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釵續論(三)

金陵十二釵續論(三)

金陵十二釵續論(三)

紅樓評論

「檻外人」的「檻內」情- 妙玉

曹雪芹在《 紅樓夢》 第一回,曾借空空道人之口,對他的《紅樓夢》 作了四個字的概括:「大旨談情」,歷來的紅學家對於《 紅樓夢》 的「情」,也有過眾說紛紜的論述。「人情小說」的《 紅樓夢》 ,寫情是離不開人的。何況他寫的基本是一個女性世界。大觀園同一環境中生活著眾多的少女- 小姐丫鬟,不管著筆或多或少,或濃或淡,作者都在特定的生活氛圍裡,或血肉豐滿,或精細刻劃、或簡潔突出,深入她們的內心世界,塑造她們的個性形象,決不雷同,決無覆筆。就以金陵十二釵形象系列來說,除巧姐兒,在前八十回情節中尚未成年,秦可卿中途有了刪改,以致形象模糊,其他十釵,都是小說中塑造得個性風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即使出場不多的妙玉,那「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的複雜性格,又何嘗沒有飽蘸著曹雪芹的血與淚的創造,具有激發讀者的「憤者扼腕,悲者掩泣」的感情力量。

大觀園女兒國,除了眾姊妹分居的各自喜愛的小小庭院外,這所園林還有一個特殊的所在,即攏翠庵;貴族園林必不可少的小小陪襯建築。這自然是為了點綴貴族之家的「篤信」佛祖,請來的庵事「主持」,就是帶髮修行的妙玉。在金陵十二釵中,妙玉與賈、史、王、薛四大貴族並無瓜葛,確是大觀園的「檻外」來人,而且是大觀園建成之日,林之孝家奉王夫人之命,用車轎接進攏翠庵的。她是十二釵中第一個進園的人,又是在榮國府「歸省慶元霄」的最熱鬧的場面佈置中登場的。在林之孝家的眼中、口中,這位妙玉姑娘也是有其獨特的出身與來歷:

「… … 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人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身進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園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介帖子請他何妨。」……

這雖是借林之孝家的敘說,卻簡潔地勾勒出妙玉撲朔迷離的身世及其個性特徵。從而,人們也不難領悟,作者把妙玉引入大觀園,在榮寧貴族的衰敗中以展示其悲劇命運,可能另有深刻的形象寓意,可惜我們沒有看到八十回後的原作,不能妄加推斷。在大觀園的「裙釵」中,妙玉的生活,也依然可稱為「檻外」。這孤寂少女的聲影,在花前月下雖時有閃現,這良辰美景花團錦繡的大觀園,想也同樣會喚起她的同鄉林黛玉一樣的「閒愁萬種」的情懷,但她卻連賈寶玉都不如,無緣參加「和姊妹丫頭們一起,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鶯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謎… … 」(第二十三回)等大觀園少女們的正常娛樂活動,而只能緊閉庵門,跌坐誦經。即使偶而出得庵門訪友弈棋,似乎也只有一個去處- 賈惜春的蓼風軒,那可能是因為「矢孤介」的惜春,早已宛轉流露過陪伴「青燈古佛」的未來心願。其後邢岫煙入園的常相造訪,雖如岫煙所說:「我和他作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 「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 「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但在賈寶玉眼裡,這邢岫煙卻也是「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原來有本而來。」(第六十三回)除此二位「道友」,在一般人心目中,「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妙玉,就不大為人親近,連一向有「菩薩」之稱的李紈都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就是她的「有本而來」的道友邢岫煙,也還是把她看成「脾氣毫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辯了。」(同上回)

然而,如果妙玉真是這樣怪僻寡情,又哪來得「雲空未必空」的「溢號」呢?曹雪芹的「寫情」,是同他要塑造的獨特的「這一個」的形象性格緊密融合在一起的。因而,在他的筆下,特定人物的感情世界,並不直露在藝術表象上,往往把情感意蘊凝聚在內心深處,而以相背反的外在形式表現出來,這或許就是脂評所謂的「煙雲模糊法」吧!但這受「克制」的表象,又能通過讀者的體驗,窺察出那掩藏起來的複雜的內在情感。請看第四十一回「品茶攏翠庵」對妙玉的「寫情」。

「品茶攏翠庵」,是榮府主人和大觀園「裙釵」第一次聚集在這所佛堂,也是妙玉第一次接待眾多的來客,而這又是沾了劉姥姥逛大觀園的光。好奇的賈寶玉,特別留意在眾外客光顧攏翠庵時這位「檻外人」「怎樣行事」?而他所看到的,卻是妙玉捧與賈母一杯老君眉後,就置眾人於不顧,只把寶釵、黛玉拉往自己的堂房另作款待。這一方面是透露了對這兩位才貌出眾的嬌花纖柳,她還是引為同類另眼看待的。另方面也顯豁了,這位「檻外人」在感情世界裡蘊藉著很深邃很細膩的「檻內情」。她十分瞭解,拉出釵黛,必然會引動寶玉尾隨而來,但這份宛轉的情意又不能形之於外,所以,當著釵黛的面,她還是對賈寶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而當取杯招待寶玉品茶時,她卻又「仍將前番自己日常喫茶的那只綠玉斗斟與寶玉」。這淡淡寫來的一筆,或可稱之為「背面傅粉」,隱見著這位「孤僻」少女平素間的多少柔情蜜意。劉姥姥用過的杯子,「若我用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這樣的「過潔」成癖,卻又把自己日常用過的杯子用來招待一位男性,這份情意豈是對釵黛待客之禮所能相比!可惜,我們的寶二爺,偏偏無法領會妙玉這種隱秘之情,反而認為自己受了虧待,很是委屈地說:「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這哪能不激起妙玉的搶白呢:「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對待妙玉的「矯情」,賈寶玉雖然懂得順著她說句恭維話,卻不能窺察妙玉待他的微妙的感情漪漣。何況作者的一個「仍」字,一個「前番」,又蘊藉著多少豐富內涵- 寶玉雖是「不速之客」,卻時有造訪攏翠庵的特殊機緣。

「雲空未必空」,妙玉的內心世界,感情世界的奧秘,實際上在作者的筆下也還是「有隱有見」。一個帶髮修行的女尼,靜心向佛是她的本份,她又怎麼知曉榮國府公子爺的壽誕之日呢?本份的出家人,誰又肯向一位男性送去「遙叩芳辰」的帖子,連「心如槁木」的李紈,看中了攏翠庵外盛開的紅梅「有趣」,想得一枝插在瓶裡,深知難與妙玉打交道,卻想出了「罰寶玉前去索要」的主意。這表明,這位寡居的少婦,也還保留著「知情」「解情」的明眸,能洞察這位孤傲的女尼的微妙的感情世界。當寶玉為「回帖」事,向邢岫煙徵求意見時,聰明的邢岫煙也有異樣的表現:「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顧用眼上下仔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第六十三回)又是「上下仔細打量」,又是「怪道」、「怪不得」,可見這位邢岫煙,也已覺察出妙玉對賈寶玉有著異樣的情意。

「品茶攏翠庵」,可說是曹雪芹寫妙玉的「情」,選取到的最能表現其內在意蘊的外部物象。當然,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在湘黛聯句出現「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瑰」的淒清境界時,妙玉突然現身喝斷,並邀請湘黛去攏翠庵,三才女深夜烹茶論詩,直至妙玉提筆一揮而就,續完聯句,並書《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那雅興,那氛圍,那意境,又把「才華阜比仙」的妙玉的形象性格塑造得更加血肉豐滿。不是連「黛玉湘雲兩位才女皆讚賞不已」,說:「可見我們天天是捨近而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麼!

妙玉雖非榮寧二府的千金,也非釵、黛、湘那樣的賈府近親,特別是由於她的特殊的身份和特殊的處境,曹雪芹對她所用的筆墨不可能太多,但是,妙玉的個性形象,卻有多層思想感情意蘊的藝術概括,不只具有獨特性,而且具有新穎性。她在金陵十二釵的排名榜上,位居第六,在湘雲之後,迎春之前,而其寄情、寓意的悲劇形象,卻蘊藉豐厚、撼人心靈。我們雖在前八十回中,沒有看到原著有關她結局的描寫,但冊辭所預示的「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那悲慘的遭遇,對這位孤僻、潔白的少女,卻是過分的殘酷了!比之林黛玉和其他「金釵」的結局,妙玉的命運可說是「悲劇中的悲劇」!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 李紈

我們承認曹雪芹說他創作《 紅樓夢》 是「大旨談情」符合這部偉大作品的實際,又認為魯迅先生說《 紅樓夢》 成就的「要點在如實描繪,並無諱飾」, 「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是最公正的評價,這並沒有什麼矛盾。因為,任何一部偉大的藝術品,都決不是只反映生活事實的「一面公平的鏡子」,即使「所敘」是「真的人物」,作家也不能不通過他的情感鏡頭來觀照客觀生活,不能不通過他的情感鏡頭來臧否是非攝取創作素材,何況曹雪芹的「大旨談情」,又明白講到,是為了要表現「閨閣中歷歷有人」,歌頌其「行止見識」皆出於「堂堂」鬚眉之上,因而,金陵十二釵以及鴛、平、晴、紫之輩的形象性格的創造,又有哪一個沒有滲透著作者的感情傾向?

《 紅樓夢》 的寫「情」,為閨閣昭傳,實際上就是寫的封建末世四大貴族破敗中眾多青年女子各不相同的悲劇命運,在《紅樓夢》 的藝術情節裡,無論是貴族少女還是少年女奴,都以她們各不相同的「情結」,反映了禮教牢籠對她們肉體與精神的栽害。程朱理學所極力推崇的三綱五常,在清代,由於官方的提倡,更加肆虐。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就是強迫婦女必須信守的倫理規範,以致曹雪芹的同代人大思想家戴震,「不顧宋儒赫赫之炎勢」,猛烈地抨擊理學已成為「忍而殘殺之具」;大聲疾呼:「以理殺人」甚過於「以法殺人」, 「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之。」(《 孟子字義疏證》 )稍早干曹雪芹的另一位清代偉大作家吳敬梓,在他的名著《儒林外史》 中,就曾以其「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筆鋒,描寫了許多綱常名教「以理殺人」的悲慘故事。其中道學先生王玉輝,篤信程朱理學,強迫女兒絕食殉夫,以實踐「夫為妻綱」的信條,是寫得最為典型的鮮血淋漓而又充滿心理矛盾的故事。在《紅樓夢》 所寫這些貴族之家裡,綱常名教的「以理殺人」,雖然並未出現過那樣野蠻和殘酷的場面,但喪夫的寡婦,要做守節的典範,卻也是曹雪芹創造內蘊豐富的形象性格給予控訴的對象。金陵十二釵之一的李紋,正是作者著意雕塑的富有深刻形象意義的典型人物。

《 紅樓夢》 第四回對李縱身世有這樣一段概括性的簡介:

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 、《 烈女傳》 、《 賢媛集》 等三、四種書,使她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以紡織井臼為主,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

李守中,顯然也是一個王玉輝式的人物,李縱既出身於這樣的家族,當然就不得不順應這種綱常名教的準則,恪守婦道。國子監祭酒的李守中,並沒有迂腐到王玉輝那樣,何況李紈又有個兒子賈蘭;但賈家也有自己的家規:「我們家的規矩又大,寡婦奶奶們,只宜清淨守節。」(第六十五回)而在李紈的潛意識裡,李守中教給她的那套為婦之道,已成了她的自然心態。可是,在曹雪芹的心目裡,李縱守節教子,雖終究有了個「好結局」,所謂「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而在太虛幻境的判詞裡,李紈的守節生活,卻受到了作者無情的嘲諷和否定。所謂「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所謂「抵不了無常性命」,所謂「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所謂「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李紈在大觀園的生活,確是謹遵父訓,身體力行,清心寡慾,或在稻香村裡教子談書,或與眾姊妹針線、吟詩,從不介入榮國府內的任何矛盾與爭鬥。在奴僕們的品評裡,如興兒所說:「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他的渾名兒叫做『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兒子賈蘭,也被教育得不越雷池一步。賈政帶領大家猜燈謎沒叫他,他就不肯再來。眾頑童大鬧學堂的風波,惹惱了她的好兄弟、好夥伴賈菌,立刻就要飛硯回敬,「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這儼然就是李紋的口吻

榮國府舉家相聚的場景裡,雖然可以看到李紈的露面,卻很少聽到她的聲音,黛玉入府時,她只是隨班出場,被賈母介紹給林黛玉的賈府的一個成員:「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連名字也未出現。協理寧國府,那是王鳳姐唱的獨角戲,自然不可能有她。「歸省慶元宵」,這被視為賈府「鮮花著錦之盛」的大場面,元妃的「血緣」雖和她較近,但由於她寡居的身份,不得不讓與尤氏、鳳姐作接待的主角,只在捧羹把盞中出出頭。「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閒取樂偶攢金慶壽」,都是熱鬧非凡的歡樂相聚,連丫頭們都可不受拘束,而李縱自然不屑天參與捉弄劉姥姥,也不能像尤氏那樣肆無忌憚地同王鳳姐取笑,不時地還得勸說幾句;「你們一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小孩子,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第四十回)以顯示這長嫂的身份。而且越是出現矛盾的場面,她越得顯得端莊持重,置身事外。鴛鴦拒婚,向賈母哭訴委屈,引起老太君雷霆般震怒- 「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姐妹們出去。」(第四十六回)不捲入這場糾紛,適時地把姐妹們引出這類尷尬的場面,這大概也是賈府的「規矩」,她做長嫂的職責。

李紈不只在奴僕眼裡是「善德人」,在妯娌之間也從不抓尖咬群,連王鳳姐也稱她是「佛爺」。王鳳姐生病,王夫人無奈,只好「一應暫令李紈協理」, 「李紈是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只得又令「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兩位管家人對待事態立即出現了鮮明的對比。事例之一: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吳新登的媳婦,想難為探春,又「藐視李紈老實」, 「心中早有主意」,竟也不查舊例,而讓李紈、探春自己拿主見。「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但是,機敏的探春,感到了這裡有花招,立即質問吳新登家的,舊例該是多少,及時地糾正了李紈。趙姨娘借此來鬧事,李紈又作和事佬,以緩解矛盾,「在旁說道:『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裡想拉扯,口裡怎麼說的出來。」她不知這恰恰觸犯了探春的忌諱,反而遭到了尖銳的搶白:「這大嫂子也糊塗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都知道,與我什麼相干。」(第五十五回)

這一切,的確都顯示了這位守節少婦的「菩薩」心腸,以及她在這貴族之家裡的「無所作為」,表現了她的身份也只能按照嚴父李守中和榮國府的「規矩」做人行事,成為大觀園中寡婦門前無是非的「標準戶」!

如果李紈只是這樣一位格守名教的「活死人」, 「情」無動於衷、「心如槁木」的「佛爺」、「菩薩」,哪豈不失去了這位金釵的悲劇形象的底蘊了麼?作者寄寓其中的那種「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的憤怒與哀傷的情愫,也就不是傾注在一個「真的人物」的個性生命裡了!理學教條之所以「殺人」,恰恰在於它把「情」排除在「理」之外。明末清初的啟蒙民主上義思潮的思想家們,正是在這一人性觀上提出了相對立的反命題。王船山尖銳地批評了程朱理學把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的二元論觀點,這是他們扼殺人類個性的理論基礎。他則認為,不可能「離人而別有天,離欲而別有理」(《讀四書大全說》 卷八),因為人類生活就是「理在欲中」。「隨處見人欲,即隨處見天理」(同上)顏習齋更明確地提出過:「人為萬物之靈,而獨無情乎?故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亦人之真情至性也,你們果不動念乎,想亦歸倫亦其本心也。」(《存人編》 卷一)其實,即使孔老夫子也不得不承認:「食、色,性也。」意思就是說,食,性,是人的自然的本性,是不可違拗的。因而,李紈的青春喪偶,而又要她「居家處膏梁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概無見無聞」,實是對她的活人情性的壓抑和栽害。這是作者賦予李紈這一藝術典型所深沉控訴的形象意義。

是的,喪夫的李紈,除了同混在女孩子群裡幼弟寶玉略有接觸,實已隔絕於男性,甚至摒除了青春女子的生活情趣,連穿著也一派素淨。在花紅柳綠的姊妹叢中,她穿的只是冷色的「青哆囉泥對襟褂子」;她在大觀園選擇的住所,是被寶玉斥為「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的稻香村- 「一帶黃泥築就矮牆」,數楹茅屋,「兩溜青籐」,一派簡陋的田舍風光。它是「大觀」中孤立的存在,確如寶玉的品評:「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還說它「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第十七、十八回)賈寶玉這番關於園林美學的議論,雖然被賈政喝令「叉出去」,卻是立論公允,直言不諱地說出,在豪華的大觀園,「稻香村」這所建築的存在,是十分刺眼和失真的。而作者更深的寓意還在於,稻香村的「峭然孤出」,是對自然的扭曲,同時也隱寓著它的主人的壓抑情性的生活境遇,同樣也是違拗自然所造成的悲劇。

「千古文章傳真不傳偽。」金陵十二釵之一的李紈的感情世界,果真已「修煉」成古井無波了麼?曹雪芹雖然對李紈的形象性格,缺少集中筆力的刻劃,卻不等於沒有深層意蘊的開掘。而且往往寥寥數筆,就能在特定氛圍裡,含蓄地描繪出這位少婦也有著怎樣的常人的感情波瀾的湧動。第二十三回寶玉挨打,當王夫人叫著賈珠的名字哭出:「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在場的李紈「禁不住放聲哭了」。這是她積壓已久的感情痛苦的一次渲洩。第三十九回在螃蟹宴後,李紈拉著平兒敘家常,議論起各房的大丫頭,那目中所見,豈是「一概不聞不問」的人所能道出的。但這現實激起她的聯想,卻依然是賈珠在日的歡樂與今天的孤寂:「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嘗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到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 … 」這是真情的流露,可見其蕩氣迥腸的內心痛楚,終是遮掩不住的,這才是曹雪芹所要寫出的李縱的真情世界的現實存在。

表面上的「心如槁木」和「情」的冷色,眾人場合的循規蹈矩,那只是她不得不奉守的寡婦生活「規矩」,而在以她為首的姊妹群中,李紈的生活與精神也並不拘緊。第三十七回「偶結海棠社」,本是探春倡議起社的,李紈雖稱不會作詩,卻以「序齒我大」為由,自告奮勇充當社長,還要求大家都要依她的主意,自任權威的評論家,「一個人說了算」。審美有偏見,又相當武斷。當蘅蕪君(寶釵)和瀟湘妃子(黛玉)的兩首詠海棠,在評價上出現分歧時,李紈立即作出決斷:「若論風流別緻,自是這首(指黛玉詩);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並堅決駁回寶玉的「蘅瀟二首還要斟酌」的異議:「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平素持重和順的李紈,在這裡,不也顯示出性情的饒有興味的一面麼!

李紈這位不作詩的詩社社長,做得十分認真,有條不紊,而且一向罕言寡語,一進入這詩的王國,也有了口若懸河的雄辯才能,似乎連待人處世也變得活潑有生機了。每逢社事,她總是克盡職守,到處張羅,連生活在她的心目中也有了多采的顏色。杜絕美色的李紈居然也為白雪紅梅所「誘惑」,而有了罰寶玉向妙玉去討一枝插於瓶中的奇想。她一絲不苟地對待「社員」的請假和缺席。頭一社賈寶玉就誤了,李紈立即請「監社御史」王鳳姐給以處罰,惜春奉賈母命要為大觀園作畫,向詩社請假,她也著急不允。一個難得在日常生活中嶄露才華的年輕寡婦,卻在這小小詩社裡竭盡心力,她雖自稱「不會作詩」,卻對詩的品評獨具慧眼,固執己見。按照她的眼光和感情,自然是「含蓄渾厚」為上品,「風流別緻」居其次。但林黛玉的「詠絮才」又畢竟是不可埋沒的。所以,對林黛玉的三首菊花詩,她只得從公評來,認為:「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雖有憾意,卻評得公道。

李紈平素不苟言笑,以恩德示人,但又不是迎春那樣的懦小姐、悶葫蘆。她在詩社活動中的言談爽利,揮灑自如,突出地表現了她的在一定文化氛圍裡頗為出色的「行止見識」。她寬以待人,卻又決不吃啞巴虧。第四十二回對林黛玉的反唇相譏,那詞鋒何等銳利;「你們聽聽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把個林黛玉說得「早紅了臉」,只好提議「放他一年的假」吧!

第四十五回她同王鳳姐互相嘲罵的一節對話更見機鋒: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作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麼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咀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得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報不平。付奪了半日,好容易『狗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提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 …

這語言的辛辣,一點不輸於王鳳姐,迫得王鳳姐也只得用向平兒道歉岔開的辦法以避其鋒。

這一切,豈是第四回的那段名宦淑女、標準節婦的簡介所能包容的!這或許也是曹雪芹的「狡獪」之筆吧,他雖也寫了這位守節少婦的表面的冷色,卻又塑造了李紈的「真的人物」的血肉豐滿的藝術形象,寫了她在生活中內蘊豐富複雜的感情世界,封建禮教雖給她以強大的精神壓力,卻也難以泯滅她的性情中人的青春閃光。

《 紅樓夢》 第一回,在講述書名經歷時曾說:「……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可見,這「金陵十二釵」,實是《 紅樓夢》 悲劇世界的主體,儘管她們在這被稱為「失樂國」的大觀園裡,有過一段共同的生活經歷,她們的貴族生活的氣質、教養、志趣,是有其相通的價值取向時,也包括她們身受的綱常名教的壓抑與迫害,都概括著普遍性的特徵,然而,在榮寧貴族的衰亡曲中,金陵十二釵的「食盡鳥投林」的悲劇命運,卻由於形象性格的迥異,內含著各不相同的悲劇意蘊,顯示著各不相同的獨特的、新穎的形象意義。而曹雪芹的偉大,正在於他塑造的這些女主人公們,每個人都是典型,每個人都是「熟悉的陌生人」和獨特的「這一個」。

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九日初稿一九九六年五月十七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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