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甄寶玉逢女沁芳亭 林黛玉返魂太虛境
第九十八回 甄寶玉逢女沁芳亭 林黛玉返魂太虛境
且說鳳姐奉了王夫人之命去說薛姨媽,薛姨媽聽是元妃賜婚,自覺頗有臉面,十分喜歡。因對寶釵說了此事。寶釵不悅道:「媽媽差了,此事如何做得!想寶玉和林妹妹從小兒一塊長大,兩個從來形影不離的,竟至於不避嫌疑。如今,拿林妹妹怎麼處呢?寶玉定不樂意。再說老太太只怕也向著林妹妹的。我去了,若林姑娘有個三長兩短,老太太豈不記恨於我?」薛姨媽道:「林姑娘已由老太太作主,許與甄寶玉了。聘禮已經下來,過些日子便要做親了,做了親便回南邊去。再說這是元妃娘娘賜婚,哪裡由得咱們!如今那府裡都瞞著,待林姑娘出嫁了,方舉辦你們的親事。好孩子,你便委屈些兒吧!你姨媽原也提過兩次,我也沒情願的。如今娘娘賜婚,咱們臉上也體面。今日鳳姑娘特特地宋告知,咱們敢抗旨麼!」寶釵沒奈何,只好罷了。
寶琴知道了,歎息著道:「既然姐姐有這許多想法,寶哥哥和林姐姐又極好的,伺苦來偏來個賜婚,於情理說得過去麼?怪道寶哥哥說這禮數是害人的,細細想來,果然不錯。」寶釵搖頭道:「你快別這麼說了,娘娘知道了,怎麼好呢!」薛姨媽道:「千里姻緣一線牽,原是命裡注定了的,哪裡都由得自己!」大家歎息了一會方罷。
且說鳳姐回來後,將去說給薛姨媽一事告訴了平兒。末了,道:「寶姑娘還未必情願呢,虧得我面面兒的都想到了,要不,豈不斷送了這一位。」平兒道:「奶奶主意雖好,林姑娘可不比尋常姑娘。事已如此,咱們走著瞧吧!但願平平安安便好了。何苦來斷送一對玉人兒,太太的心也太狠了些。」鳳姐兒道:「論理寶姑娘自然比林姑娘強,只是礙著老太太的面,我也勸太太來著。無奈太太一心屬意寶姑娘,老爺也是這意思。我能有什麼法兒!」平兒歎息不已。
鳳姐兒道:「旺兒的利銀送過來了不成?」平兒道:「二爺一早在屋裡,我叫他別送來。過會子,只怕就送來了。」鳳姐道:「這回那府裡花去上千的銀子,赫知府那裡就送去七八百兩,還說未免小器。這麼些銀子賞兵將們還不夠呢!今年東邊的莊子也沒指望。珍大爺花錢又如水淌一般,將來怎麼好呢。不知為什麼,竟守在屋子裡不出去,叫蓉兒去,哪能不壞事兒!」平兒道:「那府裡自太爺沒後,珍大爺就說練習騎射,其實是開局聚賭,那府裡人人這麼說來著。奶奶還不知道,聽說珍大爺相好上一個青樓妓女,連佩鳳、偕鴛都靠了後,日日只要往那裡去。」鳳姐拍手說道:「我說是為什麼,原來為了這個。是了,二爺如今回來,叫他別往大爺那邊去,好歹也防著點兒。二爺那脾氣你是知道的,和大爺在一起,能做出什麼好事來!尤二的事可不是大爺弄出來的?如今二爺為這事心裡總沒好氣兒,只一時不好發作罷了。有朝一日爆發出來,咱們吃不了兜著走呢,誰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平兒道:「二爺回來後,莊子上的事夠忙的,倒沒見有那起事兒。」
正說著,只見旺兒送了利銀來。鳳姐兒道:「總要遲上兩天,咱們就靠這點利銀過活了。其餘的也都按時收了來吧!」旺兒道,「不是小的不會辦事,這利銀其實也難收的。奶奶若親自經手一遭兒便知道了。奴才如今盡力收去。」鳳姐點了點頭兒,旺兒方退了出去。鳳姐對平兒道;「咱們吃這利銀只怕也有好幾千了。二爺若知道,豈有個不亂花的道理。若育個可靠的人,我的意思,竟不用全放在咱們名下,讓別人出面放一些出去也使得。只沒個心腹人兒。芹兒那小子,一見了銀子,貓兒見了耗子似的,我只恨得他牙癢癢。」平兒道;「前些日子,我也有這想法,只沒對奶奶提起。若用咱們的名字放出去多子,這府裡大太太、趙姨娘,哪個不烏眼雞似的。若說可靠的人,我冷眼看了這些年,這個人只怕還可靠些,奶奶何不試他一試?」鳳姐道:「你說的是廊下芸兒?咱們且托他放一些吧!若果然妥當,往後多轉些出去也使得。」平兒點了點頭兒,遂打發人去叫賈芸。
一時,賈芸來了,忙向鳳姐請安,又向乾兒問好,遭:「這幾年全仗嬸子心疼,平姑娘照看,侄兒心中沒齒不忘的。」鳳姐笑道:「你先別道謝,我看你心腸好,辦事麻利,有心計兒,竟有一樁事兒托你,看看你真心替嬸娘辦事呢,還是假的。」賈芸急得站起來發誓說道,「侄兒若忘了嬸娘的恩情,便今生今世也沒能有好報應!嬸子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吧:」鳳姐笑遭;「我這裡有一項公家的銀子,一時還用不著,怕打散了往後要用時打饑荒,想暫托你放利錢去。借據放到你那邊,不用拿過來了,你打一張借一千銀子的借條,便可兌銀子去。」賈芸笑道:「不知嬸子要多大利息?」鳳姐道:「就照這個如何?」賈芸一看道;「太高了,只怕別人不肯借呢!如今市面上的銀利要矮一頭兒。」鳳姐笑道:「就矮一成吧!太高了,你難於脫手,可再低便不行了。」
賈芸一想,鳳姐第一遭托自己辦體己事,哪裡能夠怠慢,連忙應了。鳳姐叫打了借條,上面原寫著無息的,賈芸連忙寫了交給鳳姐。鳳姐接了道:「如今只一件:別告訴人去。又說給你璉二叔聽麼?」賈芸笑道;「侄兒便糊塗死了,也不會說給叔叔聽,嬸子放心好了。」鳳姐兒點了點頭兒。
賈芸方出來了,見小紅正對他使眼色。賈芸見豐兒在旁,便笑說道:「嬸娘托我辦一樁事兒,姐姐們若要什麼,我替你們買了來。」豐兒一旁說道:「我的指甲油沒了,煩二爺幫著買一瓶吧!」賈芸忙答應了。小紅只當做送賈芸出去,道:「二爺走這邊,才下過雨,路滑。」見豐兒末跟出來,方笑道;「甚事兒叫你?」賈芸笑道:「好事來了。托我辦一件要緊事情。往後咱們的事只怕肯照看些。我明日送花兒進來,你還在老地方兒等我!」小紅搖頭道;「急什麼!沒看見司棋姐姐的下場!別人撞見了,什麼意思呢,丟人現眼的,反壞了事兒。我橫豎等著你的,過些日子,你再設法兒求求她去吧!」賈芸點了點頭,方出去了,鳳姐這裡忽地問起了秋桐,道:「二爺這些日子見著秋桐了不成?別再讓這潑辣貨在二爺跟前調三窩四的。早晚會生出來多少事故。」平兒一面說話,一面收拾東西,道:「自從尤氏奶奶沒了,二爺便嫌了她。如今,她雖然有些不遂心,不過背著人聒噪聒噪,拿小丫頭子使性子,卻哪裡敢在奶奶跟前哼半個不字兒。」鳳姐兒道:「雖如此說,也要提防著點,斷斷不可縱了她。這烈貨最愛在二爺跟前嚼舌根,打牙兒,往後總得變法兒,弄出去了方是。」平兒答應著出去了,
話說甄寶玉自與林黛玉訂為婚配,日日思念黛玉不止。聽說林黛玉生得如花似玉,通身的氣派,聰敏過人,且又詩詞歌賦皆能的,不知怎麼個天仙模樣兒。若有緣得見一面時,便死也無憾事。
恰巧這日,甄太太打發他過賈府看望賈母。甄寶玉一聽十分喜歡,忙著穿戴齊整,騎上駿馬,帶著一行小廝,一溜煙來到榮府門前。
只見七八個華服麗冠的人上前接住,一面傳話進去。賈母聽說甄哥兒來了,十分高興,忙命人請進來。甄寶玉方由幾個媳婦領著經過垂花門,轉過紫檀架大理石屏風,再轉過一廳,經南北穿堂,方至賈母正房大院。賈母一見,好生喜歡,若不是早有人回甄哥兒來了,還以為是賈寶玉回來了。
甄寶玉一見賈母,忙上前行禮請安。少時,又有四位媳婦送上禮品。賈母命鴛鴦將這上等的妝緞、蟒緞、寧綢等收下,賞了媳婦們,命人陪著廳上喝酒,這裡留下甄哥兒。
此時,鳳姐從後院來了,見了甄寶玉,只當賈寶玉回來了,心中暗自吃驚。心想;這事如何是好,林姑娘還未成親,人已先行回來,便是林姑娘說了親,豈肯善罷甘休!若知道娘娘賜婚時,也定然不依的。一時沒了主意。忙上前去問道:「你怎麼這會子就回來了?何不多玩些日子呢,老爺回來了不成?」賈母笑道:「這是甄哥兒呢,你必是弄錯了。」甄寶玉忙笑著問好請安,道:「是璉二嫂子吧!上次來,見過的,嫂子好鋼口呢!」鳳姐一拍手道:「我說是誰,原來是甄哥兒,嚇了我一大跳。」忙問:「甄老爺、甄太太可好?」甄寶玉一一答應了。鳳姐便對賈母笑道;「老祖宗,如何?那個玉兒去了,這個玉兒便來,老祖宗可再也不寂寞了。如今咱們寶玉不在,老祖宗何不留下這個寶玉,多住幾日,就也如咱們寶玉在身邊了。且又是嫡親親的外孫女婿,自然也該在膝下承歡,可不是老祖宗的福氣來了。」說得賈母呵呵大笑,忙吩咐下去:留下甄哥兒在賈政書房住宿。甄寶玉也不推辭。賈母命人告知甄家的媳婦、小廝,就回去說,甄哥兒我留下了。甄家媳婦見賈母喜歡,都笑起來,回府去回覆甄太太不提。
這裡賈母拉住甄寶玉的手笑道:「我有了你這個寶玉,便不想咱們寶玉了。不如還跟了我吧!有了你,他老子便打死他,我也不怕。」甄寶玉笑道;「舅父竟要打死寶兄弟麼了」鳳姐笑道:「他頑皮來著,叔叔便要打死他。如今你問這話,可見不比他頑皮了。」甄寶玉笑道:「我小時也頑皮不過的,只愛在姐妹們隊裡混,老爺若打我,便叫起姐姐、妹妹來,便覺疼得好些。」賈母笑道:「可知和咱們寶玉一樣的呢!大家子的孩子,哪個不是這樣,偏他老子嫌他。」又問甄寶玉,「如今還叫姐姐、妹妹不成?」甄寶玉道;「如今大了,再喊豈不惹人笑話!我先前總不喜歡讀書,如今也認真讀起來。將來若不求取個功名,揚名立身,怎好見先人於地下呢?便也都改子過來。」賈母越發喜歡,道:「這才真真的是好孩子,到底明白了過來。咱們寶玉就醒悟得遲些。」甄寶玉道;「小時候老爺打我,多虧屋裡老太太護著,方活到如今。」賈母大笑不止。
鳳姐笑道:「何如?老祖宗最疼愛寶玉的,如今一下子得了兩個。一個家孫,一個外孫女婿。咱們從說書的女先兒那裡,也沒聽過這個奇聞。任出多少銀子,也買不宋這樣的快樂。」賈母笑道;「猴兒,我如今有兩個玉兒,哪裡還喜歡你,你還做夢呢!」鳳姐笑道:「老祖宗原該多疼孫子、外孫女婿。我這個孫媳婦兒沒嘴的葫蘆似的,又沒本事,又不會公婆跟前討好兒,老祖宗哪裡還會喜歡!趕明兒兩對玉兒做了親,我來給老祖宗拾鞋子吧!老祖宗若嫌棄時,想想難為風丫頭也怪辛苦的,平時也孝順來著,我可不也得疼了。」
鴛鴦笑道:「考太太昕聽,二奶奶說得何等可憐,只怕這一來,老太太越發的疼愛了。」娘兒們說笑著,晚上賞月,閒話不提。
且說林黛玉至寶玉去後,日日掰指頭算計,只怕已到金陵了,今日想已去過蘇州,掃過父母的墳了,如今想已在回來的蹄上,不過數日,便回家了。
黛玉這些日子總沒精打采的,沒情致兒。悶了時將小時候寶玉留在這裡,或一起玩過的東西一件件搬出來,放在几案上,反覆把玩,看了又看。貓兒不小心,跳到几案上撞落下一個花籃兒,黛玉一面攆貓,一面忙拾起籃子,護在懷裡,撫摩了又撫摩,彷彿花籃兒跌疼了似的。
黛玉又一件件拿起這些東西,半天也不言語,只顧回味同寶玉一起玩耍時的光景。又拿起晴雯送來的那張舊絹子,看那上面題的詩。想起寶玉挨打自己去看視時的情最,不覺流下淚來,忙將絹子護人懷中,像是護著寶玉,不讓他挨打一般。
黛玉悶時也去尋蹤覓跡,到葬花的地方去看埋花的香丘,不禁想到寶玉勸自己時說的那些話: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心中突突亂跳。想,你如今還做和尚去麼?又想起那年寶玉拿了《酉廂記》來,二人在沁芳亭上,頭挨著頭,讀得如癡如醉。想到這裡,忍不住—步一步信步來至沁芳亭。憶起寶玉用《西廂記》上的話兒打趣,反惹得自己惱了。又想到劉姥姥宋行酒令時,自己失言,竟說什麼「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的話兒,引得寶姐姐開心見腸、勸導一番。自己感她心誠,從此後再不惱她了,對寶玉也不三日兩頭兒地吵鬧了。平時吵鬧,總是自己的不是。
黛玉正想到這裡,忽見寶玉從亭子那邊走來,邊走邊看園子裡的景色。來至沁芳亭前,競未見著自己,只抬頭看兩邊的對聯。一面念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不禁點頭歎道:「果然好對聯,全寫出了這裡的詩情畫意。」
黛玉便走到跟前笑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告訴一聲,還只顧慢慢地走,有心看對聯!」
那人吃了一驚,抬頭細看眼前這一女子;兩彎煙眉似蹙,一對星目含情,兩靨生愁,行動婀雅,體態風流,大有不勝之態。不免大吃廠驚,心想;人世間哪有如此超凡脫俗的麗人!不是天仙,必是我那妹妹無疑了。因笑說道;「我才進來一會子;碰見幾個小丫頭叫我。不知妹妹在此,多有得罪!學生這下賠禮了!」
黛玉摀住嘴兒發笑,道,「瞧你,來了也不說說江南的風光,咱們揚州、蘇州變得什麼樣兒;倒這麼酸腐起來;學生這下賠禮!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那人只道黛玉要他細說江南景況,便道;「妹妹是要聽江南景況,揚州、蘇州的風光麼?」黛玉笑道;「姑蘇林黛玉,豈能不聽姑蘇、揚州的事情?還不快快說來,再裝腔作勢,我便惱了。」
那人一聽,喜形於色,果然這女子,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林妹妹!心裡一樂,早笑出聲來,道:「妹妹別急,聽我細細講與你聽。我從小兒生長江南,豈有不知江南風光的道理:」黛玉有些奇怪,道:「你又胡說了,你從小生長在這裡的,哪裡是什麼扛南?」那人笑道:「我果然從小生長在江南,如今已與妹妹結為秦晉,妹妹還不知道麼?想寶玉雖駑,也不會虧待妹妹的,將來定要爭一頂冠戴與妹妹戴。立身宦途,揚名四海,方不辜負妹妹如此國色天香的奇女子。再者,也顯耀門庭,光耀祖宗,寶玉便死,也是無憾。」
黛玉一聽,大吃一驚,道:「原來你平日是哄我的?如今一定下親,就在我跟前說這些話,可知你也是個祿蠹。平時還罵什麼祿蠹國賊呢!」那人見黛玉生氣,忙作一揖道:「我何嘗說假話來著,那原本是小時候說的玩話兒。大丈夫不立身揚名,光耀祖宗,還有臉見先人於地下麼?」黛玉冷笑道:「原來你去了一次江南,全變過來了,我算白認識了你!也不過是個銀樣鑞槍頭:從今後休想做什麼親!我真後悔平素間不該把心交給了你,還告訴老太太,送我回南邊去吧!」那人道,「妹妹此言差矣!訂者,定也。既已定親,焉有再反悔之理!再過些日子咱們便做親了,那時自然回南邊住的。」
原來黛玉日日思念寶玉,見了此人,只當寶玉回來,高興還來不及,哪裡往別處想去。如今見他前盲不搭後語,滿嘴裡儘是胡話。這沁芳亭的對聯明明是他撰的,反念起來,說題得真好。明明生在京師,偏說長在江南,見著自己,竟是一揖,心裡不免狐疑起來,莫非他跟舅舅出去,嚇破了膽,又糊塗了麼?又想到前些日子,聽說舅母認了個叫什麼甄寶玉的,也同寶玉長得一般,莫非竟是此人?再細看他項上,並未戴著金螭瓔珞五色絲滌繫著的那塊美玉,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便厲聲問道:「你是何人?竟來冒充寶玉,還不實話講來廣那人道:「妹妹何必生氣,學生本是甄寶玉,哪裡是什麼冒充!前些日子已與妹妹訂下姻親。聞聽妹妹玉貌花容,天姿國色,實想一睹真顏。不期邂逅相遇,實乃三生有幸,妹妹何至生氣如此!」黛玉一聽,七竅生煙,急火攻心,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頓時暈倒在地,嚇得甄寶玉一時手腳無措。正要來攙扶時,黛玉雖臉白氣弱,尚有知覺,用衣袖一撣,道:「什麼臭男人,敢來攙我,還不快快離去!」
可巧紫鵑來尋黛玉吃藥,見此形景,嚇得面如土色,連忙過來攙扶。一面問甄寶玉道:「二爺幾時回來的?怎麼將姑娘氣成這樣?還不快來攙扶!」黛玉輕輕搖頭說道:「原來定親的是他!他是甄寶玉。」說完流淚不止,紫鵑知道不好,忙將黛玉背起,慢慢回到瀟湘館來。黛玉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吐血不止。雪雁、春纖忙打來熱水替黛玉擦臉漱口,又捧來熱茶,黛玉喝了兩口,方緩過一口氣來。
紫鵑輕聲問道:「姑娘究竟怎麼樣了?」黛玉並不答話,只以淚洗面,紫鵑知道不好,便要親自去回者太太。黛玉略搖了搖頭,斷斷續續說道:「不用,我有話要對你說。」指了指床邊,紫鵑便在床邊坐了。一面握住黛玉的手,只覺手指頭兒冰涼。黛玉聲音微弱,道:「這些年難為妹妹伴著我,照料我。妹妹雖是我的丫頭,我總當親妹妹看待。我是清清白白的,如今要去了,只一件事放心不下,告訴老太太,送我回蘇州,將我葬在母親身邊,也好有個親人兒。」紫鵑已哭得淚人兒一般,抽搭著安慰黛玉道:「姑娘寬心些吧,方才急了。急火攻心,如今已緩過來,這裡請大夫來瞧,哪裡說得上去了呢?保不定不幾天寶玉便回來了,也商計個法兒。」黛玉只是搖頭,叫她別提,淚水卻牽線般地流淌。
紫鵑邊替黛玉拭淚邊說道:「那人便是甄寶玉麼?其實和咱們寶玉模樣兒一樣的。就權當咱們寶玉也過得去,與甄寶玉做親也未為不可。我看那甄哥兒也怪多情的,姑娘何苦來定要糟蹋身子呢!」黛玉搖頭,叫她別再提此事,『面說道:「我是圖他的外貌麼!」,因叫紫鵑退下自已手上的一隻玉鐲,輕輕給紫鵑戴在手上。紫鵑哭得抬不起頭來。黛玉閉上眼睛,道:「你且去吧!我歇一會子。」紫鵑方站起來,給黛玉蓋上一床錦被,見黛玉臉色雖然蒼白,似倒平順了一些,料一時無妨,便輕輕退出來,欲去回賈母。聽雪雁、春纖正說此事,忙道:「你兩個說小聲些,只怕姑娘聽見了。」又聽了一會子,屋子裡十分清靜,方道:「你們經心些兒,好奸伺候,別走遠了。我去回了老太太便回來。」說著一徑去了。
這裡雪雁問春纖:「你說姑娘定的親不是咱們寶玉,竟是甄家哥兒?」春纖道:「可不是,今兒一早,二奶奶屋裡的小紅悄悄告訴我,叫我千萬別告訴姑娘。說娘娘賜寶二爺同寶姑娘為婚,竟瞞著姑娘,將姑娘說給了甄哥兒。」雪雁道:「既是如此,寶二爺知道麼?」春纖道:「寶二爺出了門子,哪裡知道此事!只怕回來還不依呢,我們這位竟弄成這樣。」雪雁道:「是了,早起我出去,見了寶玉,當是他回來了。原來此人不是寶玉,定是甄哥兒。想是在園子裡見著姑娘,姑娘弄明白了,便急得吐血,成了這模樣。」
原來黛玉並末睡去,聽春纖、雪雁這一說,方知道有賜「金玉良緣」之事,寶玉也不知道,心裡越發思念寶玉不已。
一時,賈母急匆匆趕了來,,見黛玉躺於床上,雙目緊閉,氣弱面白,嗽盂內尚有鮮血,哪裡忍得住,拉住黛玉的手,放聲痛哭了起來,道:「是我害了你了!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只是這事情也由不得我作主的。甄家寶玉也和咱們寶玉一樣,想你也是喜歡的,才定下了,誰知弄成這樣。」說完又大聲哭起來。
黛玉雙淚直流,想:原是娘娘賜婚,外祖母哪裡能夠作主,不該恨她才是。方用力睜了睜眼睛,微微頷首。賈母痛哭不止,一面打發人請王太醫。黛玉又用力搖了搖頭兒。
鳳姐兒聽說此事,得知賈母已去瀟湘館,哪裡還敢過去,只推說有病。倒是李紈、惜春聞訊後趕了來。見黛玉如此光景,不免辛酸落淚。
夜晚,賈母尚不肯去,定要守著黛玉。李紈想:賈母年邁之人,哪裡經得起這般光景,忙勸慰說道:「老太太還回去歇歇吧!林妹妹見老太太傷心,心裡也難受的。方才王太醫來,也說林妹妹還不要緊。這裡橫豎有我和四妹妹照應,不妨事的。」好說歹說,方將賈母勸回去了。
一時,平兒過來,見黛玉的模樣,悄悄拉李紈出去說道:「我們奶奶早起感了風寒,正發燒呢,要不,還不早過來麼!瞧林姑娘這光景,我且去預備後事沖一衝,這邊就煩大奶奶和四姑娘守著,誰能料到林姑娘竟會弄成這模樣兒。」說完,眼淚早滴下來了。紫鵑、惜春都一旁悄悄拭淚,哪裡敢哭出聲。平兒眼紅紅的,抹著淚,向李紈等點了點頭兒,方去了。
瀟湘館內,一時之間鴉雀無聲,只有冷冷的月光瀉在窗台上,陣陣西風吹拂著翠竹,發出單調的沙沙聲。蟋蟀兒在牆根下淒楚地悲嗚。李紈抬起了頭,看看几案上昏黃如豆的燈光,再看看黛玉清秀慘白的面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忙吩咐雪雁再點起兩盞燈兒來。
且說黛玉剛合上眼,似見一處所在,煙雲洶湧,雲濤澎湃,那寶玉正在前面對她招手,便跟了去。只見雲海深處,白石朱欄,清溪碧樹漸漸呈現出來,真乃人跡罕至的地方,黛玉忙問:「這是什麼所在?」寶玉指著前面一個大石牌坊說道:「你看上面寫的?」黛玉抬起頭來,但見「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旁有一副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黛玉點頭歎息道;「這地方我是來過的,果然是個好地方。」寶玉道:「原來我當咱們園子是個女兒國,是一片極乾淨的土地,勝過那桃花源的,誰知竟是錯了。你看看晴雯、司棋,如今便輪到妹妹了,這裡離恨天外,靈河岸邊,才是自由自在快樂的所在。你看河邊上那株絳珠仙草,長得何等精神!其瀟灑嫻靜,仙神玉骨,恰如妹妹一般。」黛玉走了過去,細細觀看,果然看出來自己的影子,心想;寶玉常說「木石姻緣」,莫非自己正是靈河岸邊一株野草?
正在凝神之際,忽聽寶玉說道,「咱們好容易來到這個地方,正該盡情玩耍才是。妹妹不樂,更待何時屍便來追逐黛玉。黛玉於靈河岸上奔跑,一會子匿於叢林,一會子拍手吶喊。或與寶玉肩並肩徜祥花叢,或手拉手兒漫步芳甸。一會子寶玉採來一朵野花插於黛玉鬢角,一會子黛玉摘得一片草葉別於寶玉胸前。或凝視花間的蝴蝶雙雙飛舞,或諦詩聽林中的小鳥呼伴長鳴。或拾起來一塊晶瑩美麗的石子,或揀起一片五光十色的貝殼。凝視著這片樹綠花紅、碧草如茵、清溪似帶、翠峰如簇的土地,二人相視而笑。覺得累了,便在芳草如酥的靈河岸邊躺了下來,無憂無慮,眺望晚霞,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自在和歡樂。想:這地方真好,若能一輩子在此居處,做個乾淨人兒,在此成就「木石姻緣」時,真好!
他們正在凝神之際,忽見石牌坊那裡走過來一位老嬤嬤。黛玉道:「不好。是老太太捉咱們來了!」寶玉一看,道:「不大像老太太,樣子倒有些像太太,咱們趕快逃吧!」固拉起黛玉,手拉手,沿靈河岸直奔。
忽聽那嬤嬤呼喊道:「神瑛侍者、絳珠妹子差矣!我非別人,乃警幻仙姑是也。知絳珠妹子今日降臨,特來迎接。侍者還不作速離去!」
寶玉回頭定睛一看,哪裡什麼嬤嬤,果然是警幻仙姑,因上前施一禮說道:「不知仙姑駕到,我輩無狀,仙姑見諒。既是仙姑知道黛玉妹子到此,就借貴方這塊寶地,容我二人安身,實在感激不盡的。」警幻笑道:「侍者原是一塊美玉,下面還有『金』等著呢,作速回去,了結『金玉良緣』要緊。」寶玉道:「仙姑之言差矣。我哪裡是什麼美玉,不過一塊愚頑不過的頑石!黛玉妹妹蒙仙姑呼為絳珠,想原本是一株野草了。我們願於此地永結『木石姻緣』,望仙姑慈悲,助我二人方好!」說完,深深一揖。警幻道:「你與絳珠原有一段瓜葛。如今她已用畢生眼淚還你,便已了結。今日絳珠返位,侍者送一程是使得的,若說良緣,還是『金玉』,侍者作速掉頭,返回去吧!」
寶、黛嚇得涕淚雙流,卻哪裡肯聽,手兒越發挽得緊了。只見石牌坊處,忽地刮來一股黑風,警幻頓時化成凶神惡煞的惡魔,將寶玉從黛玉手中掠走,嚇得黛玉驚呼「寶玉」不迭。
紫鵑見黛玉從夢中呼叫,連忙呼喚:「姑娘醒來!姑娘怎樣了?」黛玉一頭驚醒,見紫鵑、李紈、惜春等在側,因徐徐說道;「我才做夢來著,天已快亮了麼?」雪雁道:「漸漸亮了。」便打來熱水,見黛玉清醒,忙替她盥洗。
李紈忙命紫鵑熱了燕窩粥來,道:「妹妹且吃些,能長些精神,自會一日日好起來。」紫鵑忙要來喂,黛玉哪裡肯吃。一時,雪雁送了藥來,黛玉也用力把藥推開。李紈知她拒不進食,拒絕服藥,一時沒了主意。
可巧賈母打發鴛鴦來問,李紈便命惜春同鴛鴦一起過去,秉知賈母。又見黛玉還有些精神,怕惜春年輕,一時去了說不清,料黛玉還一時無妨,便吩咐紫鵑等好生照料,自己老太太那裡去去就來。
這裡紫鵑、雪雁又熬了些御田粳米粥來,黛玉只是不吃,叫她二人只將寶玉素昔留在此間之物拿出來,一件件把與她看。
紫鵑便打開箱子,拿出寶玉換下來放在這裡的奇名符兒。黛玉點頭兒,叫拿過來繫在自己項上。紫鵑又拿出寶玉束帶過的帔帶,黛玉想起寶玉走來,口中只是嚷熱,自己替他解下帔帶,以後忘了繫上,丟在這裡的情形,叫紫鵑拿過帔帶,用手撫摩了又撫摩,只捨不得放下。紫鵑又拿出兩個荷包和扇套裝著的扇子,均系寶玉平時所用之物。黛玉越發想起才來那兩年,常與寶玉口角,竟至剪子香袋兒,又要剪送給寶玉珮戴那荷包的事兒,心中懊惱得什麼似的,越發地思念寶玉不已,想;如今還戴上我做的荷包和檳榔袋兒不成?口渴了,嚼檳榔時,一定;含著我的吧!可惜歸來時,已見不到我了。想到此,涕淚交流,那眼淚只像流不出來了似的。黛玉吩咐:死後將這扇兒放在身邊,荷包繫在身上。
紫鵑、雪雁哭得哽咽難盲。黛玉道:「還有我的詩稿呢?」雪雁忙去尋了來。黛玉囑咐:「寶玉回來,將這個給他,作個念心兒。這詩,原是和寶玉、姐妹們一起寫的,如今還哪裡能再和寶玉一起怍詩呢!」
紫鵑見黛玉如此,怕她越發傷心,便欲收起寶玉的東西,不再拿出來。誰知黛玉用微弱的聲音問道:「還有一張舊絹子呢,上面題著詩的,怎的不拿了來?」紫鵑無奈,只得送至她距前道:「姑娘說的是這張麼?」黛玉眼睛一亮,拿過來,緊緊捏在手中。想起寶玉挨打,自己兩個眼睛哭得桃兒一般,室王打發晴雯送了這張舊絹子來,對自己哭泣之情,領會得這般深切,實是萬分難得的知己,如今卻被活活分開,連死也不能見上一眼。想到此,淚水如泉流般湧了出來。黛玉好生驚異,為何此時淚水如此之多,便用這張絹子拭淚。竟將絹子全濕透了,漸漸地淚已干,黛玉已口不能言。
此時,李紈、惜春都回來了,見黛玉的光景,忙呼喚不迭。黛玉睜開眼睛看了她二人一眼,嘴角邊掠過一絲淒涼的微笑,便垂下雙目,猶如睡去一般,從此與世長辭,再也醒不轉來了。
一時,瀟湘館內,哭聲好不淒慘。紫鵑、雪雁等均哭得死去活來。李紈、惜春也如淚人兒一般。想黛玉孤苦伶仔,無依無靠,如今死在此地,好不淒涼。一面又想起黛玉素日間許多好處。無奈黛玉已經停床,許多後事亟待辦理。忙止住淚,勸紫鵑、雪雁道:「我的心都亂了,你兩個還盡哭,趁姑娘身子還熱,快替姑娘淨身吧!」紫鵑、雪雁邊哭邊打來熱水,替黛玉梳洗更衣。見黛玉手內還捏著那張舊絹子,忙輕輕抽出來,貼在黛玉胸上,將囑咐之物,一一放在她身邊,方替她穿戴齊整。李紈等回了賈母,請了天文生來擇日入殮。就在瀟湘館內設了靈堂,紫鵑、雪雁等均披麻戴孝,守靈哭泣。
賈母亦來哭了幾次,邢、王二夫人均各來哭了一次。惟諸姐妹情厚,自黛玉停床,不及入殮,寶釵、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一個個過來,哭得聲嘶氣啞。那寶釵跪在靈前便不起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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