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靖本
靖本是南京浦口區靖應鶤家藏的一個《石頭記》抄本。1959年為毛國瑤先生發現,錄下150條有正本所無的批語。1964年4月毛君寄給俞平伯先生,漸次傳開,七十年代公開發表。由於靖本旋即迷失,加上有些批語與某些紅學家的觀點牴牾,一開始便風風雨雨,爭論不休,文革中靖家與毛君更飽受壓力。近些年,紅學界有些人掀起了對靖本的打假,貴州《紅樓》辟有「靖本談」的專欄,逐漸形成紅學一個新熱點。
記得1997年9月應邀參加紅樓夢國際研討會,住在北京飯店,有一次和蔡義江先生聊天,談到紅學界近況。蔡先生問:「注意最近關於靖批的討論沒有?」我說:「從《紅樓》上讀到一些文章,不全,好像來來去去都是那兩三個人掄大錘。」又問:「你相信那些批語是毛國瑤造出來的嗎?」我說:「不知道毛國瑤先生造得出來造不出來,反正我造不出來。」他說:「我也造不出來。
99年應邀參加金華中青年紅學研討會,住在山中望湖居。凍雨敲窗,夜長少睡,晚上多聚在一起聊天。有一次又談到靖本問題。參加的有蔡義江、梅玫、杜春耕、香港的洪濤和我。還有甚麼人,不記得了。我談了我的看法。我說造假本來就不容易,造曹雪芹、紅樓夢的假更不容易。有高手不是試過了嗎?我不相信一個二十九歲、在大學讀了一年中文系,被打成右派退學在家的青年,能串通編造靖本及其批語。
又快兩年了。胡文彬、杜春耕二先生近日到江、浙講學,順道到南京探訪毛國瑤。毛君患腦血栓已杜門不出。他把1959年抄錄150條靖批、後經俞平伯硃筆校過的筆記本,影印給了胡、杜。杜先生後來又將之複印給我。這促使我寫這篇文章,談談個人對靖本的看法,希望拋磚引玉,引起討論。
一、一個「補」字,彰顯芹脂關係的疏遠冷淡
靖本牽涉很多問題,我只選擇幾個例子來談。
庚辰本第二十二回,惜春謎以下中斷,有一眉評云:「此後破失,俟再補。」另頁有一行字:「暫記寶釵制謎雲」。在「朝罷誰攜兩袖煙」七律之後,在一批語云: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靖批也有這條批語,「未成」作「未補成」,多一個「補」字。靖批未出現前,眉評和回末評在打架,前者說惜春謎以下中斷是「破失」,畸笏說是「此回未成」。紅學家也在打架:趙岡先生說這回雪芹已寫完,現在殘缺是因為破失1;曾擔任俞平伯助手的王佩璋女士認為惜春謎以下是留空,雪芹未寫成就死了2。及靖靖批出現,此條作「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庚辰本原來脫一「補」字。這樣,二十二回斷尾,不是未寫成,而是未補成。與眉批「此後破失俟再補」合榫。
靖批作「未補成」是合理的。因為我們不相信,曹雪芹像胡適博士設想的那樣作三級跳寫作,寫完第八回跳寫十三回;寫成十六回便跳寫二十五回3。我們也不相信,幾個勞什子詩謎會難倒雪芹,至死編製不出來。所以,二十二回爛尾,不是作者的問題,而是已卯、庚辰四閱評本藏主的問題,也就是說,不是曹雪芹寫不出來,而是脂硯齋保存不善有破失。
脂硯的四閱寫定本有殘缺,但雪芹始終沒有替他補,也沒有借本子給他抄。靖批閒閒一個「補」字,給芹脂關係打上問號。對脂硯齋,現在的紅學新銳可能有點失敬,但在雪芹創作紅樓夢期間,在他們那個圈子,已有「一芹一脂」的提法。「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脂硯還是主角。在老一輩紅學家中,胡適把脂硯同作者劃等號,脂硯就是曹雪芹即書中的賈寶玉。俞平伯認為是曹雪芹的舅父;王利器、吳世昌認為是其叔(本裕瑞說);周汝昌先生認為是曹雪芹的晚妻,即書中的史湘雲。但靖批一「補」,把這些親密的關係弄得不可愛了。試想想,脂硯己卯、庚辰整理其四閱定本時,他的本子已有殘缺,如二十二回末頁破失,就要「俟補」。但從己卯到甲申,有兩三年時間,始終沒有補上。如果說脂硯是作者的叔父或舅父,一個住在城裡,一個住在西山,年老行動不方便,聯繫不易,還說得過去。脂硯齋若是曹雪芹的「新婦」,兩個人生活在一起,何須「俟補」?難道雪芹和他的「新婦」脂硯齋已協議分居?而且第二十二回並非孤證。第七十五回寶玉、賈環、賈蘭詠中秋詩留空,庚辰本回前總批云:「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丙子下距甲申足足八年,雪芹始終未把三首詩補上。雪芹原稿第十七、八回未分開,共用一個回目。有回前總評云:「此回宜分二回方妥」。脂硯斷不開,雪芹不幫忙。他的四閱評本便出現這樣怪誕的合回目:「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脂硯的定本,不僅有破失、缺文,有許多編輯工作尚未完成,還遺失了六十四、六十七兩整回。曹雪芹生前對此統統不理,反映他對脂硯齋的冷淡和疏離。脂硯整理四閱評本也絕得很,不說「曹雪芹原著」,連「曹雪芹編次」的字樣都不願加上。這那裡像妻子替丈夫整理遺稿,恐怕連好朋友都夠不上。
應該指出,脂硯何人,和曹雪芹是什麼關係,目前紅學界有種種推測,但都缺乏足夠的證據。筆者反對佞脂,反對把脂硯與作者「畫等號」,反對把脂硯內造為紅樓夢裡某個人物;但也反對把脂硯「妖魔化」、「虛無化」。脂硯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保存和流傳有貢獻,他的一些評語對我們瞭解《紅樓夢》及其作者也有幫助。他也許只是常人,並不是壞人。這是題外話,筆者有機會將另撰文論述。但靖本「未補成」的批語,揭示雪芹對脂硯的冷淡,是我們研究芹、脂晚年關係的重要材料。
二、更號「芹溪」,反映晚歲逃禪
曹雪芹於乾隆丙子(21年)前後從城裡搬往西郊,離開了包括脂硯齋在內的那個宗學貴族子弟的圈子。他在西山生活的情況,我們所知極少。除二敦兄弟詩中偶爾涉及,幾乎是一片空白。但有位叫張宜泉的教館先生,在其《春柳堂詩稿》中,收錄了四首有關「曹雪芹」的詩:五言近體《懷曹芹溪》、七言近體《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題芹溪居士(姓曹,名沾,字夢阮,號芹溪居士,其人工詩善畫)》、《傷芹溪居士(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未五旬而卒)》兩相對照,宜泉認識的這位曹雪芹,就是晚年居西山的《紅樓夢》作者,因為這裡所記載的資料莫不與雪芹相合:
姓曹、名霑(原文作「沽」,字書所無,應為「霑」之誤)。號雪芹、又號芹溪。放達、好飲、工詩、善畫。住西郊,年未五旬(敦誠詩:四十年華付渺冥),死於初春。「夢阮」前未聞,然敦誠稱雪芹:「步兵白眼向人斜」、「狂於阮步兵」,則亦合。
張宜泉提供的有關材料中,有四處稱「芹溪」和「芹溪居士」,與靖批合。靖批有畸笏兩條批語稱曹雪芹為「芹溪」。歐陽健先生為徹底推翻脂本脂批,把能夠證明脂本存在的同時代人的詩文集,悉打成偽作或偽托。攘脂派否定宜泉詩的「曹雪芹」和《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為同一個人。歐陽健寫了萬多字的《春柳堂詩稿辨疑》,來論證這個問題。這樣一來,他創建的「紅學的新說」,就有三位曹雪芹,一氣化三清。即除乾隆間曹雪芹「本尊」外,還克隆了兩個「分身」。一個是曹寅之子,生於康、雍間。他是《紅樓夢》的真正作者。有特異功能,能把「青樓」變「紅樓」,又能用「幻化」,「美化」的辦法,將南京秦淮十二位妓女,寫成王侯府第十二金釵。另一個與張宜泉相識的「曹雪芹」,則是「後世同名之人」4。清朝實在猗歟盛歟,曹雪芹就有三個。二月河寫康乾盛世,可惜沒有把這個寫進去。
宜泉、興廉是否一人,讀者大概不容易分辨,但他們都會懂得簡單的計數,因此對歐陽健的《辨疑》不能無疑。香港賭六合彩,四十七個號碼,押中六個得頭獎。據說中獎機會是幾千萬分之一。在乾隆之後,譬如說道光年間,在北京再出一個曹雪芹——不是歐陽健說的「同名之人」,而是符上述十二項條件的「曹雪芹」,有多大可能性呢?有幾個人願意信其有呢?既然宜泉詩的這位「曹雪芹」變易不易,歐陽先生最後只好使出獨門殺手鑭,宣佈這些詩或「張宜泉(也不排除其孫張仲卿)有意附會作偽」5,將《春柳堂詩稿》一筆勾銷。倒是劉廣定先生的論證有些新意。他說宜泉詩的那位「曹雪芹」並未提及寫過紅樓夢,所以不應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6。不久前,英國一位歷史學家就用此法否定馬可勃羅到過中國,因為據說他的遊記沒有寫到中國婦女的小腳。
攘脂派否定脂批(包括靖批),是要建立「震撼紅學的新說」;打假派否定靖批,是要維護一個老掉牙的紅學舊說。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庚辰本有一眉批: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不怨乎。」
隔兩行又有一眉批:
「前批書(知)者聊聊(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
這兩條批語的背景,筆者在《析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一文曾作過解析,可參閱7。
靖本也有這兩條眉批:第二條在「今丁夏只剩朽物一枚」上多出「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十六字。「寧不痛乎」作「寧不痛殺」。打假派有些人擁護脂硯、畸笏「一人論」,相信脂硯一直活到乾隆三十九年甲午,斷氣前才寫下那條「淚筆」。靖本這條乾隆三十二年畸笏批語竟說芹溪、脂硯「相繼別雲」,豈不是倒人家米?他們咬定靖批多出的十六字是毛國瑤「增補」的,目的是為俞平伯的脂硯、畸笏「二人論」提供依據8。任俊潮、石昕生、李同生等先生從陰謀論出發,把靖本問題歸結為俞、周爭鋒。不知周汝昌先生對這樣的說法是否受落9,但對已故的俞平伯先生肯定是一種侮辱。對毛國瑤也極不公平,更無法公正地、全面地瞭解靖批的積極意義。筆者認為這條靖批值得注意的不僅是脂硯的「別去」,更是對雪芹的新稱呼。從《紅樓夢》的評語看,脂硯稱「芹」和「雪芹」。曹雪芹的朋友,也多稱「雪芹」。敦敏、敦誠兄弟兼稱「曹沾」、「芹圃」,明義、永忠及稍後之裕瑞,亦稱「雪芹」。但是只有畸笏稱「芹溪」。始見於第十三回甲戌本回末總評: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靖本作回前總評,「因命芹溪刪去」下有「遺簪更衣諸文」六字。畸笏對《紅樓夢》作者兩處稱「芹溪」,而沒有用過其他名字。
畸笏從壬午起繼脂硯評紅,不到兩年,曹雪芹即去世。對照宜泉詩文稱「曹雪芹」「曹芹溪」、「芹溪居士」,應是晚年使用的號。有人說毛君造這個號,是根據甲戌本第十三回批語,這可能性極小。嚴格說,甲戌本十三回作「芹溪」,只是孤證。雪芹既有「芹圃」之字或號,我們怎麼知道「芹溪」不是雪芹的弟弟呢?而且也不能排除有誤字。李同生先生說靖批之偽造「得助於《紅樓夢新證》」十。恰恰相反,周先生的《紅樓夢新證》是否定「芹溪」為雪芹之別署的:
「甲戌本《石頭記》第十三回末脂批,有『因命芹溪刪去』一語,有些人以為『芹溪』是雪芹又一別署,猶『梅溪』之例。我疑心『溪』字或可能是悉字之寫誤,未必即『芹溪』連文為名也。」⑾
像周先生這樣大紅學家不敢據一孤證定「芹溪」為別署,毛國瑤敢據甲戌本一條批語便給雪芹起一個新號?周先生新版《新證》據張宜泉《春柳堂詩稿》改正了自己的看法:「芹溪、夢阮,蓋皆雪芹移居西郊以後的新別署」⑿,這無疑是正確的。甲戌獨批加宜泉詩,證雪芹晚年號「芹溪」還不夠有力,加上靖批則成鐵三角。
雪芹晚年更號「芹溪」,知道的人可能不多。畸笏知道並使用這個新號,說明他和雪芹關係較近。張宜泉是他居西山後認識的朋友,自然知道。雪芹更號「芹溪」,反映他晚年皈依佛法的思想趨向。中國南宗六祖慧能大師在韶州曹溪寶林寺演法,禪風遠播,法乳滋天下。柳宗元《曹溪第六祖賜謚大鑒禪師碑》:「凡言禪,皆本曹溪」⒀。無可諱言,《紅樓夢》有濃厚的色空思想。第二十二回就講到慧能作偈、五祖傳缽的故事。在歷盡塵世種種悲歡離合之後,曹雪芹在紅樓夢結尾送賈寶玉遁入空門。最少他認為,這是逃避平庸的最後一條路。根據筆者的考證,紅樓夢的後三十回,是搬到西山以後寫完的。雪芹原名曹霑,字芹圃,可能來自上輩(采周汝昌先生說),寄望采芹折桂光宗耀祖。但到中年,功名之念已灰,自稱「雪芹」。晚號「芹溪」,則欲借曹溪一泓水,滌去塵垢,觀照萬境皆空。從畸笏兩條批語使用「芹溪」之號,可證靖批絕非假造,絕難假造。
三、「何本」、「有成」,牽涉《紅樓夢》是否成書
靖本有一條「淚筆」的批語,單獨寫在一單頁紙片上。從上有「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卷二」字樣看,大概是靖本原藏主從夕葵書屋本《石頭記》上過錄的。卷一隻一條,別卷可能不止一條或一條都沒有。這條批語不見於毛輯150條批語。據說是靖應鶤後來在《袁中郎集》中翻出來的。原來可能粘在或夾在靖本石頭記裡面,後來脫落於此。文字與甲戌本第一回的「淚筆」批語稍有不同:
「此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囗(此為一草體字俞平伯定作『幸』,陳慶浩定作『成』)。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原矣。甲申八月淚筆。」
「一脂一芹」,甲戌本作「一芹一脂」;「是書有囗」作「是書何本」;「甲申八月」作「甲午八月」。俞平伯在《記「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的批語》中作過分析比較⒁。俞去世後,近年打假派指這條批語是毛君為俞平伯的雪芹卒年「壬午說」,脂硯、畸笏「二人論」度身訂造⒂,甚至暗示就是俞平伯一手炮製的⒃。這當然是胡說。如果不抱成見,任誰都會承認,「甲午」變「甲申」比較不利於「壬午說」,有利於「癸未說」。因為「淚筆」的悼亡,越靠近雪芹大喪之期越顯真實。問題出在倡此論者所作的解釋欠圓通,如甲午距壬午十二年,時間過久,所以誤記一年。又編了許多美麗動人的故事將這十二年填滿,做老婆啦,守寡啦,整理遺稿加評啦,等等。及靖抄「淚筆」出來,統統都變成違章建築。「寶湘姻緣」,本實證派紅學的招牌貨,七寶樓台如何拆得?經過一番猶疑和掙扎,終於咬緊牙關:區區沒錯,是你作假!筆者曾說過,想像力太豐富的人不宜做研究工作,並不是說玩笑話。
真正得益夕葵書屋石頭記「淚筆」批語的是「甲申說」。「甲申說」對「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的批語重新作瞭解讀,改變這條批語結構,「壬午除夕」只作署年,而根據敦誠、敦敏、張宜泉的挽吊之什,將曹雪芹卒年定於甲申春。筆者《曹雪芹卒年新考》也採用靖抄「甲申八月淚筆」的批語,但只是作為輔助性證據⒄,二敦輓詩已足夠說明問題。
其實,夕葵書屋本這條批語,值得注意的不僅是「甲申八月」四字,還有「是書有囗」四字。甲戌本作「是書何本」,俞輯正「本」為「幸」⒅,可通。拙作《曹雪芹卒年新考》從之。且細察這條批語的影印照片,「有」字下那字似乎沾過水,有點漾化⒆,像「幸」字,不大像「本」字。但也像草書「成」字(參附圖王羲之、米芾草書例)。陳慶浩先生《新編》不從俞輯作「幸」而作「成」⒇,現在看來更接近原批。其實,不僅「本」字,「何」字、「有」字也是誤字,應作「可」字。「可」草書類「有」,古書二字常混。庚辰本第二十五因畸笏硃筆眉批「花襲人有始有終」,下「有」字即類「可」。筆者校《金瓶梅詞話》,「有」誤「可」有三例,「可」誤「有」有一例。至「可」、「何」則形、音皆近,更易混訛。
從「淚筆」批語的結構看,作「是書可成」比「是書何幸」、「是書有幸」,更準確表達原批強調的意思:
1、針對第一首標題之「一把辛酸淚」,此批前置部分強調「此書」「哭成」。
2、雪芹去世,痛感此「書未成」。
3、無可如何中轉而望造化主再生一芹一脂,則「是書可成」。
雪芹之逝,「淚筆」的批者感到最可惜的就是《紅樓夢》未最後完成。這條批語向我們強烈傳達一個信息:紅樓「書未成」。
但《紅樓夢》真的未成書嗎?脂硯與畸笏存在明顯的意見不同。
我們看第二十一回庚辰本夾批(有正、王府本異文注括號內):
「……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三大病也。寶玉有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能(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之而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
脂硯是個俗人,並不真正瞭解曹雪芹,這是一個例證。劉心武先生謂古板正經的賈政能和猥瑣陰毒的趙姨娘「不離不棄」,以其「下體可取」。有人硬把脂硯塞給曹雪芹做「新婦」,不知到底有什麼可取。但這個幸運兒看過《紅樓夢》的「後半部」即「後三十回」,看過「懸崖撒手一回」,看過寶玉出家後,甄士隱「送玉」——將那塊鳳姐掃雪拾回、在塵世經歷富貴炎涼的石頭送回大荒山的情節;看過最末的「情榜」。雪芹後三十回大概完成於戊寅、己卯間,脂硯四閱評過的己卯、庚辰定本,其中不少雙行夾注提到後三十回的情節。曹雪芹確實已向以脂硯為首的原宗學貴族子弟那個小圈子交了貨。這個意義上,紅樓夢是完成了。
但是畸笏叟沒有看到全部書稿。庚辰本第二十五回眉批:
「歎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於(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
甲戌眉批無「能」字、「丁亥夏畸笏叟」六字,「於」作「手」,「寶玉」作「玉兄」。
這裡有必要談談脂、畸是一人是二人的問題。打假組的李同生先生信奉脂、畸「一人論」,相信周汝昌證「一人說」的四例是「塞得乾坤不透氣」的客觀真理。他說:「研究紅樓夢者都知道,從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實有的紅樓夢抄本上,找不出這類足以證畸笏絕不可能是脂硯的反面證據來」。筆者無意掃李先生「一人論」的興頭,但企圖靠歪曲事實來誣陷俞、毛,就必須分辨清楚。筆者相信脂硯、畸笏為二人,並非根據靖批,而是根據甲戌本、庚辰本等「實有的紅樓夢抄本」。上述兩條批語,便是「反面證據」。脂硯在前面賣弄對後三十回的先睹,解讀「懸崖撒手」,批評寶玉「偏僻」,拋下嬌妻美婢去做和尚;後面畸笏卻歎說他沒有看過這回文字,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呢?
己卯以後,脂硯已再無批語,壬午卻出現畸笏叟,不僅名字不同,對作者稱呼也不同,稱「芹溪」、而不稱「雪芹」。畸笏一直關注《紅樓夢》的寫作,曾建議刪「淫喪天香樓」,靖本還有丁丑(乾隆22年)仲春一條批語。不過前此評紅一直由脂硯主持。及至到他接手董理雪芹舊稿,壬午春開評,後三十回已殘缺不便不全。畸笏丁亥夏還提到:「正文標昌(目)『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正因為畸笏不像脂硯看到過完整的《紅樓夢》「後三十回」,所以強調《紅樓夢》「書未成」。希望雪芹「再出」,完成此書。不少紅樓夢研究者都認為「淚筆」是脂硯的批語。恐怕不確,應是畸笏的批語。脂硯看過後三十回的全部書稿,不能說「書未成」。這句話應是畸笏說的。
四、靖批、脂評,乃是一色文字
以上幾條靖本批語,都是見於甲戌、庚辰等本。靖批只有個別字、詞的不同,這種不同雖含有更深的意義,比原批更合理,但是對懷疑派來說,他們仍認為靖批「依附」脂批,可以根據別本脂批「加工」出來的。靖本有無獨立的批語,只見於靖本,確然可信為脂批者呢?筆者這裡舉第九回靖本的五條批語,讓讀者比較一下。
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只有正本、王府本有批語,而且其中大部分批語兩本是相同的。靖本五條批語則戛戛乎獨造,無一同於有正本、王府本:
1、此豈是寶玉所樂為者!然不入家塾,則何能有後回試才結社文字?作者從不作安逸苟且文字,於此可見。(眉批。梅註:疑在「如今寶、秦二人來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見過,讀起書來」上。)
2、此以俗眼讀石頭記也。作者之意又豈是俗人所能知。余謂石頭記不得與俗人讀。(眉批,與上批隔一行。)
3、安分守已,也不是寶玉了。(眉批。梅註:疑在「寶玉終是不能安分守已的人」上。有正、王府夾批:「寶玉總作此筆」。)
4、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學中小兒淫浪之態,後又更放筆寫賈瑞正照。看書人細心體貼,方許你看。(眉批)
5、聲口如聞。(眉批。梅註:疑在「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手了麼」上。有正、王府夾批:「好聽煞。」)
據陳慶浩、鄭慶山兩先生考證,有正本、王府本均源自立松軒本。其中有些批語相當早,可能與脂評時間上相接,但並不是脂評。因為用語、表達方式、觀念選擇都有明顯的不同。靖本這幾條批語,用的是脂評的語言和表達方式,風格內容也完全一致。如第三條:「安分守已,也不是寶玉了」;第二第「石頭記不得與俗人讀」、「看書人細心體貼,方許你看」。最主要的,是這些批語並非浮光掠影講些面子話,而能保持一定的思維深度。如第一條,好像也言之成理,且謂「作者從不作安逸苟且文字」。但卻遭到第二條的強烈駁斥。直指前批是「俗眼」、「俗人」,不配看《石頭記》。這在其他別本批語也不多見,聯繫到第四條批語,這位批者顯然認為本回所寫,旨在暴露賈府從根基上已經腐爛。家塾本為教育新生一代的學校,卻成為斷袖分桃的場所。不肖子弟獵幼齒、狎龍陽,財色交換,師保不以為怪,父母不以為恥。寶玉白晝登侄媳之床,賈瑞夤夜入兄婦之室。《紅樓夢》在道德上比《金瓶梅》更墮落,西門宅展現的是主人公的縱慾、荒淫,而賈府隱藏的卻是十惡不赦的「內亂」(亂倫)。《紅樓夢》開篇就寫了賈府上上下下這種混亂醜惡的性關係,有人認為是雪芹將《風月寶鑒》的舊稿挪用,恐怕不一定正確。靖本這條批語要讀者「細心體貼」作者的匠心,的確有獨到的見地。靖本有些批語如「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之類,反而容易造。像第九回這幾條,看似平常,卻極考功夫,恐立松軒、程、高亦難措手。毛國瑤有此功力,難怪打假派的影武者感歎「道高一寸魔高千丈」了。
五、打假指控,錯提罪證亂告狀
這裡順便檢視一下打假派的指控。
打假派有三大呈堂罪證,其一是靖本所錄曹寅《題楝亭夜話圖》,撮抄自《有關曹雪芹八種》所附原件影本及《紅樓夢新證》所載曹詩。這是可補入「葫蘆案」的糊塗官司。「紫雪」詩共廿八句,手跡與《楝亭集》字句稍有不同。靖批大同於手跡,但有四處同曹集。石昕生先生據此指靖批「抄並」,已屬荒唐(除非他能證明除手跡、曹集外,此詩再無其他過渡性文本,否則不可能入毛君於罪),更荒唐的是石先生用「紫雪」詩打假六、七年,卻搞不明白靖抄有獨特的異文,足使他的控告完全破功。「紫雪」詩:「家家爭唱飲水詞,那蘭小字(手跡作『心事』)幾曾知」,靖抄「那蘭」作「納蘭」。這可證明它不是據《楝亭集》、也不是據曹寅手跡「抄並而成」,而另有所本。這算發靖本之偽,還是證靖本之真?錯提證據亂告狀,不利原告利被告,打假組最需要的是找個法律顧問。他們有些人把傷害別人名譽視同兒戲,近乎法盲。
二是靖批的「增益」、「刪並」乃毛君所為。相對於甲戌、庚辰等本,靖本的批語確有「增益」、「刪並」的現象(甲、庚何嘗沒有),問題是原本如此還是今人的為。打假組咬定是毛君做手腳,純粹出於推論——而且是最壞的「陰謀論」演繹,並無事實證據。毛君對此始終否認。靖家父子、婆媳連出嫁女兒都力證他家曾有此書。打假派束手無策。有人作魯連書,勸毛君食死貓:承認靖批乃「吾兄所為」,「決不會損害吾兄之令名」,「只證明吾兄年不到三十,即達到國內第一流紅學家水平」。有人獻妙計,爭取毛君做「污點證人」,揪出躲枯幕後的真正偽造者。有人怒於室而色於市,抱怨紅學界對他們打假冷眼旁觀。在眾目睽睽之下砌生豬肉,插贓者事先沒有想到問題是這樣棘手。
三是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園的靖批抄自五四年版俞輯。靖批:「湘菱為人根基不下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襲平,惜幼年罹禍,命薄運乖,至為側室……」;庚辰此批「端雅不讓」下有「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十二字。俞輯五四年版漏去此十二字。靖批恰恰亦缺此十二字,真是有口難辯。打假派認為這是「鐵證」,「單憑這一條,就能夠證明靖批是據《輯評》舊版改造製作的偽品」。一些相信靖批非假的紅學家對此也感迷惑。其實拆穿了一錢不值。對照兩條批語,庚本此條是夾批,共222字,靖批只102字,不到一半。靖本是眉批,篇幅所限,不能不大加刪並,且原批也實在太囉嗦。如果說,靖批前半缺十二字是毛國瑤抄舊版俞輯(1960年2月已出新版),怎麼毛君只抄了這一小段,就不照俞輯抄下去?靖批後段少近百字,卻又是抄誰的?非常明顯,靖批不是漏抄問題,而是刪節問題。而且靖批刪去此十二字是花了心思、經過斟酌的。庚批香菱有五比:根基、容貌、風流、端雅、賢惠。根基是出身,容貌是妍媸,賢惠是品德,都重要;端雅屬氣質,風流屬姿韻,比較抽像。香菱和襲人、平兒身份相同,都是小老婆,就這點而言,應取「賢惠」。但與襲、平不同,她讀過書,是「慕雅女」,正要入大觀園參加「雅集苦吟詩」,「賢惠」不足以表達這種特質,所以靖批才揉合襲平與端雅,兼顧身份與氣質,這豈是不經意的漏抄?
紅學界對靖本有不同看法,這並非壞事。信者辯其可信,疑者獻其所疑,經過交鋒、爭論,弄清事實真相,才會達成比較一致的共識。偽,我們接受一次重大教訓;真,我們得到一份寶貴遺產。但這一切應在學術規範下進行。打假派有些人可能受過去「權大於法」的訴訟文化影響,不管有沒有事實根據,不管材料是否可靠,
恣意給對方定罪,「毛國瑤是作偽者,靖應鶤、靖寬榮父子是作偽證者」。這種做法是不可取的。
六、「榮玉」異文,證明靖本確曾存在
談靖批,最後不能離開靖本。靖批如果出於偽造,靖本當然也屬子虛烏有,或者如打假組所說,只不過像《金玉緣》一類普通本子拿來冒充。如果靖批非偽,靖本當然也就實有,拿出靖本即可證明靖批的存在。不幸靖本迷失,靖批也就妾身未明。打假組的先生們多次追打上門:毛國瑤要證明靖批是真的,就請你把靖本《石頭記》拿出來讓大家瞧瞧!
毛君拿不出原本。因為靖大娘在三年困難時期早將之換米下肚,官司難有勝望。好在毛君1959年鈔輯靖本批語時,也記下了個別不同於有正本正文的異文。好第五回《好事終》曲,「箕裘頹墮皆從敬」,靖本「從敬」作「榮玉」。1964年4月,他把150條靖批寄給俞平伯先生,隨後又寫信報告靖本的上述異文。俞先生當時對這個異文並不重視,認為它是訛文,未及從版本系統來估量其價值。在當時已知各本中,此句曲文存在差異:
箕裘頹墮皆從敬。(甲戌、庚辰、有正、甲辰、程本)
箕裘頹墮皆榮玉。(己卯本)
箕裘頹墮皆瑩玉。(紅樓夢稿本)
「榮王」、「瑩玉」都似有訛文,應以「榮玉」為正,指榮國府的賈寶玉。《好事終》是秦可卿的曲文。在上三十回傳閱階段,可能就有這樣一種意見介入:可卿「擅風情,秉月貌」是「敗家的根本」,若說「箕裘頹墮皆從敬」,豈不是暗示寧府祖孫三代聚麀,在賈珍之前,賈敬已先爬了孫媳婦?他們提出,導寶玉於淫者雖可卿,賈府中始亂倫者實寶玉!
己卯本原存北京圖書館,1980年才出影印本。1963年陳仲篪撰文介紹,並無涉及第五回此異文。俞平伯輯脂評,校前八十回,己卯本常在手邊,但第五回此句甲戌、有正本有評,己卯本無評,所以只出「箕裘頹墮皆從敬」,並無出己卯本之「箕裘頹墮皆榮玉」。紅樓夢稿原藏科學院圖書館。剛影印出版,毛君未必能看到,即使能接觸到夢稿本,也不容易找出第五回「瑩玉」這句曲文,也未必能炮製出「榮玉」的異文。如此一來,「榮玉」二字就像遺傳基因(DNA),證明靖本的版本血緣(己卯——靖本——夢稿本),從而也證明它確曾存在。
正因為這樣,打假組極力否定靖本有這個DNA。異口同聲說「榮玉」二字是靖本從紅樓夢稿本「偷」來的,毛君1964年從俞平伯處看到新出的夢稿本。
但是從俞先生64年寫給毛國瑤的四十二封信及這期間寫的文章,拆穿打假組散佈的不實之詞。夢稿本影印本的版權頁標明「1963年1月上海第一次印刷」,但日期往往只是事先估計的時間,什麼時候印刷、裝訂完、打包、上市,到讀者手中,應有時間差。1964年6月22日給毛君的信說:「文學所藏之一百二十回本已影印出來了」,疑即俞先生拿到此書的時間。1964年11月20日信則證明毛君於11月上、中旬到北京與他相會,並借了一些書,其中有《紅樓夢稿》的影印本。而俞先生在1964年6月寫的《記毛國瑤所見靖應鶤藏本紅樓夢》一文已提到:「毛君來信說第五回紅樓夢曲可卿條作『箕裘頹墮皆榮玉』」。7月12日信也說:
榮玉之文,你能憶及,亦很有意思。此固以作「從敬」者為是。但在稿本確有異文,亦不可不知也。
俞先生的文章、信函清楚表明,毛君函告「榮玉」異文在前,在俞宅看到夢稿本影印本在後,相差半年。當然,毛君不可能事先從俞先生處看到夢稿本,不等於不能從別處看到。筆者始終希望,打假組的江蘇南京朋友,可以做些切實調查工作,譬如到南京圖書館查查該館購入夢稿本的時間,何時送書,何時入藏。是否開架讓公眾借閱,還是只供研究者內部參考。如果毛君從這個渠道接觸夢稿本,說不定還能查到他借書的記錄。
不過,話得說回來,即使毛君能接觸到夢稿本,未必就能夠製造出「榮玉」的異文來。石昕生先生原是毛國瑤的好朋友,持「榮玉」異文「偽造說」最力。筆者很想向他請教,設身處地,他拿到這部七、八十萬字的大書,如何著手造「榮玉」二字異文。首先,他怎麼知道這本書的第五回《好事終》曲有「瑩玉」二字呢?《紅樓夢稿》又不曾附有逐字「引得」。石先生如無法知道,毛先生怎麼能知道?除非是版本專家,也許只有校過紅樓夢前八十回、撰文介紹夢稿本的俞平伯知道。打假組也因此一直引導讀者朝這方面去聯想,可惜枉作小人。俞先生的確知道《紅樓夢稿本》有「瑩玉」的異文,但是他根本就不相信夢稿本的「瑩玉」是「榮玉」之誤。他在《談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一文中反而認為「瑩玉不可解」,乃「從玉」之誤:「『從玉』與作『從敬』意義不同。……我意作『從敬』為妥」。因而也不認為「榮玉」同己卯本的「榮王」有什麼瓜葛。俞先生在《記毛國瑤所見靖應鶤藏本紅樓夢》一文中檢討他對「榮玉」的認識:
按「榮玉」二字見於己卯本(梅註:誤。己卯本作「榮王」)。《紅樓夢稿》作「瑩玉」。這「榮玉」二字雖未必佳,卻是有來歷的。我前在《讀百廿回紅樓夢稿》以「瑩玉」為「從玉」之訛,且失引己卯本,說亦示諦;卻說「大概罪名的重點要放在寶玉身上」,大意還不錯。若逕作「榮玉」,榮國府的「玉」非寶玉而何。罪歸寶玉,不只是重點而已,比我那文的解釋更進了一步。但這樣並不恰當,仍以從各本作「從敬」為是。
法國有一句諺語: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也不過將自己所有予人。我們即使不相信俞先生的人格,也應相信他知性的規限。俞先生從思想感情上抗拒「罪歸寶玉」,他怎麼贊成造「箕裘頹墮皆榮玉」呢?他自己尚且搞不明白,如何向毛君教路呢?看來俞平伯也不濟事,只有祖先顯靈給毛國瑤托夢了:孫孫,你明天就去找新出版的《紅樓夢稿》影印本。一共十二冊。你不用多翻,就翻第一冊。第五回第六頁,第十一行上面有「箕裘頹墮皆瑩玉」一句,你卻不能照說「瑩玉」,而說你的本子是「榮玉」。改一個字,謹記謹記!
這當然不會有。既然這位「假古董製造者」的紅樓夢版本專門知識不可能高出俞平伯,對曹雪芹家世生平的瞭解也無可能超越周汝昌,他怎麼造出「榮玉」的異文,敢確定雪芹晚年號「芹溪」呢?唯一可能是他沒有製造假古董而是遇見了真古董。靖家的確有個家傳《石頭記》抄本,他借看了。留意到(也許只是偶然)第五回《好事終》曲此句作「箕裘頹墮皆榮玉」,不同於有正本。
「榮玉」二字對靖本是遺傳基因,對紅樓夢研究者是重要的版本異文。從這裡可以引證紅樓夢早期創作的不同觀點。俞平伯說「榮玉」二字「有來歷」還不夠,應加上「有講究」。雖然我們也不贊成「罪歸寶玉」,但卻不能用「應然」去否定「實然」。夢稿本作「瑩玉」,己卯本作「榮王」,嚴格說都不能複製成「榮玉」,只有靖本的「榮玉」,才具有版本的意義。那宗訓先生打假極早,直言靖批乃「毛氏製造」,主張在目前情況下「不能用來作為研究紅樓夢的材料」。這無疑是一記打假高招。不過這裡有個小小問題,如果不提靖本,不能引用靖批,那麼己卯本的「榮王」、夢稿本的「瑩玉」怎麼解釋呢?那先生能不能給我們一個說法呢?總不能再賴毛君預先在己卯本、夢稿本埋下證據吧!「榮玉」既無可代替,靖批也就無可迴避。紅學家沈治鈞先生在長文《「新寶玉」和「舊寶玉」》中,對此有詳細分析,指出「榮玉字樣源頭久遠,來歷正大」。除非打假組能提出確切的證據,不是含糊其辭,不是以假打「假」,證明毛君的確據新出版的夢稿本做手腳,那麼靖本憑他的DNA,就可證明它地真身。
「榮玉」二字不可移,九牛回首丘山重!
( 2001年8月)
註釋:
趙岡、陳鍾毅:《紅樓夢研究新編》(台北,聯經出版專業公司,1975年)頁200。
王佩璋:《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他》(北京,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編《文學研究集刊第五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頁256。
胡適:《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台北,胡適紀念館刊《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1975年)頁5。
歐陽健:《紅學新辨》(廣州,花城出版社,1994)頁299。
同頁299。
劉廣定:《〈春柳堂詩稿〉的作者問題試探》(北京,《紅樓夢學刊》,2000年第二輯)頁265。
梅節:《析「鳳姐點戲,脂硯執筆」》(北京,梅節.馬力《紅學耦耕集》,文化藝術出版社,2000年)頁137。
石昕生:《靖本批語「增益」、「刪並」者是誰》(貴陽,《紅樓》,1997年第3期)頁55。
鄧遂夫先生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最近出版。周汝昌先生為之序。周先生在注文中對鄧先生接受脂硯、畸笏二人論有所勸導:「有人造偽證以迎合俞先生,已為石昕生、李同生二先生以力證揭露了。願遂夫勿為所貽(紿)。」見鄧遂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頁9。還可參閱鄧遂夫《校後記》所錄入周汝昌先生的有關「補證」文字,以及鄧先生的回應。鄧遂夫表示「希望周先生對迷失的靖本問題能換一個角度去思考,至少不必過早地作出斷然否定的結論。靖本的真偽,與脂、畸的身份及輩份問題其實並無必然的聯繫;但究其版本學本身的意義來說,我以為靖本問題尚有一些不為人知或暫未引起人們重視的線索,有待我們作更深入細緻的探討。」(頁397)
李同生:《論靖本之偽造得助於〈紅樓夢新證〉》(貴陽,《紅樓》,1998年第4期)頁17。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上海,棠棣出版社,1953年)頁40。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頁40。
柳宗元:《曹溪第六祖賜謚大鑒禪師碑》(北京,《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頁147。
俞平伯:《記「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的批語》(北京,《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一輯,1979年)頁205——221。
石昕生:《夕葵書屋殘頁辨偽》(貴陽,《紅樓》,1996年第4期)頁45、46。
任俊潮:《紅樓夢脂靖本質疑》(貴陽,《貴州大學學報》,1992年第4期)頁57。
梅節:《曹雪芹卒年新考》,同,頁43——46。
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上海,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1955年)頁41。1960年2月新一版(上海中華書局)、1963年9月新二版,均同。
此據《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一輯俞文所附之照片。又筆者看過靖家所藏有俞平伯親筆題字之照片複印件,並無漾化現象,不知何故。
陳慶浩:《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增訂本)》(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6年)頁13。
同,頁18。
同,頁17。鄭慶山:《立松軒本石頭記考辨》(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2年)頁99。
吳國柱:《簡評靖本真偽之爭》(貴陽,《紅樓》,2001年第2期)頁49——53。
石昕生:《與毛國瑤通訊錄》(貴陽,《紅樓》,1993年第4期)頁58。
同,頁51。
李同生:《靖批為證俞平伯先生紅學觀點而偽造》(貴陽,《紅樓》,1996年第2期)頁32。
同,頁49。
石昕生:《假紅樓古董——紅學家的陷阱》(貴陽,《紅樓》,1999年第3期)頁57。
石昕生:《撒謊永遠成不了事實》(貴陽,《紅樓》,1998年第1期)頁45。
石昕生:《再談靖本紅樓夢批語》(貴陽,《紅樓》,1995年第4期)頁49。
同,頁56。
已故紅學家魏紹昌先生為存靖本公案史實,輯錄俞平伯從1964年3月14日至於1982年7月9日致毛國瑤的六十三封信。貴州《紅樓》1998年第四期全文刊登。這些信件詳細而可靠地反映俞、毛二人圍繞靖本而展開地交流和交往,澄清了許多不實之辭。據說靖家和毛君尚擁有其他著名紅學家當時的信函,希望也能公開發表,以讓紅學界和知識界瞭解真相。這封信見《紅樓》1998年第4期,頁6。
同,頁11。俞平伯64年7月12日函:「我們雖未有識面,而鱗鴻往返,有舊學商量之樂,誠可喜也。」7月31日函:「如秋間來京,(前寄去之甲戌本)攜來最好。」9月10日函:「又知10月間不能來京,為悵!異日當尚有機緣,可圖把晤。」10月18日函:「知於本月三十日可抵京,甚欣慰,儜圖良晤。」10月30日函:「知文駕緩行,為悵。俟明歲春和來游亦善。」閱俞函,毛君赴京會俞的時間一清二楚。
俞平伯:《記毛國瑤所見靖應鶤藏本紅樓夢》(上海《文匯讀書週報》,1998年4月18日第三版三欄)。1964年俞平伯寫過兩篇關於靖本的文章,六月寫成上文。10月寫成《記「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的批語》。前者寄雙季刊〈文史〉,文革中片紙無存。但俞七月初曾將稿子用掛號寄毛君:「盼提意見退還我」(7月9日函)。毛詳細校改後退俞。「收到賜回拙作原稿,並詳示尊校各條,甚感」(7月12日函)。毛君退俞原稿前,曾錄副一份,此文得以保存下來。〈文匯讀書週報〉深感俞平伯此文「特有的學術價值和史料價值」,將二萬多字原文分四期刊出。
同,頁7。
俞平伯:〈談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上海,《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和香港三聯書店,1988年)頁1071。此文寫於1963年5月,原載《中華文史論叢》1964年第五輯。俞在1964年3月14日、6月14日、6月22日函中都向毛國瑤提到這篇文章。以《中華文史論叢》「遲遲未出」,7月初曾用掛號將此稿寄毛,請「細細閱看」(7月9日函)。毛君才從此文得知原來紅樓夢稿本《好事終》曲文作「瑩玉」。所以隨即寫信給俞,重提靖本有「榮玉」的異文,並要求借閱夢稿本。俞對「榮玉」的異文本來就不夠重視,到此時才敷衍幾句,仍堅持以「從敬為是」(7月12日函,上文已引)。至於借書,「百廿回《紅樓夢稿》書品極重,不便寄遞,你如來京,亦可借閱」(7月18日函)。
同。
毛君所引靖本異文,第十三回之「天香樓」作「西帆樓」,至今仍是獨文孤證。第五回《虛花悟》曲文「覓那清淡天和」,靖本「覓」作「不見」。「不見」應是「覓」之誤析,古書多有。然己卯、夢稿本亦作「不見那清淡天和」。
那宗訓:《談所謂靖藏本石頭記殘批》(原載台灣《大陸雜誌》第五十八卷第五期),此據貴陽《紅樓》1998年第1期,頁38、39。
沈治鈞:《「新寶玉」和「舊寶玉」》(北京,《紅樓夢學刊》,2000年第二輯)頁218。
【原載】 《紅樓夢學刊》2002年第一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