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的三件「道具」

薛寶釵的三件「道具」

薛寶釵的三件「道具」

薛寶釵

大觀園中的女孩子大約人人喜歡畫眉描紅,塗脂抹粉,所以賈寶玉改不了好吃胭脂口紅的習慣。但大觀園中的女孩子喜歡戴項飾、手飾的,並不多見.一般的下人,沒有戴的條件;姑娘小姐雖然有這個條件,不戴的卻是多數.迎春、探春、惜春、李縱、湘雲、妙玉、黛玉,大抵「赤手空項」,史湘雲的那塊金麒麟,也從未見她掛在身上.披金掛銀,長戴不卸的,一個是王熙鳳,「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還有一個就是薛寶釵.薛寶釵差不多是「全副披掛」- 頸子上掛著黃金鎖,肚子裡「藏」著冷香丸,手腕上套著紅麝串.

王熙鳳喜歡戴是不奇怪的,觀其性格、文化修養、生活作風、審美情趣,她和那班不喜歡戴的姑娘本來就不是一路。奇怪的是薛寶釵,論文化修養,她深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的道理;論審美情趣,她愛好雅淡;論生活作風,她樂意簡樸;論性格,她溫柔敦厚,平和含蓄;自應近乎那班不戴的姐妹.但是,她不僅戴了,而且,戴得最俗氣- 黃金鎖;「戴」得最巧妙- 冷香丸;戴得最露骨- 紅麝串。

曹雪芹為什麼要反其道而行之?疑似之跡,不可不察.

一、黃金鎖

黃金鎖是俗之又俗的項飾。鎖的功用是保護財物,防偷防竊。作為項飾,鎖的本質意義是保護生命,防止意外,是世俗流行的護身符,俗稱「長命鎖」。以玉為之稱「玉鎖」,以銀為之稱「銀鎖」,以金、銅等為之稱「金鎖」、「銅鎖」. 「金」制的「長命鎖」,迷信加富貴,實在俗氣得很。依薛寶釵的趣向,要是給她挑,斷不會挑中黃金鎖.

薛寶釵的這把黃金鎖緣何而來?

薛姨媽說是一個和尚給的.第二十八回,薛寶釵想起母親對王夫人等說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婚」,則這把鎖來自和尚.

鶯兒說和尚送話未送鎖.第八回,鶯兒說金鎖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這八個字「是個癲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鑒在金器上」.而寶釵本人也說:「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要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則「話」是「話」,鎖是鎖;和尚只送「話」,未送鎖.

讀者是相信薛姨媽呢?還是相信鶯兒與寶釵?我是相信鶯兒與寶釵的。寶釵的金鎖是寶釵的家長按照和尚「必須鑒在金器上」的要求請人打造的,因為是請人打造,又要掛在脖子上,如用純金,太重,脖子吃不消,很可能是銅圈、銅鎖或者在什麼材料上鍍了一層金。銅容易生銹,鍍金容易褪色。所以第三十五回,薛蟠要把寶釵的項圈拿到鋪子裡炸一炸,寶釵說:「黃澄澄的,又炸它做什麼。」這個「又」字說明這把鎖已經不止一次地炸過了。注意,薛蟠說的是「項圈」,指的是金鎖。第八回,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實際上,項圈上並沒有那兩句話,那兩句話是刻在金鎖上的。鶯兒說的是「項圈」,指的就是金鎖.

應當深究的是,和尚只是要求薛家把那兩句話刻在金器上,並沒有要求金器一定是金鎖。之所以打成金鎖,當是薛姨媽的主意。薛姨媽是個很不簡單的寡婦,她知道薛蟠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是靠不住的,女兒雖然很好但總歸要嫁人,薛家的門戶能否支撐,她自己的晚年有無依靠,關鍵要看她為女兒操辦的的婚姻是否稱心,要看她為女兒選中的的婆家是否富貴.但她所熟悉的社交圈子不出家族的範圍,眼睛只能盯著那幾門富貴的親戚.她恰巧是王夫人的妹妹,她當然知道姐姐生了一個銜玉的兒子,如能做親,則是親上加親,再好不過.但賈府族大,一切又是賈母說了算,寶釵要想登堂人室,談何容易。為此,薛姨媽老謀深算,走了四步棋。第一步,利用和尚送的兩句話,造了一把金鎖,為「金鎖配寶玉」做好物證.第二步,打著進京候選的借口,將掛著這把鎖的女兒帶進賈府。第三步,借口沒有房子住,賴在賈府的梨香院不走,使「金鎖」可以接觸「寶玉」.第四步,散佈「金玉良緣」的輿論.薛姨媽住進賈府後,就向王夫人等宣傳金鎖配寶玉。這件事被薛寶釵想了起來。林黛玉也上了心.第十九回,黛玉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第八十四回,賈母斟酌寶玉的婚事,王熙鳳對賈母說:「一個『寶玉』, 一個『金鎖』,老太太怎麼忘了?」金鎖是薛姨媽精心炮製的聯姻賈府的武器。

薛寶釵是否瞭解母親的良苦用心呢?

從第八回鶯兒提及金鎖被她止住的現象看,寶釵是知道金鎖配寶玉的嫌疑的。到第二十八回,她因薛姨媽對王夫人等說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將來有玉的方可結婚,心裡總遠著寶玉」,她是完全明瞭她這把金鎖要配那一塊寶玉了。

她是否中意母親給她策劃的「金玉良緣」呢?

從第二十八回薛寶釵「心裡總遠著寶玉」看,寶釵似乎對這件事不太積極。其實,她所謂「心裡總遠著寶玉」,是因為她的母親已把「金玉良緣」說出去,她不能不在別人面前避避嫌,不能不在寶玉面前保持一些矜持。她要是真正遠著寶玉,真正不讓別人說些「金、玉」的閒話,她就應該將這把鎖從脖子上取下來。脖子上戴著這把直指寶玉的鎖,心裡頭卻要遠著寶玉,豈不是掩耳盜鈴?薛寶釵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她就是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地戴著,這就只能說明她不僅中意並在積極配合母親的金鎖攻勢.而她之所以敢於戴著這把涉及婚姻的鎖招搖過園,靠的是癲頭和尚送給她的且被刻在鎖上的四個字:「不離不棄」。「不離不棄」是她終生戴鎖的借口。「心裡總遠著寶玉」和「脖子上總掛著鎖」是曹雪芹為薛寶釵設計的一對矛盾.前者表現她的自尊,自尊中夾帶著一點虛假,欲擒而故縱;後者表現她的執著,執著於父母之命,執著於「金玉良緣」,執著中夾帶著一絲輕浮,差不多在身上貼了一張求婚廣告。兩者相輔相成,極好地刻劃了一位格守禮教的封建淑女以掩耳盜鈴的心態與手法來處理懷春情緒和婚姻問題。大觀園裡的精明人如鳳姐、探春一定看穿了寶釵的心思,不說而已.探春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冷眼旁觀,花開花落兩由之。鳳姐是個快嘴婆,她常拿兩塊玉開玩笑,是不把兩塊玉的事的事當作一回事;她從來不拿一金一玉開玩笑,是把一金一玉的事看得鄭重其事。大觀園裡唯一拿金鎖寶玉冷嘲熱諷的是林黛玉.但她的嘲諷只能說給賈寶玉聽,不能也不會與外人道也.金鎖是林黛玉的心腹大患。請注意,這裡是說金鎖是林黛玉的心腹大患,而不是說薛寶釵是林黛玉的心腹大患。金鎖不等於薛寶釵,金鎖是父母之命,是媒妁之言.

寶釵的這把金鎖並沒有牢固地鎖住賈寶玉,真正鎖住的倒是薛寶釵自己。第九十七回,寶玉病重,賈府要薛寶釵沖喜:

次日,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應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寶釵自回房內,寶琴隨去解悶。

第九十八回,新郎寶玉神志不清,被抬到薛家行「回九」之禮:

寶釵也明知其事,心裡只怨母親辦得糊塗,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裡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第一百二十,賈政證實寶玉一去不返,「寶釵哭得人事不知」,年紀輕輕的做了另一個李縱。作鎖自鎖,悔之莫及了.

黃金鎖是曹雪芹象徵「金玉良緣」,刺激黛玉,引誘寶玉的道具。

二、冷香丸

冷香丸,表面上看,是藥丸不是裝飾,但實際上,它是一種特殊的裝飾,吞之於體內、形之於體外的裝飾,而不是什麼藥丸。

藥丸用以治病,但薛寶釵的病,有病還是無病,實在令人『網廷。第七回,周瑞家見薛寶釵滿面堆笑的從炕上起身讓她:

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衝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裡的話。只因我那病又發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一勢兒除了根才是。小小年紀倒作了個病根兒,也不是頑的.」

薛寶釵兩三天沒到寶玉那邊去玩耍,是周瑞家看到的事實。箇中原因,不外三種。一是有事不能去,二是有病不能去,三是不高興去。寶釵是個小姐,一般說來,家中沒有事情能拴得住她,所以周瑞家的不猜這一條.寶釵滿面堆笑,精神煥發,不像有病的樣子,周瑞家的也不猜這一條。剩下來的只有不高興了,和誰不高興?周瑞家的當然知道寶釵到那邊主要是和賈寶玉在一塊玩,而寶玉恰是個沒輕沒重的人,所以周瑞家的說「只怕是寶兄弟衝撞了不成」,也就是說,在周瑞家的眼裡,看不出寶釵有病。有病是寶釵自己說的,且說不出自己究竟得了何種病,只好說是「無名之症」,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第七回:

寶釵聽了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賴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

周瑞家的聽了奇怪,追問這種怪病症候:「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麼著?」寶釵說:「也不覺怎麼著,只是覺咳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假如真的就是「咳嗽些」,哪裡算得上凡間治不了的怪病?所謂「只是覺咳嗽些」、「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不過是寶釵的搪塞之辭.十二釵中真正有先天之症的只有林黛玉,所以林黛玉病不離身,藥不離口.薛寶釵除了這一次自稱有病外,什麼時候發過病?

不發病,何以吃藥?

冷香丸其實不是對症下藥的藥丸.《 紅樓夢》 中提到的藥丸(丹、散)一共有二十一個,依次是人參養榮丸、山羊血黎洞丸、梅花點舌丹、紫金錠、活絡丹、催生保命丹、祛邪守靈丹、冷香丸、延年神驗萬全丹、八珍益母丸、麥味地黃丸、金剛丸、菩薩散、天王補心丹、香雪潤津丹、開竅通神散、調經養榮丸、黑逍遙、四神散、十香返魂丹、至寶丹等.其中二十個皆有根有據,絕大多數的名稱可以在藥書上找到出處,少數幾個名稱雖無直接的出處,觀其藥方、用途也合乎家常用藥.只有冷香丸是作者的杜撰。第七回,薛寶釵介紹:

「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硒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 … 」周瑞家的忙道:「哎喲!這麼說來,這就得三年功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都未必這樣巧呢.」寶權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周瑞家的又問:「這藥可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 」這個冷香丸的名稱和藥方,在中國的藥書上是查不到的.所以送藥方子給薛家的只能是那個神出鬼沒的癩頭和尚,只能稱之為無根無據「海上方」.癩頭和尚的「海上方」說一大串「十二兩」、「十二錢」,主要成分不過兩類,一類是花蕊,一類是雨露,是名符其實的「花露丸」.這「花露丸」創作原型當是婦女用的化妝品- 香水.香水,民間謂之花露水.香水- 花露水- 花露丸- 冷香丸,由此及彼,虛擬而出.

曹雪芹在第七回花這麼多的筆墨來虛擬薛寶釵的這麼一穎小小的冷香丸,一定有他的意思.我看,這意思有雙層.一層發展情節,一層修飾性格.

賈林薛的愛情婚姻故事是從第八回正式開始的.那一回,薛寶釵觀看了寶玉的通靈玉,賈寶玉欣賞了薛寶釵奇貨可居的並和他的通靈玉正好「是一對」的黃金鎖,又聞到了冷香丸的「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

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過這味兒。」寶釵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麼香?」寶權想一了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藥丸的香氣。」寶玉笑道:「什麼藥丸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 寶權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 話擾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

「我來的不巧了」,含酸帶醋,是賈林薛三人的第一次短兵相接.而充當道具的是通靈玉、黃金鎖和冷香丸。這以後,從第九回到第十六回,薛寶釵一面未露,林黛玉回家奔喪.三人的重新聚首,是在貴妃省親的時候,但忙於典禮,不及私情.三人之間的感情糾葛再起於第十九回,引發事端的話題又是冷香丸:

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哪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拒子裡頭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裘子、香袋子的香一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 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麼些,不給你個厲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 … 黛玉… … 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翼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過來,因問:「什麼『暖香』? 」黛玉.點頭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 … 寶玉… … 便哄他道:「… … 小耗子現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芋呢。』」…… 一語未了,只見寶權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 … 「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裡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記得的,前兒夜裡的芭蕉詩就該記的… … 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

這一段與第八回的描寫極為對襯.第八回,賈寶玉是先看薛寶釵的黃金鎖,後聞薛寶釵的冷香丸,一語未了,林黛玉來了,笑裡藏針;第十九回,林黛玉對賈寶玉是先說薛寶釵的冷香丸,後及薛寶釵的黃金鎖,一語未了,薛寶釵來了,語中帶刺;這情節真正是無獨有偶.由此而後,賈林薛特別是賈林的感情波瀾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可以說,賈林薛的愛情婚姻故事發端於第八回,起動於第十九回.而發端離不開冷香丸,起動也離不開冷香丸.冷香丸是挑逗賈林薛感情發展的激素.

服用冷香丸,是薛寶釵高人一籌的修飾.一般人修飾香味,用的是香水,香水外用而不內服,或搽在身上,或灑在發上,或熏在衣上.薛寶釵不喜歡這樣做.她說:「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這意思其實是表示她看不上閨閣的熏香俗套,熏過的衣服既發出香味,也發出煙火味,使人一聞之下就能聞出這是衣香不是體香。衣香露斧鑿之痕,體香乃天生麗質,衣香不如體香。而冷香丸的妙用就在於它一經服下就能讓身體滲透出香味,製造出體香,令人莫名驚詫,所謂「我竟從未見過這味兒」.且追問起來,又能以治病吃藥搪塞之,不給人刻意求香的感覺.這與薛寶釵含蓄的性格是一致的.

誇說冷香丸,是薛寶釵情不自禁的賣弄.與人談話,薛寶釵一般三言兩語,不大多說.算得上長篇大論的,一共有4 次.一次是第二十二回,薛寶釵對賈、林、史侃「神秀慧能」;一次是第四十二回,薛寶釵對林黛玉說「男女之分」;一次還是第四十二回,薛寶釵對眾姐妹講「繪畫須知」; 另一次就是第七回向周瑞家的吹噓冷香丸了.其中,說「男女之分」是傳教布道,侃「神秀慧能」及「繪畫須知」是顯示博學,.吹噓冷香丸則是炫耀珍奇.這與她性格含蓄並不矛盾。一個人再含蓄也有外露的言行,何況薛寶釵畢竟是個年輕人,又總想別人佩服她,所謂「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偶爾吹一吹也在情理之中。

好聞冷香丸,是賈寶玉好近女色的本性。賈寶玉是個見了女人就開心,見了男人就噁心的人。凡是女孩子的玩好,他幾乎樣樣喜歡。喜歡吃胭脂,喜歡聞香水,聞得多了,就能區別出不同的香味。這好歹也是一項本事。法國小說家如巴爾扎克就經常描寫貴族男女依靠分辨香水的味道來偵破苟且。賈寶玉則借此捕捉女孩子的美感。為大觀園中的女孩子著想,要吸引賈寶玉,就不妨使用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對於薛寶釵,冷香丸就有意無意地起到了這個作用。模擬冷香丸,是林黛玉爭風吃醋的表現。第十九回之前,林黛玉並無特別的香味,要是有,作者早讓賈寶玉聞出來了。顯然是薛寶釵的「冷香」在前,林黛玉的「奇香」在後,「奇香」模擬「冷香」。這是可以理解的小心眼。其效果不但勾起寶玉的好奇,而且給了她一個借題發揮的口實。她先把自己的香叫作「俗香」,表面上是自愧不如「冷香」,實際上是一種嫉妒;她後把自己的香叫作「奇香」,是順著寶玉的「這香的氣味奇怪」的話頭脫口而出,多少有些得意,「她有我也有」的得意;再問寶玉有沒有「暖香」,是諷刺和挖苦,諷刺「金玉」,挖苦寶玉.

冷香丸是曹雪芹展示寶釵愛美天性,配合金鎖,刺激黛玉,引誘寶玉的道具。

三、紅麝串

《 紅樓夢》 第二十八回的回目,有一句專門寫到紅察串:「蔣玉苗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羞」,害羞,難為情。戴紅麝串,為什麼要害羞?為什麼要難為情?

「羞」是作者的曲筆,是作者的諷刺,所謂「春秋筆法」,微言大義.原因在於紅賡串的主要成分雄麝的香,香氣宜人,可作中藥,有開竅避穢、活血散結、催生下胎的功效,與性事有所關聯。元縝《鶯鶯傳》 的《 令真傳》 三十韻描寫男女私情:「衣香猶染寮,枕膩尚殘紅.」所以,舊時大戶人家的姑娘看見麝香臉發紅。薛寶釵居然將它戴在手腕上,豈不羞人答答難為情?

「羞」又是作者的實寫,以寶釵的博學,她不可能不知道賡香的妙用,她是明知故戴,明知難為情也要戴。原因在於這串紅麝串有著特別的意義.紅麝串是賈元春賞賜給薛寶釵的。第二十八回,過端午節,元春按宮中規矩向家中人派送禮物,其中,給了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同樣的一份:扇子和數珠;給了寶玉、寶釵同樣的一份:兩把上等宮扇,兩串紅麝香珠,兩端鳳尾羅,一領芙蓉覃。芙蓉覃是床上用品,鳳尾羅是衣料,紅麝串是手腕飾物,宮扇是手中用具。比起黛玉等人「只單有扇子和數珠兒」,輕重厚薄,一目瞭然.所以寶玉覺得奇怪,「這是什麼個緣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黛玉則酸溜溜的,「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薛寶釵是個極為聰明的人,她當然知道這份禮物暗示了元春對寶玉擇偶的態度.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踢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唸唸只記掛著林黛玉,並沒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少不得褪了下來。

但是「總遠著寶玉」和「心裡越發沒意思」不過是女兒家的一種羞羞答答,絕不表示她要在婚姻問題上對林黛玉禮讓三先,絕不表示她不願意做賈寶玉的太太,所謂「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其實是慶幸自己有林黛玉做擋箭牌。不然,要是薛寶釵真的因為「金玉之說」而「遠著寶玉」,真的因為元春禮物「越發沒意思」,她就應該把它置之箱底,再不理會.但是她卻將這敏感的紅麝串「籠」在手腕上,「籠」,遮遮掩掩,恰似「猶抱琵琶半遮面」,是扭扭捏捏的「有意思」,不僅表示薛寶釵有意接受元春的挑選,而且表示了她對賈寶玉的脈脈含情。所以寶玉一問,她就端不起平日的穩重,「少不得褪了下來」, 「少不得」,不是「沒奈何」,而是順水推舟,半推半就。對於賈寶玉,「薛寶釵羞籠紅麝串」是一種誘惑.起初,寶玉收到元春禮物,詫異之下,立刻轉送黛玉,黛玉不肯要,他就「命人收了」,似乎並不在意元春給的這份與寶釵相同的禮物。但實際上,這份蹊蹺的禮物在寶玉的心裡是揮之不去的.他料定寶釵拿到這份禮物時一定也有某種想法。當天,他遇見寶釵,見她袖子裡籠了紅麝串,不免心有所動,笑嘻嘻地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這一問,多少有些挑逗的意味。言下之意,其實是說,只有我們兩個有紅麝串,你的比起我的如何?本來,依寶釵的端莊老成,要是她僅僅出於新鮮好奇戴上紅麝串,她完全可以不理睬寶玉的要求,但是,她一反常態,非但同意,且褪下時卷高了袖子,弄得賈寶玉心猿意馬: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邊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道:「這個膀子要是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權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

賈寶玉的性格弱點- 好色,這時暴露無遺.好色雖是性慾,雖是一時的衝動不是長久的愛慕,但好色總歸是一種追求,一種迷戀.由此看來,薛寶釵羞籠紅麝串,是收效顯著的.對於林黛玉,「薛寶釵羞籠紅麝串」是一種刺激。從第七回開始,在林黛玉知道薛寶釵的黃金鎖之後,寶釵身上的每一樣與眾不同的東西,如冷香丸,都要引起林黛玉的高度警惕。何況元春節禮的分配,連寶玉都覺得奇怪,更不要說心思很重的林黛玉了.林黛玉對禮物一向計較.第七回,周瑞家的受薛姨媽之托向府中的姑娘送宮花:

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常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收是收了,卻計較周瑞家的派送秩序.第十六回:

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珍重取出,轉贈黛玉.袋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還不取.寶玉只得收回。

收都不收,計較這是別的男人拿過的.這一回,林黛玉不要寶玉轉送的元春禮物,則有三個計較.一是計較元春禮物傷了她的自尊心,二是計較元春禮物襯托了金玉之說,三是特別計較元春禮物可能使賈寶玉想人非非,「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 就把『妹妹』忘了.」因此,元春送禮的第二天,黛玉早起盯人,全場緊逼.大清早,寶玉剛出門,「只見林黛玉頂頭來了」。爾後,寶玉在賈母這邊,寶釵前腳踏進,她就後腳跟至,目睹了薛寶釵羞籠紅察串、賈寶玉呆看薛寶釵的一幕.

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風口裡?」林黛玉笑道:

· 50 · 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6 年第13 卷「何曾不是在屋裡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薛寶釵道:「呆雁在那裡?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成兒』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問是誰。林黛玉搖著頭兒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他看,不想失了手.」寶玉揉了揉眼睛,待要說什麼,又不好說的。

「呆雁」是戲謔,也是指責。指責寶玉信誓旦旦,音猶在耳,一轉身,就被人勾了魂.「咬著手帕子笑」是嘲笑,也是苦笑。苦笑自己的擔心並非多餘,賈寶玉果然是見了姐姐忘了妹妹.薛寶釵羞籠紅察串,加重了林黛玉的心病.

紅麝串是曹雪芹顯露寶釵姑娘情懷,配合金鎖,刺激黛玉,引誘寶玉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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