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脂評的罵世精神和醒世苦心
在《忠義水滸傳序》中論道:「『《說難》《孤憤》,聖賢發憤之所作也。』由此觀之,古之賢聖,不憤則不作矣。」[1](P101)李贄評點《水滸傳》時「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於千載。」[1](P91)痛快淋漓地針砭人情世態,脂評繼承了李贄開創的借小說評點憤時罵世的傳統,體現了比較強的批判精神和社會責任感,在小說批評史上佔有重要地位。
一、罵 世
李贄在《紅樓夢》第一回裡,作者說「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2](P6)然而在脂評裡評點者明確指出了小說的罵世傾向。
其一是諷刺人性的弱點。脂評把貪財、迷信、矯情、愚蠢等看成人性的弱點,於不經意處給予冷嘲熱諷。雖說「好貨」是人之常情,但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如果汲汲於斂財而不講道義,則流於貪婪,脂評對貪財加以諷刺嘲笑。「可知宦囊羞澀與東並西湊等樣,是特為近日守錢虜而不使子弟讀書輩一大哭。」[3](P221)甲戌眉批:「世人見『寶玉』而不動心者為誰。」[3](P277)
迷信是愚昧的表現,它的危害不可低估。脂評認為迷信鬼神非常荒謬:「往往世人因不經之談,誤卻大事。」[3](P138)「可笑可歎。古今之儒,中途多惑老佛。」[4](P274)
矯情雖然不是什麼大毛病,但是它往往掩蓋和扭曲了真情實感。曹雪芹為人做文追求真實,崇尚自然,這種處世態度和審美情趣在脂評中也得到贊同。第八回,寶釵不喜歡脂粉、熏香、飾物,以樸素、自然為美,甲戌夾批:「一句罵死天下濃妝艷飾富貴中之脂妖粉怪。」[3](P212)王熙鳳看不慣一些女孩兒以扭捏、做作為美的行為。庚辰側批:「寫死假斯文。」[4](P616)
人是自然界中最有智慧的生物,然而愚蠢卻是芸芸眾生常犯的錯誤,即使智者也難免「一失」,更可悲的是其實愚蠢卻自以為聰明,這種現象也成為脂評諷刺的對象。第十六回,秦鍾病重,寶玉非常擔心,這表明他們友情深厚。評點者卻認為,人生有命,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擔心並不能改變這種結果,因此無謂的擔心非常愚蠢,甲戌側批:「『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世上人各個如此。」[3](P275)這條批語從宿命論出發,有些不近情理。第十二回,賈瑞迷戀王熙鳳,屢遭懲罰而不知悔改,最終丟了性命。庚辰眉批:「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若個能回頭也?歎歎!」[4](P258)
其二是鞭撻現實中的醜惡現象。脂評針對吏治腐敗、虛偽欺詐、趨炎附勢、金錢至上、壓制人才這些醜惡現象痛加貶斥。豪紳依仗權勢為非作歹,如果地方官秉公執法,不僅會丟官,而且可能喪命。蒙府本批:「快論!請問其言是乎否乎?」[5](P132)賈雨村在門子的啟發下,為了自己的利益,為了討好賈府,置王法於不顧,袒護薛蟠,欺騙告狀人。甲戌側批:「可謂此書不敢干涉廊廟者,即此等處,莫謂寫之不到。」甲戌眉批:「蓋非有意譏刺仕途」,「雖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詞耳。」[3](P144)由此看來,這個案子所涉及的情況具有普遍性。第六回,劉姥姥讓女婿狗兒想辦法弄錢改變貧窮現狀,狗兒抱怨沒有收稅的親戚,沒有做官的朋友,到哪裡去弄錢?甲戌夾批:「罵死。」[3](P175)
虛偽欺詐風行於世,脂評對那些沒有真本事,靠弄虛作假追名逐利者很反感。第十回,賈珍批評來家裡看病的大夫,不學無術,一味騙錢。蒙府本批:「醫毒,非止近世,從古有之。」[5](P373)第七回,賈寶玉和秦鍾一見如故,因為不能早日結識秦鍾深感遺憾,他覺得和秦鍾相比,自己不配享受榮華富貴的生活。甲戌側批:「使此後朋友中無復再敢假談道義,虛論情常。」[3](P199)可見評點者所欣賞的交友之道是,只求趣味相投,不講利害得失,朋友之間應該以誠相待,而不是相互利用。
趨炎附勢是世俗社會常見的惡習,脂評對這種惡習予以辛辣嘲弄。第三回,賈雨村是林黛玉的啟蒙老師,他利用這種關係,在林如海的幫助下,投靠賈政,重新走上仕途。甲戌側批:「老師依附門生,怪道今時以收納門生為幸。」[2](P116)第十回,金氏因為侄子在家塾吃虧,便虛張聲勢要找秦氏評理,可是,當她見到尤氏後除了曲意逢迎,根本不敢說明自己的來意。靖藏眉批:「吾為趨炎附勢,仰人鼻息者一歎。」[7](P166)第十三回,義忠親王獲罪罷官,大家都怕受牽連,避之唯恐不及,他準備的板材也沒人敢要。蒙府本批:「『壞了事』等字毒極,寫盡勢利場中故套。」[5](P460)第十六回,都判懼怕賈府顯赫的權勢,延緩了秦鐘的死期,讓他和寶玉臨終話別,在不知道秦鍾是寶玉的朋友時,都判濫施淫威,見了寶玉則驚恐不已。甲戌回前總評:「大鬼小論勢利興衰,罵盡鑽炎附勢之輩。」[3](P263)甲戌側批:「神鬼亦講有益無益。」[3](P277)列藏本注:「此章無非笑趨勢之人。」[8](P580)
金錢至上的觀念對世道人心毒害甚深。金錢能夠帶給人榮耀、地位、享受等精神和物質上的滿足,所以在一些人看來,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金錢更重要,以至於不擇手段地攫取金錢,脂評批評了拜金主義對人性、對社會的危害。第十回,金氏想顯示自己的本事,揚言要替侄子討公道,金榮的母親害怕得罪賈家,危害到自身利益,勸金氏不要管小孩子的是與非。己卯側批:「不論誰是誰非,有錢就可矣。」[9](P193)
壓制人才的悲劇在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有志之士懷才不遇,處境窘迫,命運多舛,脂評對此頗有感觸。第一回,癩頭僧告訴甄士隱,英蓮是個「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孩子,甄士隱認為他說的是瘋話,沒有理他。甲戌眉批:「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3](P87)第六回,劉姥姥的女婿被錢所困,心情煩悶,亂發脾氣,劉姥姥批評他沒有男子漢的氣概。蒙府本批:「英雄失足,千古同慨,哭煞天下一切。」[5](P216)第七回,焦大是賈家的有功之臣,他看不慣賈珍等人的荒淫,經常罵人,寧府的人既怕他又討厭他,因此,焦大不僅得不到優待,反而倍受欺侮。蒙府本批:「惡惡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無窮,可勝歎哉!」[5](P283)「所謂漢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領者,我知之矣。」[5](P285)在中國古代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劇難以計數,《紅樓夢》第一回裡,作者感慨「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這兩句話概括了作者的坎坷經歷,抒發了不為世用的辛酸和激憤,同時也表達了無數失意者的悲哀和不平。
二、醒 世
中國傳統文學觀強調作品的教育作用,為了提高小說的社會地位,古代小說家和批評家都很重視小說的道德勸懲作用。李公佐在論述自己創作《謝小娥傳》的意圖時說:「『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亂常之心,足以觀天下貞夫孝婦之節。』余備詳前事,發明隱文,暗於冥會,符於人心。知善不錄,非《春秋》之義也。故作傳以旌美之。」[10](P62)張尚德說《三國演義》可以使人「知正統必當扶,竊位必當誅,忠孝節義必當師,奸貪諛佞必當去。是是非非,瞭然於心目之下,裨益風教,廣且大焉……」[11]李贄指出《水滸傳》「意主勸懲」、「殆有《春秋》之遺意焉。」[12](P127)金聖歎在《水滸傳序》裡分析作者的創作動機時說:「備書其外之權詐,備書其內之兇惡,所以誅前人既死之心者,所以防後人未然之心也。」[13](序二)在《〈醒世恆言〉敘》裡,可一居士說:「以醒天之權與人,而以醒人之權與言。言恆而人恆,人恆而天亦得其恆。萬世太平之福,其可量乎!」[14](序)睡鄉居士的《〈二刻拍岸驚奇〉序》宣稱:「使世有能得吾說者,以為忠臣孝子無難」。[15](P420)與此相同,在《紅樓夢》第一回裡,作者自敘創作此書的目的之一是要把已往「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2](P1)作者還說凡是涉及「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都「稱功頌德,眷眷無窮」。[2](P6)脂評的作者一方面發揚了前人的救世精神,另一方面能夠深刻領會作者勸世的苦心,在評點《紅樓夢》時,處處以醒世為旨歸。
脂評試圖從以下幾方面警醒世人:
首先,主張以出世求解脫。脂評的作者出身於鐘鳴鼎食之家,曾經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後來他的家庭遭受重創而敗落,生活的巨變讓他深切感受到世態炎涼,每當他反思過去時,往日的榮華富貴、情感糾葛無不使他產生人生如夢的幻滅感,於是他主張在佛老的出世思想中,尋求擺脫世俗煩惱的途徑。脂評的作者就是以這種心態來評點《紅樓夢》的。第二回,賈雨村到智通寺閒逛,看見「門巷傾頹,牆垣朽敗」,寺內有個龍鍾老僧「既聾且昏」,賈雨村感到很掃興。甲戌眉批:「未寫通部入世之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3](P103)第十九回,賈寶玉迷戀世俗的享受,抵抗不了襲人的柔情,難以割捨對黛玉的癡情,然而黛玉的死亡和生活中一系列的悲劇。讓他對現實不再有幻想,最後毅然出家。寶玉的出家,雖然是一種解脫,但是在某種意義上說它畢竟是生命走向寂滅的悲劇,戚序回後總評:「真畫出一個上乘智慧之人,入於魔而不悟,甘心墮落。且影出諸魔之神通,亦非泛泛,有勢不能輕登彼岸之形。凡我眾生掩卷自思,或於身心少有補益。」[6](P710)第二十二回,寶玉因為黛玉不理解自己的苦心而難過,寫下一偈,表示與其為情所困,不如斬斷情絲,求得身心自由。元宵節賈母率領眾人猜燈謎,大家製作的謎語都是與節日的喜慶氣氛極不相稱,又暗示著賈府的衰敗結局及眾人的悲劇命運的「不祥之物」。戚序回後總評:「作者具菩提心,捉筆現身說法,每於言外警人,再三再四,而讀者但以小說鼓詞目之,則大罪過。其先以《莊子》為引,及偈曲句作醒悟之語,以警覺世人,猶恐不入再以燈謎伸詞致意……」[6](P822)在這段話裡,脂評想告訴世人,現實世界中的情緣、榮華等都是虛幻和短暫的,人的禍福、壽夭也是命中注定的,因此不必以假當真,執迷不悟。第十二回,賈瑞因單戀王熙鳳而病入膏肓,跛足道人送來風月寶鑒,希望他能迷途知返,然而賈瑞只照寶鑒的正面,結果喪了性命。蒙府本批:「在賈瑞則是求仁而得仁,未嘗不含笑九泉,雖死亦不解脫者,悲夫!」[5](P442)出世思想,並非都是消極的,在充滿邪惡的現實世界,如果你不想向惡勢力屈服、不想與之同流合污,那麼從精神上疏離這個爾虞我詐、蠅營狗苟的醜陋世界,不應該被看成是消極的選擇,恰恰相反,在莊子、陶淵明和曹雪芹的著作裡,我們能夠強烈感受到他們鞭撻時弊、讚美理想、關懷人生的激情,不懈抗爭固然值得歌頌,出世也不是一無是處。當然逃避到宗教世界裡,選擇不食人間煙火的出世行為是不值得稱道的。
其次,告誡世家子弟應該自立。脂評的作者青少年時代曾經「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結果「一技無成,半生潦倒」,為了後人不重蹈覆轍,他常常結合自己的感受,語重心長地告誡那些紈褲子弟,應該體諒父母的苦心,因為未來的生活前景難以預料,所以不能依賴父輩,自己要有求生的本領,應該瞭解稼穡的艱辛,崇儉去奢。第一回,英蓮被拐賣,甄士隱夫婦痛不欲生。蒙府本批:「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5](P30)第六回,劉姥姥的女婿,托他先輩的福,曾經過著優裕的生活,家道衰敗後日子很艱難,他本人卻不能安貧樂道。甲戌夾批:「為紈褲下針。」[3](P175)第十五回,因寧府送殯,賈寶玉來到郊外,看見農具覺得很新鮮,他既不知道它們的名稱也不知道它們的用途。甲戌側批「凡膏粱子弟齊來著眼。」[3](P254)同回,描寫榮、寧二公生前已為後世子孫,把許多事情安排好了,以備將來所需。甲戌夾批:「大凡創業之人,無有不為子孫深謀至細。今後輩仗一時之榮顯,猶自不足,另生枝葉,雖華麗過先,奈不常保,亦足可歎,爭及先人之常保其樸哉?近世浮華子弟來著眼。」[3](P255)第四十一回,劉姥姥喝醉酒,迷了路,走到賈寶玉的臥室睡了一覺,賈寶玉平時總嫌老年婦女髒,他的東西不讓那些老嬤嬤碰,而他在不知真相的情況下,依然睡在劉姥姥曾經睡過的床上。評點者由此揭示出很深刻的寓義,庚辰回前總評:「亦作者特為轉眼不知身後事寫來作戒,紈褲公子可不慎哉?」[4](P933)
第三,指出嚴格要求才是真愛。如何教育子女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它關係著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國家未來的命運,脂評對這個問題有清醒的認識。第六十三回,賈蓉是一個縱情聲色的公子哥兒,他的荒淫使人厭惡,賈寶玉雖然混跡於女孩子之中,但是他同情她們的遭遇,關心她們的命運,以至於愛博而心勞,因此賈寶玉的所作所為並不讓人覺得輕浮,可是脂評認為本質上他和賈蓉一樣不務正業,於己於人都無益處,對他的這種行為家長不該縱容。戚序回後總評:「持家有意於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6](P2446)第六十四回,尤老娘既昏憒又嫌貧愛富,聽任兩個女兒與賈珍、賈璉等鬼混,她的愚蠢和放任最終導致了尤二姐的慘死和尤三姐的自刎,雖然尤老娘不是悲劇的製造者,但是如果她能給女兒以正確的引導,這種悲劇是有可能避免的。戚序回後總評:「父母者於子女間,莫失教訓說前緣。防微之處休弛縱,嚴厲才能真愛憐。」[6](P2495)
第四,勸說世人慎勿沉溺於情。脂評的作者對男女間的真情持肯定態度,他認為情侶之間應該相互體諒,用情要專一,但是他反對沉溺於情而難以自拔。第五回,寶玉和黛玉兩小無猜,由於感情深厚,便求全責備,結果常常鬧矛盾。甲戌側批:「不獨為黛玉寶玉二人,亦為古今天下親密人當頭一喝。」[3](P152)第三十五回,寶玉養病眾人關心,黛玉一往情深卻不表白,寶釵情不自禁吐露愛戀之意,寶玉一會兒對這個女孩兒「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一會兒又對那個「不勝其情」。評點者認為情可以使人「忘其有身」、「忘其性情」[6]而且「一溺其中,非死不止」,[6](P1308)戚序回後總評:「此回是以情說法,警醒世人。」[6](P1308)第五十七回,紫鵑為了幫助黛玉,用假話試探寶玉對黛玉的感情,寶玉信以為真,無法承受這個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消息,竟然不省人事。戚序回前總評:「作者發無量願,欲演出真情種,性地圓光,遍示三千,遂滴淚為墨,研血成字,畫一幅大慈悲圖。」[6](P2143)
脂評針對現實中的眾多問題所給予的建議,即使在今天看來仍然具有啟發性。
綜上所述,脂評沿襲了李贄憤時罵世的小說評點方式,結合現實,借題發揮,以醒世為目的,針對醜惡的人情世態加以諷刺、鞭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