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封建淑女形象
在《 紅樓夢》 諸多有分歧的問題中,如何認識並評價薛寶釵,是爭論得最長久而又最激烈的問題之一。早在舊紅學時期,就有人爭論得「幾揮老拳」,現在雖然不至於以拳相見,然而卻在談論之中,常常帶著相當強烈的情感色彩。當今的紅學對薛寶釵的看法概括起來可為二派:有人認為寶釵不僅滿腦子封建思想,而且滿腦子陰謀詭計,是拆散寶黛美好愛情的罪魁禍首,是個女曹操、女市儈式的人物;也有人認為薛寶釵是溫柔敦厚其表,陰險奸詐其裡,是封建淑女與市儈類相混的混血兒。而我則認為薛寶釵是個封建思想濃厚的人,其言行完全符合封建禮教與倫禮道德的規範,是個封建淑女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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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是個封建思想濃郁的人,她時刻以封建的倫理道德標準來約束自己,格守著封建的倫理道德,自覺自願地領受封建禮教的熏陶。
綜觀全書,我們不難發現薛寶釵的主要性格特點是以理御情,外在表現形式安分隨時,處事方式豁達大度。以理御情的結果常使得寶釵得以「理智人」、「局外人」的姿態出現於眾多場合中。這樣的性格內蘊,自然而然完全符合封建倫理道德對人的要求,在與周圍的人相處中,既能敬老尊上、孝順長輩,又能與同輩親密和平相處,還能寬待下人,「大得下人之心」.在社會交往中,根本不會發生矛盾衝突,即使碰上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衝突,也能冰消雪融,至於她自己內心的衝突,更會自我約束,自我調節得以解決,達到協調與平衡。從薛寶釵的立身處世、待人接物的全部具體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極其豐富生動的形象圖畫和內心世界,從她的言行舉止中可以感觸到中國封建的宗法社會相沿已久的思想、道德、心理、習慣怎樣地滲透在她的心靈和儀態中,從而認識到她悲劇產生的社會根源。
薛寶釵的性格形成過程,也就是封建理學精神的藝術體現,即「存天理,滅人欲」的具體寫照。所謂「天理」,就是封建主義的綱常倫理,亦即薛寶釵所說的「學問」;所謂「人欲」是那些企圖突破封建束縛的生活要求或帶有民主色彩的思想,是人的自然的本能的慾望和要求。「以理御情」中的理即天理,情即慾望,在薛寶釵的精神世界裡,「天理」已經戰勝了「人欲」,成為一個理智型的冷美人了。寶釵的以理御情和「冷」的情感特點並不先天具有的,而是後天培養的。最初她也是個天然多情、活潑聰慧而又純情的少女。「蘭言解疑癖」一回裡,在黛玉改變了對她的態度後,她自己的一段內心自白:從小「也是個淘氣的」、「也夠個人纏的」、「都怕看正經書」, 「諸如這些《 西廂》 、《 琵琶》 以及《 元人百種》 無所不有。他們是偷偷的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偷的背著他們看。」並不是壓抑自然渴望和要求。後來因為封建正統思想的家長「打的打,罵的罵」,又經過封建禮教的嚴格教養和封建正統思想的長期薰陶,「才丟開了」那些「雜書」,同時,也逐漸失去了少女活潑多情的自然屬性,摒棄了那些「雜書」給心靈帶來的影響,而代之以封建禮教的理性內容,給心靈注入冷峻理智的因素,不苟言笑,端莊凝重,把自己鍛煉成一個日以針街紡績為主要功課的大家閨秀。她也不越雷池半步,在大觀園裡桃紅柳綠、燕妒鶯慚的春天裡,將自己的情感悄悄掩藏在理智的硬殼裡,成了別人眼中的「動人」而又「無情」的「冷美人」。由此可見,寶釵的無情- 冷峻理智的自我克制是她修心養性的結果。正如脂批所指出:最初還是「一段天性」,後來「則又加學力了」。
薛寶釵的以理御情乃是她性格特點的本質體現,而「冷」才是她以理御情的外在表現形式。薛寶釵的「無情」的外在象徵物是「雪」和「冰」。薛家之「薛」,即冰雪之「雪」的諧音。十二釵正冊判詞雲其「雪裡埋」, 就噢那個樓夢曲第一支譽之「晶瑩雪」, 「冷美人」;寶玉眼中看到的是她「雪白」肌膚;她的房間給人的感覺是「雪洞一般」。寶玉在詩中喻她是「出浴太真冰作影」,她也自比是「冰雪招來露砌魂」。她吃的藥叫 「冷香丸」, 是用四種白花的花芯作的花料,埋在梨花樹下一梨花又是白色的,皆是潔淨之物。「冰」、「雪」的「冷」與「潔」,正象徵著寶鈔的情感特徵的「冷」與「潔」。
一旦以理御情的性格特徵得以形成,「冷」成其性格的主宰因素,那她也就再也用不著封建家長的管制與約束,而能自願自覺地烙守著「理」.也就是說,她也會自覺地按照封建禮教的要求行事,自然而然地做到「四德」俱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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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認為薛寶釵在與林黛玉爭奪賈寶玉,想當寶二奶奶。我不同意這種觀點。誠然.以薛寶釵的身份、處境、才識、儀容,如果對賈寶玉產生愛慕之情的話,也是很自然的、正常的、無可厚非的,她也應當與林黛玉一樣享有愛與被愛的權力,別人無權無理去干涉她,這原本是可以理解的,可寶釵偏又是個順世明理的人,她的主要性格特點是以理御情,於是處處可見她從禮合節的言談舉止。所以她一見寶玉之雪,並沒有象黛玉那樣的立刻在心裡產生一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特殊的感覺,當然也就更沒有燃起強烈的愛情的火苗。待到日久,她對寶玉的那種薄似輕紗淡如霧的愛情蒙生時,給人的感覺仍就是熱的,又冷冷的;明朗的,又是隱晦的;坦露的,又是遮掩的。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中,很難否定寶釵不是借人之口來傳己之心,難道真的沒有一丁點兒愛慕之心,而當鶯兒接上寶玉的話茬,說她金鎖上的話「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 」,可是能將和尚說「揀有玉的方可配」的話連底兜未出來時,寶釵不等鶯兒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真是「花看半開,酒飲半醉」,難道不是異性相吸、男女相悅的本能慾望在理性原則放鬆監視下的自然綻露麼?更有甚者,在「情中情以情感妹妹」寶玉挨打之後她去探視,見寶玉傷得很重,便情不自禁地說:「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理也……」。話到此自覺「越禮」,就打住了,以下則從寶玉的感覺中傳出:「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嚥住.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這大概可以說是由於「異質環境」的擠壓,寶釵在「忘情」中流露出來的「真情」吧!我們驚喜地從她低頭、紅臉、含淚、弄衣帶等封建女子特有的表情方式與難得的舉止中捕捉到這位「冷美人」與異性的一根赤誠的情絲。就這樣她還「自愧說的話急了,不覺就紅了臉」。接著第三十六回「夢兆絳芸軒」,寶釵聽寶玉夢中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寶釵聽見「不禁怔了」。在這一剎那,她的心靈的震動是清晰可見的,雖然襲人進來馬上恢復常態,但作者的這一驚人之筆已經深深地印入讀者的腦海中了。假設沒有這個偶然的機遇,這樣一種強烈的刺激,是不能觸發寶釵那裹藏很深的感情的絃索的。我認為寶釵對寶玉僅有愛慕之意.卻無追求之心。「艷冠群芳」的薛寶釵的「無情」也並非絕對的,只是這種感情被理性的要求、傳統的惰力抑制著、銷蝕著,偶然流露馬上又斂藏起來。
書中敘述她自幼讀書識字,受到比較完備的封建教育,以至能夠達到入都「備選」的水平,作者寫這一筆似乎並不是要寫她後來應徵入宮,而在於表現她的思想性格才識修養是完全符合「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的要求的。據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何寶釵對寶玉的「纍纍忘情」之舉,始終只是淡淡以對之,並無強烈的感情響應。誠然,寶玉自有其「神采飄逸,秀色奪人」之處,可其不諳仕途經濟的「癡頑」性格也並非寶釵之理想人物.更何況寶釵又是一個順向接受著全套封建禮教的典範.處處以封建倫理道德來約束自己,恪守著封建正統思想的人,在她看來.閨中女兒不待父母之命,不經媒妁之言,私自對某個男子產生感情是不道德的。所謂自行擇偶往往被冠之「先奸後娶」的惡溢,為寶釵這樣的女性所不齒。因此.她的遠著寶玉是自覺的而非被.迫的.為的是保全雙方的名吉。她完全懂得婚姻要由家庭利益和家人意志來決定,「金玉良姻」的實現不靠愛情之果的成熟,而靠長輩和輿論對自已的賞識和選擇口因此,她十分理智地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從禮合節,安分隨時,不行越軌之事.從這裡看,冷美人之冷.正是以冷制熱,以理御情的冷靜。因此,寶釵遵循封建禮教,自覺自願的格守封建倫理規範,對寶釵來說,她不會也不可能對一個自己並非理想的人、一個「無事忙」的「富貴閒人」而起追求之心,這是可以理解的,何況,寶玉與她所抱的「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的志向,似乎相去甚遠。而當議親已定,將要成婚,薛姨媽徵求她對這一段婚事願意不願意時,但不拒絕,而且還責怪薛姨媽一通:「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的。再不然由哥哥,怎麼由起我來?」寶釵對封建家長的意志馴服,不也表明薛寶釵是封建道德禮法的自覺恪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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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不僅僅自己恪守封建禮教規範,而且還處處以此規約周圍的人們。
的確,愛情理所當然是人類最強烈的情感之一。如果說在這一最純最摯熱的情感範圍內,薛寶釵況且還常常用封建禮教的冰水去冷卻她那「偶熾」的「凡心」的話,那麼在這之外,她就完全從必然王國躍入自由王國,自然而然地做到了以理御情,將自己的內心情感納入封建禮教所規範的軌道上去,薛寶釵的感情倒像是經過封建禮教的「冰鎮」和「蒸餾」的,使人感到冰冷而又純粹。對待長輩,寶釵能夠敬老尊上,順孝長輩。比如對於封建家庭「太君」的賈母,當寶釵做生日時,唱戲擺酒,眾人都來祝賀,賈母間她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她「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總依賈母素喜者說了一遍」,這裡,豈不是寶釵「敬老尊上」的佐證嗎?在金釧兒被王夫人一掌打得投井自殺時,封建正統思想的王夫人在歪曲了事情原委之後對寶釵引咎自責,也禁不住良心的譴責,獨自在那裡「坐著垂淚」,感到「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者是在井傍憨玩,失了腳掉下去的。… … 縱然有這樣的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寶釵接下來又說:「姨娘也不勞唸唸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她,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第三十二回)當尤三姐飲劍而亡,柳湘蓮離塵遁世之後,連薛姨娘也「心甚歎息」,薛蟠「臉上尚有淚痕」,寶釵「卻不在意」,說什麼「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而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 (第六十七回)在人命關天的事物面前,能夠「冷靜」到成為冷酷,的確令人有點發抖,有的論者借此指責她寡恩無情,其實須不知她這種局外人態度和小姐腔范,正是根於她的貴族小姐的階級偏見使然,是完全符合封建社會的道德禮儀,也符合封建禮教的理義的。薛寶釵作為一個格守封建倫理道德的典型,不可能去違犯這種禮儀和理義去提出譴責和抗議的,恐怕連林黛玉和賈寶玉也是做不到的。否則,以今繩古,就不是古人的罪愈,而是今人的苟求了。我們不能離開當時的具體環境與歷史條件去要求一個封建社會的作家,具有完全平等與民主的精神,他也不可能超越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與社會。其實,雖然林黛玉、賈寶玉一般論者都認為是封建的叛逆者形象,我認為,寶黛兩人也許自己根本沒有認識到反封建的意識,至少說不是那樣鮮明吧,只是一種民主意識的覺醒期,想想看,連寶黛兩人都無法違反封建的理義和禮儀,我們還能苛求薛寶釵嗎?何況,取悅賈母與王夫人,既符合「長幼有序」的封建倫理,又符合敬老的民族習俗。在賈府裡,包括叛逆者群在內,誰也不敢逆賈母之意行事,寶釵也不過順得更為突出罷了。儘管她在對事物進行道德評價時,總是帶著濃厚的封建主義目光;而當她行動的時候,卻不乏民族美德的成份,這樣,旁人看來.既封建又賢淑,在封建社會就可謂完美無缺了。
對待其姊妹,她又能親密和平與之相處,善聯情誼,善避嫌,不僅自己封建思想濃郁,而且還時時把別人往封建軌道上拉。她既已經認定「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因而勸寶玉讀書仕進便是很自然的事。寶釵勸寶玉奉諭作詩時,避開元春不喜的「綠玉」字樣,改為「綠蠟」典故,以順遂貴妃之意。這種地方,豈止在學識上點化寶玉、簡直是在教他怎樣做人怎樣為臣的訣竅了。對自己的親哥哥薛蟠,也盡量要他安分拘法不可惹事生非.主張他出去歷練。即便在姊妹叢中,她也常常以女夫子的腔范,勸導別人走封建主義的「正道」。林黛玉有一次行酒令時,念了兩句《西廂記》、《 牡丹亭》 中曲詞,眾人皆不在意,唯其薛寶釵敏銳地覺察到這是越出了封建主義的正軌,被寶釵當做一樁事情記在心裡,鄭重其事地給以開導、勸誡。湘雲和香菱那樣熱心地講詩學詩,寶釵戲呼為「詩瘋子」和「詩呆子」,明顯包含著某種保留。有別於姐妹們詩作中哀怨傷感的情調,蘅蕪之體始終矜持渾厚,保持著身份。薛寶琴作了十首懷古詩,最後兩首《薄東寺懷古》 和《 梅花觀懷古》 關涉到《 西廂記》 與《 牡丹亭》 ,寶釵連忙說:「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第五十一回)她不是曾經說過《西廂記》 與《 牡丹亭》 以及《 元人百種》 等書都偷偷看過了嗎,怎麼這兒又說「我們也不大懂〞?有的論者據此指責她「虛偽」,其實,這種懂而又反裝不懂的說詞,不過說明寶釵在以理律人時的謙和態度,有循循善誘之風,無咄咄逼人之氣。這種「微詞諷諫」式的勸導,使首肯者感到可親,不以為然者也不反感。甚至寶琴聲調壯闊的詠柳絮之作,她也認為過於喪敗,立時翻出己意,把它說好了。湘雲、岫煙有為難之處,寶釵對他們的關切幫補不能說是虛情假意。她為湘雲謀劃詩酒東道、籌辦螃蟹宴席,還特意解釋「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見岫煙衣飾寒素,悄悄替她贖回了當鋪的棉衣。無怪乎湘雲被感動得說:「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無妨礙的.」(第三十二回)至於寶釵對黛玉的關心體貼更為典型,這兩位思想性格、氣質情趣迥異的少女,後來所以能成為比親姊妹還親的摯友,關鍵就在於寶釵寬宏大量,不計微嫌,並能在關鍵的時刻「蘭言解疑癖」,才能結成金蘭之契約。
其實,對於寶釵的規勸,連黛玉也被感動得說:「他竟是個好人」(第四十七回)。唯獨寶玉對她的勸導深表不敬,每每使她難堪,罵她說「混帳話」, 「好好的一個清靜潔白的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說。」(第三十六回)可寶釵卻依然不放過勸導的機會,直到婚後還常常講仕途經濟這一套學問,千方百計把寶玉往封建主義的道路上拉。但是,叛逆者和衛道者的思想分野畢竟太大了,最終終於促成了寶玉的「懸崖撒手」.以理律人的結果是被律者離塵遁世,到天國去尋求解脫;律人者孤孀獨守,在理性克制中去自我麻醉。
誠然,作為一個恪守封建正統思想的人,對於她的「規勸」我們可以想像得到,而且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任何朝代統治階級的思想是當時社會的主宰思想,生於那樣一個社會,我們無權也沒有理由要求寶釵具有超時代的思想的。因此我認為,作為一個封建思想濃郁的人,她不僅僅自身恪守封建禮教和封建倫理道德,而且同時處處以此去規約其它的人們,我們不應過多地去求全責備,何況,其言其行不乏閃爍民族傳統美德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