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林黛玉睹圖思故里 賈存周遷職沐皇恩
第八十二回 林黛玉睹圖思故里 賈存周遷職沐皇恩
卻說黛玉扶著紫鵑從邢岫煙處回來,脫下斗篷,換上五彩刻絲綢鼠皮褂,雪雁連忙捧了雞皮蝦米粥來。黛玉因懲罰了那起刁奴高興,便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塊醃鵝脯。紫鵑笑道:「姑娘今日胃口倒好,不知還想吃點什麼不吃?」黛玉道:「才吃了鹹浸浸的鵝脯,倒想喝一口甜絲絲的湯。」雪雁忙道:「剛才太太打發人送了好些上等的雪梨來,叫加上冰糖熬了給姑娘喝,最是潤肺止咳的,我這就削了熬去。」忙淨了手削梨去熬。一會子,用宣窯漏空花紋填五彩的碗兒盛了端來。黛玉喝了幾口,問道:「雀兒餵了不成?如今天冷了,雀兒也怪冷的,小心些才好。」固逗著鸚哥玩了一會。
紫鵑道:「姑娘累了這半日,還是躺一會子的好。那被子已經暖和了,姑娘歇息去吧!」黛玉由紫鵑、雪雁服侍著躺下了,兩個方悄悄兒地退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子,黛玉那邊已沒有聲響了,雪雁方悄悄問紫鵑道:「姑娘今兒哪裡去了,難得她回來這麼高興『若能天天如此,那病還愁不會好麼!」紫鵑道:「正是呢!」因把岫煙屋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雪雁道:「是了,咱們姑娘定是怕人家也欺侮來著。你瞧瞧,寶姑娘如今也搬出去了,咱們若遭人欺侮,往哪裡去呢?回南邊去也沒個親近人兒。」紫鵑才要說話,屋了裡已經咳嗽起來。兩個連忙閉了嘴,走進屋去。
紫鵑輕輕問道;「姑娘還不曾睡過去麼?」黛玉道:「且把帳幔掛起來吧!橫豎睡不著的,不如起來坐一會子倒好。」紫鵑道:「還沒睡多會子工夫,何不再躺一會?」黛玉道:「你扶我起來,我就在床上坐一會子。」雪雁忙拿大紅刻絲大毛衣服替黛玉穿了。
黛玉道:「前幾天托寶玉買了《姑蘇風景圖》,你且拿來我看看。」雪雁從書架上取了來。黛玉攤在膝上隨意翻著,因問雪雁道:「還記得咱們的虎丘麼?小時候在姑蘇,咱們常去玩的。以後去了揚州,漸漸給忘了。」雪雁道:「記不真切了,只彷彿還記得有什麼闔閭塚、虎丘寺、劍池之類。」黛玉道:「闔閶塚在虎丘山下。相傳吳王閩間葬山下,經三日,白虎蹲踞其上,故名虎丘。虎丘寺世傳是闔閭陵,有石穴出於巖下。中有水,池廣六十步,水深一丈五尺,世傳吳王闔閭葬其下,以扁諸、魚腸劍各三千殉葬,故以劍來名池了。」雪雁道:「原來有這緣故,怪道叫 『虎丘劍池』。不知上面的字是誰寫的,難為它好骨力。」黛玉道:「顏魯公寫的。那『風壑雲泉』四個字的石刻倒是北宋米南宮的字。晉代的王瑚寫過一篇《虎丘山記》,說那『山大勢,四面崗嶺、南則是山徑,兩面壁立,交林上合,蹊路下通。』如今這畫兒倒畫出這意巴來了。這四周的水是白居易來蘇州時鑿的,溪流映帶,別成仙島,滄波淫溯,翠嶺崢嶸。咱們小時候見慣了倒習以為常,如今卻無緣再見一面了。」說著,眼圈兒一紅,忙用手巾拭淚。雪雁也在一旁嗚 6國。
紫鵑笑道:「聽姑娘這一說,我倒想看看畫兒上姑娘的家鄉了,原來是這麼個好地方兒。」因湊在黛玉身邊指著問道:「這塔倒怪高的,叫什麼名字?姑娘說說。」黛玉道:「這叫虎丘山寺塔,是王殉琴台的故址。」紫鵑又翻了幾頁問道:「這岸上兩個大青石頭,像鳥兒臥著一般,是什麼名勝呢?」黛玉道:「這是停舟試曲之地,名叫鳳凰台。」紫鵑道:「原也有些像鳥兒的,怪道取這樣一個好名兒。」因又翻了幾頁問道:「這些掛燈兒真巧,難為他怎麼做出來的?」黛玉道:「這叫琉璃燈,原有青白兩色,從廣東一帶傳來,如今姑蘇的人也會做了。將玻璃碎片搗得如米屑一般,再淘洗乾淨,倒入爐裡重新熔化了,可製成精巧的掛燈、檯燈之類,燈盤用金銀,也可用銅錫,用彩釉描成風穿牡丹,蝶戲芍葯之類,倒是精緻的玩意兒,小時候,咱們家一到年節,廊下簷前都掛著,怪好玩的。」紫鵑道:「倒難為他手巧。姑娘喜歡,弄一些來掛著,也好解悶兒。」紫鵑一會又問:「這不是寺廟麼了那人也怪,半夜三更不睡,躺在船裡聽什麼呢?那叫茉莉花籃,偏插上山茶、臘梅,不如換個名字倒好。」黛玉道:「你哪裡懂得,那是姑蘇有名的寒山寺。唐代的張繼有一首詩:『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畫兒就是畫這意思。那茉莉花籃不過是個總名兒,其實各色鮮花均可插的。像木香、玫瑰、碧桃、芍葯,插在各式各樣的籃子上才好看呢。小時候,咱們床上帳子裡還掛著。那花兒透出來的香味真叫人心清神怡。我就不大喜歡屋子裡熏香的味兒。」紫鵑道:「這值什麼呢,明兒咱們也弄了來,掛在姑娘床上,好讓姑娘聞那香味兒,看那花朵兒。」
黛玉見紫鵑百般為自己排解,倒覺過意不去,叫紫鵑扶自己起來,坐到几案跟前。紫鵑知道她要看書了,便與雪雁一起退了出去。
那黛玉翻著圖畫,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哭了一會子,覺得懶懶的,連晚飯也沒吃便睡下了。次日一早醒來,便連連咳嗽。紫鵑忙捧過痰盒。黛玉道;「去將紙筆拿來,「紫鵑道,「姑娘才咳嗽來著,多歇會子倒好,又何必再勞神呢?」黛玉道:「儘管拿來吧,不相干的。」紫鵑方取了來。黛玉信筆寫了一首《臨江仙》詞:
夢醒三更更漏永,沙沙竹淚相欺。月流霜重洗花枝。無人知此意,還是舊相思。 遙見虎丘吹笛處,淡煙、茅舍、疏籬。一簾幽夢問歸期,道:值寒冬日,不是雁回時。
紫鵑走來,見黛玉滿臉通紅,喘氣不止。用手一摸道:「到底病了,燒得不輕呢,我回老太太去。」黛玉一把拉住道:「什麼要緊的病,急急回去,別人又說我輕狂了。」紫鵑跌足說道:「誰這麼糊塗,嚼這種舌根。姑娘干金之體,如今病得不輕,豈有不回之理。」因吩咐雪雁:「好好侍候。」一徑到賈母這邊來。
只見黑壓壓的一屋子人,邢、王二夫人、李紈、鳳姐、尤氏、探春等都在這裡,屋子裡鬧哄哄的,一個個臉上均有喜色。紫鵑忙偷偷問鴛鴦:「到底什麼事兒?」鴛鴦道:「咱們二老爺升任工部侍郎了,你說可不是天大的喜慶事兒。」紫鵑道:「當真?可真是喜事兒呢。可惜咱們姑娘病了,你抽空兒告訴老太太一聲,請個大夫瞧瞧。」鴛鴦道:「老太太正高興,何不這會子就回。」因對賈母說道:「紫鵑來說林姑娘病了,請個大夫瞧瞧。」賈母一迭連聲叫:「請去!」又問紫鵑:「姑娘到底是什麼病?沒的叫人懸心。」紫鵑道:「早起原好好兒的,出去逛了會子,吹了風,便發燒了,也不是什麼大病。」賈母方點頭放心道:「這孩子原比別人弱些。你們好歹多留點神。告訴她好好調養。他舅舅升子,改日還要擺酒唱戲呢,莫讓那會子起不來。」紫鵑答應著去了。鳳姐忙打發人去太醫院請王太醫看黛玉的病。
且說寶玉這日一早起來就覺懶懶的,襲人深知是為迎春之故。二則,自從晴雯死了,芳官、四兒去了,寶玉只覺沒情致兒,對襲人等也覺淡了好些。今日又懨懨地起來。襲人為了逗樂寶玉,固說道;「自從寶姑娘搬出去了,咱們也沒去看看。今日天氣倒好,二爺何不約林姑娘瞧瞧寶姑娘去。」寶玉果然高興起來。襲人忙拿了大紅猩猩氈的斗篷給寶玉披上,說:「咱們一起走吧!我要到大奶奶那裡剪個鞋樣子,去了替我問姨太太、寶姑娘、琴姑娘的好兒。」寶玉道:「你們在屋子裡也想法兒玩玩,沒的悶出病來倒不好了。這裡就剩下你同麝月、秋紋幾個像樣的子。」說著歎息了幾聲。襲人連忙用話岔開,催他快快地去,方同寶玉一起出了怡紅院。
可巧焙茗急急跑來,見了寶玉,一把拉住說;「爺還不快快給老太太道喜去,咱們者爺升了呢!」寶玉道:「升了什麼?你到底說明白。」焙茗道:「聽說是郎什麼的,橫堅你去就明白了。再一會子老爺回來了呢。」拉著寶玉一徑來到賈母屋裡,襲人也悄悄兒地跟了來。
這裡,賈政已由賈珍、賈璉陪著正在給賈母道喜磕頭。賈母哽咽了半晌,方拉起來道:「祠堂裡去過了?」賈政道,「已去過了,這裡特來給老太太道喜的。」賈母道:「皇恩浩蕩,又托祖宗恩庇,賈氏啟、算沒辱沒了門楣。你且歇歇兒去,這邊留下珍哥,和風丫頭一道,籌劃待客之事,好歹體面些,莫叫親友們笑話了去。」珍、璉、寶玉等都紿賈母道喜磕頭,賈母高興道;「你們可得學你老子、叔叔的樣兒,咱們賈家就有望了。」賈珍、賈璉等跪著答道:「孫兒等不肖,反讓老太太操心。」賈母將寶玉拉起來道:「同你娘一道跟你老子過去吧,好好眼你老子娘磕頭請安,陪著歇一會子,以後的事兒多著呢!」見襲人在旁邊,叫也服了過去。
這裡,賈母又命鴛鴦拿出三百兩銀子交給鳳姐,辦賀喜待客等事。鳳姐道:「老祖宗再拿三百兩來吧!要不,我昧不下來,還不知賠出來多少呢!」賈母道:「猴兒,看你太欺心,既這麼樣,這三百兩我也不給呢。」鳳姐笑道:「者祖宗當著眾人說的,再沒拿回去的道理。老祖宗不願再給,我這裡也會算計的,先昧下二百兩來。明兒客來了,只說老祖宗吩咐:王爺、侯爺、王妃、太君、誥命夫人,如今山珍海味,雞鵝魚肉,你們都吃膩了的,特特地為大家準備了素齋兒,想必大家倒真樂呢1叔叔如今調了內任,橫豎會送戲文來的,犯不著發愁兒,我只打發來人幾串錢也就完了,二百兩銀子豈不昧下來了麼?」賈母道;「既這麼樣,連素齋兒也不用準備,就說:王爺、侯爺、王妃、太君、誥命夫人,禮品,兒儘管送來吧,橫豎山珍海味,雞鵝魚肉,你們都吃膩了的,這會子喝杯清茶,看看戲文倒好。我這三百兩銀子豈不都省下來了?送來的賀禮,咱們收起來,豈不更賺進一筆?」鳳姐拍手笑道:「最好,老祖宗想得更加周全。起咱們老爺這會子升了,正該發一筆財不是,咱們再算計算計用什麼法兒再撈進一筆。」說得眾人大笑不止。
賈母笑得流出眼淚,道;「猴兒,看你倒乖,咱們老爺倒是清正廉明的。依我看,這工部侍郎你去做倒好。工部下面多少工程;就說交通、營造、水利、屯田這幾項,每年該進多少?若是你去了,稍微做點手腳,豈不就成陶朱、猗頓了呢!」鳳姐正要答話,人回:「夏爺爺打發人賀喜來了,二爺請二奶奶過去。」鳳姐一聽,知道是都太監夏秉忠,不由得皺起眉頭說道:「都是老祖宗鬧的,如今財還沒進,倒招一筆禍水來,只怕成不了陶朱,倒要成乞食的錢囤了。」眾人因不明白什麼縣乞食的錢囤,都弄得面面相覷。鳳姐兒道;「就是那不吃嗟來之食,餓不死的書獃子,名字叫錢囤的,打量我不懂得麼?」眾人先是發怔,李紈、探春後來一想,笑得前仰後台,指著鳳姐兒道:「你說誰是錢囤,可是《札記》上說的?只是那乞食的不姓錢,施捨的姓黔,叫黔敖呢!」尤氏笑道:「想必鳳丫頭想錢想瘋了,將人名兒也想作是裝錢的囤子,豈不可笑。」鳳姐笑道:「扯你娘的臊,我哪裡知道他是錢囤還是什麼錢敖呢,我這裡沒錢才真的難熬呢!」說得眾人又都哄然大笑起來。鳳姐方辭了出來,扶著平兒去了。
不說貴府這邊報喜的擠破了門,賀喜的絡繹不絕。單說薛姨媽那裡聽說賈政升了工部侍郎,忙同寶釵一起過來賀喜,先到賈母這邊,再到王夫人那裡,可巧賈政忙於應酬出去了。這裡只有王夫人和寶玉以及襲人、玉釧兒等幾個丫環。一見薛姨媽,忙上前請安問好。
王夫人喜得忙讓上炕,道:「你如今竟瘦了,寶丫頭也瘦了好些,怎的不過來坐坐呢?沒的在家慪氣兒。」薛姨媽道;「自從那一位來了,咱們家哪裡還能有安靜日子過!寶丫頭也算是個好的,她還處處找岔兒,如今香菱也改做秋菱了,嫌寶丫頭取的名字不好。香菱也沒法兒過下去,出來跟了咱們,如今也生病了。」寶玉道:「那大嫂子我是見過一面的,好個模樣兒,大約沾染上男人氣習,便混賬起來。若讓她長久作女孩兒,只怕也還是水晶心兒,跟咱們家姑娘一樣的呢!」王夫人笑道;「你又說呆話了,依你說這女孩兒竟是永久不嫁的好,嫁了人就混賬起來,咱們家這麼多位嫂子,哪一位是混賬的呢?你且說說!」寶玉一時語塞,弄得丫頭們都笑起來。
寶玉不好意思,忙同寶釵搭話去,說:「姐姐搬出去了,竟把我們忘了,就不進來玩玩。」寶釵道:「忘是沒有的事,只是媽媽近來不好。我們家的事,你們都知道的,不怕大家笑話,如今竟鬧得不成體統了。我也常勸媽媽到老太太、姨媽這裡來散散心,無奈家裡事情多,競走不出來。今日姨父升子,是個大喜事兒,不來是不恭的,我勸媽媽趁此出來散散。看著這邊熱熱鬧鬧的,心裡也寬舒些。」寶玉才要答話,王夫人插嘴道:「我的兒,你今兒怎麼了?姐弟們談話,倒這樣客客氣氣起來,反倒顯得生分了。不如我們姐兒兩個談談,你們兩個到園子裡瞧瞧林姑娘去吧。」襲人等都道:「寶姑娘許久不到園子去了,今兒我們都陪你到園子裡玩玩。」
寶釵高興,寶玉更興高采烈,一路上問長問短。一會子說:「姐姐這哆囉呢對襟褂子我怎麼沒見過?這麼好樣式兒,定是薛大哥特特從南邊做來的吧?」一會子又說:「前兒,林妹妹還問到姐姐,說要請鶯兒姐姐扎兩個花籃兒!」寶釵道:「什麼犯難的事,叫鶯兒去吧!林妹妹可大好了?我心裡總惦著她呢!」寶玉道:「她也惦著姐姐呢!前日還說要來看姐姐。」寶釵道:「難為她想著,姐妹們許久不見,倒倍感思念了。」鶯兒一旁插嘴道:「既這麼樣,姑娘何不再搬進來呢,咱們還住蘅蕪苑,姐妹們一道玩耍,豈不比在那屋裡受那樣的閒氣快活些廣寶釵歎道;「沒有丟下媽媽一個人再搬進來的理。我知道,你和香菱都惦著這園子,平時多來玩玩,也就罷了。」
大家說著,一徑到了瀟湘館,都擁到黛玉榻前。寶釵上前拉住黛玉的手說道:「妹妹怎麼又病了?還不好好調養,以後釀成大病還了得麼?」黛玉道:「我就想你來說說話兒,你倒不肯來了。莫不是有了大嫂子就沒咱們了麼?」寶釵道:「怎的沒了你呢!我睡裡夢裡還夢見咱們寫詩作詞那些日子。只是如今咱們也大了,家裡的事兒沒個撂下不管的道理。你且放寬心,閒了總來看你的。如今可大好了?」黛玉道:「原不過感些風寒,躺了兩日,已太好了。」襲人道:「林姑娘還不快好起來,聽說舅太太那邊要送舞戲兒來呢,倒是新鮮玩意兒,我們這位爺已經急得了不得了!」寶玉道:「誰急了?我不過想,這舞戲是不同於戲文的,必得兩個知音方能領略它的妙處。我本愚頑不通,卻想一開茅塞,偏生妹妹又生病,豈不少了一個知音呢!故爾歎息了幾句,如今妹妹酌病已癒,想來再保養幾日,也就能一同大飽眼福了。」黛玉笑道:「我不過是個大俗人,哪裡算什麼知音。聽你們這一說,倒一定要瞧瞧。」寶釵道;「還不快快好起來,還發這樣的哀音,難怪這病總不得好了。」
原來寶釵見黛玉枕頭上有一本《姑蘇風景圖》,就隨意拿起來翻著,看見裡面夾著的玉色素箋上黛玉寫的那首《臨江仙》詞,不免勸慰幾句。
黛玉見了,忙道:「寶丫頭,還不將那小令還我,怎麼也學著亂翻起來。」寶玉聽說是小令,忙淒到寶釵近前來看,黛玉便要起床來搶,已咳嗽喘息起來。寶玉忙過來按著說道;「你何必,認真,就讓我和寶姐姐看看要什麼緊呢?」黛玉喘息著道:「不過一時胡謅幾句罷了。」寶玉、寶釵方認真看起來。
寶玉道:「林妹妹又想念姑蘇城了。其實,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妹妹又何必定要傷心淚灑江南呢?」紫鵑一聽,嗤的一聲笑了道;「這倒不像姑娘在填詞,倒像寶二爺在吟詩了。」寶釵知道紫鵑有意拿話岔開,便對紫鵑說道:「你不是叫鶯兒替林姑娘扎兩個花籃兒麼?如今就留下鶯兒在這裡扎吧!」又同黛玉說笑一會。
寶玉道;「林妹妹不是要聽老爺前些日子叫我出去作詩的故事兒嗎?」黛玉道:「是了,今日我橫豎躺著沒事兒,你何妨說一說,讓我和寶姐姐也都聽聽。」寶釵忙問;「到底是什麼新鮮故事兒?」寶玉欲將黛玉思鄉的情思引開,遂將林四娘的故事,繪聲繪色,描述了一遍。末了,又背出蘭、環等人做的詩,寶釵笑道:「這還罷了,蘭兒、環兄弟都做詩稱揚林四娘的忠義,難道你竟然沒有詩麼?」寶玉道:「我也胡亂做了一首,可在二位詩翁面前,哪裡敢逞能呢?」黛玉道:「你做的好也罷,不好也罷,橫豎念出來咱們聽聽,別在我和寶姐姐跟前耍貧嘴了。打量我和寶姐姐都不懂詩,不配聽你的!」寶玉連忙笑說道:「誰說你和寶姐姐不懂詩呢,你們願聽,我自然只好就獻醜了。」便將那日做的那首《姽嫿詞》念了一遍。
黛玉道:「這倒難為你了。雖則還甚平平,到底寫出了些意思。我員喜歡的,是『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然難預定,誓將生死報前王』數句,道出了閨中女兒有情有義,其氣概倒是那些鬚眉濁物所不可及的。」寶釵道:「到底還是『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兩句好。想閨中婦女,不限夫妻之義,竟存保衛王土,報效朝廷的一片忠心,就這點而論,林四娘忠義之志,已屬令人可敬了。」寶玉道:「姐姐倒是忽略了前面兩句:『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想這保衛王土之事,自應當是男兒當之。男兒卻只顧保全性命,滿朝文武亦束手無策,竟讓女孩兒身赴死地,血濺疆場。你說這女孩兒應不應該稱揚呢。再者,林四娘如此多情重義,明知不可戰而戰,甘心為知心人赴死,我重她的,正是她是恆王的知己,也為救青州百姓,臨危不懼,臨難不苟,比起那些身居高位,吃著朝廷俸祿,卻只知在庶民面前擺官架子,如狼似虎的官兒,實在不知高出多少倍。」寶釵笑道:「這也罷了,可貴的倒是道出了林四娘一片忠義之心,且文字功夫也不錯的。所以,姨父已將這些詩配套成龍,呈獻給禮部,備請恩獎,你不喜歡科舉仕進,若能以此取得些功名時,豈不也清貴些。」
寶玉一聽,甚覺吃驚,不禁問道:「你這是聽淮說的?我不過應老爺之命,胡亂作了一首,做什麼弄去呈獻禮部,報請恩獎?」寶釵笑道:「這樣豈不是更好嗎?我們都替你高興呢!你何必問是誰說的。」寶玉跌著腳,不斷歎氣。
寶釵因怕鬧得黛玉心煩,這裡鶯兒還在替紫鵑扎花籃兒,便自去了。
寶玉卻扯著手指兒,來回腑著,垂頭喪氣,心中甚覺不安。
黛玉笑道:「瞧你,竟嚇成這模樣兒。其實哪裡真的能恩賞呢?上頭未必真喜愛這首詩呢!我擔心的倒不是什麼恩賞,倒是這幾句:『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只怕邀不了賞,還會招來一場禍事!」寶玉不禁哈哈大笑,道:「倒是妹妹見的是了。我只不過說了,幾句心頭想說的話,哪裡顧得上想這些!若真的招來禍事,也只好由它了,」黛玉歎道:「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誰能說得準呢!但願不招來禍事時便好了。」寶玉不以為意,叮嚀了一會黛玉的病。方告辭出來,回怡紅院去了。欲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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