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釵續論(一)

金陵十二釵續論(一)

金陵十二釵續論(一)

紅樓評論

在敘事性作品,特別是長篇敘事作品中,典型人物的創造,歷來是作品能否獲得輝煌的鮮明標誌。往往一部作品只由於它塑造了一個成功的典型人物,就能流傳不朽。像歐洲各國文學中的唐,吉訶德、浮士德、奧勃洛摩夫、羅亭、老葛朗台、安娜· 卡列尼娜;中國文學中的曹操、諸葛亮、武松、李透、孫悟空、豬八戒,以至現代文學的阿Q 等。

俄國偉大的批評家別林斯基,關於典型問題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精彩的論斷:「創作本身的顯著標誌之一,就是這典型性- 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 這就是作者的紋章印記。在一個真正有才能的人寫來,每一個人物都是典型,每一個典型,對於讀者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別林斯基論文集》 第120 頁)而在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傳統中,典型形象的創造,往往不是集中在一兩個人身上,而是著力刻劃同一生活環境中的眾多的個性鮮明的藝術形象,但真正能達到別林斯基所說的這種「典型」高度的,只有一部《紅樓夢》 ;「真正具有」這樣才能的,也只有一個曹雪芹。我以為,這種稱讚並非過譽。

在《 紅樓夢》 藝術情節裡出現的人物,有名有姓的,就有四百多人,其中寫得成功的形象性格如過江之鯽,紛繁多姿,個性鮮明,生氣勃勃,決無重覆。即使一些著筆不多的人物,譬如焦大,不過「醉酒」(第七回)的一個鏡頭,幾句對話,就生動地勾劃出一個老年落寞、忠心奴僕的性格;水月庵的雖為尼姑實為「虔婆」的靜虛,在曹雪芹的筆下,也只是集中寫了她和王鳳姐的一席對話(第十五回),就活脫脫地、多面地揭示了她的醜惡和卑鄙;市井無賴倪二,也不過有了同賈芸見面的兩次描寫(第二十四回),就把一個「江湖人物」刻劃得入木三分;傻大姐兒,則只是借拾取繡春囊的一個無意的行為,就使這個天真憨直的傻丫頭,給人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當然,這些都是《 紅樓夢》 中次要而又次要的人物,但因小即大,從這簡潔的筆墨中,也能窺見魯迅所說的作者塑造個性的高超的「藝術手腕」。不過,成功的藝術典型,自非一兩個「鏡頭」的投影或幾個細節的個性描寫就能完成的。它必須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特別是象《紅樓夢》 這樣的作品,它是以雍容華貴的貴族上層的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其中多數人物,又是生活在這末世的膏梁錦繡的貴族府第,但在曹雪芹的筆下,卻各有各的身世經歷、命運遭際,各有各的性格風貌,各有各的審美意義。小說的兩位悲劇主人公賈寶玉、林黛玉,借用「脂評」的一句評語,是「亙古一人,絕無二致」。就是金陵十二釵的其他兒位,雖然都生活在大觀園的同一環境,年齡和生活方式也大體相同,但個性、氣質、言談、風采,以至音容笑貌,卻決無雷同的描寫。她們深印在讀者心目中的,既是「熟悉的陌生人」,又是獨特的「這一個」。而在藝術典型的創造中,更為顯示出曹雪芹的藝術才能的,卻是金陵十二釵的形象與性格內涵的思想意義,都具有不可重覆性。對於王鳳姐與賈氏四春的獨特的「這一個」及其性格意蘊,我已作過專題的探討(見拙著《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 與《 勘破三春景不長》 )。在這裡,我想繼續分析和探討一下金陵十二釵另外四位典型人物薛寶釵、史湘雲、妙玉、李紈的「熟悉的陌生人」及其獨特形象意義。

「金替雪裡埋」與「釵黛合一」論

從理論上講,毫無疑問,富於深廣藝術概括的典型形象,才是偉大作家和偉大藝術作品的「紋章印記」。在《紅樓夢》 中,林黛玉和薛寶釵,都是曹雪芹所著力刻劃的主要人物。從審美意象來講,在曹雪芹的創作構思裡,金陵十二釵,是「命中注定」了悲劇底蘊。因為作者的「立意本旨」,就是要在她們的貴族家庭的衰敗史中寫她們的,「紅顏薄命」、「多才薄命」。儘管她們都是獨特的「這一個」,卻濃縮了人們有所體驗的人生,使我們聯想到某些深遠的社會意義,特別是林黛玉與薛寶釵,作為藝術典型,用句時髦的用語,它們可謂「積澱」了作者對特定的歷史與人生的深廣的審美概括。處於小說情節特殊地位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醒曲演紅樓夢」,雖然富於神話和寓言色彩,或者說還有一定程度的宿命的渲染,但是,無論是「薄命司」預示金陵十二釵命運簿冊上的判詞,還是「曲演紅樓夢」的十二支,釵黛都居於首位。冊辭為:「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瞥雪裡埋。」而所謂「新制紅樓夢十二支」的「引子」的最後一句,也是:「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新校注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將「懷金悼玉」釋為「以薛寶釵(金)和林黛玉(玉)代指金陵十二釵」(上卷第84 頁),還是準確地把握了曹雪芹的審美意蘊的。但也正黝為這樣,歷來對於薛寶釵、林黛玉的典型意義,都有不同的理解和評價,甚至尖銳對立的意見,或為「右釵左黛」,或為「右黛左釵」。而在俞伯平先生看來,這兩種看法都「分析至謬」。他的根據是,「釵黛每每並提」,而且在小說中薛寶釵、林黛玉的藝術形象「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若寶釵稀糟,黛玉又豈有身份之可言,與事實既不符,與人情亦不合。雪芹何所取而非如此不可呢?" (《 紅樓夢研究》 第112 頁)

的確,無論從曹雪芹的創作意圖和薛寶釵的血肉豐滿的典型形象來看,都毫無理由說作者把它寫得「很糟糕」。

首先,在《 紅樓夢》 的愛情與婚姻的悲劇裡,薛寶釵是「鼎足而三」的中心人物之一。儘管作為悲劇典型,它和林黛玉的形象意義迥不相同,但卻又同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所以才在「懷金悼玉」的主題歌中佔有一席之位;才有「玉帶林中掛,金替雪裡埋」的「合為一曲」。何況「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紅樓夢》 第一回),更是曹雪芹所堅決反對的。而《 紅樓夢》 創作方法的鮮明特徵,如魯迅所說:「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中國小說史略》) 即使被普遍認為《 紅樓夢》 中「惡德」的典型王鳳姐,在曹雪芹的筆下,也依然寫出了她的典型性格的複雜組合和多樣表現,使王鳳姐的機智、才能、諧趣都有著活色生鮮的審美情趣的昇華,給人以「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王崑崙語)的新穎、獨創的藝術魅力的感受,更何況生活在大觀園中艷冠群芳、博學多才的薛寶釵,曹雪芹的生花妙筆,豈只沒有把她寫得很糟,實是雙峰對峙,塑造了她的毫不遜色於林黛玉的具有深刻社會意蘊的典型形象。

第五回,薛寶釵一到榮國府,作者就做了和林黛玉鮮明對比的介紹:

… … 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自亦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直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其實,此後長期生活在榮國府的寶姑娘,又豈只深得下人之心,就是「萬分憐愛」林黛玉的「老祖宗」,也深喜這位寶姑娘的「穩重和平」。在孫輩人中,除王鳳姐外,在「將筍」之年,也只提議過「替他作生日」(第二十二回)。而這位寶姑娘更是知趣:她「深知賈母年老人,喜歡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年老人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孤高自許的林黛玉,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眼裡見」呢?在大觀園姊妹叢中,特別是賈寶玉的「情人」眼裡,聰慧可人、伶牙利齒,是林黛玉個性風采的一個側面,但在小說情節裡,我們從未看到她在賈母面前有什麼「言詞」,倒還是這位寶姑娘,在眾人前卻時有這樣的插話:「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這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第三十五回)不識趣的賈寶玉,本想「勾著賈母」稱讚一下「會說話」的林黛玉,卻反而引來了賈母對薛寶釵一番「超群出眾」的稱讚:「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同上回)。薛寶釵的進京,原是為了「備選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而來。因而,她的博學多才,在全書中,更是得到了曹雪芹筆墨酣暢的描寫。第十七、十八回,元妃歸省,眾姊妹競相題詩,賈元春閱後的評語是「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可見在元春的心目中,「薛林雙絕」,是早已有了定位了。第二十二回,賈寶玉為排解黛玉湘雲互相賭氣,免生嫌隙,「反而落了兩處的貶謗」,不由聯想到曲文,而自覺得到「解悟」,鸚鵡學舌地寫了一個「渴」,並填了一支《寄生草》 ,結果引來了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當面和他參禪潔難。黛玉、寶釵隨口引用的佛經典故,把個寶玉間得啞口無言,只得「收了癡心邪話」, 「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

在賈寶玉的心日中,「薛林雙絕」,自有他自己的觀察和評價,故有「栽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第二十一回)之說。實際上薛寶釵的詩才,並不遜於林黛玉。大觀園眾姊妹的吟詩聯句,蘅蕪君(寶釵)、瀟湘妃子的大作,總是交替著互為魁首。儘管賈寶玉有時也為瀟湘妃子的屈居第二鳴不平,譬如「偶結海棠社」(第三十七回)的詠海棠,雖有寶玉的喝彩聲,「眾人看了」,也「都道是這首為上」,但詩社社長李紈卻認定:「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衡稿。」論起才學來,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的見多識廣,似乎還遠遠超過林黛玉。只看第四十二回她對繪畫的那番議論,以及所需畫具和顏料的那番佈置,就知道她是個內行。林黛玉雖悄悄地向探春「編排」說:「想必他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卻也暴露了這位女詩人對繪畫之道並不通達。

「懷金悼玉」,在曹雪芹的「使閨閣昭傳」的創作意旨裡,突出了「薛林雙絕」的中心定位,在小說藝術情節的發展裡,有著血肉豐滿的表現。然而,所有這些,是否就可稱為形象與性格的「釵黛合一」呢?自然,「釵黛合一」論,並非俞平伯先生的首創,《 石頭記》 的脂硯齋評語,就多次反覆地陳述過這種看法,特別是四十二回「回前總批」講得最明確:「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脂硯齋」是些什麼人,以及他們的評語的價值,已是當代「紅學」專項研究的課題。毫無疑問,「脂評」的主要作者,同曹雪芹的確有過一段共同的生活經歷,又是基本上讀過和瞭解《紅樓夢》 創作過程的人。他們的不少評語,是有精闢見解的,也有助於讀者瞭解《 紅樓夢》 的創作取材和某些背景材料。但是,也有不少意見,強烈地表現了維護綱常名教的正統思想』,特別是那些褒獎「寶卿」(寶釵)「襲卿」品格的頌詞,都是在鼓吹束縛婦女思想行為的禮教規範,而這恰恰是「右釵左黛」的理論根據。藝術上的對比、對照、對應、隱寓、諧音、伏筆,歷來都是烘托形象,增強魅力不可或缺的手段,《紅樓夢》 則更有豐富多樣的創造。釵黛二人,一為嬌花、一為纖柳,在小說的情節中,確有同等對應,兩峰對峙,雙水分流的藝術情勢。即使如「脂評」或一些學者所說,釵黛二人是作者心目中理想愛人的兩個影像,所以有可卿為「兼美」之說。但這最多也只是指容貌而言,決不可能成為形象與典型創造的理論依據。薛寶釵和林黛玉,都是曹雪芹創造出來的個性鮮明的不朽的藝術典型,她們不只是血肉豐滿的獨特的「這一個」,而且蘊含著不可重覆的社會人生的形象意義。她們在《紅樓夢》 情節中任何場合中的出現,無論是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是各不相同的「陌生人」,而決非「釵黛合一」的綜合體。

從藝術創作規律來講,作家藝術家在對生活的感受和體驗活動中,重點是在對人的體驗,體驗人在特定環境的社會生活,體驗活生生的人,深入他們的感情世界,內心世界,所謂以心會心,. 才能從根本上體察這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靈魂搏動。而藝術典型創造的成功,也正在於能從個性化的語言、行為、心理的具象中顯示人物的最深層的「靈魂」特徵。處於《紅樓夢》 愛情與婚姻悲劇中心的這三位主人公一一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即使從「大旨談情」的角度,也各具個性的亮采。對賈寶玉、林黛玉,「脂評」的概括是「黛玉情情,寶玉情不情」(它們的內涵和特徵,我在《說情》 一文中已做過分析),對幹這第三位悲劇的主角薛寶釵,作者雖難以完全在「情」的境界裡傾注筆墨,卻著力渲染了她形象性格的冷色調。一方面她居於金陵十二釵「艷冠群芳」的位置,一方面又被賦予一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詩簽,這也正對應著她在太虛幻境的冊辭「金替雪裡埋」與「終身誤」曲中的「山中高士晶瑩雪」的寓意。

「艷冠群芳」的牡丹花,雍容華貴,俗稱富貴花。但在薛寶釵的形象性格裡,卻呈現著相當錯綜的冷色。作為一個女兒家,「她從不愛什麼花兒粉兒的」。賈寶玉初次拜訪薛寶釵,眼中看到的是這樣的妝束:「頭上挽著漆黑油光鬢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肩褂,蔥黃續綿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第八回)她在蘅蕪苑的室內擺設也「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倉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素紗鰻帳,衾褥也十分樸素。(第四十回),吃的藥是解熱毒的「冷香丸」,連賈府桿老祖宗」也嫌她房裡太「素淨」,更「忌諱」。然而,這位薛姑娘,卻以「淡極始知花更艷」(吟《白海棠》)的詩句,表露了她隱藏於內心的自我欣賞的意趣。如果說,這「外延」的冷色調,畢竟還是作家有所寓意的著力渲染,那麼,這位薛姑娘性格內向的複雜組合的冷色,就表現得不那麼單純了。因為薛寶釵畢竟是生活在繁花似錦的大觀園女兒國,其處世之道雖「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第八回)但在眾姊妹頑鬧喧笑聲中,她又決非賈迎春那樣的「二木頭」,也沒有發出過不諧和音。「偶結海棠社」,眾姊妹在戲謔中互贈詩號,她也語含譏諷地送了賈寶玉一個號:「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最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也罷了。」(第三十七回)對林黛玉的語帶機鋒,薛寶釵經常是故作「渾而不覺」,寶玉遭毒打,她瞞怨了薛蟠幾句,薛蟠竟把那「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的秘密漏了出來,使她「委屈氣忿」得哭了一夜,偏巧被黛玉瞧見,又「刻簿」了她幾句:「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她「並不回頭,一徑去了。」(第三十四回)但是,當寶玉一時失言,把她比作楊貴妃,說她「體豐怯熱」,卻大大傷害了她少女的自尊,「不由的大怒」,又是針鋒相對地回擊寶玉:「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又是向小丫頭靛兒發洩:「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 … 」又是尖刻地嘲諷寶黛:「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博古通今,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 (第三十回)這是薛寶釵唯一一次違拗她溫柔敦厚性格的表現,可謂淋漓盡致。它說明這位薛姑娘並非沒有脾性,只不過她時時加以壓制,不形之於色而已!在大觀園遊玩,她看到了大如團扇的玉色蝴蝶,「迎風翩躍,十分有趣」,也激起了她作為少女的「青春未昧」,為追撲玉蝶而累得「香汗淋漓,嬌喘細細」(第二十七回)!薛寶釵同賈寶玉相處,始終若即若離,以避嫌金玉之說,但也難免一時忘情。第三十六回,就被林黛玉看到了一個「笑話」,即賈寶玉午間隨便睡在床上,薛寶釵來到「絳芸軒」,看到襲人正在給寶玉的兜肚繡的「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那本是襲人的位子,旁邊又放著蠅帚子。在林姑娘的眼裡「這個景兒」,自然是不該發生在薛寶釵身上的可笑的「大事」。第三十四回,賈寶玉被賈政打成重傷,這位平素以端莊凝重示人的薛姑娘,送藥給寶玉,一時「情急」也說了這樣的話:「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說過以後,「自覺說的話急了,不覺得紅了臉,低下頭來。」這不也流露了真情一縷麼?但它出現在此時此境的薛寶釵的感情鏡頭裡,卻又是如此與她的性格相契合。薛寶釵的待人接物,在曹雪芹的筆下,不僅不見其冷,反而時時見其溫柔體貼,事事周到。第三十七回,寫自己作不得主,家計又很艱難的史湘雲,作了個海棠詩,一時詩興大發,自認「明日先罰我作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史湘雲的這個承諾,雖贏得眾「詩翁」的拍手稱妙,她自己也興致勃勃地:「設東擬題」,卻並沒有考慮到拿什麼來「設東」呢?結果還是薛寶釵點破了她,並替她周密設計,把這次開社做東,搞得很熱鬧。既為史湘雲省了錢,又博得了上上下下的榮府娘兒們的皆大歡喜。怎能不使湘云「心中自是感服,極讚他想的周到」,而連聲地叫她「好姐姐」、「親姐姐」呢!貧寒的邢帕煙,雖也進了豪華的大觀園,又承蒙賈家「老祖宗」作大媒,許給了薛寶釵的堂弟薛蝌,但她那爹媽和姑姑甚至連「二兩月銀都擠走她一兩,逼得她不得不典當衣物,只有薛寶釵能細心地看到、想到這未過門弟媳的困窘,關懷體貼,並解除她的危難。

這一切,應當說都或多或少地表現了薛寶釵形象性格的暖色,為什麼「紅學家」們會對她得出「冷美人」的印象,有的同志甚至把她的形象喻之為「冷香寒徹骨,雪裡埋金簪」?藝術典型,特別是被魯迅稱之為寫的是「真的人物」的《紅樓夢》 裡的藝術典型,從來也不是單色調的,人物性格的典型特性的多樣表現,恰恰是《 紅樓夢》 形象世界的藝術魅力所在。曹雪芹對薛寶釵的性格刻劃,雖多次用隱喻的手法「皴染」、烘托它的冷色,卻並沒有把這「外相」與「內相」隔離,而是把它們融匯成「誠於中而形於外」的藝術境界,以顯示其個性精神的典型特徵。「冷香丸」要醫治的是薛寶釵從胎裡帶來的熱毒症,這明顯寓有以冷「治」熱的深意。胎裡帶來的熱,是自然的東西,而薛寶釵對這自然的熱,卻要用人為的冷加以控制。這正像她和賈寶玉、林黛玉長期相處萌發了感情糾葛一樣,本來是少年男女自然發生的情律,而這卻是封建禮教所不允許的。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就形成了「金玉良姻」與「木石前盟」的悲劇意蘊。「人為」戰勝了「自然」,但「人為」畢竟是違拗「自然」的,結果是同歸於盡,又是作者所痛心的,因此上才有「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 「演出這懷金悼玉的《 紅樓夢》 。」

曹雪芹並沒有把薛寶釵的冷色調寫得古板、枯燥,而是深入到她的感情和心靈世界,進行了個性風神的精心塑造。薛寶釵雖客居大觀園,卻既不像林黛玉那樣,孤苦無依,寄人籬下;也不像史湘雲那樣,空是侯門千金,業已「家計艱難」,而薛家雖失勢,卻還有「皇商」的衣缽。來到京城寄居榮府梨香院,那只是因為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一應日費供給,一概自理」,因為「他家不難於此」。儘管這樣,薛寶釵並無絲毫驕氣,在榮府那樣複雜的環境,她和周圍上下老幼,都處得「盡得人心」。對賈府的一切矛盾她都置身事外,不置一詞。王鳳姐給她的評價是「拿定了主意,不甘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其實,這還不夠,因為有些干了己事,她也會裝作不知,顯得豁達。寶黛的感情紛葛多次源於「金玉」之說,薛寶釵卻一直表現為「渾而不覺」,以至有意迴避。

《 紅樓夢》 的創作,作者自稱是「大旨談情」。作者給兩位男女主人公打下的「紋章標記」是:「黛玉情情」、「寶玉情不情」,那麼,這第三位主人公,則該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詩簽「任是無情也動人」了!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確如黛玉所說,並非「藏奸」造假之人。但是,如果一個少女被封建教條侵蝕了靈魂,時時不忘給真情「包裝」冷色,她就難免給人以作偽的感覺。「金玉良姻」之說,薛寶釵不能說不知道,因為它本就是薛家自己製造出來的,也是薛姨媽親口在賈府傳播的。因而,在作者寫來,這三位主人公的會面,就有著完全不同的感情境界。二玉相會,是驚喜,是似曾相讓,飽含著詩情畫意。寶玉和寶釵的真正單獨會面,則是在梨香院。雖有詳細的審視、交談,卻缺少激情和震撼,有的只是平靜地交換觀看世俗宿命的信物- 金鎖與寶玉,而且是寶釵首先提出要看那玉的。從而,引發了鶯兒的「微露意」,說出了那玉上的兩句話:「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和他們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恰好「是一對兒。」「銜玉而誕」的寶二爺,是薛姨媽的嫡親外甥,是她姐姐王夫人的寶貝兒子,連賈雨村都從周瑞家的女婿那裡聽到過,而且還是在揚州告訴賈雨村的。在金陵的至親薛姨媽怎會不知道自己的外甥有此「怪事」!而鐫刻在項圈上的那兩句話,據寶姑娘自己說:「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但卻和玉上的兩句是一對兒,豈不太巧合了!而玉上的兩句話是寶玉「誕」「銜」時胎裡帶來,金鎖和鏨上的兩句話,則是人為打造、自己編加的。所以,鶯兒的「微露意」,實際上是隱喻著薛家的「早有意」。這能說薛寶釵對這「金玉良姻」毫無所知、毫不在意嗎?只不過,薛寶釵的性格和她的內心世界都表明,哪怕她對賈寶玉已有愛戀之情,她也不能像林黛玉那樣赤誠袒露,因為她出身的貴族的家規和她所崇奉的道德規範,都已滲透了她的靈魂!所以,當薛蟠酒後失言,道出那金玉姻緣的不言之秘時,竟觸動並引發了她那樣大的委屈,卻又無可辯駁,只得冷靜下來。也包括林黛玉「誤解」的尖銳的詞鋒,薛寶釵都能忍讓不睬,這雖不是她作偽,卻也是她「明理」。她深知,「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是她應當遵守的信條,何況「金玉良姻」乃貴族社會「聯絡有親」婚姻關係的準則。薛寶釵雖不是榮府老太君為賈寶玉最初擇偶的對象,而她的「隨分從時」,卻早已獲得了賈母的好感。以上所引,「脂評」所謂的「釵黛合一」的根據,則恰恰是揭示了薛寶釵形象性格複雜組合的本質特徵。據她自己向林黛玉吐露,她幼時也曾愛看雜書,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讀,後來被大人發現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並悟出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理。請看她向林黛玉的這番訓導:「男人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男子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 … 你我只該做些針鑿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三回)而對賈寶玉,她又曾有過應該「立身揚名」,不可荒廢「仕途經濟」的勸告。

至此,「金簪雪裡埋」的寓意,已是十分明白了。薛寶釵性格的冷色,並不冷在她的待人處世不食人間煙火,而在於她是在「以冷制熱」,違背自然之情,自然之理,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力求奉守封建倫理的規範,有拗於少女的「真情至性」。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本來是這位寶姑娘在大好春光裡,第一次被激起少女的生活情趣- 追撲彩蝶,可是,當她無意中聽到小紅和墜兒的一席私房話,頓時又使她回到了「無情」的現實。先看她這番心理變化:「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躁了,況才說這話的語言,大似寶玉房裡紅玉的語音。她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她的短,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出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兩個小丫頭的幾句私房話,就引起了薛寶釵多少冷酷的封建大道理的煩瑣思考,更何況她既然把事情看得這樣嚴重,那麼,她的一聲「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的「金蟬脫殼」的隨機應變,豈不把干係都脫在林黛玉身上了,這就不只是冷,而且是有些嫁禍於人的「惡」了!可見林黛玉曾經對她有「心裡藏奸」的懷疑,並不是多心,而是敏感了。

第三十二回「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 ,王夫人護短,一巴掌把金釧打得投井自殺,連王夫人都自覺過分,有些悔意,向她訴說。而一向「溫柔敦厚」的寶姑娘,為了寬慰她的姨娘,竟講了這樣一番歪道理:「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去各處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薛寶釵是明知金釧死因的,但在她眼裡,丫頭就是丫頭,被打、被驅逐,死了,也是個糊塗人,值不得理會。金簪埋在雪裡,的確是冷風入骨,失去亮採了!所以,薛寶釵雖是大觀園姊妹群中「艷冠群芳」的富貴花,卻得了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溢號」! 細想起來,即使她的有時有情,似也是在合乎她的道德標準之內的。她體貼湘雲,為她籌劃作東,替她想得周到,那是因為湘雲雖「窮」,畢竟是她的侯門千金的「同類」,又是她所奉承的榮府老太君的嫡親侄孫女;她善待邢岫煙,那是因為岫煙已是薛門的未婚媳婦,她這個大姑子不願看到生活窘迫的帕煙,寄居在大觀園丟她薛家的人… …

的確,金陵十二釵,雖各有各的家庭環境,各有各的現實生活條件的變化,但她們所受的教養,還是大致相同的,包括林黛玉在內,也不能說,在思想觀念和道德規範上,沒有受到封建禮教和封建倫理的熏陶與約束。然而,卻沒有那位「金釵」能像薛寶釵如此自覺的信奉,理智的遵循。對賈寶玉的「離經叛道」,她是相當不滿的,她常常告誡賈寶玉應當通達孔孟之道,關心仕途經濟,哪怕引起寶玉的反感,當面遭到冷遇,背後被斥為「好好的清白女兒,也沾染了祿蠢之氣」,她都不以為意,就是她的博學多才,也決不「逾距」。她的詩作,可稱為含蓄、渾厚的蘅蕪之體,極受「青春喪偶」「心如稿木」的李紈的推崇,卻不為封建叛逆者賈寶玉所喜。「悲涼之霧,遍被華林」,賈、史、王、薛四大貴族的衰敗,那末世的徵兆首先是從薛家開始的,但人們卻很難從寶姑娘的詩詞看到一點感傷的印跡。當賈寶玉讀到林黛玉的《桃花行》 時,薛寶琴聲言是她所作。賈寶玉立即表示否定:「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所以不信。」薛寶釵還引經據典,硬說賈寶玉這種看法「不通」,但寶玉立即反駁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甚至像「柳絮」這樣的題材,一向是詩人寄托「離愁別緒」的,林黛玉寫出了纏綿悲慼的《唐多令》 ,本是真情實感,眾姊妹也說它「太作悲了,好是固然是好的!」而「蘅蕪之體」的薛寶琴,雖寫了「聲調壯」的《 西江月》 ,薛寶釵仍覺不夠,偏要作一首「把它說好了」的「翻案」文章《臨江仙》 ,留下了被人視為自我寫照的名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以上所引,均見第七十回)由此可見,即使在瀕臨衰敗的生活氛圍裡,薛寶釵仍是渾而不覺,也不贊成別人有所覺,有所悲,所以,她的冷,並非冷在表象,而是冷徹到靈魂深處。自然,曹雪芹又決非「右黛左釵」論者,曹雪芹也決沒有把薛寶釵這樣一個複雜組合、血肉豐滿的典型形象,寫成一個概念化的「冷美人」,他筆下的薛寶釵同樣是活色生鮮的「真的人物」。而且即使在作者的審美意象裡,也理所當然地屬於他所讚頌的「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的「誠不若彼裙釵」中的一員,何況博學多才、貌美如花的薛寶釵,雖然「冷香寒徹骨」,卻畢竟同樣是禮教禁錮下的犧牲品。曹雪芹對於薛寶釵婚姻的悲劇命運,也依然抱有同情的態度。故此,《紅樓夢》 第五回太虛幻境的詞曲中,才有「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 紅樓夢》 」的全書悲劇意旨的概括,才有俞平伯先生所謂的「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的「釵黛合為一詞」。

只不過,這一切,都不足以得出「釵黛實為一人」的違反藝術規律的結論,更無根據證明,曹雪芹對這兩位女主人公的悲劇是不偏不倚的。當然這也決不是由干高鶚續書黛死釵嫁的結局所造成的影響,而是滲透著《紅樓夢》 悲劇意蘊的同情與愛,就強烈地傾注在林黛玉藝術典型的理想熔鑄之中。「釵黛合一」論者是不該忽略《 終身誤》 這一曲的鮮明的思想感情傾向的: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可見即使作者對於這兩位有著不同美質的女主人公的悲劇,都採取了同情的態度,但從審美理想的熔鑄中,也還是有著根本的不同。更何況藝術典型雖有對現實生活的深廣概括,但它又必須是新穎的、獨特的,如別林斯基所說:「沒有任何一個形象重複其他的形象,而是每一個形象都有其各自的生命。」如上所說,《紅樓夢》 正是以這樣的個性形象的創造著稱於世。何來兩位塑造得最為成功的女主人公,反能合二為一呢?沿用俞平伯先生的一句話說,這「釵黛合一」論實是「分析至謬」,既違反藝術創作規律,也不符合反映在這兩個藝術典型中的各不相同的社會人生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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