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本體理念及其意義

《紅樓夢》的本體理念及其意義

《紅樓夢》的本體理念及其意義

紅樓評論

悖論是邏輯術語,也叫佯謬,特指似是而非、亦真亦假、自相矛盾的命題。這裡用悖論來形容《紅樓夢》的賈寶玉,是因為他確實從本質上具有這種自相矛盾的特點,諸如,他既是情種,又不是情種;他既是有用之才,又是無用之器……,人們從他身上可以讀出許多這類悖論式的命題。

真是如此嗎?不妨從《紅樓夢》第66回尤三姐之死說起。尤三姐本與柳湘蓮定下大好姻緣,卻因意中人聽信流言毀棄婚約,只得憤而自裁,以明其潔。死得剛烈;死得慘痛;死得可惜!然而也死得蹊蹺,因為追根尋源,一語而使三姐壞了姻緣、殞了香魂的,不是別個,恰恰是最喜親近女孩、也最能理解女孩的寶玉!這的確是讓人遺憾讓人費解的「神來之筆」:賈府上下,讒人不少,可這個舌頭為何偏偏要讓寶玉來嚼?這個惡人為何偏偏要讓寶玉來做?似乎不近情理。想必是作者的無心,抑或疏忽?卻又不盡然。通撿全書,死而直接或間接與寶玉有關聯的,除了三姐,還有金釧兒、晴雯和黛玉。金釧兒投井,寶玉內疚,「恨不得也身亡命殞」,逢其生日,還私出拜祭;晴雯病故,寶玉含悲帶憤作《芙蓉女兒誄》;黛玉永訣,寶玉更是痛不欲生。除此而外,寶玉還曾為死得曖昧的秦可卿痛心吐血;名聲不佳的尤二姐吞金自盡,寶玉也「一早過來,陪哭一場」。與這些相比,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唯獨對尤三姐之死,寶玉最為淡漠!難道真是作者的疏漏不成?細想起來,這些蹊蹺,似乎在隱約暗示著一個疑問:寶玉究竟是怎樣一個典型?

從情愛的角度看,寶玉是典型的情種——整部《紅樓夢》似乎都在告訴我們這一點;然而,他又不是真正的情種——尤三姐之死已是含蓄卻又明白地揭示出這一層。其實,尤三姐並未與寶玉有較多的接觸,卻可謂是寶玉的知音。在第66回裡,當賈璉身邊小廝興兒在尤氏姐妹跟前說寶玉「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誰知裡頭更糊塗」之時,二姐信了,三姐卻反而將寶玉讚揚了一番:「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兒跟前,不管什麼都過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數遍紅樓人物,黛玉之外,還有哪位女兒如三姐這般真正地理解寶玉?難怪尤二姐說「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卻不料想,三姐的悲劇也正在此。當三姐終於和柳郎定情,「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聽了什麼話來,把自己也當做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以三姐的剛烈、聰慧,至死也沒能想到,那個說了「什麼話」的人,竟是寶玉;把她也當作「淫奔無恥之流」的人,也是寶玉;所以,真正置她於死地的,實際上正是她曾以知音相許的寶玉。可見,三姐的可悲可歎,並不在於柳湘蓮錯看了她,而在於她錯看了寶玉!這個無情的事實,讓讀者既痛苦又迷惑:「見一個愛一個」的寶玉,能夠寬容跟秦鍾偷情的智能兒,能夠寬容行為不檢的尤二姐,能夠寬容亂倫的秦可卿,還能寬容跟茗煙苟且的不知名的小丫頭;為何卻偏偏不能寬容清清白白的尤三姐?或許,寶玉的確不知三姐為人,錯看了她?那麼,他不就入了賈珍賈璉一流了嗎?(此二人也曾看走了眼,結果在尤三姐面前自取其辱,狼狽不堪。)不就玷污了「情種」二字?作者的良苦用心或許就在這裡:寶玉既是情種,然而又不是情種。寶玉原本是悖論。

正因為原本是悖論,所以,寶玉最疼女兒,最愛女兒,「見了女兒,便覺清爽」;卻又帶累了好些女兒因他而亡。不僅如此。

正因為原本是悖論,所以,寶玉一方面是至誠至純,在「水作的」女兒堆裡如魚得水,情真無邪;而另一方面,又與有「龍陽君」之嫌的秦鍾蔣玉涵輩不清不楚,還鬧得學塾裡醋短醋長,大打出手。

正因為原本是悖論,所以,儘管寶玉原先鄙視「祿蠹」,不屑「書蟲」,不肯用功讀書、刻意科舉,但最終還是遵了聖賢,進了考場,做了八股,得了高中。

總之,是而卻非,既正又邪,真亦作假,焉得不是悖論?

由此可知,寶玉悖論,實乃作者有意為之。

接下來的問題是,寶玉為何被刻畫成一個悖論的典型?或者,更為根本的問題是,作者是否在這個悖論的背後隱藏著更為深層的蘊涵?

看來,作者並不僅僅滿足於對寶玉種種悖論式行為做生動具體的描摹敘寫,因為這些都只是可見可聞可感知的「現象」而已,屬「形而下」的範疇。作者認為,和這個「現象」相對應,而且又決定其存在及表現的那個「形而上」,才是「悖論式的寶玉」的本質或本原。在文學形象的藝術形式中蘊涵著深刻的哲學思辯,這既反映了作者的思想深度,也體現了對讀者的考驗和啟示。

那麼,這個本原究竟是什麼呢?

早在第2回,作者就借賈雨村之口描述了寶玉的本原。(如此開門見山,正是要提綱挈領,昭示寶玉悖論的必然性。)賈雨村認為寶玉「來歷不小」,因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洩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始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則同之人。」而寶玉,也正是這種「正邪兩賦而來一路的人」;所以寶玉的本原,就是這天地正邪二氣相博相交而相融為一的結合物。——之所以大段引用原文,為的是便於比較和思考,因為《紅樓夢》裡關於寶玉「來歷」的說法,除此之外,還有「神瑛侍者」的故事。同一人物,卻有兩個不同的「來歷」,叫人如何理解?我們認為,這正反映了作者在作品系統中體現的不同側重。「神瑛侍者說」著眼於人物的前世因緣,側重於故事的情節糾葛的展開,思想基礎是民間社會信仰,帶有宗教色彩;而「正邪兩賦說」,則著眼於人物的本質,側重於形象的性格衝突的探究,思想基礎是理性認識和理念探源,具有哲學意味。前者的主要作用在於故事的演繹,後者的重要意義上升為對原理的思考,本質的思考,本體的思考。兩者異同的深入分析已擬另撰他文,這裡不妨將本文有限的注意力關注到悖論本體的意義上。

(細心的研究者肯定已經注意到,《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這段寓言式描寫背後的哲學理念,竟略同於比他稍晚些的德國著名哲學家康德的主張。康德認為,客觀現象的背後存在著一種神秘的「自在之物」,他把這不可知的「自在之物」稱之為「本體」。康德用抽像、晦澀的理論來闡述「本體」;而曹雪芹則以具體、生動的形象描繪了他的「本原」,按中國傳統哲學的概念範疇,就是「氣」。)

撇開作品中有關本體理念流露出來的先驗唯心傾向不論,我們不妨順著作者這一不大為人所重視的思路,來重新認識和評價寶玉的形象意義。正因為寶玉的本原是合二為一的「正邪兩賦」之氣,所以,他注定要成為一個既正又邪、亦真亦假的悖論式人物。說這是作者刻意為之的預設。基於此,我們至少可作如下幾點思考:

第一,應當全面客觀地評價寶玉的叛逆性格行為,不僅肯定他對封建禮教倫理觀念的背叛;也要看到他事實上對愛情(如黛玉)對知音(如尤三姐)的背叛,對友誼(如蔣玉涵)的背叛,對婚姻(如寶釵)的背叛,對親情(如出家)的背叛,對信仰(如科舉)的背叛;甚至可以說,他的出走,更是對所有愛他的女性的背叛。

第二,即使將寶玉從兒女情長的胭脂粉堆裡分離出來,將他放在更為廣闊的社會背景下考察,也很難說他對家庭、對社會是否有進步的、積極的作用。他的無用,體現在其寄生生活,無所事事;然而正是這種「無用」又是賈府悲歡離合的重要構成因素,成為整個家族盛衰起落的重要動因和見證,因而又是「有用」。既無用,又有用,宜乎悖論!(實際上,我們認為寶玉這個形象與俄國作家萊蒙托夫筆下《當代英雄》裡的「多餘的人」頗為相似。)

第三,無論是從文學還是從社會的角度看,寶玉形象最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就在於他的真實性,——是那個時代真真切切的畸形產物:一個亦正亦邪、非正非邪,亦是亦非、似是而非的矛盾體。悖論則是其最貼切的表現形式,作者的設計和作品的魅力都無可辯駁地證明了這一點。不僅如此。更加深入的探討告訴我們,在悖論寶玉身上,還深刻、明確地體現了作者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和否定,以及對自身的反思和總結。然而,作者始終無法脫離宿命論的窠臼,對寶玉的本原(本體!)「正邪兩賦」的悖論式的歸結,則正是作者既清醒又無奈的表現。

最後,想要糾正一種可能會出現的錯誤看法,即認為上述所謂「悖論」問題,其實不過是「人物性格複雜性」的另一種譁眾取寵的說法而已。實際並非如此,「悖論」指向的是邏輯的、哲學的層面;所探究的是深藏在「複雜性」背後的東西。關於寶玉「來歷」的交待,正體現了作者對本體理念的初步認識。儘管這種認識可能還不夠全面、深刻,但這畢竟是一種哲學的昇華。無論是對作品本身還是作品研究來說,這一昇華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從邏輯的角度看,悖論是一個奇異的循環、矛盾的怪圈,在它本身存在其中的體系裡,它的矛盾和怪異是無法克服、無法消除的。而《紅樓夢》中最為矚目、最為美好的形象寶玉卻恰恰被刻畫成一個悖論人物!——我們並不認為這是一種巧合、甚至是一種刻薄;相反,我們認為,這倒恰恰反映了作者痛定思痛、勘破人生後沉痛的認識:真假不辨、興衰更替、榮辱倏忽等悲劇都是不可避免的,無法克服的,無論對個人,對家庭,還是對社會,都逃脫不出這個怪圈。所以,《紅樓夢》是真正意義上的輓歌。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