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不容歪曲的審美視點
一、基本思路的分歧
本文是有感於著名學者朱淡文先生(女士)近年來鄭重推出的新作《薛寶釵形象探源》一文(《紅樓夢學刊》1997年3輯)而寫成,試對他的貶薛觀點及其有代表性的研究思想、研究方法提出完全相反的意見。當然,如果本文又有新的錯誤,那就歡迎來自各方面的反批評,使正確的認識愈辯愈明。
可以說,論者的觀點和對《紅樓夢》具體內容的解釋、分析、論證並沒有新東西,而完全是傾銷庫存、翻炒冷飯。只是改換了包裝的形式而已。他所謂的「探源」,就是把眼光投向書中一個又一個具有微言大義性質的審視點———都能找出其文化資源材料的根據或可以聯繫的脂批———給以考證分析,力求挖出其原始的貶義以證明曹雪芹塑造薛寶釵形象的貶低態度。並由這些散在的點連成線,又由線拉扯成面,從而構成幾乎涵蓋《紅樓夢》全書的薛寶釵形象意義評析。論者的意圖,不過是為早已成為定式的貶薛理論提供一個更為「深層」的邏輯闡釋,這就難免在主觀投射的作用下,使客觀存在的一切材料,包括《紅樓夢》的文意,統統變了形、改了味,成為她自己工具理性所需要的東西。假使換一種思想和眼光,則這些論據非但不能成立,反而折射出其論證邏輯的穿鑿附會、隨意聯想和一味曲解。所以,根本的問題,還在於論者的主觀方面———因循以往的理論成說,把曹雪芹的本意和薛寶釵本來的正面形象屬性搞錯了。
曹雪芹的本意是釵黛合一、二美並立。但是,由於作者思想的深邃含蓄和藝術表現手法的獨特,這個本意,在一般接受心理上很不容易領會。自《紅樓夢》傳世伊始,人們對釵黛二人的看法即有爭議。先還有人在孰高孰低上「一言不合,幾揮老拳」,後來竟逐漸形成一面倒傾向———正反對立、右黛左釵。昔有斥寶釵為「奸人」者,今有斥寶釵為「封建淑女、封建衛道士」乃至「個人野心家」者,所處的時代和社會政治氣候不同,批判的工具用語也不同,而思路卻如出一轍。究其原因,可能相當複雜。僅就社會文化心態———尤其是從歷來知識分子懷才不遇、憤懣於胸的情感共鳴這一層面來說,造成褒林貶薛的思維定式就很有其必然性。但一個最簡明的事實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人物系列,除王熙鳳在女權方面有獨特意義、秦可卿有「亂倫」的嫌疑外,餘者無一不是封建時代的「淑女」;儘管林黛玉熱烈追求愛情自由和婚姻自主,但實際的人格表現並未離經叛道,仍在傳統禮教文化的範疇內保持了高、潔的品質。假使沒有寶、黛、釵三人的婚戀矛盾糾葛,特別是那黛死釵嫁的悲劇高潮和命運結局,則薛寶釵這個大家閨秀,無論多麼正統、多麼恪守封建禮教,也必和其他諸釵一樣,不會遭人痛恨。所以,還是俞平伯先生一語破的,指明這是「上了高鶚的當」。雖然後40回有偽續之嫌,但黛死釵嫁的悲劇構撰不但與判詞、曲詞的暗示頗符,而且與前80回的情節發展天衣無縫。所以,與其說是上了高鶚的當,莫如說是沒有讀懂《紅》本的文意、而以一般「情場公案」模式去評判是非所造成的錯覺。現代的基於「反封建」政治需要的評論,可以在這種錯覺的基礎上,從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惡、「金玉良緣」的政治聯姻本質以及薛寶釵思想性格與封建正統勢力的一致性等方面,把主觀加工出來的寶釵形象負面意義提高到極點,以此確定曹雪芹批判現實的進步性。這樣,本來是對寶釵客觀的、正面的描寫,也都成了她圓滑世故、刁買人心以實現個人企圖的虛偽表現。很多論者都難以突破這個框子,朱先生亦然。
要想突破這個框子,就必須在基本思路上確定兩個前提:
首先,我們應當擺正對於封建禮教和禮教文化遺產的態度,也正確把握曹雪芹的思想。
所謂「禮教」,就是以儒家學說為經典的政治法度以及普遍性倫理觀念、道德準則的總和。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它起到了維護等級制度和宗法關係的作用;同時,作為標誌東方文明而領先於世界並最早形成完整體系的倫理思想源頭,它也包含著大量的、具有永恆價值的精神瑰寶,從而奠定了我們中華民族一直延續至今的優秀的道德文化傳統。現代中國的社會變革,要從政治上堅決剷除封建禮教即孔孟之道,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但是做得絕對化,走向否定和打倒一切的極端,這就不對了。正如魯迅所說,不能因為要潑洗澡水,連孩子也倒掉了。我們曾經因為極「左」思潮的氾濫而犯了許多錯誤,留下了沉痛的教訓,現在應當認真地反思並扭轉這種態度。
事實上,作為在特定歷史條件和文化環境中出現的偉大思想家曹雪芹無論怎樣激進,也不能超離他所紮根的社會土壤。他的進步思想,體現在相輔相成的兩大方面:一方面,從批判現實的角度,對社會運作中已成虛假價值體系並造成種種罪惡的封建禮教制度給以深刻的揭露與剖析;一方面,又從構築理想的角度,對禮教文化遺產中普遍合理的儒家學說本義精髓給以提取和弘揚,以伸正氣。這兩大思想宗旨,都是通過賈寶玉這個具有作者自我表現特性的中心人物之所歷、所行、所感、所悟而反映出來。所謂「無才可去補蒼天」,正道出了他尋求社會改良的願望以及理想最終歸於幻滅的悲歎。《紅樓夢》庚辰本首回也借空空道人檢閱「石頭記」一筆寫得明明白白:書中固然要有「指奸責佞貶惡誅邪」的內容,但並非一味「傷時罵世」,「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這段話為程本所無,難定是程本刪掉了還是庚辰本抄者另加的,然而恰恰是全書內容的真實概括。當然,曹氏的思想是最具中華人文精神特徵的儒、釋、道三位一體,無論批判現實還是構築理想,都在這個體系內進行。與賈寶玉息息相關的一釵一黛,都是曹氏高度理想化並賦予最豐厚思想文化底蘊的超級典型。而其中的薛寶釵,可說是作者從女性文化、女性審美角度對儒學精髓的集中概括與反映。其人格的本質是真、善、美,這與林黛玉完全相同,只不過各有不同的性格傾向和心理氣質而已。要者,曹氏正是以釵黛合一的人格理念去激濁揚清、棄假存真;他所崇尚的真情、真性、真理,在總體精神上並不違反儒家思想的本義精髓。因此,曹氏的反封建,決非對於傳統禮教文化遺產的全盤否定,而是給以客觀的辯證的抉剔和揚棄。無疑這種思想和態度是正確的。只有牢牢把握這一點,才不至於把薛寶釵的形象屬性看反了。那種以偏激的「反封建」工具理性去貶低薛寶釵、再造一個曹雪芹的理論思維,非但有悖於中國思想文化歷史和《紅樓夢》創作宏旨的事實,而且無益於當代的人文科學研究和精神文明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