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蘅蕪苑尋蹤抒愁懷 瀟湘館詠竹賦佳句

第八十四回 蘅蕪苑尋蹤抒愁懷 瀟湘館詠竹賦佳句

第八十四回 蘅蕪苑尋蹤抒愁懷 瀟湘館詠竹賦佳句

《紅樓夢新續》周玉清

第八十四回 蘅蕪苑尋蹤抒愁懷 瀟湘館詠竹賦佳句

   

話說榮國府裡前前後後熱鬧了幾天。秋菱因久病初癒,沒能隨寶釵等過來,心裡急得了不得。可巧寶釵回來了,秋菱忙問:「可曾到蘅蕪苑去過?」寶釵道:「你如今病了,倒多愁善感起來。我原說也去瞧瞧的,見雲姑娘跳舞,便沒去成。」因把史湘雲學舞之事說了一遍。

秋菱道:「這倒還罷了,我只想念著姑娘住過的屋子,如今到底是什麼樣兒呢?再說也想去看看林姑娘,再聽聽她講詩,便是死,也值得了。」說完,眼圈兒一紅,低頭拭起淚來。寶釵笑道:「你的病已一天好似一天,何苦又好端端傷心起來。你若想那園子時,就進去散散也使得的。悶了去聽林姑娘講講詩,也能解解煩愁。只是天怪冷的,若去時添一件大毛衣服,再弄出病來,可不是玩的了。」秋菱一一答應著。

次日一早起來,秋菱便忙著打扮好了,回了薛姨媽和寶釵,便進園子。

雖說已是寒冬季節,園子裡幾處臘梅已傲雪凌霜,迎風開放,真是好一派雪地景色。秋菱許久不進園子,如今看到這滿眼皆白的寬闊園林,心裡頓覺一陣清爽。心想:比起我們那邊,這裡可算是一片乾淨土地了。觀望了好一會子,方走到蘅蕪苑。

只見往日那繞柱垂簷,盤階縈砌的籐蘿、薜荔、蘅蕪、杜若、紫芸、青芷,皆枯乾搖落,那枯萎的籐蘿掛滿積雪,宛如銀蛇盤曲,素練飛舞一般。

秋菱站著看了一會。

看屋子的婆子見了笑說道:「什麼風把姑娘吹來的?外頭熱鬧的地方不去,偏跑到這冷清清的地方來。」秋菱道:「我原是想找個清靜地方歇會子,不知不覺就走到寶姑娘原來住的地方了。」婆子道:「還不快進屋去,外面冷呢,裡屋生子火。原是我們取暖用的,姑娘不嫌,且去暖一會兒。」秋菱道:「我倒想自個兒走走,你忙你的去吧,別為我瞎張羅,」婆子道:「既這麼樣,姑娘替我照看一會,我去去就來的。」秋菱道:「你去吧,這裡有我呢!」那婆子歡天喜地走出去了。秋菱大聲叫道:「媽媽早點兒回來,找過會子還要看林姑娘去。」婆子大聲答應著去了。

秋菱沿超手遊廊走了一遭。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柵,綠窗油壁,盡皆依舊。想到原和寶釵住在這裡,以後過去了,哪天不來這裡走幾遭兒。或向寶釵請教,學做詩歌,或同鶯兒一起打絡子、摘相思子、珊瑚豆兒……如今這日子再也盼不來了。秋菱一會子想到自己淒涼的身世,從小兒沒個姓兒名兒的,被賣到薛家服侍了薛蟠,雖說為人粗俗,倒也能體恤撫愛。再說姑娘、太大又是最體下情的,自以為得了依靠。誰知娶了這位太歲奶奶,連太太、姑娘還不放在眼裡,自己哪能不受煎熬呢!真實是一片奸心不得好報,反被視如眼中釘一般。如今得下這病,三日好了,兩日歹了,竟不能好起來,將來還不知怎麼樣呢!固癡癡呆呆地走一會,站一會,看一會,笑一會。好在看屋子的媽媽們都趕熱鬧去了。秋菱獨個兒倒覺自由自在,在玲瓏插天的山石跟前站了許久,方進寶釵住的屋子。

只見屋內几案依舊,床帳猶全。秋菱坐在床上,淚珠兒似走珠一般。見几案上猶有書硯紙筆,便提起筆來做了一首詩廠一時,那婆子已回來了,秋菱收拾過詩稿方出蘅蕪苑,慢慢往瀟湘館走紫鵑見她來了,連忙迎子去,道:「聽說你病了,今日怎麼出來的了」秋菱道:「我睡裡夢裡總忘不了林姑娘教我寫詩那些日子。若再能聽林姑娘講講詩,便是死也瞑目了。」紫鵑道:「這是從伺說起,滿嘴裡死呀活的,你還年輕呢,史大姑娘也住咱們這兒,方纔還和姑娘講詩來著,你來了正好。」便回道:「秋菱來了。」

史湘雲一聽已迎出來,見秋菱瘦了許多,忙拉著她走進屋子,黛玉早站了起來。秋菱眼圈兒一紅,忙向黛玉請安問好,黛玉道;「幾個月不見,你竟瘦了許多。」秋菱怕增添黛玉煩惱,強作歡笑答道:「我如今已大好了,只是心裡常惦著姑娘。原來雲姑娘也住這裡的,可見我來得是時候了。」湘雲道:「剛才我們還提到你來著,說功夫不負有心人,你到底已成詩翁了。」秋菱道:「不過跟姑娘們學學,胡謅幾句罷了,方纔我去蘅蕪苑,想到咱們姑娘住著時的光景,也胡亂寫了一首詩。二位姑娘瞧瞧,使得使不得?」湘雲忙接了念道;尋蹤訪跡到園門,暗恨閒拋淚有痕。

好鳥不啼池北樹,嚴霜偏浸草南根。

紫籐體弱何堪雪,杜若身輕豈有魂!

猶剩傷心一凹墨,為依啼泣到黃昏。

黛玉一聽竟是呆了。湘雲歎息著道:「這詩不像你做的,倒像林姑娘做的,可真是林姑娘教出來的了。」黛玉道:「你為何也發此哀音?平時何不多讀陶彭澤、李太白、蘇東坡的詩呢?那陶彭澤樂道安貧、恬靜閒適;李太白飄逸曠達,竟不把功名利祿放在眼裡;蘇東坡雖壯志未酬,謫居嶺南,尚吟詠『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呢!好歹心裡放寬鬆些,萬事便不覺怎麼樣了。」

可巧雪雁在一旁翻畫兒,聽了黛玉的話,噗嗤一聲笑了。黛玉道:「傻丫頭,你笑什麼?」雪雁道:「我笑姑娘會勸別人,倒不會勸自己了。若姑娘平時也看開些,那病還愁不會好麼?」黛玉歎道:「我已是久病成疾的了。秋菱姑娘不過慪一會子閒氣,一時鬱結在胸,排解不開,若想開了去,自然好起來的。哪裡能同我相比呢?」秋菱道:「姑娘教的,我都記下了。只怕冤家路狹,想解開也不能呢!」湘雲笑道:「什麼路狹路寬的,橫豎我行我素便罷了。切莫學林姑娘一天到晚悲悲慼戚,愁眉苦臉的樣子,便不會美人燈似的,風吹吹就倒了。」

黛玉一聽,便要來抓湘雲,笑罵道;「看我今天撕不撕你的嘴,這促狹鬼再不會有好話兒的,滿嘴裡混說一些什麼!」湘雲一邊笑,一邊躲到秋菱身後,說道:「我勸你不用愁眉苦臉,原本為你好來著。你不謝我,反而捉弄起我來,叫我怎麼樣呢!」黛玉道:「看你還強嘴呢,叫你知道我的厲害!」因上前拉住湘雲,用手隔肢她的肋窩。誰知黛玉體弱,反被湘雲按在椅上,也用手捏她的細腰,笑得黛玉喘不過氣來。

恰好寶玉來了,見是如此,早已樂上心頭。忙上前拉起黛玉,按住湘雲,兩個都不斷用手膈肢她的腰、脅,笑得湘雲亂喊亂罵道:「哥哥、嫂嫂欺負妹子,我找老太太、太太評理去。」黛玉一聽,更加用勁捏她。湘雲求饒道:「好姐姐,妹子年輕不懂事,饒了我這一遭兒吧!」

秋菱見他們如此好玩,竟將心事忘卻,笑得流出眼淚。聽湘雲這一說,忙勸說道:「雲姑娘已求饒了,且罰罰她吧。林姑娘才好了些,沒的又累出病來。」黛玉聽湘雲求饒,方住了手。寶玉也站了起來,瞅著湘雲笑。

黛玉道:「今兒算便宜了你,只是這罰可是要認的。」湘雲邊理頭髮邊笑道:「你兩個欺負我一個,這罰,可該罰你兩個才是。」秋菱道:「這原星雲姑娘惹出來的,第一個當受罰的該是雲姑娘。」湘雲笑道:「明兒我也收一個徒弟,也好有人幫助說話兒。」黛玉道:「你到底認罰呢還是不認?若不認時,我還又膈肢。」湘雲道:「怎麼個罰法?」秋菱道:」罰做一首詩如何?」寶玉道:「最好,」湘雲道;「就依你們,只是以什麼為題呢?」寶玉一想,道;「就以前面的幾竽竹子為題。你看它,值此寒冬季節,仍青蔥蒼翠,咱們就吟詠一下它,如何?」湘雲道:「限何韻呢?」黛玉道;「依我說秋菱姑娘背一首詩,詩是何韻就依何韻。」寶玉道:「甚好,就請秋菱背吧。」秋菱信口背道:「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皆自愛,今人多不彈。」黛玉不等背完,忙阻攔遭:「快打回去,這十四寒的韻太寬了些,另背一首吧!」秋菱笑道:「我再背來。」湘雲道;「既說以背第一首詩的韻為韻,現已背了,要改也不能的。」黛玉道:「既如此,就依你吧,只是便宜了你。那曹子建七步便能成詩,如今限你二十步做一首五絕,何如?」湘雲笑道:「何勞二十步,若說五絕,我如今已經有了。」黛玉道:「咱們說了這會子話,雲丫頭那裡自然已經有了。且念出來咱們聽聽,若不好時,還得再罰。」湘雲念道:

葉綠經霜淨,風寒倍覺閒。

滿庭深淺色,只看幾篙竿。

黛玉道:「十四寒的韻,用到十五刪去了。」湘雲道:「這原是可通的,」黛玉道:「也還罷了。後面的兩句,難為你想得出來。」寶玉道:「風寒倍覺閒。也不錯的,把幾竿翠竹不畏寒風的高風亮節寫出來了。」秋菱道:「方纔雲姑娘還說:寶二爺、林姑娘兩個對付她一個,依我看,也該各罰一首才是。」湘雲笑道:「阿彌陀佛。這才真真的是公道話,林丫頭還不快七步成詩麼!」黛玉一想,信口念道:

葉葉含由恨,枝枝拂畫樓。

斑斑皆是淚,拋灑永無休。

秋菱道:「這詩聽起來倒挺上口的。還是林姑娘好功力,出口就能做出好詩來。」黛玉道;「什麼好詩,信口胡謅罷了。」湘雲道:「雖說信口道來,到底出語天然。音韻鏗鏘1皆婉,好固然是好的,只是過於悲傷些,豈未限韻,算是便宜了你。」

寶玉一聽黛玉的詩幾乎墮淚,一時竟默默無語。待到秋菱要他做詩方醒悟過來,道:「兩位妹妹已做了好的,我哪裡還有什麼詩呢!」秋菱道:「這是受罰,都要做的。」湘雲道:「還依限我的韻敝,若不做時,便罰你三天內不許來見我們。」寶玉嚇得,忙站起來作揖說道:「好妹妹,任你怎麼罰都行,只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你可怎麼忍心呢!」湘雲道:「既如此,還不快快吟來。」寶玉沉吟了一會,方道:「我也有了。只是趕不上:二位妹妹的,且念出來請教如何?」湘雲道:「快念吧,一首小詩,竟這麼婆婆媽媽起來,平時還說嘴呢!」寶玉道:「我做的是一首七絕,好麼?」湘雲笑道:「有什麼不好的,你且念出來再說。」寶玉方念道:

亭亭佇立幾千竿,翠袖佳人倚暮寒。

別有幽思誰解得,瀟湘琴韻共珊珊。

秋菱道:「好,翠袖蟬娟比得倒新穎,造意全切合這裡景象。三首都是好的,竟不落俗套,各有不同的意思。」寶玉道:「你這一評,顯出了詩翁本色,也該做一首才是。」秋菱道:「我先前已經做了,如今,就免了吧。」

大家說說笑笑又評論了一會。湘雲和黛玉的頭髮都散亂了,紫鵑、秋菱都來幫著梳頭。寶玉出去子,一時摘來兩枝珠砂紅梅,分別給黛玉、湘雲插於鬢角,又端詳了一會子,方說道:「你兩個對著鏡子瞧瞧,插上這花兒好不好?」湘雲仔細端詳,有了這花,不僅面龐生春,平增喜色,且陣陣香氣襲鼻,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對著鏡子笑了起來。黛玉卻不願戴,將它折下來,插於几案上一個小烏泥窯瓷凸花小瓶內。

寶玉瞧見了,輕輕歎息道:「這枝小花兒,原本供你鬢邊插戴的。你要供瓶時,我再摘去。何苦來,竟從鬢邊取下來?」黛玉歎道:「我這頭常要鬧病的,沒的糟蹋了好花兒!不如供它在瓶裡,多看些時日,豈不更好?」

湘雲一聽,「嗤」的一聲笑道:「你也太小器了些,一枝花兒能值幾何?就這樣愛惜起它來。如今你的病方才好些,臉兒還白得沒絲兒血色,我今日偏替你插上它,也壓壓你的病氣兒。」

黛玉聽說替她壓病氣兒,也不勉強推辭,任湘雲替她插上,對著鏡子一瞧,果然增添了喜色,不覺搖頭歎息道:「我這病原是生下來就得下的,豈是花兒能壓住的麼!只怕今日壓它,過不了幾日又犯病了。故我生來就沒你這樣好情致兒。」湘雲道:「原要自己解得開些,切莫成日間往病裡頭想,自然一天天好起來。」黛玉不覺以手拭淚,搖著頭兒,只見寶玉又摘得一枝紅梅進來,湘雲一見,拍手叫喊道:「好香!好艷麗的花兒!」

寶玉興致勃勃正要說話,卻見黛玉忽地轉過身,冷笑道:「爺還攜了回去,自己供瓶吧!偏是我不配享它,你偏摘了來,我這滿屋子的藥氣,沒的把好花兒也熏壞了。」寶玉笑道:「這藥氣配上這花香,才真真的別有風致呢,我就最愛這藥香配上花香的味兒,倒覺把人的五臟六腑都淘洗乾淨了。」秋菱道:「二爺說的也真真有一番意思。我現也吃著藥,回去了也摘些花兒來配上,只怕這病能淘洗乾淨,也未可知。」湘雲拍手道:「甚好,你就園子裡摘一枝花兒回去吧!」

黛玉莞爾一笑。秋菱連忙告辭,園子裡摘花去了。心裡樂滋滋的,朝東北角門走去。想,回去時,不如再勸勸寶釵搬進園子!我也出來跟著姑娘,再不回那邊屋子去了。

香菱去後不一會工夫,黛玉這裡已傳午飯。只見柳家的五兒捧著一個大捧盒來。雪雁忙接來安設。湘雲、寶、黛原要過去跟賈母吃的,因賈母吃素,黛玉便留下湘雲,吩咐廚房多添些菜。五兒捧出火腿蝦米鮮筍湯,一碗鴿蛋,一盤竹筍炒雞絲,一碟炸鵪鶉,一個糟鵝蛋。一盤奶油卷子,—大碗碧瑩瑩米飯,黛玉對五兒道:「聽說你沒了,原來是誤傳。」五兒道;「得菩薩保佑,病竟好了。姑娘請吃飯吧!」

寶玉—聞,道:「好香!」五兒笑道:「這是我娘親手做的,味兒例好。不信二爺嘗嘗。」黛玉道,「你究竟這裡吃呢,還是家裡吃去?若家裡吃,便請回吧!」寶玉笑道:「原奉打算家裡吃的,如今聞著這菜。味兒好香,就這裡吃,反覺有味兒。不如把我的飯菜也取過來吧!」黛玉道:「我原吃得不多,你便是大肚漢也吃不了這些的,儘夠的了,何必再取去。」湘雲道:「既如此,也打發人告訴屋裡一聲,沒的讓她們等著。」

黛玉正吩咐人說去,五兒道;「我回去時順便告訴花大姐一聲就完了。」寶玉道:「告訴她們,我的那份叫她們吃了吧,不用等我了。」五兒連忙答應著走了出去,這裡,黛玉用湯泡了牛碗飯,吃了一個鴿蛋,幾片竹筍,幾根豆芽,便放下了。湘雲累了半日,早嚷餓了。用手拿起鵪鶉腿兒大嚼起來。寶玉細細品嚐著槽鵝蛋,說:「你們嘗嘗,味道真好。」因夾了一團與黛玉,一團與湘雲。黛玉挑起來嘗了嘗,道:「果然好味兒,明日叫柳嬸子再糟些來。」

寶玉原覺湯味鮮,喝了兩口,也用湯泡了一碗飯,興致勃勃地吃起來,又還掰了一塊卷子。湘雲道:「果然你今日吃得倒香。」寶玉道:「自家屋裡再吃不出這味兒來的。我看見你嚼鵪鶉的痛快模佯,便也想大嚼一頓。不如以後咱們還都一起痺時倒好。」黛玉道:「自家屋裡吃飯還覺沒昧兒,若在舅舅跟前,珍饈海味,豈不都成糞土了?」湘雲道;「老爺如今升了,自然心裡高興,有什麼嚥不下去的?」寶玉道:「老爺升不升與我有什麼相干?依我說,不如畢生畢世作個野老閒夫,不與祿蠹國賊為伍,方是清靜。『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行我素兮』方快吾心。」湘雲道:「你可真是怡紅公子,快樂閒人,將來可怎麼樣呢?其實早晚混個前程也未為不可。只不去做那害國害民的國喊,也便於心無愧了。」寶玉歎道:「『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人各有志,妹妹又何必要強求呢?」湘雲道:「你多早晚才能醒悟呢?其實為官作宦的;名臣良將也多著。管夷吾、鮑叔牙,輔助齊桓公,一匡天下。狐偃、趙衰,隨公子重耳流亡,輔他復國:哪一個不:名垂千古,流芳百載?」寶玉深覺刺耳,因說道:「無官一身輕。可知陶彭澤『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方真真返回了自然,比起那名臣良將好多著呢!」黛玉冷笑道:「雲丫頭若然是個男子,只怕早中舉子進士了,偏這位又不願去,奈何,奈何!」寶玉不覺歎道:「女蟬媛兮,為余太息』。我好端端一個人,哪裡便去與祿蠹國賊為伍?」湘雲冷笑道:「你自然有為你歎息的人,我哪裡配勸你呢?只是你兩個說我一個,若寶姐姐在這裡時,自有一番大道理的,我哪有閒工夫想這許多去。」說著便站了起來。黛玉才要發話,寶玉忙道:「咱們到老太太那裡看看去吧,林妹妹也早該歇住了。」便同史湘雲一起辭了出來。

黛玉也不相送。待他們出去了,方點頭歎息。反覆想著寶玉方才說過的話:「女蟬媛兮,為余太息』,不禁熱淚雙流,竟覺是無意之中,從肺俯裡掏出來的…反覆捉摸,神志竟恍惚起來,晚飯也不曾吃便躺下了,一夜也不曾入睡。次日便懨懨起來,哪裡也沒情致去了。

那寶玉雖與湘雲到賈母那裡,心裡卻擔心著黛玉,怕她又生氣,哭壞身子。欲回去勸她,又怕薄了湘雲,讓她恥笑。

正在為難之際,卻聽賈母問道:「你們在林姑娘那裡,吃了什麼,好的?我今兒吃素,原要打發人來喚你們的,既在林姑娘那裡,也就罷了。」寶玉笑道:「今兒我陪雲妹妹在林妹妹那裡,倒吃得特別有味兒,明兒還讓咱們三人一起吃時最好。」賈母笑道:「雲丫頭是客,她來了,你自然該陪陪她。昨兒晚上,珍哥媳婦打發人送一籃子對蝦來,你們喜歡,拿些到林姑娘那裡一同吃!我橫豎不大愛這腥的東西。」

寶玉、湘雲都喜歡得拍手兒笑。兩個忙商計著如何吃這對蝦。賈母道:「這腥的東西,不克化,給你林妹妹少吃一點兒,你們也別吃得太多,一會子鬧肚子疼,不是好玩的。」兩個連忙答應著,陪賈母玩了一會雙陸。

賈母已打發人將對蝦送到了瀟湘館。寶、湘二人興致勃勃,急著要去品嚐美味。可巧一進園子,便碰到了寶琴。史湘雲不由分說,將她拉了,齊到瀟湘館,沿途問她對蝦的吃法。寶琴笑道:「這個還不容易,用鹽輕煮一下,剝開吃裡面的肉,極星鮮嫩不過的。」湘雲道:「上回吃螃蟹,還要薑醋呢,難道這對蝦不要不成?」大家一路議論著來到了瀟湘館,黛玉一見,道:「罷喲!原來是你們弄了來的。這腥的東西,又耍弄髒我的屋子了。」眾人都笑了起來。

且說秋菱從瀟湘館出來,竟將干素間的憂愁忘卻,心裡樂滋滋的。心想:若咱們姑娘也在,不知多有趣兒。以後還叫姑娘搬出來住的好。我橫豎不回那屋裡去的了,就索性長長遠遠跟了姑娘吧。不知不覺已走了回來,正要去插梅花。

誰知她一進屋子,便聽見吵鬧之聲不絕。薛姨媽正在屋裡垂淚,寶釵、寶琴在一旁勸解,只聽那屋裡金桂罵道:「沒廉恥的下作娼婦,霸佔住了男人就該一輩子霸佔住了才是,做什麼又刁唆來弄髒我的屋子,你到稱快!橫豎這屋裡是沒個大小的,小老婆們連在一起,算計大老婆,上頭又有人護著,我還過什麼日子!」一邊嚷,一面哭鬧。屋子裡辟辟啪啪,砸碗打盤,不知摔碎了多少瑪瑙缸、玉石碗。

寶蟾也在對面屋裡大聲嚷道:「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他好心到你屋裡來,你怎麼就灌得他吐了,與我有什麼相干?可是你有意捉弄他,倒來賴我,我賴誰去?」說著也大哭大鬧不止。

原來昨日薛蟠在寧府喝了一夜酒,今早醉醺醺地回來。先到寶蟾房裡,寶蟾聞到他身上一股酒臭味直往鼻沖,知道喝醉了,怕他吐了弄髒屋子,就賠笑說道:「爺回來了。奶奶才同你回沒回來來著。爺還不快去,仔細奶奶生氣呢!」

薛蟠信以為真,便醉醺醺過這邊來。誰知金桂抹骨牌去了,沒在屋裡。薛蟠此時已支持不住,連鞋也不及脫,就倒在床上睡過去了。

待到金桂回來,見床上榻上吐滿髒物,連床被帳子都吐腌臢了,屋子裡酒酸臭味沖天。金桂今日本輸了錢,心中早已不快,見此情景,哪裡還按捺得住,又見薛蟠睡得如死豬一般,心中早已升起一團怒火。忙命兩個丫頭推醒薛蟠。

那薛蟠被推得半醉不醒,口裡猶自囈囈的,道:「我的兒,好歹叫薛大爺親親,還會虧待你麼廣金桂見他如此,更是火冒三士,一面用手絹掩鼻子,一面大聲痛罵道:「你這作死的色鬼,不知在那個下作娼婦屋裡灌了這些黃湯,倒回來糟蹋我。再不起來時,我用棒子趕了!」

薛蟠睡昏昏地像是聽見金桂在吆喝,嚇得酒醒過來。連忙一頭翻起,見衣被床帳全弄醃臘,自己鞋也未脫。嚇得不斷向金桂作揖賠不是,道:「奶奶莫生氣,昨晚珍大哥拉住多喝了幾杯,我回來到寶蟾屋裡,聽說奶奶叫我,便過來了,不承望弄旺了床帳。我這就叫人換去。」

這裡幾個丫頭早巳動手在換。薛蟠故意大聲吆喝:「我帶回來的彩繡蚊帳呢?還不快快換上!用這個做什麼?那上好的百合熏香哪裡去了?還不拿了來熏上!」金桂下死勁啐了一口罵道:「沒廉恥的下流東西,不知安著什麼壞心,竟要捉弄死我才罷。」因想著寶蟾對薛蟠所說的話,便知她怕弄髒屋子,有心將他推到自己屋裡來,十分氣惱不過,更千娼婦,萬小老婆地痛罵不止。寶蟾哪裡肯讓,也回罵哭鬧不已。

薛姨媽實在聽不下去,便要出去勸止。寶釵、寶琴拉住說道:「由他們鬧去吧,咱們只當沒聽見,何苦平白找氣生去。」薛姨媽道:「你們聽聽還像話麼?這是興旺人家過的日子麼?我但凡一口氣不來,眼不見倒好,偏生又還活著。不知是哪輩子作下的孽,從小兒死了你爹,好容易捧鳳凰似地把你們拉扯大,指望娶下一房好媳婦便有依靠了。誰知這麼命苦,娶下這不曉事的冤家,竟要把這個家攪盡了才罷。別人聽見像什麼話兒?」寶釵道:「誰家屋裡沒個吵嘴角逆的事,媽媽竟不必放在心上的好。」

秋菱回來,聽見夏金桂夾槍帶棒的亂罵,也在一旁垂淚不止。寶琴在一旁勸她。

那金桂打了杯盤,又打碗盞,撕破帳子,又撕衣裙。還親自帶領幾個丫頭要去打寶蟾,寶蟾把門關了,由她們打門,只是不開,在房裡呼天叫地地哭鬧。薛蟠沒奈何,早已躲得無影無形,接連幾夜不回家,不知往哪裡住宿去了。

秋菱著了氣,病又翻了,一日重似一日,更加瘦了下來。薛姨媽也鬧氣疼躺下了。薛蝌日夜奔跑,請太醫看望二人的病。

時值年下節日,金桂竟收拾好穿戴等物,帶著隨身的丫頭老婆子,雇來一輛車,回娘家去了。也顧不上等夏家來接,也不回薛姨媽一聲。待她已離去了,方有婆子來回。

薛姨媽一聽,更又增添煩惱。寶釵道;「她回娘家去也好,省得成日間吵鬧不休,媽媽也好清靜些時日,」薛姨媽道:「正經的走,我難道阻攔不成?這樣鬧著氣不明不白走了,成個什麼體統?知道的還罷了,不明白的,倒像咱們虧待了她似的。」寶釵道;「這也顧不得了,要說呢,只好由她。這也怪她是非不明,咱們何必管這許多去!」母女兩個歎息了半日。

這裡,秋菱的病只不見妤。夏金桂走後,薛姨媽倒一天天好了起來。

金桂去至娘家,可巧年節下,她遠房一個表哥叫錢富的來了,也是戶部裡掛了號的皇商,多年不走動了。如今路過京畿,竟有一樁買賣找到夏家來。見金桂出落得水靈靈的如花朵兒一般,早已魂不守舍起來。因拿出幾樣貴重釵環,送給金桂。金桂自是喜歡,夏奶奶也留著過了年去。

金桂見錢富衣著華麗,風流瀟灑,竟比薛蟠勝了一籌,早巳喜在心上。見錢富不斷拿眼睛瞟她,也頻頻送秋波過去。錢富道:「聽說妹妹大喜了,為何不同妹夫一起歸來?」金桂笑道:「他哪裡是個人呢!若他也像個人,我也不回來了。」錢富一聽,更喜歡不迭。可巧,夏奶奶有事出去了。錢富便輕聲問道:「妹子一個人回來,不冷清麼?」金桂笑而不答。那錢富假做送茶過去,輕輕捏她的手。從此錢富竟在夏家住了下來,兩個人好得如膠似漆,竟把薛蟠丟在腦後。薛蟠汀發人接也不回來,只說夏奶奶怕姑娘受欺負,留下過了年再說。薛蟠長吁短歎,無可奈何,每日只在寶蟾房中安宿罷了。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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