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力量——《紅樓夢》意義述論(二)

記憶的力量——《紅樓夢》意義述論(二)

記憶的力量——《紅樓夢》意義述論(二)

紅樓評論

三、芳園只在想像中

俞平伯率先在《紅樓夢辨》中提出了大觀園的地點問題。「《紅樓夢》所敘述的各處,確有地底存在,大觀園也決不是空中樓閣。這個假定所根據的有兩點:(1)《紅樓夢》是部『按跡尋蹤』的書。斷無虛構一切之理。(2)看書中敘述榮、寧兩府及大觀園秩序井井,不像是由想像構成的。而且這種富貴的環境,應當有這樣一所大的宅第、園林。既承認《紅樓夢》確有地的存在,就當進一步去考訂『究竟在哪裡』的問題。」但考訂的結果,俞平伯發現連它是在南還是在北都無法確定,「非但沒有解決的希望,反而添了無數的荊棘。」(17)俞平伯失望了,但繼起者不乏其人,1960年代中國大陸學者爭論「京華何處大觀園」;70年代海外學者趙岡又認為南京的江寧織造署內的西花園就是大觀園。如果沒有新材料的發現,大觀園究竟在何處的問題是無法獲致結論的。我們必須換一條思路。

從文本上分析,大觀園就是第五回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脂批在賈寶玉夢遊時批道:「已為省親別墅畫下圖式矣。」果然,第十七回寶玉隨賈政初游大觀園,行至一座玉石牌坊之前,「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哪裡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第十六回脂批明確說:「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玄鏡,豈可草率?」俞平伯在《讀紅樓夢隨筆》中曾介紹的嘉慶甲子本批語也指出:「可見太子虛幻境牌坊,即大觀園省親別墅。」現代學者中,胡適中1928年就說過:「至於大觀園問題,我現在認為不成問題,賈妃本無其人,省親也無其事,大觀園也只不過是曹雪芹的『秦淮殘夢』中的一境而已。」(18)俞平伯1953年在《讀紅樓夢隨筆》中認為:「大觀園雖也有真的園林做模型,大體上只是理想。所謂『天上人間諸景備』,其為理想境界甚明。」「大觀園即是太虛幻境。果真如此,我們要去考證大觀園的地點,在北京的某某街巷,豈非太癡了麼。」(19)後來余英時對此作了詳細論證。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這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余英時指出:「這個所在其實就是後來的大觀園。怎樣證明呢?就風景而言,第十七回寶玉隨賈政入大觀園,行至沁芳亭一帶,書中所描寫的恰恰就是『朱欄白石,綠樹清溪』這八個字的細節和放大。就心情而言,我們應該記得第二十三回寶玉初住進大觀園時,作者寫道:『且說寶玉自進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20)

從構思上推論,大觀園是作者為「情癡」而設計的想像性空間。由於中國文化對男女情愛的理解一直受制於社會倫理,文學作品不但沒有純粹的愛情人格,也沒有自由的愛情環境。從孔門詩教到宋明理學,正統思想對情愛的謹慎和防範是自覺而明顯的。不過至少在文藝中,情從來都是受到肯定的,尤其在情感勃興的魏晉之後。但古典文藝中的「情」主要指自然感興和人生遭遇,與男女之情關係較少。鍾嶸的《詩品》總結說:「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朔橫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楊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可以聘其情?」這類社會性情感基本上主導了古詩的抒發空間,以至於這段話成了同時代詩人江淹的《恨賦》、《別賦》的提綱。不過,與生理之欲不可分的男女戀情畢竟為生命的基本情緒,一種能延續數千年的文化系統不可能完全拒絕。與僵化儒生們正襟危坐的議論不同,古中國有許多動人的兒女戀情的真實故事和傳說虛構,而人們幾乎毫無例外地把同情之淚獻給忠實於愛情的兒女們。嚴酷的禮教傳統並未完全窒息中國人對性愛的嚮往,愛情之歌一再迴盪在民間文藝和俗文化之中,強勁而崢嶸。如漢末古詩中已有「昔日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守」這樣的「淫鄙」詩;南朝民歌更借江南的春天唱出一首首戀歌,如《子夜歌》之一:「攪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小語多唐突,相憐能幾時?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三喚不一應,有何比松柏?」在情感比較粗樸的北國,也由名聲不太好的北魏胡太后發出「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柳飄飄落南家。含情出戶肢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裡」的心聲。明代以降,「情慾」在戲曲、小說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文藝中更為縱恣不羈,除《三言》、《兩拍》中那些近於淫穢的通俗作品外,通過一些文人的自覺參與,粗鄙的情慾越來越精緻化、詩意化而不失其奔放的力量,其中最著名的當是《牡丹亭》。湯顯祖讓杜麗娘在夢中實現性愛的要求,至今看來仍是石破天驚之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特丹亭》突出了這一非常愛情的環境:如果沒有後花園的無邊春色,杜麗娘是否能煥發出強烈的愛的衝動是很難說的。事實上,當時反映情慾的文藝作品的特徵之一,是特別注意主人公身份及生活環境的交代。作家們都意識到,中國文化的「大傳統」及其所塑造的規範化的日常生活,一般是不允許公開談論情性問題。當曹雪芹立意要寫出古今第一情癡時,他必須設計出一個特殊的環境。

首先,大觀園的主人其實是賈寶玉等人。營建大觀園的起因是元妃歸省,事後元妃「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搔擾,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姐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寶玉自幼在姐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為妙。」表面看來,大觀園的建成似是偶然,但這正是作者的曲筆,元春只來了幾小時,它的真正主人是賈寶玉和十二釵,它的價值也是從賈寶玉等人那裡獲得。對此,第十七回脂批說:「寶玉系諸艷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第二十三回脂批又說:「大觀園原系十二釵棲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借元春之命以安諸艷,不見一絲扭捻。」 林黛玉葬花時對賈寶玉說:「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了,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賈探春對抄檢大觀園的人說:「你們別忙,往後自然連你們一齊抄的日子還有呢。」對於紅樓兒女來說,「裡面」與「外面」、「我們」與「你們」的界限是清楚明白的。所以宋淇指出:「大觀園是一個把女兒們和外面的世界隔絕了的一所園子,希望女兒們在裡面過無憂無虛的逍遙日子,以免染上的齷齪氣味。最好女兒們永遠保持她們的青春,不要嫁出去。大觀園在這一意義上來說,可以說是保護女兒們的堡壘。」(21)

其次,大觀園是乾淨的女兒國。「佳園結構類天成」,「天上人間諸景備」?大觀園確是中國園林藝術的結晶,但只是在賈寶玉與諸釵進駐之後,這些旖旎風光才注入了「兒女真情」的青春生命,園因人活,人因園安。女兒們都在園中找到只屬於她們自己的獨立空間。像黛玉之於「龍吟細細,鳳尾森森」、「比別處更沉幽靜」的瀟湘館;「冷美人」寶釵之於「雪洞一般」的蘅蕪苑;「素喜闊朗」的探春之於梧桐芭蕉下的秋爽齋;「心如槁木」的李紈之於黃泥茅屋、紙窗木榻、「富貴氣像一洗皆盡的」稻香村等等,人與環境高度和諧。生活這裡的「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她們或結社吟詩,如「偶結海棠社」、「夜擬菊花詩」、「諷和螃蟹詠」、「爭聯即景詩」等等;或聚游歡宴,如「兩宴大觀園、三宣牙牌令」、「茶品梅花雪」、「雅制春燈謎」等等。賈寶玉以男子而成為大觀園的「諸艷之冠」,因為他是個女兒崇拜者:「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賈府諸男的種種劣跡惡行,從興家立業、光宗耀祖的角度看是一代不如一代,連下人焦大都為地下的祖宗抱愧:「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由於賈寶玉在家中所處的特殊位置,也由於百般呵護著他的賈母的權威,他可以部分擺脫他作為家族主要繼承人的身份所要求他的一切規範和責任,在一定程度上率真任性。但賈府仍然是一個現實環境,具有當時男性貴族社會所具有一切墮落和腐化,寶玉不可能在其中率性保真,自由發展。沒有大觀園,他如何能擺脫這污濁的男性社會而生活於女兒之中?所以「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姐妹丫頭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正是在大觀園,寶、黛的愛情萌生滋長,瀟湘館的竹影和怡紅院的月色,沁芳橋畔「妙詞通妙語」和梨香院裡「艷曲警芳心」,都渲染、烘托、深化了寶、黛相互愛慕的情愫與心曲。賈寶玉情而不淫,女兒國也只會有愛而不能有任何與淫慾有關的行為,余英時指出:「原則上曹雪芹在大觀園中是只寫情而不寫淫的,而且他把外面世界的淫穢渲染得特別淋漓盡致,便正是為了和園內淨化的情感生活做一個鮮明的對照。」(22)比如第三十一回寫到寶玉和晴雯一起洗澡,易引讀者聯想,但晴雯臨終時由燈姑娘在一邊作證,使寶、晴二人的清白得到保持。引起抄檢大觀園的繡春囊雖是司棋與潘又安所落,但第七十二回已說明此二人為鴛鴦衝散,好事並未成雙。淫慾之事不可能在大觀園發生,否則它就沒有理由存在。「頑石」本來是要來人間尋樂的,如果只為他安排賈府這樣一個腐敗惡劣的生活環境,以寶玉的情性志願,這一段紅塵生涯只能是無聊、厭惡和苦痛。因為有了大觀園以及與大觀園聯繫在一起的女兒的存在,生活才有可能是值得的,人生才有它的可愛。

第三,大觀園與賈寶玉等人共命運。大觀園是女兒國,但誰能一輩子永遠是女兒?「春風桃李結子完」,即使沒有什麼意外,女兒國也總得破滅。何況大觀園是賈府的私家園林,不但它本身就建在賈府的舊宅基上,它的「花柳繁華」也以賈府的權勢氣焰為條件。大觀園之外的現實世界始終在腐蝕敗壞著它,在末世繁華的賈府,大觀園從一開始就不可能真正的超塵脫俗、獨立存在。入駐大觀園後發生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黛玉葬花,《葬花辭》有云:「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堆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余英時如此分析黛玉心理:「黛玉的意思很明顯,大觀園裡面是乾淨的,但是出了園子就是髒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園子裡,讓它們日久隨土而化,這才能永遠保持清潔。」「花既像征園中的人物,那麼人物若想保持乾淨、純潔,唯一的途徑便是永駐理想之域而不到外面的現實世界中去。」(23)此說可以證之第十七回脂批所云:「觀者則為大觀園費盡精神,余則為若許筆墨,卻只因一個葬花塚。」《葬花辭》暗示了大觀園的最後的結局,也是對賈寶玉人生之旅的提示:質本潔來還潔去,他還要回到他的來處。黛玉葬花是一個不詳的預示,理想國一開始就是脆弱的。第十八回的元妃省親是賈府最後一次輝煌,當日「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綵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但「魘魔法姐弟逢五鬼」、「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三春美景終為凋零百花的秋冬所肅殺。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大觀園逐步人去樓空,景象蕭疏。寶玉悲吟「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重繁霜壓纖梗。」他實在想不通「天地間竟這樣無情的事」。抄檢大觀園時,賈探春就敏感到大觀園與賈府「氣數」的同一節奏:「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著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惜春也發出「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的訣絕之言。甄府被抄後,賈母勉力尋歡:「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八月十五賞月是正經。」但就是這個精心準備的中秋賞月卻出現了種種不詳之音,先是寧府的賈珍聽到牆下有長歎之聲,風尾森森,月?慘淡;後是榮府賈母等人雖盡力作樂卻總是歡情難再。此時賈府尚未有明顯破敗的表象,中秋賞月鬧不起來直接原因,是往日在這種場合營造氣氛的姐妹們情緒低沉,除王熙鳳、李紈因病缺席外,薛寶釵第二天就搬回自己家中;賈寶玉因晴雯病重而心思不振;林黛玉與史湘雲宴席上竟沒有任何言語,宴後卻跑到凹晶館寂寞聯詩。這一切預示著抄檢大觀園後的賈府即將大故迭起:當年是晴雯病死、迎春出嫁、黛玉驚夢。次年2月,薛蟠打死人命被捉;10月中旬,寶、黛愛情悲劇已成定局;11月,怡紅院的海棠違季開花,眾人議論紛紛;賈寶玉失玉,一日呆似一日;12月元春病逝,賈府靠山已倒。第三年1月,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子騰病死;賈寶玉因婚姻不如意而更加糊塗;林黛玉夭折。第四年秋冬之際探春遠嫁。第五年,賈政被參;不久錦衣軍查抄寧國府。第一百零一回,王熙鳳到大觀園看望即將遠嫁的探春,「舉步走了不遠,……只見黑油油的一個東西在後面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隻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得魂不附體。」快到秋爽齋時,又遇到秦可卿的陰魂,毛髮悚然。第一百零二回記大觀園「自賈妃薨後,也不修茸。」賈寶玉娶親、林黛玉已死、史湘雲回去、探春出嫁、李紈等移回舊所,園中寂寞,崇樓高閣、瓊館瑤禽獸所有。尤氏到園中,「覺得淒涼滿目,台榭依然,女牆一帶都種作園地一般,心中悵然如有所失」。回到家中即發高燒,譫語綿綿。從此傳出謠言:「晴雯做了園裡的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裡有音樂。必定他也是管什麼花兒了。想這許多妖怪在園裡,還了得!」賈珍、賈蓉跟著生病,謠言越傳越多,賈赦不信,帶了人進園,「果然陰氣逼人」,只好請道士到園中作法事驅邪逐妖。第一百零八回,賈寶玉思念黛玉重回瀟湘館,滿目淒涼,花木枯萎,彩色剝落,「我自病時出園住在後面,一連幾個月不准我到這裡,瞬息荒涼。」這是多麼令人怵目驚心的變異!可一旦理解了賈府與兒女們的命運,我們又怎會期望大觀園會美景長在?終於出現了王熙鳳見鬼、尤氏生病、寶玉聞哭這些異常現象。按曹雪芹的原來的構思,顯赫百年的榮寧二府就此淪為衰草枯楊,不再有復興的希望。所以大觀園的荒蕪折射了賈府的衰敗和兒女的死亡,分別為不同論者所強調的兩條線索通過大觀園被整合起來。

所以,大觀園不但與紅樓兒女的命運是如此配合,也與賈府的盛衰息息相關。周紹良指出:「全書是整個一個大觀園的故事,頑石所記者大觀園也,紅樓所夢者,大觀園也。興建了大觀園而全部故事鋪開,大觀園頹廢了故事也就結束。」(24)而它恰恰是曹雪芹的虛構,我們完全可以說,無論小說中的人事有多少是真實的、自傳的成分,但大觀園一旦在曹雪芹的心目中建立起來,所有那些「本事」「真事」都不可能實錄到小說中,它們不再是現實經歷過的人事,而是一個美的毀滅、理想的毀滅。

四、深情可待成追憶

毀滅一切的力量是什麼?是外面的政治傾軋,是裡面的奸人作惡,是當事人的迷誤,是支持者的失去……所有這些都為賈府和大觀園所遭遇,但當毀滅表現為一個過程,一種命運的時候,毀滅的力量就是時間。

中國文化是記憶的文化。文學記憶的特徵之一,不在於重述既往史事,而在於將往事中的情境和心境以詩的方式予以重現或復甦。在窮困潦倒、寂寞蕭條的日子裡追懷既往繁華勝境,慨歎人世無常、世事如夢,是中國文人的「心靈積習」之一。北宋滅亡後,孟元老著《東京夢華錄》,追憶「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干戈」的當年,深深致慨於「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來,避地江左,情緒牢落,漸入桑榆。暗想當年,人物風流,人情和美,但成悵恨。」(《夢華錄‧序》)翻開一部中國文學史,其中有多少今昔感慨和夢幻記憶!但《紅樓夢》又不是《夢華錄》,小說開卷即云:「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癡人難解,味更難辨,可以肯定的是作者不只是閒話當年,追懷綺夢,而確有深意寓焉。如果我們不去追溯小說隱去的「真事」,是不是也可以解其深味呢?

魯迅多次批評中國人的健忘症。1926年3月18日,政府鎮壓請願學生,警察以步槍、木棍、刺刀驅趕毆打徒手奔突的學生,滿街是枕藉的屍體、旗幟、號筒和傳單。追悼會後,魯迅寫了《紀念劉和珍君》一文,長歌當哭之際,他更為憂懼的是血的悲劇會在平淡無奈的時間中消逝:「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逝,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時間永遠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時間在麻木著生命,時間因其遮蔽了罪惡和痛苦而令人憎恨。然而,死者已矣,苟活者有理由忘卻死者:總得生活下去,不能永遠處在悲劇震悸和沉哀之中,過去沒有理由糾纏現在,干擾未來。但死者就白死了嗎?創傷和苦難就如此了卻了麼?也許只有文藝記錄著、鐫刻下苦難和悲劇,提示著我們曾經有過的創傷和痛苦。有時,它還能截斷時間的流程,讓過去、讓浸透了個體生命經驗的過去永遠留在人類的精神世界中。文學的力量在於它保持著、繼承著真實的個體經驗,它就是記憶。《紅樓夢》第八回嘲頑石詩有云:「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通過《紅樓夢》,大觀園中的公子和紅妝就不再是白骨,而是活躍的生命。

《紅樓夢》的故事按賈寶玉下世為人到成人後離家出走的時序結構,「從頭寫起」,這是古小說典型的敘述方式。賈府的似海侯門,就是賈寶玉的生活世界,也是《紅樓夢》故事的發生場所。賈寶玉的生活史、賈府的破敗史都是在此相對不變的空間中完成的。雖然有一些疏漏,但小說的時間順序是相當清楚的。周紹良曾編了一份《紅樓夢系年》:第一回賈寶玉一歲,第一百一十五回到一百二十回都寫的賈寶玉20歲的事。(25)這與周汝昌統計的前八十回共寫了15年是一致的。作者開篇即交代:「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般故事。」故事源於這塊石頭的癡迷,當他想到人間來尋求快樂時,仙人們本已提醒:「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持,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當然賈寶玉的如夢生涯並非只是「樂極生悲」這一普遍原則的印證。他投身的是一個「膏梁錦繡」卻又是末世豪華的貴族之家,「外面的架子雖未倒,內囊卻也盡不上來了。」正像賈雨村看到的,「大門前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軒潤之氣。」時間消逝把這尚留的「崢嶸軒峻」、「蓊蔚軒潤」一齊掃蕩乾淨、「破敗死亡相繼」,終於食盡鳥飛,獨存白地。如果按周汝昌的說法,小說以九回為一單元,第一個九回寫完第9年;第二個九回從秋天開始敘寫第二個九年,正好寫到第十二年的「年也不曾好生過」的忙碌情形,「元妃歸省」是第十三年開端的元宵;從第三個九回到第六個九回,小說以36回的長篇敘寫第十三年,每九回寫一季,當除夕、元宵到來時,賈府也就走到了由盛而衰的轉折點。是不是作者寫作時也有這「九個單元」的設計是難以確定的,但從時間上分析它的結構,確能把握《紅樓夢》的題旨。而且元宵節確實是一個重要的時刻。「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第一個元宵是一個隱喻:英蓮丟失、甄士隱開始醒悟到人生的虛幻;第十八回的元宵是一個墊鋪:元妃歸省,衰敗中的賈府顯示了最後的?煌;第十五回的元宵是一個轉折:此後雖也有歡聲笑語,便更多是異兆悲音。在曹雪芹原來的構思中,賈府的總滅亡也是在元宵節。(26)

顯然,時間在小說中已經人情化了,它不僅是結構原則,也是生命存在的形式,是人生幻滅的本源。第五回有一支散曲《飛鳥各投林》,俞平伯仔細研究了前八十回的文本,根據他對各人命運的理解,判斷《飛鳥各投林》中每句分結一人:

為官的家業凋盡——湘雲

寶貴的金銀散盡——寶釵

有恩的死裡逃生——巧姐

無情的分明報應——妙玉

欠命的命已還——迎春

欠淚的淚已盡——黛玉

冤冤相報實非輕——可卿

分離聚合皆前定——探春

欲知命短問前生——元春

老來富貴也真僥倖——李紈

看破的遁入空門——惜春

癡迷的枉送了性命——鳳姐

《好了歌》是小說的主題曲之一,種種由好到了的命運基本上表達了作者對人生命運的體認。俞平伯認為,《好了歌》是泛指一般人的,而《好了歌注》卻專指賈氏一家,也可大體落實: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指寶玉之由富貴而貧賤)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指寶玉之由盛年而衰老)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似指寶玉續娶之事,如高鶚寫黛玉死而寶釵嫁,舊時真本寫寶釵死而湘雲繼。)

金滿廂,銀滿廂,轉眼乞丐人皆謗(誰?舊時真本以為是湘雲。)

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誰?什麼?)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誰?高鶚大概以為是薛蟠)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我以為是巧姐)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誰?什麼?)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我以為是賈蘭)(27)

是不是這樣分配盡可以討論,但書中所有重要人物都趨向現狀的反面則是肯定的。《飛鳥各投林》是由正而反,《好了歌注》更提示了由正到反是在時間中轉變的:這是有許多標誌時間的詞:「當年」、「曾」、「今」、「霜鬢」、「昨日」、「轉眼」、「日後」等等,時間彷彿成了命運的主人。「三春過後諸芳盡」。真正的悲劇不是沒有幸福沒有歡樂,而是這種幸福、歡樂最終也轉化為破滅和死寂,因為生活在時間之流中的個體生命以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擺脫不了從「好」到「了」的邏輯。雖然高鶚的續作有「延世職」、「沐皇恩」的情節,但仍然不能給人以安慰,「蘭桂齊芳」不過是新一輪從好到了的開始。

什麼是時間?這是一個抽像的問題,但對具體的生命而言,時間就是生命的消逝。歲月匆匆,生命苦短,如果現狀是令人不堪的,那麼時間流轉就展示著希望。傳統中國的時間觀基本上是樂觀的,《易經》上有「反覆其道,七日來復」、「無平不陂,無往不復」的說法,時間因其循環而啟示著新生的可能,週而復始,否極泰來,給人以安慰和依賴。而在紅樓世界中,時間的邏輯卻是從「好」到「了」,是一切美好和有價值的東西的消亡而已,從而紅樓時間是一個蠕蠕而來的可怕的東西。秦可卿死後托夢給王熙鳳說:「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未來的陰影深刻地透入現在,實際上是死亡在逼迫著生命,所以不但未來可怕,彷彿握在手中的「現在」也極為不穩。「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雖歷百載,無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小說中一再出現「榮華易盡,須要退步抽身」之類不詳的話語。第五十四回慶元宵、第七十五、六回賞中秋,同樣的美酒盛宴,相似的明月清風,而繁熱淒涼,儼如冰炭兩個世界。中秋朗月之下、桂香之中,無論賈母怎樣帶頭起勁,眾人如何努力追陪,可始終都是強顏歡笑。「只聽桂花陰裡,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彼此都不禁有淒涼寂寞之感。」從五十四回到七十五回期間,賈府沒有事實上明顯的破敗,而異兆悲音卻如此強勁的逼近,因為時間不同了。《紅樓夢》的開始與結局各有一個喪禮,第十三回是秦可卿的喪禮,其鋪張糜費,簡直像是喜事。第一百一十回是賈母的喪禮,這本來是賈府的頭等大事,但因家敗,賈府上下都是苟延殘喘,喪禮自是亂糟糟,「鬧得七顛八倒,不成事體。」混亂之中,連小毛賊都來光顧曾經那麼望而生畏的賈府。可見由於死亡發生在不同時間,喪禮的氣氛也有悲喜的不同。

賈寶玉總是更敏感一些。在大觀園過了一段無憂無虛的日子後,黛玉的《葬花辭》一下子喚醒了他的時間悲感:「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一旦體認到人生的時間性也即流逝性?賈寶玉便一再震驚於「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死亡是自然流程,在賈寶玉的心目中,女兒出嫁變成女人就是女兒的死亡。大觀園每一個女兒出嫁,都是寶玉的痛苦:「雖說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個好女兒……不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他眼中所見,無非消逝;心中所想,儘是死亡。當「叔嫂逢五鬼」後與一僧一道再度相遇時,那道人發出一聲長歎:「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人世光陰迅速,塵緣未斷,奈何奈何!」

然而,賈寶玉當初是主動要來人間歷劫的,他不甘一切嚮往和追求、一切美好的真實都被無情的時間否定。他在與薛寶釵結婚後沒有長歎一聲而接受事實,他仍然摯愛著林黛玉:「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林黛玉臨死前說:「寶玉,寶玉,你好……」,表明她決不寬宥的態度。寶、黛愛情之感動人的,就是這「意難平」。不幸已經壓倒了賈寶玉,但他沒有屈服。夏志清認為:「曹雪芹表面上寫了一個道教的或禪的喜劇,表現了人類在絕望和痛苦中的無希望的紛擾以用一個個人的解脫。但只是表面的,因為讀者只能感覺到這小說中所描寫的痛苦的真實比道家智慧的真實更深地激盪著他的存在。」(28)這也是曹雪芹的寫作動機。脂評本《紅樓夢》開卷有一詩:「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既然悲喜同幻、古今一夢,人生既無意義且又充滿創傷,為什麼還要紅袖啼痕、情癡抱恨?一個真正解脫了的人不會懷念或悵恨他的過去,當曹雪芹「滴淚為墨,研血成字」以十年辛苦敘寫往事時,固然有從紅塵求解脫的意願,卻更強烈地表現出對繁榮的留戀、對悲劇的不甘、對另一種人生的希冀。這種難以自抑的困擾和折磨不但是曹雪芹沒有真正「看破三春」的證明,也是對我們理解這部小說的重要提示。悲喜同幻又不是幻,人生如夢又不是夢。《紅樓夢》不只充滿著煩惱、痛苦、無常、死亡、可怕等等,也深深寄寓著同情、關愛、熱戀和癡迷。在無情中看到有情,在消逝中看到永恆,對於曹雪芹來說,這不是什麼抽像的道理,而是對自己一生經歷的不甘、不服——「到底意難平」。在繁華消盡的困境中,縈繞於曹雪芹心頭腦際的,是那些女子的音容笑貌,他忘不了這些曾經朝夕相處、耳廝鬢磨的異樣女子,他要把自己的真哀樂、真感受、真經歷以如其本然的形式公諸讀者,要以此重建與往日的情感生活的聯繫。

這是一個永久的矛盾和悲劇:一面是流逝不已的時間把悲劇帶到生命之中,人們盡可抱怨、盡可惋惜卻無可奈何;另一面是總有人願意停留在曾經擁有過的美好時光之中,追憶既是要刻下當日的美好,也是拒絕時間的無情,文學如何才能截斷時間之流把過去的美好呈現出來?曹雪芹的設計是以空間平衡時間,以空間敘事撐起時間構架,以記憶的力量復活曾經擁有的美好人生。

在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中,《紅樓夢》的回目有三種類型。第一種是時序提示,如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交代寶玉的來歷;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介紹賈家的歷史;第六回「劉老老一進榮國府」,通過劉姥姥進府的次數反映賈府的盛衰;第十八回「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第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顯現賈府的繁盛;第七十五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標誌賈府的衰勢;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夢」與開頭相應。第二種是空間意象,如第十三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第三十六「繡鴛鴦夢兆絳雲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堂社,蘅蕪院夜擬菊花詩」、第一百零一回「大觀園月夜感幽魂,散花寺神簽驚驚異兆」等等。第三種是生活場景,如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第三十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三十三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第三十九回「劉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問底」、第四十五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茵」、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等。總結起來看,第一種時序提示的只有7回,第二種空間意象約27回;第三種生活場景約17回。由此可見,作者並不希望讀者有明確的時間感,他期待讀者更多地沉浸於紅樓莊嚴雅致的空間意象和詩意濃郁的生活場景之中。

時空不可分,時間順序是靠空間敘述實現的,它們共同構成行為的坐標。但就一部小說而言,仍可有輕重主次之別。在總體性的時間構架中,《紅樓夢》選取的主要是空間敘事。第六十二回湘雲酒醉之後,「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葯瓣枕著。」在如此脫俗嬌憨的畫面面前,誰還會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事實上,第二、第三種回目設計的效果就是模糊時間感。比如第三回「林黛玉拋父入京都」,就通過黛玉之眼細緻地呈現出賈府的空間構造。「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個角門有人出入。」進入賈府之後,先是榮府的賈母住處;後到寧府見大舅賈赦;再返回榮府見二舅賈政,最後再到賈母處吃飯。這本來是一個完整的時間序列:「且說黛玉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外候了。……又行了半日,……」最後是黛玉說:「『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但這中間的時間關係始終若隱若現,「那日」、「久候了」、「半日」、「夜深」、「一回」等等都不是很清晰的概念。原因在於,無論是黛玉還是讀者,在此過程中都集中注意力來「看」賈府的內部格局和設施,時間序列在此已經空間化了。類似的還有賈政巡視大觀園、劉姥姥進賈府等等,空間是精確的,時間則是模糊的。生活場景是小說中敘述最多的,歡樂的如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公子、小姐放聚飲博,主人、丫環抽籤唱曲,至四更時分,酒罈已馨,才東歪西倒「黑甜一覺」。時間彷彿已經停止,座位順序的安排卻準確至極。其給予讀者印象之深,先是俞平伯寫了一篇「《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考出16個人的座位次序,後來周紹良發現俞文把探春的丫頭翠墨漏了,於是再寫一篇「圖說」校正俞說。(29)怡紅歡宴,盛極難再,雖似芳菲滿堂,卻已婪尾餘音,此後即清響寂寥。也正因此,這個夜晚便永為作者也為讀者所寶貴,定格於紅樓記憶之中。

最能代表《紅樓夢》空間敘事的,是大觀園的構想。余英時認為,曹雪芹是把大觀園作為自己的理想環境塑造出來:「曹雪芹一方面全力創造了一個理想世界,在主觀企圖上,他是想要這個世界長駐人間。而另一方面,他又無情地寫出了一個與此對比的現實世界。而現實世界的一切力量則不斷地摧毀著這個理想的世界,直到它完全毀滅為止。」(30)大觀園與大觀園之外的賈府世界的對立,既是小說基本的敘事結構,也是小說的立意之一。沒有長駐不衰的理想世界,無情的時間當然要把大觀園摧毀,但由於有了這個對立,時間的可怕受到這個空間性存在的阻遏,在美的時光消逝之後,我們因為擁有這個與美的時光緊緊聯繫的形象而在想像中再度擁有曾經有過的那一刻。時間的空間化是中國文學在消逝中表現永恆的基本方法。「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曲終人杳,深沉的音樂與奏樂之人雖然消逝了,但青山卻巍然依舊,永遠可以讓我們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生命如急管繁弦,越是美好的越是短促無憑,文字不能把抓握時間,但它可以呈現出與時光聯繫在一起的形象、畫面、場景、意境,喚起與過去同樣的感受與情緒。

如果刻意營構的空間意象也不可能阻遏流逝的悲感,那無常的恐懼該是多麼沉重!小說記述過三個人的生日。六十二回是寶玉的生日,「花團錦簇,擠了一廳的人」,白天喝完了,晚上還有群芳夜宴。八十五回黛玉過生日,適逢賈政升為郎中,閤府高興,賈母專為她擺了四桌酒席,但因此時賈母已實際否決了寶、黛的愛情,所以氣氛並不暢快,「人間只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一百零八回寶釵過生日,此時抄家剛過,只能勉強湊了兩桌,酒席沉悶冷落得很,賈寶玉因想念黛玉,眼淚差不多要掉下來。如果說三次生日排列起來已是一種時間順序的話,那麼有時即使是一個場景,也滲透著時間的壓力。第七十六回凹晶館黛玉與湘雲聯詩,「只見了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淨。」但在這良宵美景中,兩個少女卻孤獨傷懷,感覺到一種好景不常、幻滅將至的淒清,終於吟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絕妙厲辭,時間以它的無情改變著空間的一切,紅樓追憶只能是對消逝的無可奈何,它誘導我們的也只能是對消逝的一切的記憶。

綜上所論,儘管家族盛衰、愛情悲劇、理想世界諸說都可以部分地概話《紅樓夢》的內在涵義,但追懷往事抗拒無常以重建一個心理的烏托邦,卻更能表達我們的閱讀感受。《紅樓夢》的深永意味,是不甘時間的潮水湮沒美好的情事,反抗忘卻的積習遮蔽人生的苦痛。哈姆萊特臨終時對他的朋友說:「現在你就慢一點去自己尋舒服,忍痛留在這上冷酷的世界上留口氣,講我的故事。」曹雪芹不是受誰的委託而是被自己夢幻般的經歷驅動著要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講述一個熱情的、溫暖的最終卻又是冰冷的故事,他不會希望世界都像大觀園那樣,但他接受不了把一切美好的希望都泯滅的現世人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通過往事追憶,他重現了青春生命的歡樂和美好;借助空間敘事,他在審美的世界中對抗著流逝和無常,拯救了逝去的華年。即使最終仍然是悲劇,卻總是迴盪著一種刻骨銘心的深情和對往日不能自已的留戀與懷念。「雲空未必空」,曹雪芹沒有真正看破世情,棄絕人間,《紅樓夢》的人生觀屬於「可愛的悲劇」。儘管那些「異樣女子」終歸死寂,寶黛愛情則是水月鏡花,但《紅樓夢》仍然說「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生命不因死亡而無價值,愛情不因悲劇而失魅力,《紅樓夢》啟示著人生意義的內在矛盾和多聲復義,永遠感動著無情世界中有情的人們。「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均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所引脂批,均據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批語輯校》,友誼出版公司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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