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泛蓮舟巧做蓮花詩 布漁船偶詠漁舟曲
第九十二回 泛蓮舟巧做蓮花詩 布漁船偶詠漁舟曲
話說賈母的病一日好似一日,已能四處走動;黛玉也一天天好了起來。
探春這日先到沁芳亭、蓼漵、蘿港、藕香榭一帶走了一遭,見池塘內,荷花已經開得裊裊娜娜,襯托著寬大翠綠的葉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紅的嬌嫩,白的素雅。探春不禁點頭歎息道:「只怕今年能賞這荷花,明年便不能了。何不趁這荷花開得嬌艷之時起一社呢?這社原由我興起來的,如今再開一社,也算有始有終了。」
正想著,寶玉、湘雲兩個從薔薇花架下走來,見了探春,笑道;「原來你也來了,我們正想先來看看再起社呢!」探春道:「甚好,我也正是這意思。咱們如今先到大嫂子處商計,過兩天就起社,那時林丫頭便可來了,咱們一路坐了船去,見有什麼可歌可賦的,便寫了念來。也不命題,也不限韻,詩詞歌賦均可寫來,只圍繞著荷花便了。上岸來抄在一起,再改改評評,豈不有趣味麼?」寶玉、湘雲都笑起來,道:「偏你想得周全,我們正想學那江南姑娘坐船兒去呢!」探春道:「咱們從沁芳亭下船,繞它一圈,兒,到藕香榭上岸,那時再請老太太賞荷花,好不好呢?」湘雲忙拍手叫好。
寶玉道:「記得李易安有《如夢令》詞:『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原也親自見了,方能做得出來。咱們這次也親自瞧了再寫,只怕果然能做出好的來呢!」
三個人一路議論著,已是到了稻香村。只見門外兩溜青籬、槿柘諸花開得甚是鮮艷。幾百株枇杷,已是碩果纍纍,黃澄澄的,掛滿枝頭,煞是奪目耀眼。
湘雲一見,便要動手去摘。探春道:「這會子又嘴饞了,叫婆子們來摘吧!」寶玉道:「不用,我去幫她。」兩個竟然動手搬來一架短梯。寶玉爬上梯去摘,湘雲牽著羅裙在下面接。
這時李紈也出來了,見他兩個那模樣兒,先笑了起來,因勸著說道:「你兩個在一塊兒就要淘出事故兒來。快下來吧!要吃時,抬上兩籮筐來,只怕你兩個吃不完兜著走呢!」湘雲笑道:「倒是抬進來的,哪怕堆成山,咱們也不想吃它。嘗嘗樹枝兒上掛著的,咱們親手摘來的,才另有一番滋味兒!」
此時李紋、李綺也動手去摘。李紈終怕寶玉一時不慎,摔下來,好容易哄下來了。素雲、碧月已打來熱水,請他們四人淨手洗臉。又有丫頭用紅瑪瑙果盤盛了果子,洗淨了再盛了來。
湘雲不待分說,挽起袖子,拿起枇杷剝皮兒便吃。寶玉這裡也吃著說道:「果然味兒香甜,不信你吃這個。」因剝了皮遞一個給探春。湘雲邊吃邊說道:「大嫂子和紋、綺二妹妹,還不過來嘗嘗!這枇把比外頭買來的香甜多子。」李紈道:「我不喜歡吃果子,她兩個每天摘來吃的,只怕早吃膩了。」李紋、李綺都笑起來,也動手剝著,或自己吃,或剝了給探春、湘雲。
探春也興高采烈地吃著,一邊對李紈說道:「咱們後日擬再開一社,先坐船邊賞荷,邊做詩詞。然後到藕香榭請老太太賞荷花,仍請你來執法,管著咱們一些兒,你說可好?」李紈道:「有趣。咱們詩社總因七上八下的事耽誤了。今年荷花開得正好,起一社倒有趣兒,依我說,既請老太太,也告訴鳳丫頭一聲。咱們這就動手寫請帖兒,」探春道;「甚好,還由我作東吧!」這裡湘雲動手研墨,寶玉鋪開素箋,由探春一一寫了,打發人分頭送去。
寶玉道:「依我說咱們後日不請姨媽,倒請邢妹妹來如何?」探春道:「也使得的,如今琴妹妹出去了,請寶姐姐和香菱都來吧,叫香菱也出來散散心。」李紈道:「香菱生病,只怕米不了呢!」探春道:「聽咱們請她做詩,只怕一時高興,便來了也未可知,」寶玉道:「很是。」因提起筆來,補寫了一張請帖,孿紈忙打發人送了去。
鳳姐接到請帖,笑對平兒說道;「三姑娘如今起菏花社,請老太太和咱們賞荷花,想必是怕一旦選中,到了異國,就再見不著這園子了,咱們倒要設法兒讓她好好樂一樂。」平兒笑道:」奶奶所見極是。只是奶奶又不會怍詩,如何陪她樂呢?」鳳姐道:「不妨,到時候兒我自有道理。」
且說過了幾天,黛玉的病已經大愈。探春這日見天氣涼爽,命人在藕香榭備下酒菜和數十碟果子,請賈母、邢、王二夫人,鳳姐、尤氏諸人賞荷花。
李紈、探春吃過早飯便到瀟湘館去約黛玉。寶玉、湘雲二人已在這裡,大家一起來到沁芳亭。只見清溪瀉王,石磴穿雲,眾人靠在環抱池沼的石欄杆上,俯視蕩漾的河水,亭亭的藕花。心裡頓起荷塘泛舟之情。
一時,香菱、寶釵來了,惜春、岫煙、李紋、李綺也先後到來。探春心中歡喜,道:「果然今日來得齊全。咱們就都下船去吧!」駕娘們已從船塢裡撐出船來,船上扯著白色遮陽幔子,劃子篙槳俱全。船艙裡早已擺設妥當。左邊一張荷花式洋漆桌案上設了紙筆墨硯等物,一張雕花洋漆描金小,几上擺著菱角、雞頭、枇把等鮮果,另一洋漆小几設漱孟、拂塵、西洋毛巾等物,右邊洋漆桌子上乃星香茗,船艙裡擺著青花蝴蝶痰盂。
李紈扶黛玉在搭著銀紅撒花椅搭的洋漆描金椅子上坐了,道:「林妹妹背風坐。」寶釵扶香菱挨黛玉坐了,寶玉和眾姐妹都上了船,船上除侍書、素雲外,其餘各房的丫頭都在後面一隻小船上。
李紈見眾人都坐定了,便大聲說道:「今日這社是蕉丫頭起的,仍請我來執法,說不得只好按規矩行事兒。咱們今日只圍繞蓮荷來寫,不出題,也不限韻。遇著好景致兒,或心裡偶然有感,作詩填詞都使得。好歹念出來大家聽聽。咱們從這裡坐船出去,到藕香榭上岸,途中各寫詩詞一首,若交白卷時,上岸要受罰的。各位詩翁都記下了不成?」眾人都道:「已記下了。」李紈方吩咐解纜繩兒開船。
只見駕娘們篙兒一點,船兒已鑽進了荷花帳裡。李紈又囑咐道:「大家坐穩當些,莫走出船艙,仔細掉進水裡。都細細兒地看,認真寫出好詩詞來。我如今已經想好一首,自然不是好的,不過為了拋磚引玉,就念出來大家聽聽如何?」眾人聽了都笑起來道:「稻香老農既然已經有了,就念出來吧!」湘雲道:「別忙,我拿筆來記。」李紈方念道:
古樹依稀禁曉煙,回欄曲檻映前川。
依然青草連幽徑,不盡園荷送碧天。
哪得馨香流雅韻,何來秀色逐華年。
風標高格群芳妒,最怕狂風折畫船。
寶玉、黛玉、探春、岫煙聽了都笑了。眾人忙問:「笑什麼?」岫煙道:「鴛鴦前幾天來看林姐姐,說看到荷葉碧於天。寶哥哥說:不是荷葉,是韋端已的詞『春水碧於天』。鴛鴦說:『她看到的便是荷葉,日後定有人會寫它的。』果然大嫂子第一首便寫了『送碧天』的句子,所以我們發笑。」李紈道:「我在岸上便看見荷葉連著青天的,故想了『送碧天』之句。」湘雲道:「兩句從老杜『不盡長江滾滾來』脫胎而出,也工巧天成,不留些兒痕跡。」寶玉道:「鴛鴦說的那句詩,我原本要寫進去的,稻香老農既然已經寫了,我便只好抹去。」
此時一陣清風吹拂,那荷花水一般地流動,頻送縷縷清香。香菱深深吸了一口,道:「好香!我好久不聞這荷香了,如今一聞,倒覺清爽。我做一首七絕來請教吧,請姑娘們都聽聽。」因念道:
淡淡清清欲試妝,凌波出水一莖香。
無情桂樹空相妒,哪得芬芳繞碧塘。
眾人聽了都歎息起來道;「這桂樹也太可惡了,好端端的,卻嫉妒起荷花來。香菱姑娘的詩,別具意境,只是淒婉了些。」大家歎息一會,又觀賞起景色來。
船兒漸漸劃至綴錦樓一帶,探春因見清波微漾,垂柳如煙,兩岸朱樓夾道。想到今日姐妹們在此一遊,只怕日後便無緣再游了,不禁勾起了一段清愁。因賦得《虞美人》詞一首,道:「我如今填了一首詞,也念出來大家聽聽。」眾人聽說是詞,都道:「就快吟出來吧,咱們都聽著。」探春遂念道:
煙霞垂柳風光好,水溢芙蓉沼。櫂歌猶自下蓮舟,愛君亭亭出浴挹清愁。 飛甍夾道窺朱影,誰擎沙浣鏡?碧波淡蕩伴愁生,載去一江離恨故國情。
眾人都知道探春說不一定哪一日便要離去了,如今聽她填這一首詞,一時都默默無語。湘雲此時也想到自己的身世,觸動了一腔閒愁,道:「我如今也填了一首《更漏子》詞。」眾人道:「還不快念出來讓大家聽聽!」湘雲也大聲念道:
平沙岸, 水清淺,碧藻園荷飛燕。風吹過,月明洲,美人隔畫樓。 香霧薄,情懷惡,空對藕花池泊。南枝怨,舟行遲,相看能幾時。
眾人道:「她兩個今日都抒寫清愁,這荷花原本有些愁意的。」黛玉道:「忱霞舊友想是懷念妹夫了,隔著畫樓,情懷便惡了。還有什麼『南枝怨,舟行遲』,『香霧薄,情懷惡』,依我說竟罰她三杯才是。」眾人都笑起來道:「很是,這詞原本有些像懷人的。」湘雲道:「偏瀟湘妃子亂領會。明明怕荷花謝了,方有『相看能幾時』之句,她倒胡亂解說。」黛玉道:「這原本怨不著別人,你自己隔著畫樓愁什麼呢?『南枝怨』,怨些什麼?你到底說明白!寶姐姐,還不快灌她三杯!」湘雲急了,拿著酒杯反來灌黛玉。寶釵拉著說道:「瀟湘妃子說的原有些影子兒。如今她才好,哪裡禁得起喝酒。還是你喝了吧:」因端起酒來灌了湘雲一杯,道:「妹妹竟不用怨,想必妹夫是安好的,以後何愁不能長相看呢?」說得眾人又都笑了,湘雲道:「蘅蕪君也跟著瀟湘妃子學貧嘴,我倒要看你兩個寫出什麼好的來。」寶釵道:「我一時還沒有呢!」哪裡說得上好的。」李紈道:「要說好呢,你和蕉丫頭兩首詞都好。蕉下客『水溢芙蓉沼』原是薛道衡的,信手拈來,何等輕巧妥帖。 『榴歌猶自下蓮舟』,『載去一江離恨故國情』,出語何等天然。你的那首『平沙岸,水清淺,碧藻園荷飛燕』,畫出了眼前景色。『南枝怨,舟行遲,相看能幾時。』道出了依依難捨之情,都是好的,各位詩翁且再認真想來吧。」
李紋道:「我如今寫了一首五絕,不過玩罷了,念出向各位求教何如?」眾人都道:「甚好!還不快念。」李紋便也念道:
芳池多素女,翠蓋掩裳紅。
婉轉娉婷玉,飛香度碧空。
岫煙道;「奸詩,我最愛:芳池多素女』一句。我也學紋妹妹做一首五絕詩,也念出來請教。」因也念道:
南風吹碧樹,綠葉滿池潭。
綽綽虹妝女,榴花應對慚。
黛玉點頭道:「二位妹妹,雖僅四句,都有一番意思,且用寫意筆墨畫出此時此景,也不容易的。」寶玉道;「你別盡議論人家。可有了沒有呢?我如今才得兩三個長短句兒。」黛玉知道他也在填詞,便道:「你只管做去吧!蕉丫頭,枕霞丫頭如今都填了好詞,別叫她們笑話你,我替你怪害臊的。」寶玉便憑欄思索起來。
眼看快到芭蕉塢了,那芙蓉挹著清波,含著清露,開得裊裊婷婷,十分婀娜多姿。寶玉便走出艙外摘來幾枝,一時興起,對著它吹起短笛來。李紋、李綺、湘雲、探春都身不由己,和著笛兒唱著。後面的丫頭們也有跟著唱的。李紈道:「這會子該做詩詞,怡紅公子竟吹笛唱曲兒,可是犯了規矩,竟要罰他才是。」寶玉慌了,忙丟下短笛,道:「我如今已經有了。」李紈道:「若不罰他,還沒有呢:快快念出來吧!」寶玉吟詠道:
風微霧薄,花紅葉翠,綽綽芳姿如許!閒來猶自裊婷婷。
聽無奈, 幾番風雨。 清愁露滴,知音難遇,攜得一枝歸去。兩情脈脈棹歌回,泊謝卻芙蕖一樹。
湘雲道:「才說沒有,怎麼竟得了如此好的。『花紅葉翠』,好鮮亮的詩句,竟把荷花葉綠花紅寫得沒縫兒了。這首是叫《鵲橋仙》吧?」寶玉道:「正是《鵲橋仙》。」探春道:「『攜得一枝歸去,怕謝卻芙蕖一樹』——也難為他。今日一吹管笛,便吹出好詩句來,怕紅公子何不再吹一曲呢?」寶玉聽湘、探二人誇獎,早巳喜出望外。如今聽叫他吹笛,又興高采烈吹起來,湘、探等人都隨曲兒唱著,那笛聲悠悠揚揚,和著水聲瀉出石洞,小船已來到蘿港,蓼漵一帶…只見兩行垂柳,遮天蔽日,清波蕩蕩,紅花裊裊,眾人道:「這裡景致倒好,反沒有詩麼?」李綺道:「我做了一首七絕。」寶玉道:「好妹妹,快念出來聽聽。」李綺念道;皎境移來照玉容,紅巾梳罷五更風。
百花粉黛無顏色,愛它芳姿自不同。
眾人都詫異道:「果然做出了好的,『紅巾梳罷五更風』,虧她怎麼想得出來。」李綺道:「我看見荷花苞兒快開放了,那微風一吹,垂柳拂在它的頭上,就想到像姑娘在梳頭了。」李紈笑道:「什麼好的,不過偶然得了一句,便說嘴了。前面姐姐們做的,才真是好詩。」
忽聽寶玉叫喊:「瞧,那不是寶姐姐的屋子!」湘雲和李紋、岫煙都在藕花深處摘那稀疏少有的蓮蓬,聽見寶玉叫喊,都抬起頭來。果然已是蘅蕪苑。一帶水磨磚牆,懸著許多異草,引蔓牽籐,穿石入穴。湘雲過去推寶釵道:「蘅蕪君還不快快寫來麼?」寶釵一想,道:「我也有了一首,只是這兒雖異草芬芳,籐蘿盤繞,既以荷花為題,我還是寫荷花吧!」剛要吟詠時,突然見一對對鴛鴦在水中焰戲,一群鷗鷺驚飛起來,眾人都拍著手兒吶喊。寶釵笑道:「如今我竟要改上兩句才是。」探春道:「就改了念來吧!」寶釵吟詠道:
平湖煙渺,翠柳鳴啼鳥,蒼波翠,蓮蓬小,鴛鴦隨碧水,鷗鷺飛清沼。蓮舟動,藕花深處聲聲笑。 莫道知音少,自有人家繞。蘅蕪畔,生青草。心隨香草綠,夢繞芙蕖俏。憑誰問,輕舟一棹歌聲好。
李紈道:「到底蘅蕪君這首詞情調開朗。」探春道:「『藕花深處聲聲笑』一句,別具情味。方纔那些鷗鷺和鴛鴦也助了她,竟得了好的詞句兒。」寶釵道:「你的『飛甍夾道窺朱影,誰擎浣沙鏡』也別有境界。我當時便想:怎麼想出來的?」湘雲道:「清歌一棹歌聲好』倒像我的詞句,反讓你得了去。這首詞叫什麼?是《千秋發》吧?」寶釵道:「正是。你的『風吹過,月明洲,美人隔畫樓』,也情態逼真,別有一番境界,自然是好的了。」
此時畫船快到荇葉渚邊,只見綠楊影裡,一隻小船正在拉網打魚。寶玉站起來拍手叫好道:「有一隻打魚船,真是平添了意趣。是准在那裡打魚?」
忽見鳳姐走出船頭,不斷對他招手,道:「我在這裡等你們許久了!妹妹們快來看打魚吧!」眾人方知是鳳姐有意安設的。寶、湘、探、綺便要過去。鳳姐忙叫駕娘來扶,道:「跺穩當些,那跳板滑,別跌進了水裡。」四人都過船來親自拉網,船兒劃到了荷花叢中,一會子工夫,四人和鳳姐用力拖拉,果然拉起網來。網內有十幾條魚活潑蹦跳,鱗光閃爍。得船上的姑娘們都拍手兒笑。
鳳姐道:「何如?我說今兒必定叫大家樂一樂吧,怎麼如今你們反倒沒詩了呢?」探春道:「我們都做了的,你何不也做上一首?不必管它合不合律,語言也可通俗些,只要有意思便好。」鳳姐笑道:「這可為難死我了,我哪裡能作什麼詩呢?」李紈道:「就揀俚俗的說來,也不用管它像詩不像詩。」鳳姐道:「待我想一會子。」因笑道:「我也有了,只是我說了,可別罵我。」眾人笑道:「罵你做什麼?你作詩呢。」鳳姐道:「我不過想了一個民歌兒,大家笑笑罷了。就叫《漁舟曲》吧。」因笑著念道;誰家女兒下蓮塘?誰家姑娘撒網忙?
下蓮塘,撒網忙,喜煞江邊捕魚郎。
鮮魚活跳美酒香,郎喜妹來妹愛郎。
眾人都笑起來道:「二嫂子又胡說了。這民歌雖做得好,咱們這裡可沒什麼『郎喜妹來妹愛郎』的。」鳳姐兒道:「眼看出閣到東海邊去了,可是個捕魚的地方兒,可不就郎喜妹來妹愛郎了?」眾人都瞧著探春,大笑不止。
探春笑罵道:「瞧這鳳辣子,滿嘴裡吐得出象牙來麼?二哥哥走了這些天,你想他了,就編到民歌裡來,我替你怪害臊的呢!大嫂子,還不快灌她三杯。」孿紈端酒過來,鳳姐連忙求饒道:「好妹妹,這三杯酒,就留著喝喜酒時來喝。這會子咱們還划船看荷花去。」探春道:「看你越發胡說些什麼。」因從李紈手中接過酒來,是是灌了她三杯才罷。鳳姐笑道:「好妹妹,我如今民歌兒已做了,喜酒兒也喝了,妹妹們詩歌兒也做完了,咱們到藕香榭接老太太去吧!」
原來鳳姐方才得到消息,聽打聽的人回來告訴:三姑娘八成兒要去東海國。聖旨這兩天便下來了,所以同探春說笑玩兒,眾人聽鳳姐說大家已做完詩詞,便指著黛玉、惜春說道:「瀟湘妃子和藕榭還沒做呢!」惜春道:「好的你們都做去了,還能做出什麼好的來?」湘雲道:「保不定好的正在後頭,哪裡能都寫盡呢!」惜春道:「既如此,我也學姐姐們填詞,作一首《菩薩蠻》吧!」鳳姐道:「你就作吧!念出來,我也聽聽。」惜春念道;藕花搖曳清波綠,池塘有女顏如王。
眾人都叫好道:「果然好的在後頭,藕榭這兩句竟是不同凡響。」惜春又念:
芳草添新愁,淡煙和露幽。
生來何曬腆,身潔知音鮮。
偕隱赴蘭田,黃昏聽暮蟬。
眾人都道:「果然別有意思。」寶玉道:「藕榭如今長大了,寫詩填詞大有長進,比咱們的似都強些。」李紈道:「藕榭這首自然不落後的,各位詩翁的也各有所長。」
鳳姐兒故意撇著嘴兒說道:「各位的都不落後,我反落後了不成?」李紈指著鳳姐笑道:「你們瞧鳳辣子這會子可憐見兒的樣子。其實你的《漁舟曲》雖是通俗,也怪有味兒。」鳳姐一聽,一拍大腿道:「我是說呢:作了這首《漁舟曲》,我也算詩翁了,明兒妹妹們作詩,自然也少不了我這位詩翁的。」眾人都道:「明日自然也請你末,」鳳姐笑道:「是請我宋作東吧!我還做夢呢!明兒先說了,我好歹先送兩席酒菜來,便做不出詩,大約也不會趕我出去了,我還賺個詩翁的名兒。」眾人一聽都笑著說道:「偏她會箅計。做不出詩,可不能算詩翁的。」鳳姐嚇得說道:「我還以為像咱們府裡找差使,誰給我送東西多,便派池做去。原來做詩翁,光憑送酒席不行,還得我明兒好好兒地做去才是。」說得眾人大笑不止。
眼見藕香榭已在眼前。湘雲道:「誰還沒做,別沒事人似的。」寶玉急得推黛玉道:「你今兒怎麼了,難道還沒有不成?上去子,可是要受罰了!」黛玉冷笑了一聲,道:」你們都填了好詞,寫了好詩。我如今卻做一首五古,叫《蓮舟曲》,自然該受罰了。」寶釵道:「瀟湘妃子成竹在胸,自是壓卷之作,還不快快念來。」黛玉方念道,田田蓮葉渚,緩緩泛蓮舟。蓮霧沾衣濕,蓮香拂我憂。
低頭弄蓮葉,顧影添憂愁。蓮荷何清瘦?淚灑蓮江頭。
晨曦侵曉露,野鶴渡蓮洲。蓮塘搖清綠,蓮亭花影羞。
蓮溪深不測,蓮江載淚流。採蓮歸未晚,何事苦淹留?
南風有晴意,送我沅湘游。娥皇舉桂樟,女英結蓮樓。
篙穿波底月,荷醉雨中秋。牛江漁火暗,一池風露幽。
茅篷宿花影,茅舍淡煙浮。星光暗蘭芷,月殘聽鳴鴆。
天際勞辛苦,知音信難求。羽化隨風去,魂系一沙丘。
黛玉念一句,眾人讚一句好。即至吟詠完畢,竟至鴉雀無聲。寶玉幾乎掉下淚來。過了一會,李紈方歎息說道;「瀟湘妃子這首詩,情致纏綿婉轉,自當推壓卷之作。只是太過於感傷悲慼,倒不如蘅蕪君的曠達開朗。」眾人道,「雖如此,還當推這首第一。」寶玉也說:「如此評方是公正。」
大家說笑著,已到了藕香榭。只見跨水接岸的曲欄杆上,已經站滿了人。鴛鴦扶著賈母也在那裡。眾丫頭見船隻攏岸,都上船來攙扶。眾人都笑道:「我們沒有接老太太,老太太倒來接我們了。」賈母大聲吆喝:「小蹄子們,攙穩當些,別讓姑娘們跌進水裡去。」要知端的,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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