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起大觀園》敘事藝術摭談

《抄起大觀園》敘事藝術摭談

《抄起大觀園》敘事藝術摭談

紅樓評論

小說的本質是敘述故事,因此,敘事藝術就是小說最基本的美學特徵。

敘事藝術關涉的其實就是文本與讀者交流的藝術。因此,讀者通過對小說敘述藝術的分析往往可以實現自己對文本的解讀。

《抄檢大觀園》一節文字體現了曹雪芹敘事藝術的最高成就,可圈可點。分析它高超的敘事手法,至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深化讀者對作品的理解。

  一、傾向與主旨

作者總是通過自己的敘述來控制讀者的。作者選擇什麼角度進行敘事取決於他希望讀者看到什麼和怎麼看。小說家選擇一種敘述角度總是以排斥其他角度為前提的,當他選用某一特定角度來敘述時,他實際上就是在引導讀者按照特定的方向來理解故事。

《抄檢大觀園》一節文字涉及眾多的人物與複雜的情節。

按照《紅樓夢》中人物的性格特徵,在這一事件中,黛玉的內心感受應該最為豐富深刻;而按作者通常的寫法,黛玉的敏感多疑向來也是敘述的重點所在,但是,在《抄檢大觀園》一節文字中,作者卻一反常態。這種反常其實就是一種指引讀者解讀文本的重要路標。

仔細梳理有關內容,我們不難發現,作者是側重從探春的角度來敘述這一事件的。在抄檢過程中,作者著重寫了探春對此事的強烈反應,寫探春內心強烈的悲憤以及她對事件本質的洞若觀火的預見。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抄檢瀟湘館作者在敘述時只是一筆帶過,一向敏感多心的黛玉對此事的態度作者也隻字不提(須知,這次抄檢王熙鳳等人根本就不去「薛大姑娘屋裡」,不難揣測黛玉得知後會有什麼樣的複雜心情),其餘如李縱等均無多筆墨,敘述迎春、惜春等人雖然文字稍多,但無論如何也無法與對探春的敘述強度與深度相抗衡。

作者如此濃墨重彩將探春作為敘述重點,實在是有深意在焉。「抄檢大觀園」雖說是基於繡春囊「風化案」,但由於王夫人如臨大敵嚴密封鎖消息,探春對此實際上並不知情探春的憤怒實際上不是針對「繡春囊案件」而是針對有人「生事」「自家抄家」而發的。她痛斥王善保家裡的「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背地裡就只會調唆主子」,她痛心疾首地說道:「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她極為清醒地看到:「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抄檢」一事,本來確實是一樁小事,但是探春卻能夠見微知著,立刻敏銳地意識到這一事件背後所隱藏的盤根錯節的深重的家族內部矛盾,並且清醒地看出這些矛盾所蘊含的巨大危機。

作者如此不惜筆墨寫探春,其實就是在引導讀者從探春的角度去理解「抄檢大觀園」的本質意義。因此,如果忽視這一點,我們對作者的意圖以及文本主旨的理解就要大打折扣。

當然,探春把「抄檢大觀園」事件上升到家族生存危亡的高度上,這決不是危言聳聽。她的預見極為準確深刻,而這一預見完全是建立在她對賈府不斷激化的內在矛盾的清醒認識基礎之上的。

於是讀者就可以借助探春的思路梳理小說的基本走向這時,我們忽然會發現有許多人物與情節事實上都可以在這一條線索之下得到合理的解釋。

  二、偶然與必然

「抄檢大觀園」緣由十分偶然。但幾件偶然的小事偏被人做大,而其中每一件事情孤立地來看都十分微不足道,但最終卻造成一股大勢,遂演變成為抄檢大觀園的悲劇。偶然中有必然。事實上,矛盾一旦激化到一定程度,任何事情都可能成為導火索。

偶然之一:小雀報信惹事端

抄檢大觀園不是偶然的,但引發的事由卻十分偶然。第73回中,趙姨娘房內的丫矍小雀偷聽到賈政、趙姨娘談話的片言隻語,趕緊跑到寶玉處討好報信──「我給你一個信兒方纔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面前說了你。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這番話引得怡紅院中一片混亂,寶玉慌忙起來披衣溫書,一房丫頭在旁伺候;晴雯為了幫助寶玉逃過次日可能發生的責罰,藉著門外一聲響的小事大造聲勢說外面有人入園嚇著了寶玉;探春因為近來治家頗覺家風敗壞綱紀鬆弛,遂在賈母面前匯報近來賭博成風。賈母一怒之下下令盤查,於是查出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犯禁,其中有迎春的奶母;邢夫人因為是自己房中的女兒身旁人出了事,覺得臉上大為無光,認定這是針對自己而來的,是有人故意找茬。於是早在心頭積鬱一腔怒火,只等尋得機會趁機發散怒氣。

在這樣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背景下,忽然冒出來一樁大事:

偶然之二:傻大姐誤拾繡春囊

這是「抄檢大觀園」的導火索。賈母手下做粗活的丫鬟「傻大姐」在大觀園中假山石後檢到一隻繡著兩人赤裸相抱的香袋,恰巧被邢夫人見到,邢夫人本來就對王夫人、王熙鳳大為不滿,於是借此機會向王夫人、鳳姐發起攻擊。她故意將這一「有傷風化」的東西封好後打發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送給王夫人看,於是引起了王夫人的震驚和憤怒,導致了暴風雨般的抄檢事件,於是引發一系列悲劇,大觀園內從此愁雲慘淡!起初王夫人以為這是王熙鳳大意遺失的,立刻前去斥責王熙鳳。經過王熙鳳辯解後,又懷疑是大觀園中的丫餐們所為,於是,在王善保家的建議下,王夫人令王熙鳳帶人徹底搜查園中丫餐的東西。

確實,「傻大姐」拾得「繡春囊」是偶然的,如果是其他丫鬟拾得,一定會秘而不宣;如果不是恰巧又被惟恐天下不亂的邢夫人發現,至少不會鬧得大觀園雞犬不寧。但是,由於賈府中種種矛盾早已激化,這些矛盾遲早會借助各種可能的形式予以爆發

因為,邢夫人、王熙鳳以及邢、王二夫人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請看第71回:

(邢夫人)後來見賈母越發冷淡了他,鳳姐的體面反勝自己……自己心內早已怨忿不樂,只是使不出來。又值這一干小人在側,他們心內嫉妒挾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裡造言生事,調撥主人。先不過是告那邊的奴才,後來漸次告到鳳姐『只哄著老太太喜歡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轄治著璉二爺,調唆二太太,把這邊的正經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後來又告到王夫人,說:『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二太太和漣二奶奶調唆的』邢夫人縱是鐵心銅膽的人,婦女家終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著實惡絕鳳姐。」

第73回,迎春乳母聚賭被查、邢夫人又拿到「繡春囊」之後,邢夫人在迎春面前有過一段憤激之言:「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表面上是在為迎春抱不平,實際上是在發洩內心的極度不滿。

在這種情形之下,邢夫人一旦得到了「繡春囊」,當然會抓住機會全力攻擊,而王夫人、王熙鳳為避免「治家不嚴」之名必然會不遺餘力地大力清查。於是,對大觀園的「抄檢」就注定無法避免。

偶然之三:僕婦洩憤進讒言

「繡春囊」事件的直接受害者是司棋,相關受害者是入畫,而這一事件又因為錯綜複雜的矛盾而波及到更多的不幸者!

抄檢大觀園本夾只是為查找「繡春囊」的所有者。不料,經過王善保家的一番讒言,打擊面立刻擴大。王夫人於是從單純的「抄檢」發展到防患於未然,確保兒子寶玉的聲譽前途,開始掃蕩大觀園中一切可能「危害」自己兒子的「妖精」。「抄檢大觀園」性質發生了變化,於是,原本與「繡春囊」無關的晴雯、四兒、芳官都成為這一事件的犧牲品。

乍一看,晴雯等人的不幸似乎純粹是偶然遭遇小人。但是,她們遭受詆毀和中傷必定是遲早的事,即使不以這一方式出現,也會以其他形式爆發。事實上,她們因為寶玉而養尊處優、目空一切的做派早己成了大觀園中不少人嫉恨的對象,一旦有可趁之機,眾人就立刻幸災樂禍,落井下石。請看:

「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裡大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託,正拴在心坎上,說:『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封語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

這是對大觀園中眾丫鬢的群體攻擊,由於目標過大,打擊面過寬,打擊效果就不夠明顯,所以,王夫人也不曾在意──

「王夫人道:『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你們該勸他們。連主子們的姑娘不教導尚且不堪,何況他們。」』

於是,中傷者立刻改變策略:

「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走喬趫走喬趫,大不成個體統』」

於是,晴雯立刻便成為這次抄檢的犧牲者,居然因此葬送了性命!

事實上,嫉恨晴雯的人又何止王善保家的,當王夫人下令驅逐晴雯出大觀園時,會有那麼多人幸災樂禍:

「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此刻太太親自來園裡,在那裡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裡等著領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

這就是晴雯等人所面臨的生存環境,僅僅是由於她生性傲慢,就有那麼些人必欲置其死地而後快!看來,在賈府下層人員之間的矛盾也早己激化到勢不兩立的程度了。

綜上所述,抄檢大觀園是多種矛盾衝突匯合的產物:小雀報信。晴雯造勢,探春推波助瀾;邢夫人藉機攻訐,王夫人怒火攻心,王善保家的挾私洩憤:不同的人都在各自位置上點火,最後燃起一場大火,燒燬了一切。

  三、鋪墊與切割

「抄檢大觀園」始自第71回司棋與表兄幽會丟失「繡春囊」,終於第78回晴雯慘死寶玉痛寫「芙蓉誄」,而教材所選則是事件的高潮。一樁事件,以八回書的容量予以展示,作者是如何安排的呢?

作者對整個事件進行了精心的構思。使得這一事件更加立體化、複雜化,完全突破了一般故事單線或雙線發展的套路,而使小說呈現出多側面、多線索、多角度的特徵,使小說具有多維度的原生態生活特徵。

為體現「抄檢」的必然性,使得「抄檢」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作者進行了大量的鋪墊和渲染。「抄檢大觀園」在本質上是賈府內各種矛盾激化的結果,這些矛盾由來已久,所以作者必須事先加以鋪墊。

故事發生在第74回,但作者卻在第一回就預先做了鋪墊。

首先,是家族望子成龍的高期望與兒子「愚頑不肖怕讀書」的矛盾。這一矛盾貫穿全篇,成為小說的主要線索,許多情節也都據此衍生、發展。早在全書第2,第3回,作者就預先介紹了寶玉的天性:

「那年週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滌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此後,寶玉的所有活動無不與這一性格基調密切相關。後來寶玉的挨打,寶玉的出家這些大事,都是基於這一性格的。而本回的「抄檢」,原因固然很多,但最根本的還是王夫人對寶玉「不肖」的深深擔憂。

在第30回中,寶玉就在王夫人面前與金釧兒調笑導致金釧兒被逐投井;第34回,寶玉挨打後,襲人又建議「將寶二爺搬出大觀園」,那一番話說得王夫人如「雷轟電掣」一般。兒子的名聲前途是王夫人所有的指望、悠悠萬事,惟此為大。這位母親,一方面護犢情深,一方面也深知自己兒子的「不肖」,每每為此痛心憂慮。

因此,忽然在大觀園發現「繡春囊」自然會如臨大敵,「淚如雨下」「又哭又歎」。後來的清查結果,更加讓王夫人膽戰心驚:「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裡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這正擊中王夫人的心病──「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

除此以外,大觀園中的混亂無序也是被抄的重要背景。第21回,襲人說「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說明寶玉等人在園中毫無顧忌的所作所為已經引起不滿了;第62回,寶釵見大觀園是非日多,於是命人鎖住角門,並對寶玉說:「你只知道玫瑰露和獲荃霜兩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連這兩件還不知道呢。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

經過這樣多層的鋪墊,抄檢大觀園就顯得順理成章。

為使故事更加豐滿充實,作者又對故事進行了多角度的切割與拼接。至少有以下四條線索交織在「抄檢」這一焦點上:1.司棋愛情故事;2.晴雯故事;3.邢、王二夫人故事;4.探春、迎春、惜春故事。

司棋的愛情故事、晴雯的故事固然不僅限於這一回書,但由於作者的剪輯,二人各自獨立的故事,一起交匯在「抄檢」的焦點上,在本回書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各色人等在這一事件中表現各異:晴雯孤注一擲做最後的抗爭;司棋是這次抄家的直接原因,也是最大的犧牲者──付出了生命、愛情,但是她的從容鎮靜,令人欽佩!此外,惜春的冷酷無情,迎春的怯弱膽怯,在「抄檢」中都得到了體現。

而通過探春的角度,作者把更加深廣的事件納入了「抄檢」事件,如果仔細考察探春對「抄檢」的憤激之言──「烏眼雞一般,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還會有更多的故事被拼接到「抄檢」事件中來。

探春此言絕非空穴來風。她目睹了王熙鳳如何設下計謀一步步害死柔弱的尤二姐,這種內部的自相殘殺一定在探春內心引起了強烈的震盪。果然,王熙鳳為除掉尤二姐而設下的計謀,到後來就成了整個賈府被抄的重要根由。

探春還耳聞了江南甄家被抄之事,於是在抄檢時才會發出了沉痛的斥責。於是,遙遠的江南甄家的故事也被拼接到本回故事之中了。於是,到下一回開篇作者便寫甄府被抄。「將真事隱去」,這是作者的良苦用心。「甄(真)」即是「賈(假)」,「甄家」自家抄家之後,果然外面來抄了;「賈府」內抄已畢,外抄自然不遠矣!

這就是探春的遠見卓識。

抄檢本身並不是件大事,引發抄檢的緣由更是微不足道,但是,在曹雪芹天才的筆下,極小的事情當中蘊涵著大的危機,若干小事交織激化正醞釀著巨大的矛盾,極小的事情導致了巨大的後果。這一切,如果沒有高明的敘事藝術,小說必然雜亂無序頗無章法。因此,我們庶幾可以「風起於青萍之末」來比喻本文的敘事藝術。

這裡,不妨引用學者的有關評價作為我們對《紅樓夢》的敘事藝術的總結:「千頭萬緒的事件和矛盾,就好像在生活中一樣,是在同一時間裡互相影響著、糾葛著、齊頭並進地向前發展,好比一條河流,只見它匯合、起伏、迂迴、擴展、奔騰,卻不見有任何中斷、割裂、貓合之處。」(傅繼馥:《紅樓夢藝術欣賞札記》,參見《紅樓夢的語言藝術》P37,語文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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