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英譯本的文化過濾問題(一)
一 引論
本文要探討的是翻譯與文化的問題,探討的對象以《 紅樓夢》 的英譯本為主,旁采其他中國小說的例子。本文分析原作的時候,曾運用語言學的知識;評價譯文得失,則借用西方學者的翻譯理論。探討這個問題有幾層意義:共、可以使我們深入瞭解翻譯與文化的關係,尤其是跨文化翻譯的問題。二、撇開印象式的翻譯批評,把評論建立在語言學和翻譯理論之上。三、檢討仗紅樓夢分英譯的得失.從中吸取翻譯經驗。
翻譯與文化這個問題極大.為了縮窄範圍,本文打算把焦點集中在人名這個環節上(人名跟稱謂分不開,但稱謂花樣繁多,容他文討論,茲不詳及)。阿瑟· 韋利(Arthur Waley , 1889 一1996 ) 的《 西遊記》 英譯本Monkey 這樣處理人名:
孫悟空 M onke y
豬八戒 Pigsy
沙僧 Sa ndy
三藏Tri pitaka 1
這樣處理,既保留原名的含意,又便於記憶。但是,把中國文學作品譯成外語,譯者大多將人名音譯。音譯是大家接受的做法,例如吳世昌談到《 紅樓夢》 外語譯本把人名意譯,很不以為然:
在西歐文字的譯本中最令人遺憾的是書中女子名字的錯亂。在早期的譯文中,男女名字本來都是譯音的。一九二九年王際真的英文節譯本先後在美國和英國出版。為了迎合洋人口味,他用「雙重標準」的辦法:男名譯音,女名譯意,以致非常混亂,幾致不可認對。……自從他開了「意譯」人名之例以後,一九三二年德人庫恩在萊比錫出版的德文節譯本,即用此法… … 而美國人麥克休姊妹據德文轉譯的英文本,卻仿照王際真的辦法,把黛玉譯成「黑蕩婦」。此外,根據庫恩的德譯本轉譯的法文本和意大利本,也都把女子名字意譯而不譯音。只有蘇聯巴那蘇克的全文俄譯本,全用音譯,……這是恰當的做法。2
但是《紅樓夢》 人物眾多,如果全用音譯的話,又會出現別的問題。施寶義等人編的《 紅樓夢人物辭典》 以紅樓夢研究所的新校本為依據3 ,收作品人物詞目746 條;收作品所提及的歷史、神話、傳說人物詞目268 條。兩部分詞目共有1014 條4 。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的《 紅樓夢大辭典》 內收「紅樓夢人物」707 條,作品中提及的「文史人物」255 條,合計962 條5 。二書所收的辭條有部分是有其人而無其名,如「襲人的兩姨妹子」之類,但估計《 紅樓夢》 中有姓名的至少有好幾百個,其中不乏同音的姓名,容易在譯本中造成混亂。有經驗的譯者指出:
如果一部小說人物簡單,地名有限,那麼,人名地名音譯即可,用不著意譯。可是,《 紅樓夢》 的人物太多了,如果使用音譯,勢必造成許多混亂。6
霍克思也知道《 紅樓夢》 的姓名難以記憶,在第二冊譯者序言中。他提到姓名的問題:「……the Western redaer , who is surely sufficiently burdened already with the task of trying to remember the novel ' s hundreds of impossible 一sounding name ,… … 」(霍, 2 . 20 )。7 換言之,霍克思認為記憶人名成了一種負擔(b urden )。為什麼是burden 呢?因為原作人名實在繁多。從等效翻譯的角度看8 ,小說翻譯的目的是讓譯文讀者像原文讀者那樣享受看小說的樂趣,如果英譯本的讀者讀譯本時弄不清楚誰是誰,試問他們怎能瞭解情節發展,又怎能欣賞小說?音譯姓名是會加重記憶負擔的,因為拼音沒有意義,不容易記得牢。(漢語名字則有含義,較便記憶。)
那麼,有沒有辦法減輕讀者的負擔呢?
霍克思翻譯《 紅樓夢》 時兼采音譯和意譯。我們注意到他並不是隨意運用這兩種方法的。先說音譯。四大家族(賈、史、王、薛)的主子都用漢語拼音拼出。另外,清客和管家的姓名也都用音譯加以處理。丫 鬢、小廝名字則用音譯。宗教人物如妙玉、空空道人等採用外來語多譯9 。這樣做的好處是:一、幫助讀者分辨人物的身份。二、減輕了讀者的記憶負擔。
讀者也許要問:既然是音譯,把漢字的讀音查一查就行了。有啥可談的?
可是,音譯帶來的問題絕不是那樣簡單的。
音譯的第一個問題是漢族姓名排列的次序:漢族姓名排列的順序是姓在先,名在後;歐美人相反——名在先,姓在後。這一問題前人討論得很多十 ,本文不打算多加贅言。
其次,採取音譯也給譯本帶來了不容忽視的損失。最明顯的一點是:既然只譯其音,那麼,人名隱含的意義就全部消失。尤其是《 紅樓夢》 的作者顯然著意在人名上做工夫[11] ,而姓名的諧音寓意對瞭解此書的主題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如「甄· 賈」影射「真· 假」,即為顯例。《 紅樓夢》 卷首「楔子」[12] 已為讀者揭示出「甄士隱」指「真事隱去」, 「假雨村」指「假語村言」。原文讀者得到提示,往下讀自然會對這一點多加留意。事實上,「真· 假」對立為此書一大重要信息是毫無問題的。例如,書中時時把「賈寶玉」和「甄寶玉」兩個名字對舉。再有一例:第十二回,賈瑞不聽道士勸告反照風月鑒致死,賈代儒大罵道士,要把鏡子燒了,只聽鏡內哭道:「誰叫你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庚辰本有批云:「觀者記之。」[13] 此外,書中一些雙關語也是牽涉到姓名,如「玉帶林中掛,金替雪裡藏」(舊. 1 . 58 ) ,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舊.1 . 61 ) , 「玉帶林」顯然是「林黛玉」的諧音倒讀;「雪」則影射薛寶釵的「薛」字。也就是說,寶玉空對著薛而終不忘林。可惜拼音姓名Lin (林)無法使人聯想到「林中掛」的wood (林), Xue (薛)也無法使人聯想到「晶瑩雪」的sonw (雪)字[14] 。關於人名雙關語的問題,我在《〈 紅樓夢〉 雙關語的英譯策略及其得失》[15] 一文中有較詳細的討論,這裡不再重複。
以下我們專就音譯人名與文化過濾的問題作較深入的探討。
二 輩分用字的英譯
從文化語言學的角度看,漢族的宗法倫理歷來都重視行輩之別和長幼之別,這一點對命名有不可抹殺的影響。舊時漢族人有一條很普遍的命名原則,即同輩的兄弟在名字中往往用同一個輩份用字。輩份用字是宗族內部按一定次序排列的,不可以隨便選用。《華夏姓名面面觀》 稱此為「輩字」,《 中國人的姓名與命名藝術》 則稱「范字」[16])輩份用字在同族中通用,方便在同族人中排行輩.認輩份。這一點近年來研究文化語言學的學者都已注意到了,例如:《 中國文化語言學引論》 、《 文化的語言視界一一中國文化語言學論集》 都有專節論及[17]。《 紅樓夢》 社會裡也重視排輩份和稱謂,有原文為證:第六回劉姥姥得見風姐,姥姥正要下拜.鳳姐忙道:「周姐姐,攙著不拜罷。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兒,不敢稱呼。」(舊,1 . 75 )[18]《 紅樓夢》 中按輩份用字來指稱人物的地方很多,先看兩個例子:
【 第五十三回】
當時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
…(舊.1 . 670 )
…… the entire congregation of men and women, rank upon rank of them ……9霍。2。271)
P laces were assigned according to generations Chia Ching heading the senior group, Chia Chen the sencord, and Chia Jung the third,……(楊.2 . 204 )
〔第八十三回】
賈璉賈蓉看家外,「義」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 舊.3 . 1092 )
… apart from lian and Rong whose job it woudle be to stay and look after the two mansions a full turn-out of junior and senior clan-menmbers was excepted. (閔.4.86)
They decided that apart from Chia Jung, who would be left in chage at home ,allt he other men of family should go . (楊.3 . 42 )
我們注意到賈家五代男子除了第二代以「代」字為輩份用字外,其他的人物都不用,而用同一部首來命名(共同使用的文字稱為范字,前者是完全范字,後者是部分范字。[19] )賈家有四代男子採用單名,只能使用部分范字:
第一代 水字旁(賈源、賈演… … )
第二代 代字輩(賈代化、賈代善……)
第三代 文字旁(賈政、賈赦…… )
第四代 玉字旁(賈璉、賈珍……)
春字輩〔 女性:元春、迎春、探春、惜春〕
第五代 廿字頭(賈蓉、賈薔…… )
卡特福德(C , J . Catford , 1917 一)曾在《 翻譯的語言學理論》 ( A Linguistic Theory of Translation )中論及「可譯性限度」。他將不可譯性分為「語言的不可譯性」( linguistic untranslatability ) 和「文化上的不可譯性」( cultural untranslatability )兩種。卡特福德說:" In linguistic untranslability the functionally relevant features include some which are in fact formal features of the language of the SL text . If the TL has no formally corresponding feature , the text , or the item , 15 ( relatively ) untranslatable . 」[20]換言之,即譯出語和譯入語的之間存在著形體上的差異,在譯入語中無法找到等值成分。至於「文化上的不可譯性」,卡特福德說:" What appears to be a quite different problem arises , however , when a situational feature , functionally relevant forthe SL text , 15 completely absent from the culture of which the TL 15 a part . This may lead to what we have called cultural untranslatability . " [21]簡言之,即原文的情景特徵(situational features )在譯入語文化中不存在時,就會導致文化的不可譯性。這樣看來,《 紅樓夢》 英譯者同時得面對兩種不可譯性,因為一、用名字來排輩份是漢文化的特色,英語世界中鮮有這種習慣。二、部分范字是漢字的語言特點,英語有詞綴(affix ) ,可惜詞綴的意義難以跟漢字的部首相對應,同時,拼音的做法也使詞綴無用武之地。完全范字還有獨立的文字[22] ,部分范字則「擠身於」單字之中,一經拼音,即消失於無形,可是原文卻偏偏從字形中歸納出「玉」字輩、「 」字輩等語。我們試看譯者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 第二回】 子興道:「… … 上一排〔 濤按,指元春姐妹的上一輩〕的〔 名字〕 卻也是從弟兄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的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的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舊.1. 22 )
「……But if you go back a gcneration you will find that among the Jias the girls had names exactly like the boys」.
「I can give you proof. Your present employ』s goodlady is sister-german to Sir Zheng of the Rong househood. Her name before she married, was Jia Min.……」(霍.1 . 82 )
原文所謂「〔 名字〕也是從弟兄而來的」是指上一輩的姐妹也跟了賈家男子排輩份(下一輩則共用一個「春」字)。「赦」、「政」兩字都從「反文旁」, 賈敏的「敏」字也是一樣。子興一提,雨村即
恍然大悟,因為「反文旁」這個共有的偏旁是顯而易見的。譯文即用音譯,「反文旁」自然無法體現出來。那麼,the girls had names exactly like the boys 也就不知所云了。冷子興說1 can give you proof ,然後引Sir She , Sir Zheng 兩個名字,也就不成proof (證據)了,因為這幾個拼音文字沒有共同的元素。霍譯本堅持不用註釋,譯本讀者看到這段難免費煞思量。楊譯本用註釋說明Min has the same radical as sheh and Cheng . (楊.1 . 31 ) ,可聊資想像。事實上,就算是用意譯,「反文旁」也是無法在譯語中複製的,因為英語的書寫系統(writing system )根本和漢語不同。漢語屬於「詞符」書寫系統(logographic writing system ) ,而英語屬於「表音」書寫系統(… chinese writing system is a logographic rather than phonographic system . ) [23]表音文字不能反映詞形是理所當然的,我們不能因此而厚責譯者。
第九回寫賈府頑童大鬧書房,學生大多是較年輕的子弟。原文的人名,同輩的都用上同的偏旁部首,因此文中雖沒有一一交待諸子弟的年齡,讀者仍然可以從人名的部首知道各人的輩份和大約年齡。例如,賈瑞和賈璜都屬「玉字輩」;賈藍、賈菌屬「字輩」。我們可以分析一些例子:
【 第九回】
這賈藍賈菌亦系榮府近派的重孫。(舊.1 . 113 )
J ia Lan and Jia Jun belonged to the Rong 一guo half of the the clan and were in the same generation as the other Jia Lan , the little son of Li Wan and nephew of Baoyu . (霍. 1 . 212 )
Cian Chun was a great –great-grands on of the Duke of Jung 一kou ,… (楊.1 . 139 )
這句話至少構成兩個翻譯難題;第一個當然是行輩間題,第二個卻是姓名同音字的間題。我們可以借用尤金· 奈達(Eagene Nida , 1914)的翻譯理論未分析譯名所採用的方法。
尤金· 奈達曾在《翻譯科學探索》 一書中將翻譯的類型區分為形式對等(formal equivalence)和動態對等(dynamic equivalence ) 兩種[24]。後來為恐人誤解,將動態對等改稱為功能對等( functuonal equivalence )[25]簡單來說,形式對等重視在譯文保留原一文的形式,功能對等則重視譯文的功能。楊譯本選擇了形式上的對等.把「一重孫」譯成ggreat –great-grands ,刪去「賈藍」(原因詳下)在霍譯本中,「重孫」化成「in the same generation as the other Jia Lan , the little son of Li Wan and nephew of Baoyu」。如果我們從機械的形式對等來看霍譯,也許可以說,霍克思的文字不算翻譯,因為原句何來「『李紈」、「賈蘭」和「寶玉」?不過,按照等效翻譯論(動態對等),霍克思的做法是合理的,因為:原作讀者很容易從人物的名字字形(偏旁部首)本身瞭解書中某人是何輩數,年紀約有多大但譯本的讀者卻沒有這一層方便。因此,霍譯本在適當的地方強調一下,不失為一種可行的補償方法。這樣一來,原文依仗單字溝成的「字輩」,在譯文中以句子和「人物並列」的方式得到強調
「nephew of Baoyu」這一短語的作用完全是為讀者區分行輩而加的。二、譯文之所以提及賈蘭,囚為「賈藍」和「賈蘭」是同音字.霍克思既然將人名音譯,自然會出現兩個Jia Lan 為免讀者混淆.霍克思說明此Jia Lan(藍)不同彼Jia Lan(蘭)。楊譯本此句雖然沒有翻出「賈藍,不至於產生混亂,但在上下文中仍出現Chia Lan .譯本讀者根木不知道到底是賈「賈蘭」還是賈「藍」。再看一例:
【 第十回】 :
且說他姑媽原〔 嫁〕給了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 … (舊.1 . 119)
Jokey Jin ' s aunt was married to one Jia Huang , a mem ber of the Jia Clan in the same generation as Cousin Zhen and Jia Lian , (霍.1 . 2 18 )
Now Chin Jung ' s paternal aunt had married Chia Huang of that g neration of the family which used the " jade " ( yu ) radical in personal names(楊.1 . 144 ) '
我們注意到,這個例子要比上一個例子困難,為什麼呢?在上一例子中,「賈藍、賈菌」這兩個人雖屬同一輩份,但原文未曾說他們是「字輩」,現在這個例子卻有明文:「玉字輩」。這個現象令譯者無計可施。「玉」字要音.譯何其容易,問題是,譯出來的文字(yu )在不懂漢字的讀者眼中,意義不大,因為原文字是靠字形來排輩份,英語是拼音文字,譯本讀者無從「目擊」這一現象。
既然「形」、「音」兩方面都無法利用,霍譯本只好在「意」方面用功:他的做法其實跟上一例差不多,也就是「同輩人物並列法」,可幸這次沒有「藍、蘭」之類的同意字糾纏其中。楊譯本用的是另一種手法,譯文告訴讀者賈家有一輩人在姓名中使用" jade " ( yu ) radical 。這種做法保留原文的文化信息,對中國習俗(或漢字)有興趣的讀者也許會感到興味盎然。
霍譯本的「同輩人物並列法」和楊譯本的「直譯」取徑不同,卻有相同的特點:譯文遠比原文的「㐅字輩」三個字為長。事實上,原文有些簡潔的語句使「並列法」和「直譯法」都不大適用,例如上引第五十三回:「當時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 … 」(舊.2 . 670 )一連出現幾個用例。這段文字,在霍譯本中被壓縮成:… the entire congregation of men an d women , rank upon rank of them .… (霍.2 . 571 )楊譯本也迴避了「從文旁」、「從玉旁」、「從草頭者」等用語,而化為Places were assigned according to generations , Chia Ching heading the senior group , Chia Chen the second , and Chia Jung the third… 」(楊· 2 . 204 ) . 企鵝版(霍譯本)的後四十回由閡福德(John Minford )接手翻譯,在處理「輩份用字」時,閡福德也不用直譯(例如用jade radical),而是翻出深層含義,例如「『文』字輩至『草』字輩名自登車騎馬,跟著家人,一齊去了」(舊.3.1 0 92 )在閔福德手中化成Three generations of Jia stepped into their carriages or mounted their horses. (閔. 2 , 87 )。另一個例子是:「從『代』字輩下來,… … 」(舊.4 . 1204 )化成Who our ancestors were, how they won their titles,……(閔.4 . 259 )沒有直譯出「文字輩」、「草字輩」、「代字輩」等詞語。楊譯本的做法也是大同小異(楊,3 . 42 ;楊. 3 . 176 )。
這樣看來,《 紅樓夢》 的英譯本為譯文讀者清除了不少理解上的困難,但是同時也抑壓了「范字」這種文化特色。
三 小名與大名的英譯
以上所論,只是人物的「大名」(譜名、真名、原名、本名), 指人長大後所定的名。事實上.《 紅樓夢》 各主角的名字:寶玉、黛玉、寶釵,都是小名〔 或稱小字、乳名、奶名、幼名、定魂名):
【 第二回】
〔 林如海〕只〔 有〕 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舊.1 . 16 )
【 第四回】
〔 薛姨媽〕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舊.1 . 48 )
【 第三回】
黛玉一面陪笑說:「… … 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寶玉,……」(舊.1 . 34 )
其他如英蓮、兼美、可卿(或可兒)、狗兒、板兒、鳳哥、金哥、小紅、琪官、金桂都是小名。所謂小名,是人們小時候不正式的名字,與大名相對。大名通常是上學以後使用,· 所以又叫學名,而小名使用的時間是由出世到人學(或成人)之前[26] 。小名是很有文化特色的:多是暱稱,往往起得較隨便,甚至不避鄙俗粗野,例如《 三國演義》 中的曹操小名阿瞞[27] ,《 紅樓夢》 中則有狗兒(舊.1 . 68 )。為什麼不避鄙俗呢?鄭寶倩在《 華夏人名與中國文化》 一書中指出人們「對最珍愛的孩子,常以為太嬌貴了就不易養活,於是故意為其取阿狗、阿貓、破罐、狗剩之類的賤名,取其愈賤愈易〔 養〕 活之意,以保證其茁壯成長。」[28] 《 紅樓夢》 的「小名」也有這層用意,第五十二回,有下人指責寶玉的丫 鬢麝月直呼寶玉的名字(而不叫「二爺」)。麝月反駁道:
… … 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舊.2 . 658 )
《 民俗語言學》 一書論及小名時說:「多取吉祥字做名,… … 但在民間更多的取『賤』名,或帶有符咒意味的名,以求免災,容易撫育。」[29]寶玉這個名字不賤,反而是吉祥字眼,但是寶玉的哥哥賈珠死得早(第四回有「珠雖夭亡」之語)[30] ,因此,讓眾人呼喚寶玉的小名,竟也有了深意。《 紅樓夢》 提到人物時,常說「小名叫某某」「乳名叫某某」.這種例子不下於二十個.而霍譯本似乎不去細分是「小名」還是「大名」.例如上引寶玉、黛玉、寶釵其實都是小名,但霍譯本並沒有說明這一點,楊譯本也沒有區分。究其原因,恐怕是英語世界沒有這種習慣。英國人往往在嬰兒受洗禮時,由牧師或父母起名,也就是教名(Christian Name ) ,長大後也可以另外起名。但畢竟「教名」跟「小名/乳名」並不相同。另外,英國人也有暱稱,但暱稱不分成年與否,也無「為的是好養活」的用意。沒有這一習俗,則沒有相應的詞彙可用。這確是棘手的翻譯難題。我們可以檢閱其他中國小說名著的翻譯手法,看看有沒有可供借鑒的地方。
《 三國演義》 中有「曹篙生操,小字阿瞞」一句,泰勒(C . H . Brewitt 一Taylor )的英譯是This Ts ' ao Ts ' ao was Song ' s son and , as a lad , bore the name of A 一man [31]。羅慕士(Moss Robert )則譯為Cao Cao had the childhood nickname Ah Man … [32]
《 水滸傳》 說到:「有個使女.小名喚做金蓮… … [33] 賽珍珠(P . Buck )譯為:…her own name was Golden Lotus .[34] 。積遜(J . H . Jackson )譯為:Now in Ching Ho Hsien there was a big family which had a maidservant named Pan Ch ' in 一lien …[35] 沙博裡(Sidney Shapiro )的譯文是:… there had a maidservant by the name of Pan Jinlian .[36]
《 西遊記》 世德堂本第七十四回「〔 孫悟空〕 口口聲聲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長庚! 李長庚!你好憊懶!」 ,詹納爾(Jenner )的譯文是Monkey kept addressed him by his personal name : " Li Changgeng ! Li Changgeng ! You rascal ! 」[37] 。余國藩則把「小名」譯為vernacular name [38]。但我懷疑vernacular name 不是小名的翻譯,而是在譯「俗名」。
《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埃傑頓(Clement Egerton)的譯文是…As she was born on the fifteenth day of the eight month her parents call ed her Moon Lady ,… [39] 芮效衛(D · Roy )的譯文是,…she was called Yueh 一niang , or Moon lady ,because she had been born on the fifteenth day of the eight month …[40]
以上譯例不過是滄海一粟,未足以代表全貌。即使如此,我們也可看出各翻譯大家遇到「小名」,的確有避而不譯的情況出現。譯者到底是無法譯出還是認為不必譯出,我們難以得知。當然也有譯者試譯,例如余國藩的《 西遊記》 英譯本,就以baby name 及maiden name 譯「乳名」[41]。
但是,小名有「為的是好養活」這種作用,childhood nickname / baby name / maiden name 恐怕沒有這一層深層含義。因此,在處理上述引文時,霍克思不得不加添一些文字稍作解釋:Because he ' s not strong and she ' 5 afraid he might die young she likes a ' s many people as possible to use his name , to bring him luck . (霍· 2 · 549 )。「to bring him luck 」(替他帶來好運)就是附加的解釋文字。不過,英譯本到底也沒有指出眾人叫的是「小名」(楊譯本也沒有),所以這一華夏習俗在英譯本中只保留了一部分。另一方面,小名說到底並不是正式名字,成年後,除了長輩和兒時的朋友偶然使用外,小名一般是要廢棄的[42]。《 紅樓夢》 第五回賈寶玉在夢中喊道:「可卿救我。」秦氏納悶道:「我的小名兒這裡從無人知道,… … 」(舊.1 . 66 ) ,足見小名在長大後就不用了。不單不用,有時甚至以小名為諱。《 紅樓夢》 也不乏其例:
【 第三十一回】
湘雲問寶玉,道:「寶哥哥不在家麼?」寶釵笑道:「他再不想別人,只想寶兄弟。……」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舊.1 . 378 )
' Isn ' t Bao at homE ? ' said Xiang 一yun ,
' Listen to her ! ' said Bao 一chai , ' Cousin Bao is the only one she thinks about .
' Perhaps now that you ' re getting older you had better stop using baby 一names , ' said Grandmother Jia , re minded by the talk of betrothal that her babies were rapidly turning in to grown 一ups , (霍.2 . 1 19 )
問題是霍譯本和楊譯本在翻譯各人的名字時,沒有指出「寶玉」、「黛玉」、「寶釵」等等是小名,譯本讀者看到這裡(第三十五回), 大概會覺得有點突然:原來Bao 竟是baby 一name 。可是為什麼湘雲稱「Bao 」,寶釵稱「Cousin Bao " ,賈母會吩咐不要這樣叫?原文的讀者不難理解背後的理由,但譯文讀者就沒有這種背景知識。也許是這個緣故,霍譯本加了一句說reminded by … that her babies , were rapidly turning into grown 一ups 。這一句在霍譯本中尤其有必要,因為楊譯本偶然選用infant name (楊.1 . 62 ) , childhood name (楊.1 . 254 )來翻「小名」,而霍克思除了在譯「可卿」和「鳳哥」兩處明確說出是「小時候的名字」外(霍.1 . 148 ) (霍. 1 . 206 ) ,其他「小名」一概不予標示,都當成正式人名(大名), 這樣一來,賈母的話讀來就稍嫌突兀了。總的來說,霍、楊兩家在某種程度上過濾了「小名」這種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