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後四十回問題

論《紅樓夢》後四十回問題

論《紅樓夢》後四十回問題

紅樓評論

兩月前我在紐約寫一篇《論晴雯的頭髮》,下半牽涉到《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問題。大概是說,四十回中諸人的性格,不但與前八十回連貫,天衣無縫,並且能在性格上作出出人意表的發揮及深入(若紫鵑之出色行為,五兒之異軍突起),不只是勉強顧到前後呼應而已。千里灰蛇之筆,本是《紅樓夢》全書一百二十回讀者所最佩服,千條萬端,皆有前後照應,未嘗遺漏。這已經不容易。若單有八十回,則灰蛇去處,全無著落。倘使曹雪芹尚活在人世九年間,收拾不起來,補作之人,若無曹氏殘稿作依據,反能使灰蛇重見於千里之外,便是奇跡,為古今中外文學史上所無之事。大抵是從文學伎倆及想像力出發點,評判其不可能。就事實講,到底曹氏有無殘稿、未定稿,高鶚是否只作補輯工夫而非續作的問題,非常重要。我想再談一談。

一、「補」與「續」問題

胡適之、俞曲園都根據張問陶詩中小注後四十回為「蘭墅所補」之「補」字。魯迅《中國小說史》遂改用「續」字;譚正璧《中國小說發達史》竟用「作」字。如此以訛傳訛,至使一般人以為後四十回,真是高鶚所作。「補」之原義甚明,此為張問陶(高鶚親戚)及高鶚時人所周知,不能據為新證據。高鶚自己也早就明說:

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簡繁歧出,前後錯見……此有彼無,題同文異。乃廣集核勘,准酌情理,「補」遺訂訛。(見程本高序)

高鶚所補,正是「修補」、「補輯」,可能在斷稿殘篇未能銜接處,加一兩行,使相聯貫,卻萬不能就此斷為「增補」、「續補」。胡適之指程偉元所敘在鼓攤上購得十幾回,說這是高鶚作偽之「鐵證」。這是倒果為因。必須先證明當時並無殘稿、佚稿繕本在外流傳,才能說是作偽。

二、曹氏殘稿散稿問題

(一)曹雪芹死前三年,一七六○年,就有「脂硯齋四閱重評」的庚辰本,作者最親的「畸笏」叟,在二十回眉批:「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丁亥夏。」又甲戌本第二十六回眉批:「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這獄神廟及射圃文字,正是胡適之所引為程本與前八十回不符的可疑重要證據,但是確已「迷失」。這不能作為高本作偽之證。

(二)一七六二年三月(曹逝世前一年),畸笏已看見末回「情榜」(見庚辰本第十八回、十九回、廿七回,皆有關於情榜之眉批)。情榜末回當在佚稿之中。

(三)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前有總評說:「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原稿三十八回所書是四十二回之事)以此推之,三四一十二,可定原稿約一百二十回,至少一百多回。若是全稿僅八十回,應說是一半。

(四)當時一七六一至一七九一年,約三十年間抄本極多。或此有彼無(如庚辰本缺六十四回及六十七回),題同文異,或者漫漶舛謬,這是事實。因為據程序:「好事者每傳鈔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矣。」

(五)當時除了戚本、庚辰本外,尚有蘇大司寇本及吳潤生本。倪鴻《桐陰清話》卷七所引《樗散軒叢談》:「《紅樓夢》實才子書也……巨家間有之,然皆是錄,無刊本。乾隆某年,蘇大司寇家,因是書被鼠傷,付琉璃廠書坊裝訂,坊中人藉以抄出,刊板刷印漁利。」惜未言乾隆某年。但是清清楚楚乾隆年間刊印是書的是程偉元。而且據近人所考,這正是蘇大司寇在京中的年間。我們不敢肯定。但是很可能琉璃廠之「坊中人」,即程偉元其人,而程所據即蘇大司寇本,加以鼓攤所得,成為高鶚補輯本。蔣瑞藻引《續閱微草堂》說「聞吳潤生中丞家尚有真本」。(魯迅《中國小說史》引)

(六)胡適之承認曹氏殘稿不止八十回。「如果甲戌本已有八十回稿本流傳於朋友之間,則他以後十年間續作的稿本,必有人傳觀鈔閱,不至於完全失散……但我仔細研究脂本的評注,和戚本所無而脂本獨有的『總評』及『重評』,使我斷定曹雪芹死時,他已成的書稿,決不止現行的八十回。雖然脂硯齋說『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但已成的殘稿確然不止這八十回」。(《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1927 年所作)

(七)當時社會,已有《紅樓夢》狂,鈔本不一,富貴「巨家」,像蘇大司寇、吳中丞也有秘本。程偉元也是《紅樓夢》迷,知道一般讀者求全稿者甚多。所以於曹雪芹逝世後三十年間,留心搜集殘稿及「諸家所藏秘稿」,發現補足一百二十回,是合情合理,有什麼不可能?曹氏死後,家散人亡,大概稿也散佚,家中人若畸笏者,可以慢慢發現傳鈔。胡適之於曹雪芹逝世後一百六十四年後(1927)能發現脂硯齋鈔本,為什麼程偉元在曹氏過去後三十年間便一定不能發現其他鈔本?胡發現敦誠贈雪芹詩寫本,也是在一百六十年後(1922)。程偉元地近時近,更是可能。

三、高鶚作偽之證據不能成立

(一)曹雪芹寫到八十回,血未嘔盡,淚未流盡。《紅樓夢》故事,尚未入主題,尚在人世,決無不寫下去之理。《紅樓夢》主題,不是風花雪月,兒女私情。他的主題,一是通靈寶玉之失而復得,是斬斷情緣,還復慧根靈性,看破警幻仙姑之夢;又一是富貴無常,人生若夢,即賈府之敗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紅樓夢》感人處在此不在彼。故未流雪芹未盡之淚,未嘔雪芹未嘔之血,不能止筆。必須寫到結局,才能寫出黛玉死後未死者無可奈何之哀痛。

(二)胡適之問:「如果甲戌以前雪芹已成八十回書,那麼從甲戌到壬午這九年之中,雪芹做的什麼書?難道他沒有繼續此書嗎?如果他續作的書是八十回以後的書,那些文稿又在何處呢?」(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我也發這大疑問。如果有續完,程偉元該不該找到呢?

(三)這樣統觀全局,客觀的證據都不能成立了。「補」字是誤解。後四十回未備的,畸笏已明明說已散佚,不能怪高鶚。末回情榜,我也認為散佚。書之散佚,常在卷末。雪芹必把故事寫入主題,才能完他著書的本意。而且結局,早已有成竹在胸,何難寫去?

(四)清朝漢學家最好訂偽,至康有為以孔子為集作偽托古改制之大成,這是今文家無聊的門戶之見。但是風氣已成,一聽某書疑偽,讀書人便喜歡取其偽,而不取其真。如果今文家對,我們不但古文《尚書》不必讀,連《左傳》、《毛詩》也不必讀,去讀《公羊》、《榖梁》、《韓詩》、《齊詩》好了。這話很長。像英國的莎士比亞,就有好事者謂莎士比亞不會著書,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好,莎氏所著的作者,應是培根(FrancisBacon 英國哲學家,1561—1626)或馬邏(Christopher Marlowe 英國劇作家,1564—1593)。Bacon is Shakespeare 一書,我在五十年前就念到。他們也考出許多證據,但是西方學者,態度謹慎。在不能客觀證明培根就是莎士比亞以前,還是認為莎士比亞是莎士比亞。我不能不判定高鶚有功而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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