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英譯本的文化過濾問題(二)
四 字、號及其他稱號的英譯
除了小名外,被英譯本抑壓的文化元素還包括漢族人名系統中的字、號、地望名、官職名等人名的「變體」。
先從字說起。《 禮記· 曲禮》 :「男子二十冠而字,… … 女子許嫁笄而字。」[43] 可見字是成年後才加上去的。《 中國人名的研究》 說:
古人命名,是用來自稱的,表示謙謹;命字,是用來給朋友呼喚的,表示客氣。名稱自稱外,幾乎是神聖不可侵犯的,……[44]
王建華《 文化的鏡象- 人名》 則進一步指出,尊者長者對卑者幼者可以稱呼其名,而對尊者長者則不能稱號,只得稱字,平輩之間相稱也要稱字[45] 。《 紅樓夢》 第九回寫到寶玉和秦鍾本為叔侄,按慣例應稱其名,或用親屬稱謂,但是寶玉為了拉近雙方距離,竟叫秦鐘的表字「鯨卿」(舊.1 . 110 )。至於號,作用和字差不多:
古人諱名,呼名唐突不敬,因立字為尊名,字是專給人呼的,呼字表示客氣尊重;更立號以尊字,把號呼得格外響亮便表示特別的尊重,… … [46]
霍譯本的基本傾向是:如果人物有名、字、號,則只選譯其中一個,余則捨棄,不再加以細分。例如第一回「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 … 」(舊,1 . 4 )霍譯本棄「甄費」而譯「甄士隱」。同回:「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的」(舊. 1 . 7 ) ,霍譯本只譯出「雨村」,不譯「名化,表字時飛」。此外,書中提到:
賈赦,字,恩侯(舊.1 . 26 )
賈政,字存周(舊.1 , 26 )
李紈,字宮裁(舊.1 . 42 )
薛蟠,字文龍(新.1 . 64 )
霍譯本一概只譯名而不譯字。事實上,霍克思曾把「字」譯成「school name」 (霍.1.103).可見他不譯的地方,是故意刪減,不是漏譯。楊譯本很明顯採用了「courtesy name來譯「字」,例如原文:「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的」〔 舊.1.7 〕,楊譯本是:His name was Chia Hua, his name Shis-fei and his pen-name Yu-tsun.(楊1.103)名、字、號俱全。霍譯本這種做法顯然簡化了原文複雜的命名現象。為什麼要簡化呢?可能是為了照顧譯文的讀者一一英語讀者未必清楚冬、字、號的分別。霍譯本的做法減輕了記憶負擔,因此犧牲了一些文化特色。楊譯本顯然採取另一種策略,譯者比較恪守原文的形式。這樣做保留了文化特色,讀者的記憶負擔卻增加了。
至於歷史人物的字、號了包括地望稱、官銜稱、官地稱).霍、楊兩家的處理基本上一致,即原文歷史人物的字、號,到了譯本上都轉為名(音譯)。上文提過,佔人稱呼別人.只能叫字,而不稱名《 紅樓夢》 人物提及古人.大多諱名而稱字號,例如曹植稱曹子建、李白稱李太白,而英本反其道而行,棄字、號而以名出現:
【 第七十八回】
「這題目名曰《姽嫿詞》 ,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式。或擬溫八叉《 擊甌歌》,或擬李長吉《 會稽歌》 ,或擬內樂天《長恨歌》 ,……」(舊.3 . 1028 )
' W ith a title like this and a preface, clearly what is called for is either a long narrative poem like Bo Ju-yu』s 「The Everlasting Remorse」 on an Old Style ode like Wen Thing-yun』s 「 On Hearing Guo Dao-yuan Play the Musical Glasses」 or Li He』s 『Return from Gui-ji」, in which narrative and lyrical elements combine……(霍.3.569)
As this is a eublog of the lovely General and there is a prcface , to it it should be a longish balle something like Wen Ting 一yun ' s The Pitchr Song or some other old ballad , or like Pai Chu 一yi 』s Song of eternal Sorrow half narrative and half lyricol , lively and gracefu .(楊.2 . 666 )
" (溫)八叉」是號," (李)「長吉」是字," (白)樂天」也是字。在霍譯本中,分別譯成了wen Ting 一yun (溫庭筠)、Li He (李賀)和Bo Ju 一yi (白居易),都以各人的本名來拼音。楊譯本原則上也是一樣的。官宦稱和地望稱也各舉一例:
【 第四十九回】
寶釵因笑道:「滿口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 … 」(舊.2 . 608 )
Everywhere I go it』s 「 the profoundity of Du Fu」, or 「 Wei Ying-wu of soochow』sLumpidity 1 90 it ' s " the pro 百oundity of Du Fu " , or " Wci Ying 一wu of Soochow ' 5 llmpidity … 」
「杜工部」是官銜稱,「韋蘇州」是地望稱。霍譯本的處理方法如上,楊譯本則為Tu Fu , Wei Ying 一wu (楊.2 , 129 ) ,可見也都是用名字。其他譯例類此,不俱引。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有個別歷史人物的字、號卻又不「還原」為名。第四十八回黛玉提到「陶淵明」霍氏譯為Tan Yuan - ming (霍.2 . 459 ) ,楊本相同(楊.2 . 1 17 ) ,而不改為Tan Qian (陶潛,「淵明」是字)。同理,第二回賈雨村提及「許由、陶潛、阮籍(舊.1 . 20 ) ,在霍譯本中,許由是Xuyou ,阮籍是Ruanji , 都按原名譯出,唯獨是「陶潛」變成「Tao Yuan 一ming " (霍. 1 , 29 ) [47]。至於號,第四十一回提到妙玉的杯上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舊.2 . 506 )。按,蘇軾,號東坡居士[48] 。這正符合上文所說,自稱用名,他稱用字或號的做法。
出人意表的是.霍氏把「蘇軾」譯成「Su Dong 一PO」(霍· 2 . 313 )。這種例外的情況應該有一個解釋。
原因可能是「陶淵明」和「蘇東坡」的音譯已為西方讀者所熟悉,如果變成Tao Qian 或Su Shi ,恐怕讀者未必知道是准,因此,讀者一反常態,寧取字號而不取名。另外,細心的讀者也許已經發現,上引第一七十八回的例子,霍譯本的Bo Ju 一Yu (白居易)顯然不是用漢語拼音拼出,這應該也出於相同的考慮,即採取英語世界既有的名稱。從這點看來,霍克思可謂處處為讀者著想,稱霍譯本為「以讀者為中心的翻譯」( reader -riented ) ,諒不為過。
五 名諱的英譯
以上所論及的小名、大名、字號等,全都牽涉到另一個文化現象,既語諱的問題- 人成年後,小名為諱;稱呼他人,諱名稱字(或號)。中國很早就有避諱的習俗,例如《 孟子· 盡心(下)》 記錄孟子的話:「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也。」卿英語世界則無此習慣,這是另一種文化差異。小名為諱,我們舉過第三十五回的例子。此外,第七十九回「因他〔 夏金桂〕 多桂花,他小名就叫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舊.3 . 1047 )至於大名為諱,可舉第五十四回鳳姐的名為例,這一回中,女先兒說書講到:「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風。」眾人責女先兒直呼鳳姐的名字,女先兒連忙道歉說:「我們該死了 ,不知是奶奶的諱。」(新, 2 . 758 )楊譯是:
We deserve to drop dead . We did not know it was Her Ladyship ' s honourable name ! (楊.2 . 218 ) 30
然後下註:In feudal China , the names of superiors were taboo . If inferior could not avoid using them , they had to do so in an altered form . (楊· 2 . 218 )[50] 可見譯者也認為這是英語讀者難以理解的。事實上,更嚴格的是家諱,陳北郊的《 漢語語諱學》 說:「家諱,指某一家族先人的名諱,子孫對其稱先人的名字也須避諱… … 」[51]金良年《 姓名與社會生活》 「家諱種種」一節說得更仔細:「家諱迴避的本義是,凡父母名某某,便必須在言行中避開以此為名的事物。」[52]《 紅樓夢》 第二回有一個極佳的例子:
雨村拍手笑道:「是極!我這女學生名叫黛玉,他讀書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寫字遇著『敏』字亦減一二筆,我心中每每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矣。」(舊.1 . 22 )
Yu 一cun clapped his hands with a laugh . ' of course ! I have often wondered why it is that my pupil Dai-yu always pronounces " min " as " mi " when she is reading and , if she has to write it , always makes the character with one or two Strokes missing . Now 1 understand .… 』(霍.1 , 82 )
但是,我們恰恰擔心譯本讀者看過這段後並不能像雨村那樣說" Now 1 understand . 」因為「避諱是我國人名系統特有的現象」。[54] 在英語世界中,孩子不但不須迴避父母親的名字,相反,往往有完全習用父名的。[55]楊譯本在這裡注道:A Parent ' s name was taboo and had to be used in an altered form . (楊.1 . 31 )這是絕對有必要的。
六 結語
翻譯理論家彼德· 紐馬克(Pater Newmark , 1 916 一)將翻譯大略分為Communicative translation和semantic translation (傳達型和語義型)兩大類:傳達型翻譯較重視信息能否順利傳遞給讀者偏語義型翻譯比較重視原文的語意內容[55] 。就以上的討論的例子而言,我們可以看出霍、楊兩家的傾向- 霍譯本比較多傳達型翻譯,原文的信息往往經過調整,以方便讀者理解。相比之下,楊譯本採取語義型翻譯要多一些,例如,范字、小名、語諱部分,楊譯往往緊扣原文,所以楊本保留的文化色彩要比霍譯本濃厚。沙劇有云:What ' s in a name ? (名字算是什麼?) ,反問意味甚強。從以上的分析看來,中國人的名字是不簡單的。《 紅樓夢》 號稱「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從姓名這一側面看,英譯本或多或少將原文的文化特質過濾了。這一現象,是今後從事跨文化翻譯必須注意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