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釵續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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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釵續論(二)

紅樓評論

「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 史湘雲

有不少「紅學」家都認為,《 紅樓夢》脫胎於《 金瓶梅》 ,從明清「人情小說」史的發展中,我有保留地同意這種看法,在《 極摹人情世態之歧》 一文,我作過較為全面的論述,這裡只想從藝術典型的創造方面,談談「有保留」的一些看法。毛澤東主席在一次談話中,曾把《紅樓夢》 與《 金瓶梅》 作比較,認為,《 金瓶梅》 只反映黑暗,不尊重婦女,而《 紅樓夢》 寫得有點希望,是尊重婦女的。言簡意賅,從審美理想的高度道出了這兩部作品的優劣。清人諸聯就曾說過:「書本脫胎於《金瓶梅》 ,而褻謾之詞,淘汰至盡。中間寫情寫景,無些黯牙後慧,非特青出於藍,直是蟬蛻於穢。」(《 紅樓評夢》 )兩部小說都主要寫的是女性世界,因而,所謂淘汰「裹饅之詞」,所謂「蟬蛻於穢」,也主要體現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儘管這兩部作品都是以暴露封建統治者的醜惡為宗旨,但是,《金瓶梅》 卻是毛髮畢現地展現西門慶家族的混亂性關係的穢行,除了醜惡還是醜惡,根本不尊重婦女,即使塑造了一個潘金蓮那樣的典型,那也是醜與惡玩偶的形象。《 紅樓夢》則恰恰相反,它不僅深刻地揭露了這個貴族之家的種種醜惡與腐朽,而且以塑造了眾多的美麗、聰慧的少女形象(包括年輕女奴在內),熱情歌頌了真、善、美。

金陵十二釵中,以其活潑開朗的個性風神的魅力為讀者所喜愛的,是史府的千金、與釵黛並列的外姓人、賈母侄孫女史湘雲。這位史大姑娘雖非大觀園的「久居戶」,而她的每次在大觀園的出現,卻都給這女兒國增添了青春的歡樂。蔣和森同志曾把她比做「色彩明快的風荷」。史湘雲的年齡還略小於黛玉,雖生活於侯門家計艱難的末世,在家要做活計到深夜,但畢竟還是個侯門千金,也是在豪門富貴中長大的。詩才不輸於釵黛。喜男裝,如玉樹臨風。性格爽直豁達,第一次出現就是「大笑大說的」,與黛玉一番咬舌兒的鬥嘴,直如脂評所說:「儼然一嬌憨湘雲立於紙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內。」(第二十四)「偶結海棠社」更是出場不俗。賈寶玉力催賈母把她接來,小說有這樣一節描寫:

…… 一直到午後,史湘雲才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詩看,先說與他韻。他後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再說。」史湘雲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怎麼忘了他,遂忙告訴他韻。史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私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 …

引得「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這位侯門千金,既不同於敏感、「小性兒」的林黛玉,也不同於「穩重和平」「心如城府之嚴」的薛寶釵,她心直口快,富於「陽剛」之美,所謂 「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雖然她也有不能脫俗之處,奉薛寶釵為楷模,也勸過賈寶玉應當「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但人們依然相信,這嬌憨女兒的純真潔白,並沒有象薛寶釵那樣蒙受了禮教、「世故」的嚴重污染。

史湘雲雖沒有「定居」在大觀園,在紅樓夢詞曲的排名榜上也位居探春之下,但是,大觀園姊妹相聚的歡樂的場面,是不能缺少史湘雲活躍的聲影的,而且正是她的豪爽開朗的性格給這些歡樂相聚的場面灌住了青春活力。毫無疑問,史湘雲是作者所鍾愛和精心塑造的少女形象。在《紅樓夢》 的藝術情節裡,曹雪芹用了好幾個回目重點突出了史湘雲的形象和性格。第三十七、第三十八回,寫她的大展詩才,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吠擅」和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則是寫她的陽剛之美的豪邁性格,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裀」,直是這位嬌憨少女的一幅出色的繪畫。

《 紅樓夢》 所敘的人物,因如魯迅所說,「都是真的人物」, 「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同樣,曹雪芹也「並無諱飾」地歌讚他心目中的真善美,他是通過自己的情感鏡頭來觀照和熔鑄大觀園女兒國的那些少女形象的,也是通過他的感情鏡頭來攝取生活素材,以強化這些少女形象的個性生命的。因而,在形象、性格的創造中,情感鏡頭所攝取的物象,也必然融合著人物個性特徵,相得益彰地形成特有的藝術境界和藝術氛圍,這在林黛玉、賈寶玉、王鳳姐的形象性格的創造裡,有著極豐富的表現。而對史湘雲個性風神的把握,似更具神來之筆。

第五十回脂評回前總批雖云:「此回著重在寶琴,卻出色寫湘雲,寫湘雲聯句極敏捷聰慧,而寶琴之聯句不少於湘雲,可知出色寫湘雲,正所以出色寫寶琴。」白雷紅梅所造成的琉璃世界,確是隆冬季節最美的景色。在作者構思裡,當然關聯著美女寶琴從此背景出現在賈母眼中「為寶玉提親作引」的安排。但是,在這段情節裡,作者實在是並沒有「出色」地寫出寶琴的性格特色,白雪紅梅的玻璃世界,卻充溢著史湘雲性格的神韻。廬雪庵的燒鹿大嚼,真名士自風流,以「割腥吠膻」換來「錦心繡口」… … 。小說在「聯句」前對眾「粉娃」喧鬧調笑的細膩描寫,為「聯句」鋪墊了多麼優美的藝術氛圍,渲染著強烈的感情色彩,這裡的景物描寫,環境、色調的渲染和烘托,不僅造成了一個內蘊豐富的藝術境界,而且相映成趣,鮮明地顯豁了史湘雲性格的風采。她放達豪興,才思敏捷,力戰眾姊妹,即使作詩聯句,也不同於釵黛,表現出她的獨特的「這一個」的個性風神!

為了塑造藝術典型,展示人物的形象與性格的魅力,當然要分主次,並採用與性格相融合的多樣化的藝術手段。像賈寶玉、林黛玉、王熙鳳、薛寶釵這些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以及處於結構中心的賈母的形象,作者不得不分散筆力,貫串在整體情節中多面地「皺染」和刻劃它們的性格,而對一般在結構中雖然重要卻非主要人物的形象與性格,作者往往在特定情節中集中突出地給以表現。如賈氏三春,在小說中,是同賈寶玉、林黛玉同時出場的,但她們性格的展開或個性鋒芒的嶄露,幾乎都是在幾十回以後。而曹雪芹又總是能憑著他的藝術天才和靈感,捕捉到它們個性特徵充分獲得生命灌注的意境,成功地創造了血肉豐滿的「這一個」。史湘雲是這類人物中最具魅力的典型形象。儘管她的每一出場,都色彩鮮明地顯示了她性格的一個側面。然而,最集中顯示其個性風神的,還是「醉臥芍葯裀」這特定的情節和特定的藝術境界。歌德對於藝術昇華生活的美的效果,曾有這樣的精闢的論斷:「藝術要通過一種完整體向世界說話,但這種完整性不是他在自然中所能找到的,而是他自己的心智的果實,或者說,是一種豐產的神聖的精神灌注生氣的結果。」(《歌德談話錄》 第137 頁)「醉臥芍葯裀」,正是史湘雲的形象性格,以其整體性向世界說話的作者的「心智的果實」,藝術美的理想的熔鑄。因為這段情節是發生在大觀園女兒國爛漫天真的自由瞬間。這時賈府的當權者賈母、邢、王二夫人,因皇家的老太妃去世,「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王鳳姐又在生病。探春、李紈、寶釵受委託在「理家」。雖然前此也有劉姥姥的「助興」,眾姊妹參加的「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使大家笑得肚子疼,但那卻是喜劇性的效果。這次卻是沒有一個家長參與,又恰逢寶玉、寶琴、邢帕煙、平兒同一天生日,還是在探春的倡議下,紅香圃中「筵開玳瑁,褥設芙蓉」,年輕人的慶壽活動,辦得無拘無束,場面活躍。小說明白地寫著:「這些人只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第六十二回)

這樣的氛圍、色調和境界,豈不正適合雕塑史湘雲的形象和性格。請看她表現得何等活躍:她連行令都等不及,聲言拇指「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得垂頭喪氣悶人,我只划拳去了。」話剛說完,就受罰亂令,被薛寶釵灌了一杯。「同香菱私相傳遞」,又被黛玉發現,再罰一杯;「射覆」時,自己武斷,硬說「寶玉」「寶釵」,用的是「時事」,兩人都該罰,又被香菱找出唐宋詩的「出處」,再罰一杯。,因為正在吃鴨腦,隨口說了個酒底:「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又招惹了晴雯、小螺、鶯兒等,都走過來不依不饒地說:「雲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 …

所謂「紅飛翠舞,玉動珠搖」,這年輕女兒們自在喧鬧的氛圍,在大觀園是不可重複的;在湘雲的生活裡也是不可重複的。而也正是在這樣背景裡,曹雪芹給放達、率真的湘雲留下了一幅色彩絢麗的圖畫:

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石板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攘攘的圍著她,又用絞帕包了一包芍葯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卿卿嘟嘟說:「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這幅爛漫、脫俗、嬌憨的情態,是決不會出現在金陵十二釵任何人的形象性格裡,它是史湘雲所獨有的「巾幗」之美。《紅樓夢》 ,就其藝術創作的整體來看,我以為,它確實是一部批判現實主義的偉大傑作,但具體地從它的藝術方法來講,「現實主義」似又難以包容它的藝術形象多采多姿的創造,特別是作者筆下的眾多如花少女(也包括少年女奴)的形象和性格的創造,都寄寓著深邃的美感內涵,豐富的理想和美的熔鑄。即使那位籠罩在濃重的悲劇氛圍裡的女主人公林黛玉,其純真、聰慧和愛的執著,在作者深情灌注的藝術描寫裡,也何嘗沒有滲透著理想與美的魅力。所以,我們說,史湘雲的「颯爽英姿」,別具風采,是曹雪芹富有感情傾向的理想熔鑄,這並不有損於她的「真的人物」的藝術形象。

然而,富於巾幗鬚眉的豪放曠達的史湘雲的形象性格,同樣埋藏著「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的末世感傷的悲劇意蘊。賈、史、王、薛四大貴族的衰敗景象都已外露。只不過,榮寧貴族畢竟還有個元春晉封貴妃,出現過瞬間的「烈火烹油之盛」,王府已晉陞到武官的最高軍事首腦「都太尉」,又封了「伯」;到了王子騰(王夫人、薛姨媽之兄)這一代,還能同賈政一起,為賈雨村謀補金陵府尹,自己也陞遷了「邊缺」九省都統制,可見其現世的權勢並不算小。而忠靖侯史鼎雖仍襲爵,卻已無實權,只是還有個侯爵的虛銜在,似較薛家強一些,但這侯爺府卻真是「內囊盡上來了」。以致薛寶釵背後就直說:「雲丫頭在家裡竟一點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也敢於在史湘雲一時興起,自願受罰作東起菊花社時,當面向她指出:「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裡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埋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也不夠。難道為這個東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裡要呢?」(第三十七回)

「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可憐見這位侯門千金,已經不如榮國府的一個大丫頭了,連王夫人房裡被迫害至死的金釧兒,還是月銀一兩呢,史湘雲在侯門繡戶中,她嬸子已把她像個丫頭般使用,針線活兒要作到深夜。被人問起家計來,連眼圈都紅了。眾姊妹聚居的大觀園,自然沒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來大觀園,只能寄住在瀟湘館或薪蕪苑。她嚮往大觀園的生活,也只能暗中叮囑賈寶玉,不要忘了提醒賈母不時地去接他。衰落中的侯府連舊時水亭枕霞閣都拆掉了,她加入詩社的別號,也只好稱為「枕霞舊友」了!

在眾人心目中那樣活潑、頑皮、豁達、開朗、才思敏捷的史大姑娘,雖不比林黛玉那樣遠離故鄉,寄人籬下,「飄泊一如人命薄」,其內心深處也何嘗不蘊藉著「人為悲秋易斷魂」的傷情愁緒。她雖非不配有好的命運的貴族爺兒們,卻仍屬於不能得到更好命運的薄命紅顏中的一「釵」。史湘雲和林黛玉一樣,幼失父母,「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雖然不時地寄居榮府,能找回一點少女的歡欣,忘掉那些「不遂心的事」,終究難免會出現「凹晶館聯句悲寂寞」!她和林黛玉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相比照的聯句,在她雖慨歎黛玉的這句「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清奇詭譎之語」,但沒有她上句的「清奇」, 那來這下聯的「詭譎」!這淒涼的境界,不正預示著她們未來的命運麼?「廝配得才貌仙郎」,本來該是「准折得少年時坎坷形狀」, 卻不料那婚姻也沒有美滿結局,仍不過是「自是霜娥偏愛冷」呵!史湘雲的悲劇確是不同於林黛玉的悲劇。黛玉的悲劇在於她的「孤標傲世」的不妥協的個性,執著於「情情」的違拗於禮教的精神。史湘雲雖豁達、雋才,卻屈從於現實的安排,以寶釵為榜樣。因而,她的「從未把兒女私情略縈心上」,也是她的性格的必然。同樣,賈寶玉對她也沒有象林黛玉那樣的「私情」!所以,這兩位個性迥異的「金釵」是各具自己的形象意義的,她們的悲劇形象也必然蘊藉著決不相同的審美理想。

當然,史湘雲的悲劇,也不同於薛寶釵的悲劇,儘管寶姐姐在「憨湘雲」的心目中,有著「挑不出毛病」的崇高地位,但史湘雲豁達、豪爽、活潑的性格,又是真情至性的自然流露,她也決不可能循規蹈距,遵照禮教綱常去鑄造自己。毫無疑問,在曹雪芹的筆下,史湘雲的形象和性格,也是他心目中「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中的一個,她是「真的人物」,又是作者傾注心力理想熔鑄的富有動人魅力的藝術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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