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愛情美學
《紅樓夢》中所描寫的愛情,既不同於才子佳人的愛情,又是才子佳人的愛情的發展,是對它們所力圖表現的純潔、堅貞、美好的愛情美學理想的進一步探求、深化和發展。
現在以寶黛的愛情為例,談一談《紅樓夢》的愛情美學。
一、「好生奇怪,倒像在哪兒見過的」
(一)美好的「第一印象」。
愛情美是一個複雜的心理活動,它包括幾個層次,其中第一個,首要的是青年男女的容貌美。對於這一點,《紅樓夢》非常注意。如書中第三回寫林黛玉初進賈府,賈寶玉和林黛玉的第一次會面,重筆描寫了他們各自在對方眼中的「第一印象」。首先借林黛玉的眼寫賈寶玉的裝束面貌:「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真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珞,又有一根玉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第三回)
正是這樣一個「看其外貌,最是極好」的青年公子,使林黛玉頓時生好感:生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的,何等眼熟!同樣,林黛玉在賈寶玉眼中,也是很美的:「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是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似嬌花照水,行動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和黛玉為什麼第一次見到對方都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呢?這固然是小說情節安排的需要,更重要的是說明賈寶玉和林黛玉互為對方的「意中人」。為他們今後純潔、深厚的愛情發展奠定了基礎。
(二)人的外在特徵的美感結構。
初戀的「第一印象」,這在一個人的愛情中是至關重要的,它是愛的嫩芽萌發的徵兆。而要使自己的「第一印象」成功地打開戀人的「窗口」,必須注重自己的外表。
修飾打扮是一門美化人和生活的造型藝術,它可以使醜的變美,美的更美,你看換了冠帶後的賈寶玉,「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黑亮的如漆,從頂至檔,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比先前更有一番風韻。
「第一印象」的獲得,是一種愛的選擇。每個人在愛的憧憬中,原都是有其虛構的形象的。一旦發現你是他(她)的「意中人」,像寶玉之於黛玉,或黛玉之於寶玉那樣,那當然是情投意合了,如果你的「第一印象」打開了對方的窗口,離打開他(她)的心靈還會太遠嗎?邁開了第一步,第二步還愁邁不出嗎?
二、「跌了燈值錢呢,是跌了人值錢」
(一)愛情是互相體貼的結晶。
林黛玉體弱多病,寶玉時刻掛在心上,經常探問,並想方設法為她解除病痛。第二十九回寫道:「寶玉因見黛怠吃,不時來問,只怕她有了好歹。」(第六十四回)一個「陰的沉黑」的黃昏,雨淅淅瀝瀝下著,寶玉仍「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探望黛玉,問她今兒好?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
黛玉對寶玉也是如此,寶玉孩子氣重,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會照料自己,丫頭們有照顧不到的地方,黛玉就常提醒他照顧他。一個冬天,寶玉穿的衣服少了,黛玉就問他:「今日天氣分明冷些,怎麼你倒脫了披風呢?」(第二十四回)
在上面說的那個秋雨夜,寶玉關心她,她也關心寶玉。寶玉欲走又返,問這問那,黛玉剛說:「你聽,雨越發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沒有?」婆子回答:「有,在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黛玉笑道:「這個天點燈籠?」隨後,回手向書架上把玻璃燈拿下來。命點一枝小蠟兒,遞與寶玉。黛玉:「跌了燈值錢呢,是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叫他們前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裡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裡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
正因為寶黛耳鬢廝磨,長期相處,互相體貼,互相關心,所以兩人才「身居兩地,情發一心」,產生了真摯相愛的「癡情」。
(二)愛情是雙方情感的交流。
寶玉和黛玉由於互相體貼和關懷,產生了感情,因而這感情的進一步發展就是愛情,這一點,在第三十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中寫得很明白。寶玉因不務正業和賈環的饒舌挨了批,黛玉去看望他,黛玉雖是無聲之泣。氣噎喉堵,半天方抽抽噎噎地勸寶玉:「你可都改了罷!」寶玉理解黛玉的心意,說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黛玉回去後,寶玉當晚又遣晴雯給她兩條舊絹,晴雯當時很奇怪,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心靈手巧的晴雯一路盤算不解何意。黛玉接絹後卻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癡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出我的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也顧不行避嫌,便向那舊絹上寫道:「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真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
三、「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
(一)共同的志向。
《紅樓夢》中,曹雪芹的筆下,林黛玉和薛寶釵都是很美的,林模樣「標緻」,薛也是「容貌美麗」,賈寶玉對林黛玉一見鍾情,對薛寶釵也有好感,兩個人的俊俏都難描繪,然而他後來選定了黛玉,原因何在呢?第三十六回有這樣的描寫: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獨有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
賈寶玉出生在一個封建官僚貴族家庭,雖然當時的社會制度和家長早已給他規定了一條「仕途經濟」的「正道」,但他蔑視功名,拒絕做官的道路。
(二)高雅的情趣。
寶玉和黛玉不僅在「仕途經濟」這些大的方面見解一致,在其他方面的見解也有很多地方相同,如對當時被查禁的才子佳人小說、傳奇話本,賈寶玉通過茗煙輾轉得到後,「便如得了珍寶」,愛不釋手。黛玉從頭看去,果然「越看越愛,……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著。」當寶玉問她「妹妹,你說好不好?」時,黛玉「笑著點頭兒」,看法多麼相同。
再如對住處,寶玉問黛玉住那一處好,黛玉說:「我心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些」寶玉聽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裡住,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興趣多麼相投。
聯繫到全部意識、見解和情趣的高貴性,他們的精神相通了,感情相融了。
四、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一)這一位的心裡,只有一個林姑娘。賈寶玉是個多情種子,愛情上曾一度在寶釵、黛玉之間動搖。當他一旦和黛玉確立了愛情關係,他又愛得那麼深沉,那麼專一。
第九十七回還寫了鳳姐為試探自己「掉包計」的可行性去試探寶玉的情況。寶玉在迷了本性對一切都糊塗的情況下,「提到林妹妹,雖說仍舊說些瘋話,卻覺得明白些」,可見他的心裡只裝著林黛玉,黛玉對寶玉也是如此。有一次她聽雪雁說寶玉定了親,便覺「如同將身撩在大海裡一般」,從此,她不肯吃藥,也不吃飯,垂斃待盡,自己糟蹋自己。後來聽說老太太的主意要「親上作親」,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心神頓覺清爽了許多,自然也打消了尋死的念頭。可見黛玉的心裡也是唯寶玉是從。
(二)「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在當時的社會制度下,「結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不是個人意願。」因此,寶黛愛情不可能變為婚姻。在封建家長的包辦下,寶玉和寶釵結成了夫妻。「空對著,山中高土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洞房花燭之時,寶玉仍然惦念著林黛玉,「不顧別的,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
黛玉死訊傳來,他衝開重重阻攔,親自跑到黛玉靈前去祭奠她,並「哭得死去活來」。黛玉死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獨自一人在外屋休息,靜候黛玉芳魂的到來,想同黛玉夢中一會。最後,他真的履行了自己的諾言,出家當了和尚。他愛她愛得多麼深沉!
黛玉生前,寶玉獻給她的是一顆熱誠的心;黛玉死後,寶玉獻給她的是一腔不渝的情!
【原載】 《內蒙古電大學刊》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