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物的描寫

《紅樓夢》的物的描寫

《紅樓夢》的物的描寫

紅樓評論

 我國古典小說一向有寫物的傳統。作家很重視物的描寫,或作為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或作為組織情節的關鍵,在這方面積累了不少有益的經驗。好多小說的回目是直接以物來命名,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沈小霞相會出師表》、《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等等。在作者的筆下,杜十娘抱著百寶箱跳下江心,表示她對負心薄倖的李甲和滿身銅臭的孫富的鄙視和抗議;沈鍊寫的兩幅《出師表》被掛在中堂上,說明他和權奸鬥爭的耿耿忠心為人所敬愛。這都是借寫物以表現人物性格的典範。再如,《碾玉觀音》中的那尊玉觀音,《錯斬崔寧》中的十五貫青錢,《賣油郎獨佔花魁》中秦重的油桶,《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許宣的雨傘,都是小說中重要的情節因素,絕不可以細節而等閒視之。長篇小說如《水滸傳》和《西遊記》等,也都有一些物的描寫。我們可以說,物的描寫已成為人民大眾所喜聞樂見的一種民族形式。

    曹雪芹寫《紅樓夢》,更是廣泛地運用了物的描寫,他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的這種優秀傳統,並能加以創造性的發展。從回目中看,像《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自首雙星》、《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癡丫頭誤拾繡春囊,懦小姐不問累金鳳》等等,都是明顯點出所描寫之物的。此外,沒有在回目中點出之物就更多了。我們在談《紅樓夢》的時候,只要一提到鹿肉和螃蟹,人參和燕窩,酥酪和楓露茶,冷香丸和西洋「汪恰」鼻煙,石榴裙和蓑笠,自鳴鐘和穿衣鏡,綠毛紅嘴鸚哥和玉頂金豆,白海棠和櫳聚庵的紅梅,蘇州泥人和美人風箏……,便可想起和它們相關的人和事,曹雪芹以精湛的藝術所描繪的生動場景,頓時浮現在我們眼前。在他以前的小說,從未達到如此神奇的藝術境界。

    《紅樓夢》的物的描寫是很豐富多彩的,現在抽出其中幾個特點,試作論述。

                                      (一)

    在《紅樓夢》裡,描寫得最工細之物,大概要算寶玉和金鎖了。那是在第八回,回目作《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賈寶玉此刻來到梨香院,探望偶有小恙的薛寶釵。兩人寒暄一番之後,薛寶釵看到他項上掛著的那塊寶玉,便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於是寶玉把玉摘下來,遞到了她手中。作者描述道:「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點明「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又引標為「後人曾有詩嘲雲」的一首詩。

    特別使人注目的是,作者在書中畫下了通靈寶玉的正面圖式和反面圖式。他在圖式下面還鄭重其事地注出玉上所鐫刻的小字篆文:正面是「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八個字,反面是「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十二個字。至此,通靈寶玉的形象便整個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我們知道,第一回的楔子裡,癩僧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寶玉,他托在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正文開始,寫甄士隱炎夏晝夢,夢見一僧一道談到了什麼「蠢物」,他要求見見,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他正欲細看,那僧奪了而去。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講到賈寶玉取名的由來。他說:「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前後兩處,作者只交代了這塊寶玉上面鐫著「通靈寶玉」四個字,還有一些什麼其他字跡,讀者心中始終是個謎。第三回黛玉進賈府,當天晚上,她問襲人:「究竟不知那玉是怎麼個來歷,上頭還有字跡?」襲人答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聽得說落草時從他口裡掏出來的,上面有現成的穿眼。讓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加阻止:「罷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遲。」這一回又沒有看成。一直到第八回,這塊寶玉的樣式和鐫上的字跡全部呈露,讀者心中才放下了懸念。

    作者由薛寶釵看寶玉而寫到賈寶玉看金鎖。當薛寶釵細看那塊寶玉,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她的侍婢鶯兒在一旁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這就引起了賈寶玉的好奇心,非要看看金鎖不可。作者描述道:。(寶釵)從裡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絡掏將出來。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個,共成兩句吉讖。」作者在書中也照樣畫下了金鎖的正面圖式和反面圖式,鄭重其事地注出上面所鐫刻的篆文:正面是。「不離不棄」,反面是。「芳齡永繼」。寶玉看了,念了兩遍,又把自己寶玉上的篆文念了兩遍,如有所悟,笑問寶釵:「姐姐這八個字,倒與我的是一對兒!」這時鶯兒又從一旁插說:「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弄得薛寶釵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忙用別的話題岔開。

    曹雪芹如此細緻地描寫寶玉和金鎖,顯然有深刻的用意。自此以後,賈寶玉和林黛玉這一對叛逆兒女在共同思想基礎之上建立的愛情,便時時刻刻處在「金玉良姻」的陰影的籠罩之下,受著它的威脅。他們不得不和那強大的封建勢力苦鬥,因此,他們的愛情表現得格外曲折和痛苦。

    豈止鶯兒有寶玉和金鎖是天生一對兒的看法,四大家族的家長就是這樣看的。第二十八回裡寫道:「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第三十四回寫薛蟠因寶釵冤枉他是寶玉挨打一事的禍首,便急的眼似銅鈴一般,暴跳如雷,大聲叫嚷:「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這番話把寶釵氣怔了,拉著她母親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姨媽也氣得全身亂戰。讀者可以看到,金鎖的傳說越來越神,原來鶯兒說那上面的八個字是和尚給的,到了薛姨媽嘴裡,便整個金鎖都是和尚送的了。薛姨媽露骨地向王夫人提過「金玉良姻」,薛家和賈家、王家的進一步勾結已在暗中醞釀了。而寶釵心中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因為她想作一個言行端莊的封建淑女,不得不有幾分矜持。林黛玉有一次在清虛觀看戲時說:「她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正戳穿了寶釵的心病。

    林黛玉因母親早逝而寄養賈家。她本身不是四大家族的成員,論門第和財富都比不上薛寶釵,她所有的最寶貴的東西便是賈寶玉對她的愛情。迫於封建禮教的壓力,他們之間不能公開地相互表白。「金玉之論」使她深懷疑懼,她知道這是一種代表封建正統的輿論,如同「風刀霜劍嚴相逼」,要摧毀她的感情和意志。在第二十九回裡,她與寶玉吵嘴,作者描述她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我便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無聞的,方見得待我重而毫無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我們由此可見林黛玉已把「金玉之論」看成一種「邪說」,她是堅決反對這種重物不重人的「邪說」的。

    賈寶玉對「金玉之論」也深惡痛絕。他項下掛著的那塊寶玉,

被人看作是何等般貴重,不但薛寶釵要「賞鑒」,而且北靜王也要「細細的看」,連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的那個張道士,也兢兢業業的把它請了下來,放在托盤之內,用蟒袱子墊著,親手捧了出去,給那些遠來的道友並徒子徒孫們「見識見識」。可是曹雪芹卻偏偏一連兩次寫了賈寶玉摔玉和砸玉,可謂驚人之筆。

    第一次摔玉是在寶黛初見時。他問黛玉有沒有玉,回答說沒有,他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得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哭道:「家裡姊姊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一個好東西!」這些話出自一個天真少年的口中,充分表現了他是多麼反對自己的特殊化,他不願意被人們捧作窩裡的金鳳凰。

    作者第二次寫砸玉,更為精彩。事見第二十九回。寶玉和黛玉拌嘴,聽見她說「好姻緣」三個字,心裡乾嚥,口裡說不出話來,便賭氣向頸上抓下通靈玉來,咬牙恨命往地上一摔,道:「什麼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作者以他那只生花妙筆這樣描述:「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沒動。寶玉見沒摔碎,便回身找東西來砸。林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摔砸那啞巴物件。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忙來勸解。後來見寶玉下死力砸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了來,才奪了下來。寶玉冷笑道:『我砸我的東西,與你們什麼相干!』襲人見他臉都氣黃了,眼眉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樣,便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著砸他,倘或砸壞了,叫他心裡臉上怎麼過的去!』林黛玉一行哭著,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裡一煩惱,方才吃的香薷飲解暑湯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了出來。」作者又接著寫了林黛玉剪那玉上穿的穗

子,一場風波愈來愈大,鬧得賈母和王夫人都趕來平息。這次砸玉.雖是由於誤會而起,然而也曲折地表現了賈寶玉對「金玉之論,,的抗議。自經此事後,他倆「雖不曾會見,然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卻不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兩人的感情反而更增進了一層。生活本身就是這麼複雜和曲折,作者一點也不對它加以粉飾或作任何簡單化的處理。

    我們可以設想,如果沒有寶玉和金鎖,「金玉之論」也就無從而起。若把書中對寶玉和金鎖的描寫以及兩次摔玉和砸玉的情節,統統刪去,寶黛的愛情必將大為減色。寶玉和金鎖,雖是富貴人家日常佩帶之物,但在作者的筆下卻賦予了思想的意義。它們是封建統治階級所讚美的「金玉良姻」的象徵,而作者正是極力反對這種婚姻的。

    第三十六回,作者描寫賈寶玉在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這時正坐在他身旁,一針一針繡那鴛鴦戲蓮的肚兜花樣,她昕了不由得一怔。這位封建淑女明知寶玉並不愛她,她仍然鍥而不捨。最後她的夙願實現了,終於作了寶二奶奶。我們知道《紅樓夢》已失落的後半部中有《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一回。看來,在賈家敗落之後,薛寶釵還在繼續以「仕途經濟」這一套來規勸寶玉,要使他納入封建的正軌。賈寶玉始終不聽從,他「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最後懸崖撒手,拋棄了寶釵之妻和麝月之婢,而出家為僧。

    我們不知脂評提及的「甄寶玉送玉」情節在後半部中究竟是如何寫的,但是知道曹雪芹的友人明義的《題紅樓夢》詩談到了《紅樓夢》的結局。其第十九首寫道:「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亦枉然。」由此看來,那塊寶玉最後還是變為一塊頑石,復其本相,回到了青埂峰下。那留在家中的薛寶釵,看到她那個金鎖正面鐫著的「不離不棄」四個篆字,應該醒悟到這根本不是什麼「吉讖」,客觀事實正好與之相反。她總該會感到這不啻是對她的命運所作的辛辣嘲諷罷。

                                        (二)

    《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寫到了「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是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然而我們仍然可以看到,《紅樓夢》裡面有不少那種象徵著愛情或婚姻的信物,難道曹雪芹竟脫離不了才子佳人小說的俗套嗎?

    問題的關鍵不在於寫什麼,而在於怎麼寫。的確,在《紅樓夢》裡,不但出現了寶玉和金鎖,還出現了金麒麟、九龍佩、鴛鴦劍等等。可是曹雪芹並沒有把它們描寫成為給人們帶來幸福的東西,相反地,在他的筆下,這些東西卻製造著悲劇。這就是他的獨創之處。

    如前所述,有了寶玉和金鎖,人們便編造出「金玉之論」。它沉重地壓在賈寶玉和林黛玉身上,使得他們幾乎抬不起頭來。他們由於思想投合而自然茁長的愛情,經受著風風雨雨的吹打。要堅持這種愛情,必得和「金玉之論」作殊死的鬥爭。他們兩人正是這樣作的,結果一個淚盡而逝,一個懸崖撒手。薛寶釵也沒得到幸福,只落得個守活寡。這寶玉和金鎖並非夫婦百年好合的象徵,已是毫無疑義的了。

    金麒麟又怎樣呢?賈府全家去清虛觀打醮,賈寶玉從張道士他們送的賀禮之中選取了一件赤金點翠的麒麟。史湘雲原也佩帶著這麼一個,只是比它小些。後來她的丫環翠縷在薔薇架下拾著了寶玉的金麒麟,拿來與小姐的相比,笑著叫嚷:「可分出陰陽來了!」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都有一條脂評:「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看來,寶玉的這個金麒麟後來到了衛若蘭手中,大概是在射圃中比賽箭法的彩物罷。衛若蘭與史湘雲成婚,金麒麟正好配成了雙。第三十一回的回目中有「因麒麟伏自首雙星」,已暗示出這對夫婦也無好的結局。他們白首分離,如同迢迢雙星,永隔河漢。其原因總不外乎是世家公子衛若蘭因事獲罪,被判處終身監禁或長期流放。

    九龍佩是一塊雕工精緻的漢玉,賈璉與尤二姐調情,解下相贈。後來尤二姐成了賈璉的外室,被王熙鳳騙進大觀園,百般折磨,好一個花容月貌的活生生的女子終於吞金自盡。鴛鴦劍本是一件希有的傳代之寶,柳湘蓮把它作為定婚的信物,托賈璉捎給尤三姐。尤三姐接到它時,作者是這樣描寫的:「三姐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瑩,將靶一掣,裡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一『鴛』字,一把上面鏨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連忙取來,掛在自己繡房床木,每日望著劍,自喜終身有靠。」讀者總以為他倆品貌相當,自是天生佳偶。可是事實卻不然,當柳湘蓮聽到了有關尤三姐的一些風言風語,他不能原諒這個曾經陷入泥沼而如今努力自拔的女子,終於又演出了一場悲劇,尤三姐憤而自刎。鴛鴦劍沒有給尤三姐帶來幸福的歸宿,反而奪去了她年青的生命。曹雪芹在這方面的描寫,足以使人駭目驚心了。

    當然,在曹雪芹的筆下,的確也有「由小物而遂終身」的。我們很容易想起那襲人的松花汗巾與蔣玉菡的茜香羅,通過賈寶玉而互相交換,這是襲人和蔣玉菡配為夫婦的預兆。我們也很容易想起賈芸在大觀園裡拾到了小紅的手帕子,卻把自己的一塊手帕通過墜兒而還給小紅,後來賈芸與小紅也終成眷屬。他們這兩對都是幸福的嗎?他們所得到的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幸福呢?這都值得讀者深思。像襲人那樣滿腦子封建思想、時刻規勸寶玉讀書上進的人,成為一個唱小旦的蔣玉菡的妻子,會對她的丈夫感到滿意嗎?象小紅那樣伶牙俐舌、專揀高枝兒爬的人,配上了一心鑽營的賈芸,他們理想中的幸福又是何等庸俗啊!

    曹雪芹描繪寶黛兩人的愛情成長過程,充分使用了「借物以寫情一的手法。第八回,寶黛兩人在梨香院作客,薛姨媽取來糟鵝掌讓他們喝酒。作者描寫了臨走之前黛玉給寶玉戴斗笠的情景,表觀了她的細膩、溫柔和待他的親切態度。第三十四回,林黛玉來看挨了打的寶玉,哭得兩個眼睛紅腫如桃兒一般。寶玉在她走後,托睛雯送去兩條半新不舊的手帕子,黛玉著實細心思忖,方才悟出他的苦心。作者寫她研墨蘸筆,在那兩塊舊帕上題了三首詩,及至上床去睡,猶拿著那帕子思索。第四十回,林黛玉在瀟湘館,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心境十分淒涼,正好寶玉這時冒雨來看她,使她感到無限溫柔。作者寫他們之間關於斗笠和蓑衣的談話,關於明瓦燈籠和玻璃繡球燈的談話,處處洋溢著熱愛之情。

    第五十七回,寶玉聽紫鵑說林妹妹要回蘇州去,頓時發了癡狂。這個場面寫得特別精彩,真是緊處愈緊,密處愈密。其中有兩個細節最富有表現力。一是人報林之孝家的來瞧哥兒了,寶玉聽了一個「林」字,便滿床鬧起來,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還哭著說:「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另一是寫金西洋自行船,作者是這樣寫的:「一時,寶玉又一眼見了十錦隔子上陳設的一隻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叫,說:『那不是接他們的船來了?灣在那裡呢。』賈母忙命拿下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伸手要,襲人遞過,寶玉便掖在被中,笑道:「這可去不成了!,一面說,一面死拉著紫鵑不放。」作者描寫寶玉在昏迷中把小小的金自行船當作是來接林妹妹的大船,有誰不為寶玉對黛玉這樣熾熱的愛情所感動呢?

    看來,寫金西洋自行船是作者的得意之筆,因此後文還有兩處予以照應。一處照應是在第五十八回,賈寶玉大病初癒,拄了一支杖,靸著鞋,步出院外,看到園中池塘有駕娘們行著船在夾泥和種藕。史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家的病,誰是好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兒。」湘雲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另一處照應是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史湘雲抽了一根畫著海棠的簽,正面題著「香夢沉酣」四字,背面還有一句詩:「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為了打趣湘雲在白天裡醉臥芍葯茵之事,便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眾人都笑了。這時,湘雲開始反擊,笑指那怡紅院十錦隔子上的金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道:「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惹得大家又笑了起來。這兩處照應都自然渾成,生動有趣,與前遙映生輝,表現了作者巧妙的匠心。

                                        (三)

    劉姥姥游大觀園,是《紅樓夢》的精彩篇章。作者讓劉姥姥在一天之內走了多半個園子,借此對大觀園再作一次重要的皴染,以使它能耀然於讀者的心中眼中。然而他的目的決不止此。更為重要的是,他通過劉姥姥的觀察和感受,暴露了賈家奢侈浪費的豪華生活。在這方面,作者運用了許多物的描寫。

    綴錦閣是賈府的一個庫房。劉姥姥到了那裡,親眼看見小廝、老婆子、丫頭們抬出二十多張高幾,閣裡還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作者寫她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口裡不住念佛。

    到了瀟湘館,賈母看見窗紗的顏色舊了,而且配上院中的綠竹也不好看,叫王夫人派人更換。鳳姐說她昨兒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裡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顏色又鮮,紗又輕軟。賈母笑她無有眼力,告訴大家,那種紗的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有四樣顏色,用它作帳子和糊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還說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鳳姐命人去取了一匹來,眾人看了,稱讚不已。劉姥姥覷著眼看個不了,念佛說道:「我們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

    在秋爽齋的曉翠堂開宴,劉姥姥使著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夾那一兩銀子一個的鴿蛋,用那黃楊木根整摳的大套杯喝酒。菜餚中最令人歎為觀止的是茄鯗。鳳姐給她講解這道菜的作法:「你把四五月裡的新茄包兒摘下來,把皮和瓤子去盡,只要淨肉,切成頭髮細的絲兒,曬乾了。拿一隻肥母雞,靠出老湯來。把這茄子絲上蒸籠蒸的雞湯入了味,再拿出來曬乾。如此九蒸九曬,必定曬脆了。盛在磁罐子裡封嚴了。要吃時拿出一碟子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了。」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隻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

    飯後到了櫳翠庵,妙玉招待他們一行人喝茶。茶具十分精美。奉與賈母的是成窯五彩泥金小蓋鐘,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寶釵和黛玉在耳房內吃「體己茶」,她們用的杯子都是古玩奇珍,作者又對此作了一番細緻的描寫。妙玉給寶玉拿來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劉姥姥喝過的成窯杯子,妙玉嫌髒而不要了。

    劉姥姥酒後解手,眼花頭眩,獨自闖進了怡紅院。作者寫她進了房門,只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迎了出來。她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了,要我碰頭碰到這裡來。」那女孩兒不答應。劉姥姥便趕上來拉她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瞧,原來是幅西洋的油畫。她找得了一個小門,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都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玉光,連地下躕的磚,都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她從屏後得了一門,才要出去,只見她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進來,帶了~頭的花,心中好不詫異,過後才明白這是她自己在大穿衣鏡中的映像。她不意撞開鏡子的西洋機括,來到賈寶玉的臥室,倒床大睡。醒來她問襲人:「這是那位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裡一樣。」

    曹雪芹通過這一系列物的描寫,向讀者展示了賈府主子們的日常生活,他們的飲食、衣服、住室、器具是如何窮奢極侈,他們是怎樣尋歡作樂,作弄和嘲笑一個農村的老年婦女。因此,我們從劉姥姥對螃蟹宴的評論:「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可以聽出,其中隱藏著作者對社會上不公平現象所發出的深沉歎息。

    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也是一個大事件,作者真是筆酣墨飽,寫得龍騰虎躍,意足神暢。他在暴露賈府統治者的專橫殘暴方面,同樣也運用了許多物的描寫。

    傻大姐所拾到的繡春囊,只不過是抄檢大觀園之事發生的一個導火線。主持此事的是王夫人和邢夫人,風姐和王善保家的是她們的特權代表。她們採取大規模的聯合行動,在迫害奴婢這個方面是完全一致的,但又各懷鬼胎,想乘機以打擊對方。她們等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大觀園各處來一次突擊檢查,搜查對像主要是丫頭們,目的在於發現贓物,以便作為進一步迫害的借口。

    可是到底搜查出什麼來了呢?她們從上夜的婆子處不過抄出些多餘攢下的蠟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家的狐假虎威,大叫:「這也是贓,不許動。等明日回過太太再動。」到了怡紅院,襲人打開了箱子和匣子,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晴雯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其中也無甚私弊之物。到了瀟湘館,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子。王善保家的自以為得了意,忙請風姐:過來驗視。鳳姐說她自幼伏侍寶玉,這些都是寶玉的舊東西,不足為奇。到了秋爽齋,王善保家的挨了探春一個耳光,自討個沒趣。到了暖春塢,在惜春丫環入畫的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錁子,約共三四十個,又有一副玉帶板子,並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入畫哭訴:「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因我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著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只要吃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煩了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著的。」到了綴錦樓,王夫人的心腹周瑞家的從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司棋的箱中,抄出一雙男子的錦帶襪和一雙緞鞋,又有一個小包袱,裡面有一個同心如意和一個字帖兒,那帖子是大紅雙喜箋,原來是司棋的姑表哥潘又安寫給她的一封情書。

    讀者看到這一系列物的描寫,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她們大張旗鼓,到頭來卻只搜查出這麼一些東西,其中沒有一件夠得上稱作是真正贓物的。那些上夜的婆子和丫環們,可憐巴巴,個人的東西很有限,哪有什麼從主子處偷來的金銀財寶或古玩奇珍?入畫藏的東西是賈珍賞給她哥哥,她哥哥又托她保管的,並非是什麼贓物,可是主子們要治她私自傳送之罪,把她攆了出去。司棋因為和姑表兄自由戀愛,私相通信,被視為有害風化,也給趕走。王夫人更親自到大觀園裡來查人,把所有丫頭都叫來一一過目,叫人架走晴雯,並命令凡有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這真是大觀園中的一場浩劫。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第七十四回的開頭,即抄檢大觀園事件發生之前,寫了賈璉拍手歎氣,向鳳姐訴苦,說邢夫人叫他遷挪二百兩銀子,他回答沒法辦,邢夫人發火道:「前兒一千兩銀子的當是哪裡的?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子二百銀子你就這樣。」這很清楚,賈璉和鳳姐經常偷賈母的東西去當去賣。作看又在第七十五回的開頭,即抄檢大觀園事件剛發生之後,寫了江南甄家有幾個人來,還帶些東西,十分機密。尤氏聽了這個消息,驚奇說:「昨日聽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傢俬,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才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事情。,這也很清楚,所謂瞞人的事情不外乎轉移財產,難道這不也是私自傳送東西嗎!讀者可以看到,主子們所作的事,勝過奴婢千萬倍,卻幹得滿不在乎,而奴婢們被抓住一點把柄,就要攆出去,或發賣,或配人,其對照是十分鮮明的。總之,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作者在抄檢大觀園事件的前後,寫這兩件事,確實用意很深。    

    曹雪芹在《紅樓夢》的描寫中,還引進了一些富有社會意義的物品,比如護官符、恆舒當的當票、烏進孝繳租的賬單等等,好些都是在他以前的小說未曾描寫過的。作者描寫了這些東西,他的筆鋒因此而觸及當時的政治、經濟、社會諸方面的問題,使得全書的批判色彩更加強烈。

    烏進孝繳租一事,作者用了不到半回的篇幅,只有一千三百來字。其中開了一張長長的賬單,上面分項列舉了交納各種物資的數量。種類五花八門,從大鹿、熊掌直到雜色粱谷。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這個單子透露了賈府的經濟來源,他們對農民搜括甚凶。作者寫賈珍看了賬單,猶嫌太少,指出烏進孝今年又來打擂台,烏進孝連忙訴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裡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賈珍並不相信災情真是如許嚴重,懷疑這個烏莊頭借口荒欠而中飽。作者接著寫賈蓉向烏進孝講,榮府因蓋大觀園和元妃省親而大鬧虧空,又笑著告訴賈珍,鳳姐偷賈母的東西去當銀子。他對此完全採取一種隔岸觀火和幸災樂禍的態度,而賈珍聽了之後又認為是鳳姐在搗鬼,其中還大有文章。作者通過寫賬單和人物之間的對話,揭示了莊園主和農民的矛盾、主子和奴才的矛盾以及封建統治階級內部至親骨肉之間的矛盾,很發人深省。

    至於護官符和恆舒當的當票,作者描寫它們,意圖揭露四大家族在政治上互相勾結及在經濟上剝削平民,許多文章已有詳細分析,本文就不再多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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