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哲學與《紅樓夢》
人類的智慧是相通的,沒有時空的界限。人們經常能從最古老的智慧和最現代的思想之間發現某種深刻的聯繫。現代人往往可以從古人的精神遺產裡獲得創造的靈感,異域人又往往驚喜地從中華文化寶藏中得到新鮮的啟迪。此種現象並不神秘,古往今來,那些充滿生機和活力的創造主體之間,感應和貫通是有跡可尋的。現代的讀者之傾倒、執著於《紅樓夢》的人生之謎是這樣;《紅樓夢》的作者之傾心、沉潛於充滿古代智慧的老莊哲學也是這樣。
中國思辮哲學的建立,肇始於老子,而博大精深於莊子。老莊哲學下啟魏晉玄學,涵容消化及於佛教禪宗。在中國哲學史上,以老莊思想為代表的道家哲學,是一個視野開闊、境界高遠、觀念眾多的思想體系,它多方探求和表述了作為主體的人渴求從自然、社會及自我造成的精神束縛中解脫出來的人生哲學,是一種立足於經驗事實的理性思辨。因而,它在很大程度上填補了儒家思想留下的精神空間。老莊哲學的思辨特質,在中國文化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是一個十分活躍的因素,吸引和滋養了後代的無數作家,激發了他們的創作靈感,培育了他們的悟性智慧,使得他們所創造的藝術精品具有一種引人入勝的思辨魅力。
(一)
作為一部小說作品,人們在讚歎《紅樓夢》自然本真的同時,又驚奇地發現了它背後的井然有序,隱然有據。歷來的讀者和評家幾乎都注意到了書中石與玉、真與假、冷與熱等一系列相對迭出的範疇,藝術形象的對舉映照更無處不是,藝術手法上張與弛、動與靜、繁與簡也相反相成。這表明作家在觀察生活,構思作品時,非常注意事物的對應或對立方面,看到了他們的轉化,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不可看正面,只可看反面」,靜極思動,樂極生悲等等,都是關於轉化的深入淺出的表述。值得注意的是,作家不僅體察到事物的對立和轉化,而且常常從事物的反面,即否定的方面來反觀其正面即肯定的方面,這種逆向思維對於深化人們的認識、提高思維水平很有意義。逆向思維貫串著以反求正的方法和語言,是老莊哲學構築體系的重要特徵。正是在思維模式上,《紅樓夢》烙有老莊哲學的深刻印記。
就思維方式來看,儒道兩家是迥然異趣的。儒家用肯定的方法,確認現實社會和人生價值,追求自己的理想;道家則用否定的方法,通過對現實社會種種醜惡的揭露和對人生諸多煩惱的排遣來保全自身,抒發對理想境界的嚮往。「正言若反」(見《老子》第七十八章),「這是老子對自己思維模式和建立哲學體系的方法的總結式語言。他的思維模式就是從相反的方面、否定的方面、負的方面來表達他所要肯定和建立的。」〔見湯一介《論〈道德經〉建立哲學體系的方法》,《哲學研究》l986年第1期〕歷來注家很重視「正言若反」這句話,認為此語「發明上下篇玄言之旨」,凡篇中所謂「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柔弱勝強堅」等等,都是說相反而相成,即正言反說。縱觀《老子》全篇,像這樣從否定的方面來表述自己所要肯定的,俯仰皆是,諸如「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第十九章)「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三十八章)。這些都是要通過對仁、義、禮的否定,來肯定自己所嚮往的社會和人生境界。小說中賈寶玉對封建社會大丈夫「死名死節」的蔑棄,簡直套用了老子式的否定法,以為「文死諫,武死戰」是沽名釣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必定有刀兵,他方戰」。這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老子》第十八章)莊子也用否定式的方法和語言來表達自己的世界觀,人們熟知的賈寶玉翻閱《南華經》感到意趣洋洋的段落,正是這方面的典型例子:「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擲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胠篋》第十)「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山木》第二十)。此類激憤之言都出以否定式的方法和語言,具有「正言若反」的性質。
《老子》和《莊子》的作者,都是閱世很深又極富文化教養的人,面對苦難惡濁的社會,現存一切事物的矛盾性,相對性,有限性都充分暴露了出來,他們立足於經驗事實的理性思辨貫穿著正言若反,以反求正的特徵,有其深刻的穿透力和尖銳性。
《紅樓夢》的作者在看夠了「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人生把戲,嘗遍了升沉冷暖、酸甜苦辣的人生況味之後,回過頭來,從果推因,由末反本,很自然的會接受和運用老莊的這一思維方式。作家借此不僅認識到否定和肯定是一對矛盾,而且看到否定比肯定更重要,即從否定的方面來瞭解肯定的方面,比從肯定的方面瞭解其自身更為深刻。諸如「假」對於「真」是一種否定,從而卻更深刻地認識了「真」;「了」對於「好」是一種否定,卻由那萬事都不可避免的「了」的結局,翻轉來更為透徹的看清了世人艷羨不置的「好」的光景。從風月繁華到窮困潦倒,「翻了個筋頭」的生活閱歷經過理性的思辨和反觀,就會得到提升和深化。小說中籠罩全局的「以盛寫衰」,「以樂寫哀」,難道不是「正言若反」的一種藝術顯現嗎?
《紅樓夢》所描寫的盛況樂事,旖旎繁華,在中國歷來的文學作品中稱得上是登峰造極了,而從中透出的惆悵之感,蕭瑟之氣,衰亡之兆卻又透心徹骨,無可排遣。全書故事尚未展開之先,寫賈雨村在一破廟智通寺遇見一龍鍾老僧,此處有脂批曰:「未出寧榮繁華盛處,卻先寫一荒涼小境;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回風舞雪,倒映逆波,別小說中所無之法」。醒人和迷人是一對矛盾,由醒人這一方去觀察迷人,當然比迷人對自身的觀察更深刻。在小說展現的金迷紙醉,風月繁華的現世生活中,幾乎始終貫注著這樣一束「醒人」的目光。全書設置了現實世界和超現實世界兩個層面,屬於後者的神話鋪墊、幻境指迷、僧道點化、詩句藏讖等,時時起著一種點醒、反觀的作用,其回風舞雪,倒映逆波之妙,決不是簡單的技法問題。超現實層面本屬虛幻,但由現實層面昇華而來,其隱喻和象徵,能從總體上誘導讀者對現實世界產生一種幻滅之感和超越之想,從背面、負面、否定的方面去觀察現實中的一切。
在其他古典小說中,人物是應天上星宿下凡或神仙謫貶人間的情形很多,其間性格命運也存在某種對應關係,但住住落入輪迴果報和勸懲說教的套子。仙佛現身點化指迷多半為了濟情節發展之窮。像《紅樓夢》這樣自創神話,自造幻境,在似涉神秘似歸宿命的外殼中,納入了如此豐富的思辨內容,則是前所未見的。各個人物的命運好像在冊子裡一一注定或在雙關處屢屢暗示,可是讀者卻不會因為知道「謎底」而索然乏味,反而引發了由末反本,從果推因的濃厚興趣,關注他們生命行程的本身,探究各種遭逢際遇背後的原因,玩索寓含其中的某種人生真諦。即如賈府四春之冠首的元春燈謎云:「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這是怎樣一種令人震懾的煊赫又令人戰慄的慘烈的景象!元春的故事果然像爆竹、如閃電、似曇花、耀眼眩目,轉瞬即逝,生命之火燃燒得過分奪目,生命本身也被銷盡了。這「回首相看」未必是元春自己,儘管元春有預感、想退步,但作為「入世迷人」總是身不由己,受到命運之神的撮弄。只有「出世醒人」或曰過來人的俯視,反觀,才能達到一種超越,使原本平淡無奇的生活事跡所固有的思辨意義顯豁起來。
可見《紅樓夢》對現世生活的描繪已令人歎為大觀,它所開拓的思維空間更非尋常作品所能企及。其中的哀樂之情、盛衰之理、聚散之跡、窮通之運雖則都追蹤攝跡,不失其真;然又撲朔迷離,莫測其幻。這一切,固然得力於作家的閱歷和修養,同樣得力于思辨能力和悟性智慧。在這裡,否定比肯定更深刻,反觀比順惟更透徹的逆向思維法則,對小說的藝術創造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貫穿在書中的「正言若反」以反求正的特點,脂評感受很深,一再提醒,唯恐讀者被瞞過而陷於迷誤。這種提醒,有時是針對局部的細微末節,有時是關乎全局的當頭棒喝,無論鉅細,都值得玩味。比如第十二回中鳳姐笑對賈瑞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裡也挑不出一個來。」此處有眉批「勿作正面看為幸」,顯然這是反話,賈瑞卻當作正面好話聽了,焉得不誤。下文出「風月寶鑒」時,道士叮嚀,「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脂評語重心長地囑咐:「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賈瑞送命時,鏡子發話:「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類此正反真假的提示,則是關係解讀全書的一把鑰匙了。
循此看來,以局部而言,《紅樓夢》中的許多貶語、瘋話、夢囈,以至醉漢的混唚,糊塗人的嘮叨,或姐妹間的頑笑之談,看上去似乎皆非「正言」,卻往注不可閒閒看過,在某種否定的外殼下寓有深意。書中對賈寶玉的貶抑和他那些「瘋話」自不必說,常常是以貶為褒,「瘋」中見性。他在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至情心聲以夢囈出之,令一旁坐繡鴛鴦的寶釵不覺發怔。焦大醉後的混唚驚天動地,詩禮傳家的帷幕下偷雞戲狗養漢爬灰,寧府上下從主子到奴才怎不嚇得魂飛魄散!還有某些人們不甚經意的頑笑話,看似隨口而來,出於無心,也是諧中寓莊,戲言藏鋒。試看以鳳蛆之驕寵跋扈,有誰敢當面教訓她?偏李紈這個心善面和的菩薩奶奶,卻在一次姐妹說笑中,反唇相謔,當著眾人把鳳姐狠狠的數落了一頓:「你們聽聽,我剛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門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來……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得出手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狠該換一個過子才是。」平兒接口道:「奶奶們取笑,我禁不起」。可見這分明是在開玩笑,然而又有誰不為李紈此番痛快淋漓抱打不平的「頑話」叫好。「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簡直就是《聯明誤》曲中「機關算盡太聰明」的聲口。場面上那些從禮合節的正言套話倒往往是「假話」了。類此的情形還可舉出鳳姐取笑黛玉「吃了我們家的茶,還不給我們作媳婦」,寶釵撒嬌要薛姨媽「明兒和老太大求了他(指黛玉)作媳婦」。這些地方都以玩笑出之,可對黛玉心靈的刺激是顯而易見的。以上說話的人也許可視為無意,使人物說話的作家卻不能不被看作是有心。
更有一種糊塗人倒三不著兩的話而能歪打正著、發人隱私者。被眾人目為老背晦的李嬤嬤曾罵襲人「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對妹妹向來不敢造次的薛蟠竟脫口說出寶釵護著寶玉是因為有「金玉」之說。舊時評家讀此有感,道是「李嬤嬤妖狐之罵,直誅花姑娘之心;蟠哥哥金玉之言,能揭寶妹妹之隱。讀此兩節,當浮三大白。」(姚燮《讀紅樓夢綱領》)不管這些評點家對人物的好惡是否存有偏見,其能體察這些話背面的「倒影逆波」,至少可以提示我們從別一角度去品味和聯想,開拓那言外的意蘊。
當然,所謂「正言若反」並非一味只要人們從小處著眼,用正話反說的套子去尋找微言大義,它原本是對源於老莊的否定式逆向思維的簡明概括。從哲學上說,逆推法較順演法更具方法論意義,更能提高人的思維水平,更富創造性。若能從果求因,由末反本,認定時空中事物的存在必有一超時空者作為其存在的依據,就能極大地擴展思維的空間,增大作品的空靈度。如前所述,籠蓋全書的真幻格局,好了因果,以樂寫哀,以盛寫衰等,都可看作「正言若反」的思維方式在《紅樓夢》藝術創造中留下的深刻印記。作為一個長篇小說的作家,當他面對如何構築形象體系這樣重大的美學問題時,尤其需要較高的思維水平,寓含在《紅樓夢》人物關係中的思辨特質更是十分耐人尋味的。
(二)
人物關係的設置固然受生活本身的拘約,同時也是作家心智的結晶。只要一進入《紅樓夢》的形象世界,就會感受到對應或對立的普遍存在,沒有哪一個人物是「峭然孤出」的,幾乎都是對舉迭出,如影隨形,互補互濟,相反相成。開篇出來一個秉性恬談的甄士隱,便有一個熱衷功名的賈雨村緊隨,一冷一熱,一沉一升,榮枯易位,真隱假顯。英蓮根底不凡卻有命無運,嬌杏出身低微卻命運兩濟。一個由主淪為奴,真應憐惜;一個由奴升為主,全憑僥倖。榮國府中,既有朝乾夕惕、謹慎為官的賈政,便有姬妾成群,放著官不好生做的賈赦。既有清心寡慾的李紈,便有慾壑難填的風姐。先來了林姑娘,又來薛姑娘,一個孤高自許,一個安分隨時。丫頭中,隨之見出「晴有林風」「襲為釵副」。同胞手足,探春何其雅,賈環一味俗。同為侍妾,周姨娘安靜省事,趙姨娘無事生非。同為老僕,焦大犯上而見棄,賴大賴主而發達。卜世仁乃賈芸親舅,卻薄情寡義;醉金剛不過是鄰居路遇,倒能仗義解難。諸如此類的對照、對比、對應、對立關係,無處不在,而且不同時空、不同條件、不同性質、不同範圍內呈現不同的形態,毫不板滯,毫不勉強。
其他古典小說也有眾多的人物,也有鮮明的個性和出色的描寫,然而像《紅樓夢》這樣自覺的,普遍的,圓熟的以對舉迭出的方法來處理人物關係,結撰故事情節,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特別是寓含在人物關係中超越物象本身的思辨意義,更為一般小說所罕見。
在老子言簡旨深的《道德經》中,全文五千言,其中相對待的範疇竟達將近五十對之多。曰: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即音響,響是回聲),前後,虛實,強弱,外內, 開合,去取,寵辱.得失,清濁,敝新,唯阿,昭昏,察悶,全曲(委曲),直枉(彎),多少,大小,輕重,靜燥,雄雌,行隨,白黑,吉凶,張斂,興廢,與奪,剛柔,厚薄,貴賤,進退,陰陽,損益,寒熱,生死,親疏,利害,禍福,正奇,壽夭,智愚,牝牡。正是憑借如此眾多的相互對待的概念,老子得以表述自己對於宇宙、人生、政事的看法,用「正言若反」的獨特方式建立自己的體系。從思維科學的角度看,自覺地在概念之間尋找對應關係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簡直是一種飛躍。它意味著人們可以從否定的方面達到肯定,可以通過感覺經驗去尋找超感覺經驗的東西。
人們往往喜歡談論《紅樓夢》中通過人物表述的正邪(賈雨村論秉賦),陰陽(湘雲 翠縷對話),禍福(秦可卿托夢)等概念,據此來研究作家的思想。這當然是重要的。但《紅樓夢》不是哲學著作,而是文學作品,作家的哲學思辨主要體現在藝術形象之中。我們不必要也不可能在小說中去尋繹如同《老子》那樣眾多的概念中的「對子」,然而,我們確實從作品的藝術形象中(無論是整體或局部)感受到作家對這一思路是如此熟習,合拍,融通流貫,脈理井然,機杼獨出。
不妨重提《紅樓夢》人物「對子」系列中最著名,歷來最受關注的林薛二位姑娘,就藝術形象的互補互濟相反相成而言,確如「雙峰對峙,兩水分流」。其對峙的格局和性質,早經紅學前輩王崑崙先生作了精當的分疏和概括:「寶釵在作人,黛玉在作詩;寶釵在解決婚姻,黛玉在進行戀愛;寶釵把握著現實,黛玉沉酣於意境;寶釵有計劃地適應社會法則,黛玉任自然地表現自己的性靈;寶釵代表當時一般家庭婦女的理智,黛玉代表當時閨閣中知識分子的感情。」(《紅樓夢人物論:林黛玉的戀愛悲劇》)從藝術思維的角度看,作家下筆寫林,心目中存著薛;下筆寫薛,心目中存著林。能夠自覺地進行如此卓絕的藝術創造,除去其他條件外,哲理思辨是十分重要的因素。這裡不由得使入想到當代的一位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所創造的一對人物,名叫納爾齊斯和哥爾德蒙,兩個少年都氣質高貴,才華出眾,品性超群,而且是知心深契的好友。可是兩人的天性卻截然不同,甚至適得其反,一個祟尚性靈,一個縱情慾望。納爾齊斯是思想家,遇事善於條分縷析;歌爾德蒙是夢想家,有著一顆童心。用納爾齊斯的話說:「你們的故鄉是大地,我們的故鄉是思維。你們的危險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們的危險是窒息在沒有空氣的太空裡。你是藝術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親的懷抱中,我清醒在沙漠裡。照耀著我的是太陽,照耀著你的是月亮和星斗…」(黑塞《納爾齊斯和歌爾德蒙》,楊武能譯)。黑塞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小說出過四十多種外文譯本,那思辨的色彩的確很能啟迪心智,不過這部小說的心理分析和議論似乎嫌多而且直露。回過頭來看二百多年前生長在中國文化土壤上的《紅樓夢》,其思辨內容的深邃精巧,自然本真,較之當代的諾貝爾獎金得主實在是有過之無不及的。
由薛林形象的對舉映照所能給人的啟迪,幾乎是說不完道不盡的。人們早已不滿意是非善惡的道德判斷,也不滿足於社會歷史的條分縷析,而更多的著眼於審美評判和文化價值了。由於薛寶釵這個人物在一段時期裡招致普遍的非議,被目為「小人」,因而這些年來對薛寶釵的研究評說較多。時下,她已經由小人還原為君子,公認這是一個有教養的少女,尤其是她在人際關係中寬和豁達從容大雅的魅力受到有識之士的擊節讚賞。指出:林黛玉的任情、率性、清標,是一種美,美在能夠較多地保存自我;薛寶釵的律己、安詳、寬和,也是一種美,美在能更多地體諒他人。寶釵的這種美質,無論放到傳統道德或是現代道德的天平上都不致失衡。(見劉敬圻:《薛寶釵一面觀及五種困惑》)這說明評者屬意於對人物進行文化價值的評判,自覺地用古代作品中進步的人文精神陶冶當代人的情操,豐富當代人的生活,無疑是很有意義的。
然而,即便是寶釵賦有的美質得到了如此的認可和肯定,也只能更加深刻地說明「對峙」是在一個很高的層次上展開的,「對立」是現實中普遍存在的,「兼美」只有在夢境中才能得到。至此,我們可否作進一步的設想,倘若薛寶釵從來不說「混帳話」,不曾勸諫留意「仕途經濟」之類,是否能夠贏得賈寶玉那一顆赤子之心呢?回答仍然是否定的。對於賈寶玉來說,雖則兩者都是美,但卻是全然不同的美質。一種是能夠與之感應、溝通、契合的,另一種則不能。形而上的精神生活,心靈契合,才是木石盟約不可移易的本原。可以認為,即使不存在思想傾向、人生道路方面的分歧,薛寶釵這樣個性氣質的女性,依然不可能成為賈寶玉的意中人。而林黛玉即便真的成了寶二奶奶,她的個性氣質也不可能使她稱職遂心,依然不能擺脫悲劇的結穴。看來,他們的悲劇不單是愛情悲劇、婚姻悲劇、倫理悲劇、社會悲劇,也是性格悲劇、命運悲劇。《紅摟夢曲》中「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到底意難平」一類感喟,不僅是對小說中具體的生活故事而發的,也是對普遍存在、永遠存在的人生局限和人性局限而發的,因而悠長深遠,不僅屬於過去,也屬於現在以至未來。
這裡不妨一提歌德晚年寫成於1809年的小說《親和力》,其兩對男女主人公都是富有教養的品格高尚的人,故事的發展卻在四個人之間出現了未曾料到的「新的組合」,歌德認為極其可貴的是因為「無條件地愛」。小說揭示了近代和現代文明社會中,婚姻即使並非買賣的、包辦的、門第的、政治的,表面是自由的,仍不免受到偶然性的支配,人不能順從命運,便生出了無數的悲劇。這部小說曾被看作是「誨淫之作」,實乃極大的誤解,同歌德早期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一樣,依舊是對個性的深沉呼喚。小說的故事不過是一個框架,帶有強烈的思辨性質。正是在這一點上,《紅樓夢》所提供的金玉姻緣和木石前盟的故事框架,其意義要遠遠超出故事本身。而且,其思辨內容的豐富和深邃,恐怕亦非歌德此作可比,它伸向中國歷史、文化、哲思、美感的深處,結晶了幾乎全部的精華和缺憾,囊括了幾乎全部的慾望和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