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回 史湘雲舊館哭良朋 賈寶玉新婚奠故知
第一百一回 史湘雲舊館哭良朋 賈寶玉新婚奠故知
話說史湘雲聽說黛玉沒了,定要來哭幾場,無奈她嬸娘說她婚期就在明年,只要她在家裡趕做些針線活。史湘雲無奈,只好在家裡哭了黛玉幾場。以後又聽說迎春死了,更覺淒然,也未能過來。如今寶玉、寶釵系元妃賜婚,賈母又打發人來接,她嬸娘不好留她,捱到午後,方叫她過去。史湘雲忙打扮好了,乘了翠幄青綢車過來。先到賈母處請了安,賈母留下同住。史湘雲便要去瀟湘館哭林黛玉。賈母攔住說道:「如今她的靈柩都回南邊去了,紫鵑、雪雁也跟了去,只有幾個看屋子的老婆,空蕩蕩的,你去了豈不覺得淒清?」史湘雲道;「林蛆姐升仙,我沒有能來,至今心裡不受用。如今來了,若再不去,越發感到不安了。再冷清我也要去的,」賈母見她如此,道:「也好,你姐妹情深,去哭哭她,盡盡情,心裡也好受些。」便叫珍珠、琥珀也跟了去。湘雲道:「不用,老太太放心,我有翠縷同行,不打緊的。」賈母也不勉強,便帶上翠縷,別過賈母,到園子裡來。翠縷道:「想不到林姑娘好好兒的便沒了。姑娘還記得咱們來,常住瀟湘館,同林姑娘詠詩作賦的形景麼?」湘雲道:「怎麼不記得。那年中秋節,我們在凹晶堂背後池塘邊賞月聯句,我拋一塊石子在池塘裡,得了 『寒塘渡鶴影』的詩句,林姑娘聯了一句『冷月葬詩魂』。我說她太感傷,果然應到今日。那聯句的情景,彷彿就在眼前,如今卻哪裡能再找她去?」翠縷道:「那晚上弄得我們好找。好容易到了櫳翠庵,方找到你們。如今便再見不著林姑娘了。」說完,早掉下淚來。史湘雲也嗚咽哭泣。兩個來到瀟湘館,到了黛玉臥室,見陳設都在,几案上焚著一爐香,猶有紙筆墨硯。吏湘雲不禁百感交集,叫了一聲:「林姐姐,我看你來了!」廣早跪在床前,哭得眼淚滂沱。翠縷也跪在史湘雲身後,邊哭邊呼叫:「林姑娘!」
只聽湘雲邊哭邊數落著道:「咱們姊姊,生前常在一處吟詩、作賦、玩耍,作樂。你去了,卻不能來向你告別,送你一程,你在天之靈,為何不懲罰於我,懲罰於我呢?想到我常責怪你愛弄小性兒,還同你拌嘴,如今干悔萬悔,哪裡還來得及!只求姐姐在天之靈寬恕妹妹,托個夢兒與我,讓我還見姐姐一面,便是三生有幸了。」說罷又放聲哭泣起來。
守屋子的婆子聽見哭聲,知是有人來了,過來一瞧,見是史湘雲,忙燒茶來,勸慰湘雲一會。
湘雲見几案上猶有墨硯,方止了哭,擦乾眼淚,喝了兩口茶,便坐到几案旁邊,托住臉兒,沉思起來。一會子,提起筆來,寫了悼亡友詩一首:
淒清滿目意彷徨,一葉隨秋忽報喪。
篁竹風高低薄暮,芙蓉影瘦冠群芳。
尋蹤不晤桃花面,問跡難聞鶯語香。
流水高山空獨奏,千呼萬喚斷人腸。
湘雲低聲密吟了一遍,忽聽窗外有嚶嚶啜泣之聲。湘雲忙走出來一看,卻是寶玉,哭得抽抽搭搭,十分淒楚傷情。便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我今日方能來哭林姐姐,竟連靈柩也見不著了。」說完又嗚咽起來。
寶玉拭淚道:「我聽見你來了,連忙趕了來,見你哭得十分傷感,也不來驚動你。如今聽你賦這濤,再也忍不住了,竟至哭出聲來,聽妹妹這詩,方知妹妹也是林姐姐的知己,如今林妹妹棄咱們羽化而去,真是叫人痛不欲生呀!」湘雲聽了,半晌方說道:「林姐姐升了仙,誰個不悲痛,你自然痛不欲生的。只是娘娘賜婚,你若棄寶姐姐而去,寶姐姐將來依靠誰人?豈不更害了另外一個女子?我的意思,只要不忘舊人,成就這段姻緣也是好的,林姐姐在天之靈也不會責怪你,她是個明白人,對寶姐姐也極好的。不知你究竟怎麼個想法兒?」寶玉、方將寶釵勸自己出家;紫鵑臨去前勸自己成就「金玉姻緣」之事說了一遍。
湘雲歎息說道;「這可真真就難為寶姐姐了。她對你一片心誠,願成就你去殉情,你豈可棄她而去?若果真出了家,心裡過意得去麼?若成就此姻緣,林姐姐也必不會怨恨於你。」寶玉仰天長歎遭:「蒼天,蒼天,我竟要做負心人了!林妹妹,你托個夢兒與我吧!我可心都快要碎了。」湘雲一旁也落淚不止,妙玉不知什麼時候走進瀟湘館來,聽寶玉、湘雲一番談話,便說道:「逝者忽已逝,生者還復生。心中有真諦,萬事自安心。」寶玉道;「妙師身居檻外,自享無窮之樂。我輩濁物,欲死不能,欲生不得,惹得一身煩惱。我倒真是羨慕妙師不盡的呢。」妙玉歎道:「羨慕什麼?佛門也不清靜,要登彼岸豈是容易的。我如今也做了一首詩悼念林姑娘,不過表懷念故人之情而已。二位請暫避一時,容我讀了火化。」寶玉道:「既是悼林妹妹的,容我們聽聽何妨?」妙玉道:「也好,二位請站一站,容我先施一禮。」方拿出一張素箋念道:
君本芝蘭,性屬幽香。做世不群,蘭心自芳。
離根轉蓬,飄飄何極?南雁北飛,豈無風雪!
蛾眉見忌,倩女離魂。芳姿摧折,淚灑重門。
虎丘黃昏,吳江楓冷。孤魂何處,衰草枯影。
悼君千里,君其有知。呼君不應,痛徹我思。
哀哉,尚饗!
念畢,寶玉、湘雲皆噓唏。妙玉道:「二位別盡哭了,此院無人,且到敝庵小憩一會何如?」寶玉、湘雲便隨妙玉來至櫳翠庵。
妙玉用宣窯五彩蓋盅捧出兩盅熱茶來,二人接住喝了。妙玉道:「記得當年林姑娘曾來此飲茶,那是蟠香寺積的梅花上的雪水,如今便只有成年雨水了。」寶玉道:「便是此水,也難得的。妙公這裡清幽,一塵不染,真乃世外蓬萊,竟使人倍感留戀了。」湘雲道:「我一向是喜動不喜靜的,如今來到此地,聞著股股寒香撲鼻,也覺神清氣爽,果然是塊福地。二哥哥可曾記得那年咱們在前面山石上玩,你摘來紅梅供瓶的事麼?如今只怕這裡的紅梅又『陝開了。」妙玉道:「庵中的紅梅才打點兒,倒是後面那一片臘梅,在大雪中全開放了。」寶玉道:「如今欲賞梅花,哪裡還有情致。想這裡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一個個都離開咱們去了,明年便輪到了雲妹妹成婚。上好一個園子,一天比一天荒蕪起來。日後進來,便要吟詠『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了。」妙玉道:「人事代謝,歲月短促,倒是我們檻外之人不發此吟。」湘雲道:「我原是個樂天派,也不吟這樣詩句的,如今心情一變,自然而然,也便發此吟詠了。」大家坐著談論了一會,又喝過茶,方辭了出來。
湘雲對寶玉道:「你如今成婚,怕不住怡紅院了吧?剛才還說『日後進來』。」寶玉道:「依我的意思,自然還住怡紅院的,無奈太太死活不肯,自然怕我去瀟湘館哭林妹妹的意思。如今已收拾了太太前面的東小院廂房側邊的耳房,想便是我做親的新房了吧!我不搬去,也由不得自己。」湘雲道:「你如今搬出去住也好,林姐姐去了,園子裡越來越淒涼。這麼大個園子,人少了,倒像壓不住了似的。你出去住,日子久了,只怕『天天地轉了過來,也未可知。」寶玉歎息道:「轉過來做什?便出去了,也是這心,死也不轉它的。」湘雲歎息了一會,道:「難得你心實。只是寶姐姐也可憐見的,你也想想她吧!我如今才來,也瞧瞧她去1便不回來吃晚飯了,你替我回老太太一聲兒。」寶玉點了點頭兒,湘雲方一徑去了。寶玉去回了賈母,一處吃飯不提。
卻說寶玉婚期漸近,鳳姐、王夫人親自過來看裱糊的房子,由周瑞家的領著一一瞧了,都點頭兒說好。次日薛蟠、薛蝌送過泥金庚帖來。鳳姐打發人告訴薛姨媽過禮的日子,一面將禮單送與賈母、王夫人過目。王夫人看了,命玉釧兒、彩雲等一件一件地點明。金珠首飾一百件,春,夏、秋、冬衣服百多件,此外尚有妝緞、蟒緞、綵緞、倭緞等數十匹。過禮這天,將元妃賜婚諭旨用抬盒鋪上大紅錦緞擺設好了,兩邊是元妃娘娘所賜大金元寶喜字燈一對,另一抬盒,裝上玉如意一柄,金福壽雙喜執壺一對。另有四對抬盒,裝著御賜各色尺頭,後面方是所過之禮。
薛姨媽也揀日打發薛蟠,薛蝌送過箱籠妝奩。鳳姐親自領著周瑞家的、旺兒家的擺設停當。
到了結親這天,賈府內張燈結綵,鼓樂聲喧。因前些日子,黛玉升天,迎春慘死,元妃染恙,賈母心中不樂。王夫人吩咐鳳姐不用聲張,一切從儉辦理。
賈政公務事忙,無暇顧及,只叫賈珍、賈璉,萬事從儉方好。好在薛姨媽是至親,便平常些也不至多心的。所以親戚不過王子騰、史侯等幾家和幾位好友。北靜王送來脂玉夔龍雕花插屏一對,漢玉松鶴筆筒一件,金如意茶盤一對。馮紫英送了脂玉雕松鶴山子一件。親友們也有別的禮物相送,不必一一敘述。
正日子這天,寶玉沒精打采懶懶兒的。襲人急得催促說道:「我的爺,躺著做什麼?眼看花轎進大門了,還這麼個模樣兒!」恰好鳳姐此時進來,不由分說,拉了起來,替他穿戴,道:「你今日是新郎,人生一輩子只這麼一次,怎麼這麼隨便,倒沒事人似的?」寶玉只好由著她們。
一時,十二對宮燈在鼓樂聲中進了大門,大轎已從正門而入。儐相迎新人下轎,喜娘二人披著紅上來攙扶。賈珍忙推寶玉迎上去。一時到榮禧堂上,儐相唱禮,二人拜過天地。尤氏,鳳姐忙扶賈母上坐,二人拜了賈母四拜,又向賈政、王夫人行過大禮。夫妻交拜過了,方入洞房坐喜床、喝交杯酒兒。
寶玉由人牽著揭下寶釵蓋頭,鶯兒等方上來伺候寶釵梳頭。插戴了金絲八寶攢珠風釵,戴上五鳳朝陽掛珠,富貴絨花等,艷妝盛服,低鬟蟬鬢,甚覺艷麗動人,無奈寶玉一心只想著:若坐著的不是寶釵,竟是黛玉時,這會子不知何等樂呢!只怕竟要手舞是蹈了。如今卻只呆呆地看著寶釵發怔。
襲人走過來悄悄推著他道:「二爺怎的不言語,不怕得罪寶姑娘麼2」寶玉歎道;「寶姑娘不會生氣的。她知道林姑娘在天上瞧著的呢!」襲人又好笑,又好氣,道:「又混說了,林姑娘早回南邊去了,還在這裡瞧什麼?」寶玉道:「可是你糊塗!林姑娘升了天,在天上瞧得見的。等天晚了,我還要祭她呢!」襲人聽了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因說道:「又胡鬧了!新婚日子的,也要圖個吉利。若祭起什麼人來,太太知道了定不依的、仔細叫老爺來捶你呢廣寶釵忙使眼色給襲人叫她出去,襲人方出去了。寶釵道:「你要祭奠林妹妹麼?我今日也正想祭祭她的。」寶玉一聽,心中喜歡,不由地看了她一眼,道:「甚好,咱們今晚便祭林妹妹吧!」忙吩咐入去傳香燭瓜果。寶釵道:「別忙,這麼一鬧起來,老太太、太太定然要知道了。若鬧到老爺耳朵裡,怪罪下來,如何是好呢!我的意思,竟不用去傳香燭,就用焚香的香爐,焚上一爐香,置外間几案上,遙空相祭,只要心誠,林妹妹必不見怪的。再說咱們自己的香,也比外頭傳進來的潔淨些。」寶玉想了一想,也有道理,便道:「便依你吧!」
寶釵命麝月、秋紋等在外間屋內焚一爐香,將熏籠移過去。看看天色將晚,寶玉和寶釵出自外間,叫人將几案移至窗前,放上香爐,一切陳設妥帖,月色已經上來。
寶玉對寶釵說道:「還是姐姐先祭吧!祭了好睡去,何必都在此守著。」寶釵知他要向黛玉傾吐一番,礙著自己,有意將自己使開,也不勉強。遂來至几案前先施禮磕頭畢,拿出一張素箋說道:『『今晚洞房花燭之夜,原本妹妹配享。只因娘娘賜婚,不敢不從,妹妹卻斷送了性命。我心裡實是悲痛不已,填了《南浦·悼亡友》詞一首,悼祭妹妹,妹妹定然能知道我心。」遂念道:
玉字瀉清輝,漏聲穆,曾憶紅梅開處。吹笛落梅花,芳菲歇,寶井分香爭句。仙姿綽約,斷腸還聽鶯聲語。哀思最苦,傷奔月嬋娟,棄儂而去。 珠房倩影沉沉,不盡腮邊淚,啼痕如許!但換得君歸紅綃帳;願逐虎丘山土。飛星傳恨,憑誰和露立朱戶,舊時情侶,若念舊時惰,夢魂還住。
寶玉聽了,不禁潸然淚下,道:「姐姐這詞,林妹妹若有知,定感知音於天上了。」寶釵垂淚道:「姐妹們好了一場,要說的話兒何止這些。我不過說了幾句心中想說的話,哪裡望她有所感呢?你好好悼念她吧,林妹妹定然知道的。」因喚鶯兒、襲人等一同來至裡屋,寶釵輕輕扣上房門,讓寶玉一人在外靜心哀悼。寶玉點了點頭兒。
襲人陪寶釵去至後房,道:「奶奶怎麼如此縱他?新婚之夜,竟讓他悼起林姑娘來,雖不怎麼樣,到底也要圖個吉利。」鶯兒也說:「要悼祭林姑娘,什麼時候不能,偏擇上這個日子。姑娘實不該念那首詞兒,昕起來,怪叫人傷心的。不知姑娘怎麼個想法兒?」寶釵滴下淚答道:「你們哪裡知道寶玉的心,若不讓他祭悼,存在心裡,反而弄出病來,將來如何是好!索性讓他都吐出來,心中自然暢快些兒。哪裡能忌諱得了這許多!」鶯兒、襲人都歎息不已。
那寶玉見眾人都去了,遂拈上一炷香,點子點頭兒,對著窗外,施一禮說道:「林妹妹,你若有靈,就快來吧!我把心裡的話兒都告訴你。我在今夜晚悼;念你,你必定能知道我的心。你在天之靈一定不要棄我而去呵!」說完,施了一禮,拿出《悼仙妹詞》和淚念道;是年月日,五內摧奔,怡紅濁玉,告子英魂。君本仙姝,來此是享。
君之生兮在虎丘,君之皇考兮本:名流,君之萱堂兮賈門閨秀,君之名兮黛玉生愁。
芙蓉為面兮嬌無娜,桂樹為骨兮獨傲中秋。木蘭為心兮可菱霜月,蕙芷為性兮芬芳自留。
南雁北飛兮歇此江浦,兩個無猜兮樂此悠悠。繞床弄梅兮騎竹馬,喧聲但逐兮紙鳶浮。
被荷衣兮結蓀帶,乘鸞車兮事塞汀洲。洛水之神舉棹,萼綠花兮泛舟。素娥舞於蟾窟,弄玉吹簫秦樓。九嶷賓兮來迎,獨與予兮星漢遨遊。
桂棹兮蘭槳,采芙蓉兮江頭。撫琴瑟兮為誰,飲玉露兮香江。折馨香兮遺所顧,樂莫樂兮竟忘憂。
孰蟪蛄兮啾啾,更雄虯兮如虎。饕餮嗜欲兮謂鳳無德,鴟鶚不潔兮偏與為伍。薄深林兮君心栗,聞虎嘯兮驚行路,蕪艾生兮難舉步,蟋蟀鳴兮悲遲暮,嚴霜雪兮元適處,玉骨沉兮為塵土。銀瓶炸兮魂何許!驚聞此訊今裂我肺腑。
月色淒迷兮寶鏡生涼,帝子臨去兮灑淚瀟湘。竹淚難干兮顆顆皆香,撫此篁竹兮痛斷人腸。今夕何夕兮紅燭淚長,華冠麗服專空對清光,思君不見兮心事浩茫!
松柏蕭蕭兮枯塚寒,魂魄難覓兮淚闌干。撫笛還弄兮舊時曲,墨跡猶存兮巾袖間。紅梅白雪兮枉為誰待?寶鏡生涼兮玉衣空閒。斷魂幽夢兮空悲苦,鬱鬱何極兮羽高舉。乘騏驥號駕赤兔,登崑崙兮車道阻。 臨湘水兮船容與,過河梁兮旗不舞。悲吾心兮多風雨,雷鼓鳴兮驚風露,醒來還與兮何人語?
呼君宇兮君不聞,喚汝名兮汝不至。華燈閃閃,雨雪飄飄,夜風颯颯,落木蕭蕭。古寺淒風,猿悲鬼泣。荒丘冷月,肌凍骨寒。誰為溫汝?誰為伴汝?心其碎矣,思其止矣,魂其斷夫,肝其摧矣。生焉有樂!婚焉有福!寒衾不暖,待子英靈。君其有知,寄夢來斯!嗚呼哀哉,尚饗!
寶玉,念畢,將祭文焚於爐中,獨自披衣而坐,默默冥恩苦想。襲人聽外面沒有聲音了,方才來催道:「二爺安歇了吧!夜已深了,天氣又冷,這麼白坐著,只怕要生病了。二奶奶還在屋裡等著二爺呢!」寶玉道:「叫她睡吧,你關了窗戶,將熏籠移過來些。」襲人道:「二爺這是怎麼著?且看在二奶奶祭林姑娘的分上,也該睡去才是,」寶釵忙出來道:「不必強他,讓他一個人在這裡,只怕心裡受用一些。」寶玉抬起頭來望著寶釵,見她啼痕滿面,不禁起了憐憫之心,方歎了一口氣,站起來說道:「竟是進裡屋去吧!夜已深了,想林妹妹已去得遠了呢!且安歇了吧!」寶釵默默無語,看了他好久,方點點頭兒。襲人陪他們進房。寶釵道:「你也待得久了,睡去吧!」襲人方辭了出來,將門輕輕帶上。又去將方纔焚香的香爐收過,便在熏籠旁邊坐了下來,用手托住頭兒,因一時有感,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了。
想寶玉念著的不過是林姑娘。新婚夜晚,連寶姑娘尚不放在心上,更不要說自己了。況寶玉不肯上心唸書,這府裡也一年不如一年,自己為他苦掙了這些日子,將來竟是如何呢!便寶姑娘心地寬大,自己做姨奶奶,也不過是侍候人的。一來二去,連府裡的大丫頭還不如呢!老太太房裡的幾個老姨奶奶,大老爺和老爺房裡的幾個姨娘,哪一個得到了些尊榮?偏是做姨娘的人命苦!想到這裡,越發偷偷兒地嗚咽起來。
且說寶玉、寶釵成婚之後,王夫人十分高興。賈母見寶釵孝順、賢淑,也很喜歡。不免想起黛玉之死,元妃之病,有時也暗自感傷。
這日,寶釵來與賈母請安。史湘雲在裡屋梳頭,忙迎出來,道:「二哥哥怎麼不一道來?你兩個當形影不離,成雙成對才是。我瞧他成婚後對你倒好。」寶釵道:「也難為他。今日一早芸兒來叫他,說有個朋友生病,帶了信來,便出去了。」賈母道:「這芸兒也不懂事,二叔才成婚不久,叫他出去做什麼?可是又一起淘氣去了,也未可知。如今成了婚,寶玉便交給你了,好歹多留些神兒。」寶釵忙答應著:「是。」又道;「老太太儘管放心,有焙茗、鋤藥等人跟著。再說,如今他也大了,不俾小時候那樣淘氣,便出去也不礙事,只怕一會子就回來了。」賈母點了點頭兒說道:「既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雲丫頭過幾日要去了,你姐妹倆又極好的,索性裡屋去談談體己話兒。她婆家已過來說,再三幾個月,看了好日子便要接過去,那時只怕更難見面子。咱們白想她,也盼不來的。」
史湘雲羞得滿臉通紅,聽賈母說盼不來之語,一時心酸,竟至落起淚來。寶釵忙拉她進了裡屋。一邊替她梳頭,一邊問她:「日子定准了沒有?你成日家在屋裡忙些什麼?你嬸娘給你些什麼頭面首飾?」湘雲道:「日子還未相準,橫豎在四五月份。我在家裡能有什麼好!左不過趕嫁妝,做針線活,忙得喘不過氣兒來。頭面首飾,不過戴的這些,聽嬸子說還再弄去炸上一炸。」寶釵替湘雲梳好頭,一邊端詳著說道:「若是平時,戴這些也儘夠了。若是做親,婆家的人瞧見,不免說三道四。」因拿出一個盒兒來,遞與湘雲,裡面是一支金絲點翠攢珠鳳釵,一個赤金盤螭金項圈子,此外還有金珠首飾十來件。湘雲怔住了,半晌方道:「姐姐才成婚,這些東西自然要戴的,與我做什麼?」寶釵道,「我自然還有的,你帶回去自個兒藏著,不用給你嬸子瞧。她知道你有,越發一件也不給你了。莫不曾剛成婚,便去戴婆家的首飾不成?咱們並不稀罕什麼金呀玉的寶貝東西,只是太寒磣了,婆家瞧著也不好。竟有那起小人,最愛以物取人的,咱們自不必介意,何苦來,沒來由去聽那些閒話兒。」史湘雲拉住寶釵,熱淚縱橫道:「難為姐姐替我想得如此周全。這麼貴重的東西,你送我許多,我用什麼報答你呢?」寶釵笑道:「你又外道了,咱們姐妹,還說如此話兒,若你婆家嫌你掃了臉,你去了怎麼過呢?是東西貴重還是人貴重?十來樣首飾能值幾何?咱們姐妹之情倒重多子。」湘雲直抹眼淚,只拉住寶釵,說不出話來。
寶釵道;「你還有些什麼,快拿出來,我替你一齊收拾吧!」湘雲道:「不用,昨日老太太也給了穿、戴,首飾之物,鴛鴦已替我收拾好了。加上姐姐給的,儘夠用的。只是我這一去,什麼時候咱們姐妹才能再見面呢!你要好好保重,二哥哥心裡雖有林姐姐,已成了婚,自會一天天淡下來。我看見你二人相爰相親,比什麼都高興!」寶釵道:「你放心地去,有機會,我自然打發人來接你。我們的事,不用你操心。寶玉已一天天好起來,近些日子,有精神多了。」兩個竟有說不完的體己話兒。湘雲道:「我過兩日便去了。想起往日來時住蘅蕪苑的情景,如今真想再園子裡玩玩。只怕我這一去就難於再見到它了。」寶釵道:「如此,我陪你去。我也想看看我住過的屋子。趁此時天還未晚,咱們便去吧!」兩個遂帶了鶯兒、翠縷,一同進了園子。
釵、湘二人各處盤旋了一會,便來到了蘅蕪苑。鶯兒、翠縷也一路歎息著,感到物是人非,園子裡淒涼多了。
湘雲道:「這屋子還是原來的模樣兒,可惜你搬了出去,只有守院子的兩個媽媽,倒把這良辰美景也辜負了。今兒十五,我倒想於此處賞賞月,想前年八月十五,我和林姐姐陪老太太賞了半夜的月,以後到凹晶館聯句兒。如今欲聯句時,還哪裡找林姐姐去。」寶釵道:「如此,今晚我陪你賞月,也陷你聯聯句幾何如?只如今園子裡冷清清的,夜晚在此,你不害怕麼?」湘雲道:「害怕什麼?我們只幾個人,如此冷清,方適合我此時的心境。咱們山坡上走走兒吧!」
寶釵遂陪湘雲牽籐引蔓,上了山坡。只一盞茶工夫,月亮便已升了起來。林中歸鳥翻飛,鴉鳴雀噪。
湘雲道:「今晚月色倒好,咱們姐妹情重,以後不知何日方能在一處。咱們就聯句兒做騷體詩,豈不自在一些?」寶釵道:「甚好,如此你先開頭吧!我來接你的。」
湘雲偏著腦袋,略一思忖,便吟詠起來,道:「月上西山兮滿空林。」寶釵點頭兒道:「開頭也還罷了。」便接道:「關河萬里兮入秋心。蘅蕪人靜兮風露白。」湘雲道:「你轉得倒快,我只好跟了來。葛籐動兮鳥心驚。蘿徑何須兮緣客掃。」寶釵道:「這句得來得輕巧,倒自然貼切。我且細細想來。」因托著頭思忖一會,便道:「薜荔蕭疏兮我來勤。尋故跡兮秋聲早。」湘雲笑道:「這『我來勤』三字信手拈來,倒切現時形景。我聯一句什麼呢?」因略一思忖,便道:「訪舊惟有兮月知音,曠野朗兮流霜降。」寶釵笑道:「『月知音』三字虧你想得出來。下面又溜了,我對句什麼呢?」因抬頭望著天空,道;「天清冷兮幽徑明,意綿綿兮誰解語。」湘雲接了道:「心羨羨兮我知情。蟾光明兮增情重。」寶釵忙接道:「一簾霜影兮伴秋聲。情懷度入兮歌詠發。」湘雲一想,便道:「吟未盡兮睇猶顰。今宵一別兮天涯路。」寶釵噓了一口氣兒道:「何日歸來兮共擁衾。」湘雲忙搶了過去,道:「陽關一唱兮關山隔。」寶釵道:「山水連兮情不分。送君去兮沅水浦。」湘雲哽咽著道:「載雲霓兮越湘江。雲中君兮難會台。」寶釵道:「你怎麼知道難會合呢?騁騏驥兮步高崗。鳳凰蔽兮迎汝。」
湘雲正要聯接,只聽背後有人接道:「玉鸞鳴兮鏗鏘。馭太虛之長風。」寶釵、湘雲回過了頭,知是寶玉,道:「你回來了。天晚了,怎麼來的?」寶玉道;「我回來尋你們不見,聽老太太房裡的人說,你們園裡來了,估量在這裡,便來接你們。不想你們正在聯句兒,便也聯起來。」
寶釵見秋紋、麝月跟著,放下了心,道:「甚好,再聯句什麼呢?是了,觀宇宙兮八荒,瞰泰山之崇阿。」寶玉道:「臨重華之紫房。披輕觳兮華閣,飲芳髓兮瓊漿。聽紅樓兮妙曲,感薄命兮情傷。已矣乎!盈虛有數,不可強求。盛筵難再,盛世堪憂。人生本自如朝露;何如今日共吟謳。」寶釵笑道:「你結的有些意思。只太悲涼了些。夜已探了,咱們還回去吧!省得老太太擔心。橫豎明兒還見面的。」湘雲便已站了起來。幾個丫頭簇擁著,幸今晚月色清明,大家一齊出了園子,湘雲仍回賈母處安宿。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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