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鬧災荒賈珍責逆子 睹荷葉鴛鴦進佳餚

第九十一回 鬧災荒賈珍責逆子 睹荷葉鴛鴦進佳餚

第九十一回 鬧災荒賈珍責逆子 睹荷葉鴛鴦進佳餚

《紅樓夢新續》周玉清

第九十一回 鬧災荒賈珍責逆子 睹荷葉鴛鴦進佳餚

   

卻說探春從宏仁寺歸來,回覆了賈母、王夫人,只說祝禱過了,並不言與東海王邂逅相逢之事。王夫人甚喜,只盼神靈賜福保祐,便去不成東邊海國了。夜晚,王夫人將探春進香之事說與賈政,未了,道;「但願菩薩保祐,去不成便好了。」賈政道:「橫豎這一個月就見分曉了,我看三丫頭倒不是那起沒見識的,保不定願東邊去也未可知」王夫人道;「咱們膝下如今只寶玉、環兒和三丫頭,若一個個都遠去了,咱們將來也孤鬼兒似的了。探丫頭也著實是個可疼的,依我的意思,若這一次選不中,有合適的人家子弟就放了親吧,省得以後又有什麼國的君王來,雖系異國王妃,到底遠了見不著。元妃娘娘生來是個有福的,得侍龍體,咱們也覺光耀。如今身居皇都宮院,還難見著。那異國小邦,路途遙遠,知道它是幹什麼樣兒?還不如就在本朝選個門戶相當、有德有才的,遠比去那異國作王妃強多了。」賈政點頭道:「你說的何嘗不是。其實不只三丫頭,寶玉的婚事也該留點兒神,別讓他盡在姐妹們隊裡混,成何體統!我看平素間他毫無心思唸書,只在姐妹們身上用心,將來如何是好!若不取個功名,光耀祖宗,別說咱們白養了他,將來也難見祖先於九泉的。」王夫人道:「正是這話,我見他身邊有兩個丫頭狐媚子似的,便攆了出去。好好一個寶玉,何苦來叫她們勾引壞了?」賈政道:「寶玉身邊有個叫什麼襲人的,名字兒就好刁鑽,必是個調三窩四的吧?依我的意思竟打發出去了為是,另選本分的來。」工夫人笑了說道:「老爺看得差了,襲人可是最本分的。心地良善,又有心計,想得又很周全,寶玉有什麼不好,她倒肯勸著些。比姑娘們還強呢!寶玉得了襲人,真是前生修的造化我的意思,等他娶了親再收到屋裡來,叫人也放心些,」賈政詫異道:「這襲人果真如你說的這麼好麼?」王夫人道:「老爺儘管放心,襲人是百里頭難於挑出一個來的。倒是寶玉的親事叫人懸心。」賈政道:「前日戶部李郎中來說兵部黃侍郎的姑娘,說是模樣兒也標緻,性格兒、行事兒也好,我因公務忙,還不曾叫人去打聽。」王夫人道;「蟠兒媳婦模樣兒也是好的,原說性格兒也好,如今便如何?我的意思,只要品德、性格兒、模樣兒咱們都知道的便好,哪怕親上做親呢!」

說到這裡,可巧趙姨娘走了來,王夫人便不言語。賈政問趙姨娘道:「環哥兒近些日子可肯上心讀書?前日聽人說:他肯跟大老爺學,便也罷了。」趙姨娘趁勢說道;「者爺近些日子公務甚忙,沒時間管教他,便去大老爺那邊學些禮貌,增長些見識,如今大有長進了。」賈政道:「很好,叫他好好跟著大老爺學吧!你也多操些心兒。聽說他也常到東府裡學射箭,可長進了些沒有?」趙姨娘道:「已有長進,前些日子還射到一隻兔子呢!」賈政一聽,自是喜歡。

王夫人因她是探春的生母,便對她說了探春之事。趙姨娘聽了半日不語,末了,方冷冷說道:「由她去吧!她若當上王妃,咱們或者能沾上些光兒,就怕她日後反不認娘了。」說得王夫人失笑起來。一面叫玉釧兒拿出幾件玩的東西交與趙姨娘,道;「給環哥玩吧!」趙姨娘謝過了方過去;賈政問王夫人道:「璉兒回來也有些日子了,不知他近些時候忙些什麼?三丫頭的事,叫他和珍哥打聽打聽去。」王夫人道;「聽說莊子上鬧災荒,璉兒到莊子上去了。我明日便吩咐珍哥,叫打聽去。」賈政點了點頭。因夜已深,二人方才安寢。

且說寶玉這日,因想起秦鍾沒了,竟沒有去看看智能兒。不知她如今怎麼樣了。因叫了焙茗來,備了馬,主僕二人,悄悄從後門出去,直往鐵檻寺大道而來,一徑到了饅頭庵。

焙茗正在庵門前一株樹下繫馬,早有小尼瞧見,進去報知靜虛,慌得靜虛接了出來。見寶玉正往台階上跨,忙上前去接莊,說:「什麼風吹了二爺來,怎麼不先打發人來告訴一聲?」寶玉道:「今日天氣融和,特特地出來走走,離這裡近了,來討一杯水喝。」靜虛忙命智能兒泡來好茶。

智能兒知道他們來了,開初躲藏著,不肯出來,後來靜虛呼喚,方才來了。寶玉見她瘦子許多,分外淒楚可憐。趁靜虛打點糕點去了,便悄悄問她道:「這些日子過得好麼?」智能兒低頭不言語。寶玉道,「我的意思不如替你找個可靠人家,往後也好好兒地過日子。」智能兒只搖了搖頭,仍不言語。

寶玉有些罕異,沒料到智能兒竟是一個至情人,不由得勸說道:「姐姐如此年輕,還聽寶玉勸告,還了俗,尋個可靠人家,秦鍾於地下也可放心。切切不可執著一時,耽誤一世,叫寶玉難見兄弟於地下。」智能兒低頭拭淚,仍不答話。寶玉不敢再造次,拿眼睛瞧了瞧她,道;「既如此,姐姐往後若有煩難處,捎個信給寶玉吧,寶玉定當盡力相助,」智能兒沒答話,竟一徑去了。

寶玉目送著她,呆了一會,不覺感慨萬千,便要告辭。靜虛出來盡力攔住,道,「好容易大遠的來了,豈有空著肚子回去的理。這裡雖是荒郊野裡,不怎麼樣,到底有些自然風光,你不如玩一會於,咱們的飯也就熟了。」

寶玉也想在這裡踏一會子青,玩上一玩,便點點頭答應了,同焙茗一齊步了出來。

焙茗道;「二爺獨自在附近走走吧!我且去弄些萆,喂餵馬兒。」寶玉點了點頭,因見前面不遠處有一茅舍,周圍竹樹環繞,青翠蔥蘢,遂慢慢兒地走了去。走到村頭,見村邊有一村莊丫頭,正在用竹簍子淘洗蕃薯。見了他來,好生稀罕,疑是天人下降,便偏著腦袋瞧他。

寶玉瞧這村姑,衣衫好生破舊,面目卻天然紅潤,毫不矯飾,一對眼睛水靈靈的。寶玉覺著好生新鮮有趣,也覺著這姑娘有些眼熟。見她不斷撞著簍子,甚覺新奇,便笑問道:「你手裡不斷搖著的是什麼東西?裡面圓圓的是什麼?」那姑娘轉動著水靈靈的眼睛,道;「這是淘洗蕃薯的簍子,我這裡不斷撞它,泥就掉了。你瞧,已洗得白白兒的,圓圓兒的,煮來吃,又香又軟和!」一面停下來讓寶玉瞧仔細。寶玉遂近前蹲在溝邊,那村莊丫頭便把著手兒教他。寶玉晃蕩著簍子,一面瞟著村姑笑。

村姑便問:「你是天上神仙下凡來的?」寶玉抿嘴兒笑,搖著頭兒。村姑道,「你哄我呢!你是哪吒太子,項上還掛著圈兒的。」寶玉越發大笑不止。那村莊丫頭這時忽然吃驚地站了起來,說:「呵呀,我怎麼忘了!原來你是上回到我們莊子上來過的那個哥兒!」

寶玉也吃了一驚,這才認出——這可不是轉紡車兒給他們瞧,以後又在村頭目送他的那一個二丫頭!難怪如此眼熟。寶玉正欲問她的話,正好焙茗來喚他回去吃飯,道:「原來爺在這裡!害得我好容易找到。那邊飯熟了呢!靜虛等了好一會了。」寶玉心中好生不樂,只好瞧了一瞧那叫二丫頭的,悵悵兒地去了。

焙茗一邊走,一邊偷偷兒地問寶玉;「方纔那村莊丫頭,衣著那樣破舊,爺怎麼同她搭起話兒來?沒的一身臭味,熏壞了爺。」寶玉笑而不答。焙茗道:「我知道了,二爺瞧著她窮,是可憐她,要幫幫她麼?」一句話,提醒了寶玉,深悔沒給她一塊玉珮,將身上散碎銀子給她。心裡納悶,便癡癡呆呆的。焙茗跌足歎道:「瞧,我好糊塗!定是二爺要買她房裡作丫頭。明日我告訴林大姑娘去,叫買了來,日日撞簍兒給二爺瞧,二爺豈不就開心了。」說得寶玉撐不住笑出了聲來,道:「好混賬的東西!滿嘴裡又混浸了!看我回去拔你的舌頭!」焙茗忙將舌頭縮了回去。二人遂回至饅頭庵。

靜虛連忙擺上素餐,寶玉哪裡喜歡吃那些東西,卻突然看見有一碗蕃薯,真感喜出望外,忙著挑了來嘗,甚覺細軟可口。便只挑這菜吃。靜虛見他愛吃,甚是喜歡,又叫人盛一碗來。

一時,吃畢,寶玉用茶漱了口,見智能兒不肯出來,只好告辭。靜虛千囑咐,萬叮嚀,叫路上小心,莫讓馬兒撞著,寶玉已出了庵子,騎上馬去了。路過那茅舍時,便翹首而望,心中真想再見到那二丫頭,卻緲然無有蹤影,只好歎息著,悵然去了。

寶玉回去後,過了一二日,到賈母房裡請安,便嚷著要蕃薯吃。賈母笑道:「作怪,怎麼巴巴兒的想起吃那下賤東西!」一面吩咐廚房裡做了來。

襲人也跟了來,道:「前日他回來,便嚷著要吃這東西,說是見人吃蕃薯,怪有味兒的,」賈母笑道:「那蕃薯我小時候也吃過一兩回,倒頂香甜的,果然好吃。既寶玉要吃,吩咐廚房裡多煮些,大家都嘗嘗。」

一時,鳳姐來了,道:「聽說老祖宗要吃蕃薯,我也嘴饞,且賞我也吃一口。」賈母見鳳姐喜歡,十分高興,道:「是寶玉想吃,叫煮來的,想不到你們都愛吃。既如此,叫姑娘們都來嘗嘗。林丫頭只能吃一點兒,這蕃薯不是什麼好東西,吃多了,不克化。」寶玉道;「林妹妹到三妹妹那裡玩雙陸去了,且給她留一點兒。」

一時,姑娘們都來了,黛玉、探春也都聞訊走下來。尤氏聽了小丫頭說,也當作新鮮事兒趕了來。李紈和王夫人也都陸續來到。

賈母見吃一次蕃薯,來了這樣多人,十分喜歡,因笑道:「這蕃薯咱們每年也吃些,倒不曾單獨吃過,不過菜裡偶然一點兒。今日學小家子煮蕃薯吃,倒大家都趕了來。」尤氏見賈母喜歡,忙說;「我在娘家時,也吃過幾次,怪可口的。」鳳姐叫:「給平兒、大姐兒也送些去,難得有興頭煮這麼一次。」

不到半頓飯工夫,廚房裡用紅漆描金的掌盤送了來,都剝了皮兒的。鳳姐忙搶過一塊又圓又大的奉與賈母,尤氏便奉與王夫人。姑娘們都搶著吃。

賈母道:「這原該盛在碗兒內吃,方才像話兒。既學小家子,便叫盛了來,大家用手搶也熱鬧些。」李紈道;「明年咱們稻香村也種一些,奉了來老太太嘗。』』惜春道:「往後咱們家可要靠它來過日子,大家別爭。」尤氏道:「不過偶然吃一兩頓,誰還日日吃它不成!」惜春道;「我說你不懂,這蕃薯,平常人家,時常吃的,往後咱們家能不吃麼!我故而不吃,且留著日後來吃。」尤氏笑道:「你不吃,咱們吃。林姑娘脾胃弱,你同她吃飯去吧!」惜春冷笑著,同黛玉去賈母后面屋子吃飯去了,這裡,大家一搶,一盤蕃薯剩下的已不多。鳳姐連忙抓起兩根,道:「我原說好好兒地吃一頓,卻被鴛鴦丫頭搶光了。這兩根還不歸我麼!」鴛鴦道:「你好嘴攙,倒和咱們爭!方纔我沒能吃多少,這兩根歸我吧!」鳳姐不給,兩個便爭。鳳姐對尤氏道:「還不快來幫我,替我藏起來!」邊說邊將手裡的蕃薯扔了過去。誰知手兒一偏,不偏不倚,正中寶玉胸口。寶玉不提防,不覺「噯喲」了一聲。眾人都哄然大笑起來,道:「可了不得,可惜了他這件鮮明衣裳,給弄腌臢了!」

賈母邊笑邊問:「嚇著了不成?」便要叫人取「安神養心丸」。寶玉笑道:「我倒不曾嚇著,不用取的。倒不知鳳姐姐可閃著手兒沒有?」鳳姐笑道:「噯喲喲,你只管換衣服去吧!還這麼婆婆媽媽問別人。」

襲人一會已取來了衣服,一面笑嘻嘻對鳳姐說道:「是二奶奶弄腌臢的,怎麼樣呢,便不賠麼?」鳳姐忙道;「好妹妹,快別著急,明兒給送兩件上好的去,好麼!」襲人拍手笑道:「這麼一來,咱們豈不賺進來了?」眾人忙問:「這是為何?」襲人道;「這衣裳二爺原不喜歡。今早上,哄了半日,方穿上了。既二奶奶如今要賠,豈不合了咱們的意思。」鳳姐卻嘟了嘟嘴兒道;「這也只好認了。都怪我嘴饞,又撒野,今兒搶人的蕃薯吃,雖不值錢,到底新鮮!若不賠些出來,老祖宗定然不依的。還不知變什麼法兒,讓我賠出十倍的來,我做夢呢!」

賈母道;「猴兒,你闖了禍,還派我的不是!吃了我的東西,敢不還席!」鳳姐一拍大腿道:「你們聽聽,可不是猜準了,那蕃薯原是不值錢的東西,老祖宗誑我來吃,便」叫我賠魚肉;若叫我吃魚肉呢,豈不要賠龍肝鳳膽;若叫我吃龍肝鳳膽,豈不要挖我的心子吃麼!」

眾人哄然大笑開了。貿母笑得指著她,流出眼淚,說不出話來;寶玉、探春等都笑得前仰後台;王夫人、尤氏笑彎了腰,不斷喘氣。

鴛鴦邊替賈母搓揉,邊笑著說道:「明兒咱們就弄龍肝鳳膽,二奶奶吃,也好瞧瞧二奶奶的心,是玉石還是瑪瑙做的,不然,怎麼這樣歪派,萬人中盡沒個人可及呢!」李紈道:「鳳丫頭必是吃了李老君的仙丹投生來的,所以多長出一個心子,別人想不到的,她想得到,咱們都不能及。」賈母道:「依我看,倒不像吃李老君的仙丹,倒像吃了比干的玲瓏心竅,所以才這麼難纏!」

惜春、黛玉這時已吃完飯出來了。惜春一聽,便笑了起來,說:「這話豈不罵著二嫂子了?」眾一想,又哈哈大笑不止,道:「正是呢,倒是讓老太太說准了,吃比干心的,可不是九尾狐狸精麼!」

眾人又笑開了,大家說笑一會,見賈母漸漸有倦意了,方才離去。寶玉一路上,還在回味那蕃薯的味兒,襲人卻興致勃勃談那件衣服,二人一起回了怡紅院。

說話賈珍聽說莊子上鬧饑荒,莊稼人都逃荒去了,賈璉從南邊回來不多久便已下去,心裡也很著急。只因新交上一個叫小翠香的青樓妓女,實在捨不得離開,便叫賈蓉來問道;「莊子上鬧災荒的事知道麼?聽說璉二叔已經去了,你倒沒事人似的,成日間,胡混一些什麼?」賈蓉答道:「前日烏莊頭帶了信來,說他們那裡天幹得了不得,從二月到如今,竟未下過透雨。」賈珍道:「你且到璉二嬸子那裡打聽打聽,你二叔去了有沒有些消息。」

賈蓉連忙答應著「是」,正要過去,可巧鳳姐打發人來說:「璉二爺已帶信回來,說西邊莊子上,西府裡八個莊子竟有一大半沒收成,這邊的旱得好些。村民們多逃荒去了,有的竟聚眾鬧事。璉二爺去了,好歹安撫了下來。二奶奶說:若大爺這邊抽得開身,東邊莊子上也打發人瞧瞧去。」

賈珍一聽,沉下臉來罵賈蓉道:「你聽見了沒有?我是說呢,若是平常的旱情,你二叔何必親自跑了去?不爭氣的東西!還不快叫賴升來商量定了,走一遭兒去!」賈蓉見賈珍生氣,垂手侍立,一聲兒不敢言語。聽叫賴升,忙打發人叫去。

一時,賴升走了來,賈珍拿眼睛瞪著他,半晌,方說道:「很好,賴升,眼看咱們沒法兒過了,你們一個個倒沒事人似的,安享太平。璉二爺去莊子的事也裝著沒聽見?」賴升站了一會,方答道:「奴才記得那日曾回過爺的。因爺忙著同薛大爺出門去,沒聽見,奴才便也回了哥兒。」

賈珍一想,是了,那日正欲與薛蟠上小翠香那裡去,誰知回來竟忘了。昨晚方聽尤氏說起,因怕賴升當著賈蓉再說出什麼來,便對賈蓉說道:「老瞧著做什麼了東邊的莊子,昨兒有兩處又報撈災。你明日就同賴升一同看看去,估量著能拿多少銀子回來。對那些刁民,臉兒可不太軟,實在要聚眾鬧事的,便告訴那裡的知府一聲。你去時帶上咱們的名帖兒去,」賈蓉、賴升都答應著「是」,又說了幾個「知道」,方退出來。賈珍便又叫了一聲:「蓉兒!」賈蓉忙退回來。賈珍道:「去叫你母親來吧!我這裡有事兒等她。」賈蓉答應著「是」,方出去了。一面走一面抱怨道:「這會子倒罵人了,早是做什麼的?璉二叔去時你在哪當兒呢!」說不得自認晦氣,只好明日同賴升親自到東邊走一遭。

一會子尤氏來了。賈珍道:「蓉兒近些日子更不成體統了,莊子上盡鬧水旱天災,也不去問問,成日間盡鬧什麼雲兒、小丫頭子。」尤氏道:「前日我聽璉二叔去了,也曾叫他去看看,無奈他扭果糖兒似的,總推說這邊有事,幾樁銀子還沒收回來。」賈珍道:「明兒就叫他去吧!東邊的莊子又報水災,不看看去,咱們還活呢不活?」尤氏道:「我哪裡說得動他,倒是你還能禁住他一些兒。」賈珍歎息道:「可惜可卿媳婦兒沒了,有了她也能抵得上幾個蓉兒,叫人如何不疼她。如今你就多留點神兒吧:」尤氏答應著「是」。

賈珍道;「還坐著做什麼?老太太昨日病了,感了些風寒,發燒呢。我才陪王太醫看過脈息,你還不快過去侍奉。」尤氏道:「適才正說帶蓉兒媳婦一起過去,你這裡叫,便來了。我如今便過去,」賈珍點了點頭。

尤氏方坐車過來。來到賈母屋裡,已是一屋子人。幾個小丫頭拿著蠅刷、漱盂、毛巾等物。鴛鴦端了藥來,和鳳姐扶著賈母餵下,工夫人捧來溫開水漱口。尤氏忙送濕毛巾子與鳳姐兒,鳳姐替賈母淨了臉,李紈又遞來冷毛巾與賈母捂在頭上,方扶賈母躺下了。鴛鴦替賈母蓋上一條薄薄的絨被,邢夫人忙要放下秋香色絲羅紋折枝繡花帳幔,賈母道:「不用,掛著好透透風兒。」邢夫人連忙點頭兒應承。雖是一屋子人,竟是鴉雀無聲,連出大氣兒的聲音也沒有。

直等賈母睡去,王夫人方悄悄吩咐眾人道:「看來平順了些,大家且歇會子去吧,這裡留下珠兒媳婦、鳳姐兒守著,晚上輪班兒來換。」

這時賈赦、賈政、賈珍等都在外頭伺侯,聽說已睡過去,方退了回來。

賈母固氣候變換,偶然感些風寒,又加上飲食不調,竟發燒了,吃了一劑藥,次日便覺好些,已能進些飲食,大家方放下心來。仍日日過來看視。薛姨媽也常帶寶釵、寶琴過來問候。

誰知黛玉體弱,近些日子時時在賈母身邊,也染了此疾——發燒,且咳嗽不止。賈母歎息道:「我如今才好,林姑娘又病了,我吃的那藥倒靈驗,還叫王太醫過去看視吧!」因打發鴛鴦過瀟湘館去看黛玉。

鴛鴦見賈母已經大愈,放下了心,便進園子來。竟覺數日不來,園子裡變了許多。石榴花開得如火如荼,蟬蘭垂掛下來,別具風采。胭脂花紅白相間,香氣四溢。美人蕉羞澀地露出臉兒。最好看的還是滿池塘的荷花。有荷葉兒躺在水面上,像數不清的碧玉盤子。有的站立在水面上隨風擺動,像舞動彩裙一般,那荷花已零零星星開放了,菡兒紅紅的像桃兒一般。一對對鴛鴦在水裡面鑽來鑽去,自由自在,你追我趕。

鴛鴦呆呆地瞧著,不禁觸動了一樁心事。心裡想:自己的名字雖也叫鴛鴦,如今卻一輩子休想效仿那鴛鴦了。老太太今年體格兒竟是差些,到底一年不如一年,將來若是歸了天,大老爺……想到這裡,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忽然,背後悄悄走來一人,蒙住了鴛鴦的眼睛。鴛鴦嚇了一跳,道:「是那個促狹鬼兒又使壞了,還不快快放開麼?」那人哈哈笑道:「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說清楚了,我便放開。」鴛鴦一聽是乾兒的聲音,便道;「你又胡鬧了,做什麼也到園子裡來?」平兒放開手道:「到大奶奶那裡有事兒。」

鴛鴦揉了揉眼睛說道:「老太太打發我礁林姑娘去,適才轉到這裡,看見這一帶荷花長得真好,那詩上說什麼·碧於天』,想是指荷葉兒吧!」平兒「嗤」的一聲笑了道:「罷罷,你怎麼也學起這一門子來?那是姑娘們的事。咱們哪裡管它說的荷葉、樹葉還是草葉兒呢!我且問你:你怎麼竟至看得呆呆的,還帶著傷心的模樣兒呢?」鴛鴦道;「偏你眼尖,才不過一個小蟲子飛進眼睛,我揉了一揉,眼睛便紅紅的,哪裡是什麼傷心模樣兒。」平兒歎道:「你不說也罷了,你的心事我還不知道麼?雖說硬著一股子氣,到底不是長法兒,總得細細,兒地從長計議方好。」鴛鴦道:「你又胡說了,我哪裡來的什麼心事?」平兒道:「別哄我了,好姐姐,難道你『輩子不嫁人不成?」鴛鴦歎了一口氣道:「不嫁人算什麼,如今老太太還健在,我只好好伏侍她+也沒心思想這些去。」平兒道:「要真的能不想倒也罷了。比如,看見這花兒開了,聽見這鳥兒唱了,自然也勾起一些『隋思來。你原本也是活生生的入,又不是那草木,就這麼毫無情意了?」鴛鴦道:「我便是想時也不中用的+所以倒不如不想的好。」平兒道:「你真是個冷人,心裡果真就沒個人兒麼?」鴛鴦道:「連你也糊塗子,我如今能有誰去?」平兒歎道:「如今沒有,以後也該有的。好歹也留點兒神,有合適的也存在心裡,到時候保不住就成了,也未可知。」鴛鴦冷笑道:「別說心裡沒人,就是有也跳不出去的。何況這府裡不作姨奶奶便配給小廝們,我寧肯一頭撞死了也不去的;外頭的哪裡有法兒想去?適才我看這鴛鴦成雙成對的,嬉戲游耍,想我的名字偏偏兒的也叫鴛鴦,沒的辜負了麼個好名字兒。」平兒道:「我是說呢,你方纔這麼悲慼戚的,可不正是為這個。」鴛鴦道:「不過偶然有所觸動,平時誰還有工夫去想這些!」平兒道:「天無絕人之路,我勸你也看開些,保不定哪一天便好起來,誰能說得準呢!」鴛鴦道:「就走著瞧吧,能活時誰願去死不成?若不能時,沒法兒,也只好拼出去了。我橫豎記住你的一片好心,如今且瞧瞧林姑娘去吧!」兩個方分了手。

鴛鴦便來到瀟湘館黛玉屋裡,見寶玉、探春、岫煙都在這裡。忙上前問候。

黛玉點點頭兒答道:「已覺好些了。」紫鵑道:「昨日吃了王太醫的藥,已經退了燒,只是昨晚還咳了兩個更次。」鴛鴦見黛玉病了兩天,臉色愈加蒼白,好在精神還好,便放下了心,道:「老太太總不放心,打發我來瞧,問姑娘想吃什麼不吃?叫姑娘好生養病,老太太大好了,便親自來瞧的。」黛玉遭:「多謝,請老太太放心,我已經好多了,請老太太好生保養吧!」

鴛鴦道:「方纔我到藕香榭,見那滿池塘的青圓荷葉,配上紅白色的荷花苞兒,真像花鳥畫兒一般。那風兒一吹,一縷一縷的清香味兒襲來,香得像五臟六腑都洗乾淨了。林姑娘若聞到那香味兒,只怕咳嗽便減輕了。」寶玉道:「既如此,就將林妹妹搬到四妹妹那裡去如何了」探春道:「只怕病人經不起這折騰。」黛玉道:「我聞這竹葉的清香也一樣的,過兩天便能走動了,還搬什麼。」探春道:「也好,等你好了,咱們再起一杜,就以荷花為題,咱們坐船兒去看荷花,到了藕香榭,請老太太也賞荷花,你道何如?」黛玉點了點頭。

鴛鴦道;「我不懂什麼詩呀詞的,才看見那滿池塘的荷葉連著碧天,就想到有什麼「碧於天」的詩句,自然指的荷花了。」寶玉道:「那是韋端已的《菩薩蠻》,『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並不是寫的荷花。」鴛鴦道:「春水也好,荷花也罷,我看見那荷葉就連著天,橫豎有人會寫它的。等林姑娘好了,你們再起一個詩社,只怕便有寫它的了。」

寶玉道:「我明日就告訴老太太接雲妹妹去。」探春道:「忙什麼,就再過幾天吧,等老太太大好了,咱們請她老人家賞荷花散散心,只怕康復得更快了。再說林姑娘那時也大好了,這詩社缺了她還了得麼?」寶玉道:「自然等林妹妹好了再起社的。」探春道:「咱們還告訴大嫂子一聲兒,還請她來執法,方是公正。另外也請李紋、李綺兩位妹妹。」寶玉喜得眉開眼笑,道:「很是,可惜琴妹妹去了,不然叫她吟誦外國美人兒,倒別緻了。咱們這社就。叫『荷花社』麼?」探春道:「自然。古代寫荷花的原也不少。南朝的《西洲曲》、《鳥夜啼》好些是寫荷花的。」寶玉道:「孟浩然: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也是寫荷花的名句兒,其餘的,就不怎麼樣子。」黛玉道:「薛道衡的『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溪』呢?」岫煙道:「王昌齡的,『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呢,也算不得名句兒麼?」探春道:「也不錯的。咱們也寫來吧,雖比不上古人,但有咱們自己的意趣,也就罷了。」

大家吵吵嚷嚷合計了一會,因怕反而吵得黛玉不安,便都辭了出來。

鴛鴦回去時,叫人摘來些嫩嫩的荷葉,又親手洗淨了,方打發人送到大廚房去,叫放在玉田精米上熬成稀粥,配上醬蘿蔔塊兒和各色小菜,晚飯時送來,另給林姑娘也送一份兒去, 只怕愛吃也未可知。

果然晚飯時,大廚房裡捧了碧瑩瑩的荷葉稀飯來。除鴛鴦吩咐的菜外,鳳姐兒又打發人送來一碟麻油拌雞絲,一碟竹筍玉片兒。

賈母一聞這飯,便道:「好香,競有一股清氣,用什麼做的?」鴛鴦道:「老太太先別問,只嘗嘗可好?」賈母便喝了兩口,道:「想是荷葉粥吧,竟有荷葉的芳香味兒。」鴛鴦道:「老太太打發我去瞧林姑娘,我見滿池塘的青圓荷葉,冒著香味兒,想到若摘些來蓋在稀粥上,只怕也清香的,吃著也清淡些,不知可對老太太的口味廣賈母道:「甚好,叫人一聞就想喝下—大碗去。」

此時,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都在這裡伺候。一聽,都笑了起來。王夫人笑道:「還是鴛鴦孝心好,想得周全。竟比咱們強多了。咱們也天天看見那荷葉來著,就想不到這上頭去。若老太太果然能喝下一大碗,病也沒了,體格,兒也硬朗了,正是咱們的造化。」賈母道:「我這丫頭竟比媳婦兒強,處處護著我的,你們也可少操一份兒心。」

邢夫人在一旁聽了,臉紅紅的。王夫人連忙用話岔開。

鴛鴦等伏侍賈母吃畢,賈母道:「這稀粥,倒對胃口,叫人給林丫頭也送些去,只怕也喜歡這荷葉的清香,看起來碧瑩瑩的,也想吃些了。」鴛鴦道:「做飯時便吩咐了,只怕這會子林姑娘已經吃過了。」

賈母方點了點頭,因對李紈逭:「還餘下這些,你和鴛鴦都吃了吧!嘗嘗這稀飯的清香,叫園子裡也煮些給她們姐妹們吃去。」李紈連忙答應了坐下來。鴛鴦在一個矮榻上屈一膝,同李紈吃畢,廚房裡方收了去。邢、王二夫人才辭了出來,各自回房吃飯不提。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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