徑。寶釵這番令人心旌搖蕩的勸慰果然使寶玉「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一番慨歎。在寶釵看來她的情理夾攻的表演奏效了,而實際上寶玉的心理活動卻與寶釵的希望大相逕庭。寶玉感受到的只是姐妹們對他的憐惜之情,而根本沒有想到寶釵「仕途經濟」的用意。所以,寶釵苦心孤詣的精誠勸慰根本沒有打動寶玉這塊「頑石」。這以後,寶釵曾加緊對寶玉的「見機導勸」。但她的「道理」說教,不僅沒有說服寶玉,反而激起了寶玉的厭惡情緒,「只說『好好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勸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寶玉直斥寶釵為「國賊祿鬼」,表明二人意趣的水火不容。對寶釵的勸導,寶玉是絲毫不會讓步的。勸到這個份上,也許寶釵才真正領略了寶玉這塊「頑石」的堅硬。此後小說中寶釵再沒有對寶玉進行高頭講章式的勸說。當然,這並不是說寶釵放棄了對寶玉的「拯救」,她只不過是在調整策略,以期最終使寶玉變易其志。
第四十八回當寶玉盛讚癡迷於學詩的香菱時,寶釵在旁立刻插話:「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學不成的。」儘管這裡也是在導勸,卻含而不露,點到即止。無奈,寶玉的反應乾脆是「不答」。這種態度似乎比有聲的反駁更令人難以忍受。看來不管怎麼調整策略,「道理」說教是打不開「靈性已通」的「頑石」了,只有情感交流一法還可以和「凡心已熾」的寶玉溝通。第六十二回,寶釵洞悉大觀園隱伏的危機,曾把她的看法告知寶玉,並這樣勸說寶玉:「你只聽我說,以後留神小心就是了,這話也不可對第二個人講。」寶釵這番話,情感表達曲隱而親密,和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後寶釵那次溢於言表的動人勸慰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此類親密的勸語自然可以彌合她與寶玉已有的由思想衝突而產生的情感裂痕。從小說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寶釵執意以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想盡辦法要把寶玉導勸過來,使其走上讀書仕進之路。在當時的社會輿論看來,寶玉唯此一條榮身耀祖之路可走,別無選擇。而寶玉試圖擺脫「天理」文化、世俗觀念給人的束縛,追求符合人性的理想的情與愛的生活,不僅被認為是「迂闊怪詭」,而且遭到「百口嘲謗、萬目睚眥」。此種現實令人扼腕悲歎。德國著名文化哲學家卡西爾認為,人與動物的一個根本區別就在於,人「總是生活在『理想』的世界,總是向著『可能性』行進,而不像動物那樣只能被動地接受直接給予的『事實』,從而永遠不能超越『現實性』的規定。」2寶釵對寶玉的規勸,實際上體現出的就是天理專制文化對人及其理想追求的扼殺,其目的就是要使人們「像動物那樣只能被動地接受直接給予的『事實』,從而永遠不能超越『現實性』的規定。」寶玉言「我生不幸」,那是個體生命在天理文化氛圍中怎樣的悲歎啊!寶玉最終以棄家出走的方式向天理社會作了堅決的反抗。
二
林黛玉作為作者筆下具有理想色彩的真情人,其最具人文價值的地方就在於她所固守的真我個性和與寶玉同調的思想意趣。她的真我個性和思想意趣自然為天理社會所不容。《紅樓夢》通過寶釵對黛玉勸說的描寫,形象揭示了天理社會對真我個性及其思想意趣的壓抑與扼殺。
寶釵對黛玉的勸說從改變黛玉對自己的敵視態度人手,在建立情感聯繫的基礎上,進而對黛玉個性、意趣規範、禁錮。寶釵對黛玉的初次勸說是在小說第四十二回。這一回寶釵借有話問黛玉,將其引入自己房內。一進屋,寶釵便要黛玉跪下說要審她,弄得黛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待得知寶釵是因前日行酒令自己匆忙中無意說了兩句《牡丹亭》、《西廂記》的內容時,黛玉作為一個「女孩兒家」不覺「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寶釵見時機成熟,才「款款的」道出下面一番勸語:「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 ⋯ 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這番勸說,出手不凡,精要老到。一番堂皇而稠密的私房話,以身示教,親切開導,黛玉怎能不「心下暗伏」,哪有反駁的餘地?
當然僅靠這種動人的演說還不可能輕易征服孤傲的黛玉,寶釵何嘗不知這些,且看寶釵接下來的行事。當眾姐妹都來到稻香村議論詩社之事時,談論中提到了劉姥姥,黛玉笑貶劉姥姥為「母蝗蟲」。一旁的寶釵立刻誇讚黛玉反應快、說得妙,遠遠超過善說的鳳姐的口才。因為鳳姐「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而「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快。」黛玉貶稱劉姥姥為「母蝗蟲」顯然有著某種貴族意識,這與寶玉、李紈對劉姥姥的態度是不同的。而寶釵卻曲意逢迎,一番誇讚,連在場的眾人都覺得過分,說「你這一註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接著黛玉又拿惜春作畫取笑,寶釵繼續附合黛玉,為其取笑助興:「這落後一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這番阿諛奉承,做作而虛假,聽起來讓人肉麻。人們很難想像它是出自寶釵的口中。其實,如果真正瞭解寶釵的內 15世界,這番言行也就不難理解了。為了配合上文那段私下裡對黛玉的轄制,寶釵非在公眾場合這樣表演一番不可,否則怎麼能真正征服黛玉的情感。
當然寶釵的這番掉價是要回報的。到黛玉又要打趣寶釵時,寶釵馬上回敬:「狗嘴裡還有象牙不成!」並把黛玉按在炕上要擰她的臉。結果黛玉又滿口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記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了」黛玉的情感天平開始傾斜了。寶釵則見好就收:「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髮攏一攏。」而「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攏上去。」到此,寶釵對黛玉勸說活動的第一回合正式結束。寶釵初試鋒芒,便全線告捷。寶釵以情攏之,以理錮之,拉打並用,雙管齊下,令人歎服。黛玉在她的勸說下分明感到了自己的個性、思想遭到了壓抑和禁錮卻無法反駁,無從抵抗,甚至還產生了感激之情。寶釵勸說的「魅力」真是不可估量。
為了將黛玉徹底拿下馬來,收伏其心,變易其志,寶釵還著實用了一番功夫。第四十五回寶釵看望生病的黛玉,力勸黛玉抓緊治療,並詳細告知黛玉不僅藥治,還要食補。一席「深情」的勸慰令寄居賈府、深感孤寂無依的黛玉感動得不能自持。黛玉掏心窩地對寶釵一通傾訴盡現了黛玉的善良、稚嫩。黛玉直視寶釵的關慰是「多情如此」,而寶釵卻說:「這有什麼放在口裡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侯罷了。」寶釵的回答表明她對人的關心與黛玉認為的「多情」根本是兩碼事。第四十九回寫到寶玉曾問黛玉:「是幾時盂光接了梁鴻案」和寶釵關係親密起來的?當得知內情後,寶玉說了這樣一句:「原來是從『小孩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寶玉的口氣表明他對黛釵關係輕易轉變的疑慮和擔心。第六十四回寶玉在黛玉處要看黛玉作的「五美吟」詩,黛玉不讓看,二人正交割不開時,寶釵闖入。當她得知原因後,當著寶玉、黛玉的面痛下了一番箴砭:「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寶釵這裡冷冰冰的說教,令人不寒而慄。對此,寶玉的感受當更為強烈,他的疑慮和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說,作為男子,寶玉還有可能對寶釵的規範、說教進行抵制、反抗;那麼,作為女子,黛玉面對寶釵的勸說則無法、無力抵制、反抗。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專制社會,一個女子有著與眾不同的個性和思想,已經令時俗側目,將自己孤立於社會了。黛玉所感受到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就是真我的個體生命在天理社會中的處境,她哪裡還有能力向社會抗爭,獲取獨立人格的尊嚴?事實上,黛玉眼裡「多情如此」的溫柔寶釵是怎樣盡情揮舞著「理」劍轄制著黛玉,並最終將黛玉「護衛」著一直送到人生的盡頭!對此,作者曹雪芹內心的痛楚必定是刻骨銘心,難以言喻的。
三
溫柔寶釵非凡的勸說才能還「澤被」大觀園中其他女兒。史湘雲作為曹雪芹筆下健康詩意美人格的象徵,其閃光之處就在於通過她的作詩體現出的旺盛、蓬勃的生命創造力。而這種生命創造力正是真正人性的體現。湘雲形象表現了作者對理想人性的開掘和理解。然而,無論作詩追求詩意美的生活,還是通過作詩體現的個性生命的創造力,這些都與專制的「天理」社會格格不入。因而湘雲也自然成為寶釵導勸的一個重要對象。
湘雲每次來到大觀園,不是住在黛玉處,就是住在寶釵處,而且到蘅蕪苑住常常是被寶釵邀請去的。小說這樣安排,其中自有深意。第三十七回湘云「急的了不的」來到大觀園參加詩社,並提議自己設東先邀一社。晚上被寶釵「邀往蘅蕪苑安歇」。湘雲便和寶釵商議起設東擬詩題之事。湘云「說了半日」,寶釵認為「皆不妥當」。她說開社作東「雖是頑意,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並提議由她贊助湘雲設螃蟹宴,邀請眾人。寶釵這裡的話道出了她處事為人的一個基本原則:「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而這與熱情豪爽、真情四溢、不拘細節的湘雲個性實在是不相宜。不過寶釵幫助寄居嬸子家、處境艱難的湘雲作東,著實感動了湘雲。下面二人共擬詩題時,寶釵論詩中便及時插入一番道學家言論:「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閒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一番說教意在扼制湘雲壓抑不住的作詩激情。對此,湘云「只答應著」,並隨即又把話頭轉回到詩題上。寶釵的關慰,雖然也曾使湘雲的情感天平一度偏向她,但寶釵的說教並沒有也不可能使充滿詩意美和創造力的湘雲成為「祿蠹」。聯繫後文七十六回賈府中秋賞月,湘雲獨自安慰「自去俯欄垂淚」的黛玉,並對寶釵棄眾姐妹自去家中賞月的行為表示不滿的內容,可見湘雲也並非一般人想像的那樣頭腦簡單。不過,寶釵對湘雲的導勸確實在很大程度上阻制了湘雲生命個性和創造力的盡情展示。
探春作為作者筆下一個正直、有作為的人物形象,其鮮明的特徵就是不囿於聖賢陳規腐教,敢作敢為。探春的這一特質表明了她作為主體人的自覺。對此,寶釵深感不滿。她認識到探春思想意趣對天理社會的威脅。所以,她在和探春共同理家時曾發生過一次面對面的衝突。這是在五.十六回,當探春、寶釵、李紈三人在一起議論理家之事時,探春認為寶釵所說的朱熹言論不過是「虛比浮詞,那裡都有真的」,寶釵聽了大為光火,馬上批駁道:「朱子都有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慾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虛了!」她認為程朱理學這一「學問」「便是正事」,辦俗務小事,只用這「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探春、寶釵二人的論辯表明了兩種不同志趣的激烈衝突。可以說,這種衝突實質上是當時社會思想矛盾在小說中的反映。我們知道,封建專制統治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手段就是通過聖賢偶像的絕對崇拜實行蒙昧主義,壓抑主體人的自覺,從精神上對人進行剝奪。探春作為當時社會有理想正直士人的代表,以自己的理性思考和價值選擇積極參與現實變革,自然是專制社會最不願意看到而且要竭力翦殺的。寶釵用程朱理學鉗制探春的思想,體現的正是這種文化蘊涵。
寶釵不僅和探春坐而論道針鋒相對,而且還在背後做著手腳。第五十七回寶釵路遇即將成為薛蝌媳婦的岫煙。二人談話中寶釵看到岫煙裙上帶著一個碧玉珮,就問是誰給的。當得知是探春給的,她發表了一大段議論告誡岫煙要「從實守分」。我們知道岫煙的「從實守分」在賈府的眾女兒中也是難找到第二個的。寶釵這番極為不滿的議論似乎未免有些小題大作,而且語言也是前言不搭後語。一會兒薛家「一時比不得一時」,「該省的就省了」;一會兒「我們家」「這些沒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其實,寶釵這裡是在借題發揮,表面上是在說岫煙,實際上句句都是針對探春去的。寶釵一口一個「咱們比不得他們」、「不比他們才是」,顯然是在暗示岫煙要拉開與探春的距離,表露出她對探春十二分的不滿。寶釵努力要把敢於衝破聖賢說教、有所作為的探春對眾女兒的影響限制到最小程度。岫煙在她的這種轄制下,只有順從的份兒,根本沒有思考、反駁的餘地。
其實,《紅樓夢》中,在賢寶釵冠冕堂皇的溫柔導勸下,有多少女兒被剝奪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和獨立存在的價值,不自覺地成為順從的奴才。第四十四回寶釵對平兒的~次勸慰及其產生的效果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這一回平兒無端受賈璉、王熙鳳夫婦的夾板氣並慘遭毒打,「平兒哭得哽咽難抬」。這時在旁的寶釵勸解道:「你是個明白人,素日風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吃醉了。你只管這會子委曲,素日你的好處,豈不都是假的了?」寶釵的話在當時的社會看來無一字無一句不是為平兒著想,極溫婉極近情,有誰能說個不是呢?平兒聽了這番勸慰,加之緊接有賈母傳話來:「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兒我叫鳳姐替他賠不是。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果然「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平兒實際上是不自覺地接受了寶釵這類勸語背後的潛台詞,即:奴才在主子面前永遠沒有作人的尊嚴,「它」甚至只是主子隨時可以拿來出氣的一個物件。難道奴才還有委屈嗎?如果奴才還會委屈,那就不是好奴才,甚至有犯上作亂之嫌了。寶釵對平兒看似溫情的勸慰,其內涵的對做人尊嚴的無視和對獨立人格的閹割與後面寶玉在平兒跟前盡心,為平兒的不幸遭遇感傷落淚表現出的對人的尊重、同情形成多麼鮮明的對照!以理殺人不見血,寶釵對平兒的溫情勸慰表現出的就是這樣一種文化蘊涵。
如果說長期生活在賈府這種環境中的女兒對正統典範人物寶釵這類勸說蘊含的對人尊嚴的蔑視、對人精神的剝奪,感覺已經遲鈍,無從抵抗;那麼,從小隨大人走遍「三山五嶽」,經得多,見得廣,後來來到賈府的薛寶琴對此則表現出了特有的敏感和不滿。第五十一回寶琴在大觀園中作了十首懷古詩,其中末兩首是以《西廂記》、《牡丹亭》為內容的。「眾人看了,都稱奇道妙」,唯有寶釵卻說末兩首「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在旁的黛玉瞭解寶釵底裡,馬上反駁,說她「膠柱鼓瑟」、「矯揉造作」。寶琴此時雖然初來不瞭解實情,但也著實感到了其本家姐姐的道學家面目。到了第五十二回時,寶釵要「邀一社」作詩,先擬了四個詩題,其中第一個詩題便是《詠<太極圖)》。對這種毫無生趣,毫無創造力,只有道學家才作的詩題,寶琴當即表示了強烈的不滿:「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寶琴的話直中寶釵詩題的要害,揭示出她以枯燥道學扼殺生命詩趣的意圖。
曹雪芹安排寶釵「邀一社」作詩的情節在整個寶釵這一正統典範人物的形象塑造中具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它表明寶釵不僅要通過具體的勸說活動束縛寶玉和眾女兒的個性才情、思想意趣,而且還試圖在更高層面上控制大觀園,變大觀園張揚生命個性、生命創造力的詩社為宣揚程朱理學的「理」社,撥轉大觀園這個有情世界的方向,使其「歸航」,回到賈府的「天理」社會中來。正統典範人物賢寶釵具有的膽魄、氣量真是「未可量也」3。
寶釵勸說活動所具有的文化專制的時代特徵不由得使我們想到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曾說過的一段話:「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特有的邪惡。我們時代的邪惡恐怕不是享樂和放縱或荒淫,而毋寧是對個人的一種放蕩的泛神論式的蔑視。」 4用這段話來揭示寶釵在大觀園中的勸說活動所體現的明清以來以理殺人文化專制的邪惡本質,再也恰當不過了。
在《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描寫中,寶釵的勸說活動可謂多矣,包括在大觀園以外的勸語近達30次之多。這些勸說活動體現了寶釵作為明清時期正統文化一員的一種生存模式。這種生存模式包含了一定的人生智慧和做人智巧,不無一定的價值,在兼容並包的大觀園有情理想世界中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然而,寶釵的勸說活動,就其整體而言,無論從其手段、還是從其目的看,都體現出一種唯「天理」獨尊的文化霸道特徵,意在瓦解兼容並包的大觀園理想社會,這就將其正價值完全抵消了。
我國古人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指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 和就是承認事物間的差別對立,允許有差別對立的事物共生共榮,和諧相處。同就是否認事物間的差別對立,強調事物的絕對同一、等同。而和才可能使世間萬事萬物生長發展;同則無法使世間萬事萬物生存發展,只能最終導致滅絕。因此,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9曹雪芹通過建構兼容並包的大觀園理想世界,傳承、高揚了「和而不同」的傳統文化精華;同時,通過正統典範楷模薛寶釵勸說活動對人個性的扼殺和對人精神的剝奪生動揭示和有力抨擊了專制文化「同而不和」的本質。在寶釵這一人物身上凝聚了曹雪芹對中國文化的深痛反思和深刻寓意。作者在塑造這一人物時寄寓的良苦用心,讀者豈能不細心體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