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薛寶釵羞避大觀園 史湘雲學作霓裳舞
第八十三回 薛寶釵羞避大觀園 史湘雲學作霓裳舞
且說榮府上上下下忙碌了好幾日,這天,正是酬謝賓客的日子,王子騰家早送了一班舞班兒來。榮府正廳上,賈赦、賈政、賈珍、賈璉都冠帶整齊,在廳上陪客,輪番侍酒。榮寧二府的至親好友都聚集寧國府天香樓前,由賈蓉、賈薔、賈芹、賈芸等陪著,也叫來一班小戲,邊飲酒邊看戲文。喝酒猜拳、飛花擊鼓,無所不至。
賈珍直等臨安伯、王子騰等去了,方回寧府這邊來。
親友們已快散盡,惟裡面一桌馮紫英、邢大舅、薛蟠等還酒興正濃。一見賈珍,忙拉來席上坐了道:「令叔升了,今兒倒要敬大哥三杯。」賈珍一面吩咐換酒,一面推辭道,「這酒已經喝得不少,不乾一杯有拂大家的意思。」因一口氣喝完了一杯。誰知薛蟠不肯,道:「大哥不喝三杯,是看不起我們了。」因推身邊邢大舅道:「老舅如何不敬大哥三杯?」邢大舅醉醺醺的,正要站起來,賈珍道;「這酒我看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外面的客已經散盡,依我的意思,竟叫剛才唱《幽閨記》的小旦到這裡來清唱一曲如何?」薛蟠站起來拍手道:「最好,這樣孤坐著喝酒有甚意思,大哥何不就叫了來了」賈珍這裡忙打發人叫去。
只一會子工夫,那唱小旦的來了,原來是蔣玉菡的徒弟。薛蟠一見便拉住道:「我的兒,你且先喝一杯,潤潤嗓子,好好替薛大爺唱來。唱得好了,薛大爺這裡有賞呢!」那小旦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正要唱時,可巧寶玉打發人來請馮紫英。馮紫英便辭了大家,到榮府來。
寶玉一見忙拉了道:「為什麼不來看我,倒要我請去?」又道:「今日這邊唱的不是戲文,是《長恨歌》大幕舞戲,怪有意思的,特請你過來瞧瞧,二則咱們也好敘敘。」寶玉因問柳湘蓮的消息『馮紫英道:』我正要打發人告訴你去。前日從泉州回來一個客商。說那日在店裡喝酒,碰見一個人風塵僕僕的,來店裡買酒喝,模樣兒酷似柳湘蓮,」寶玉吃了一驚,道:「怎麼,他沒出家?還在泉州?」馮紫英道:「不知是不是。那客商開初沒留心,後來看得真了,待要問時,那人已去遠了;」寶玉跌足歎道:「可惜沒弄明白,那柳老二若沒去當道爺,也該回京看看咱們才是。」二人看一回子舞戲,談了一會,馮紫英方告辭去了。寶玉便到賈母處來。
裡面的客已經散盡,舞戲已演完畢,賈母歪在榻上,兩個丫頭正拿美人拳給捶腿。邢、王二夫人、薛姨媽、李嬸娘、寶釵、寶琴、探春、惜春、李紋、李綺、黛玉、湘雲、李紈、尤氏等都在這裡。賈母見寶玉進來,問道:「外面的客都散盡了?」寶玉道:「散盡了,才得空兒進來。」賈母道:「今日舞戲兒倒好,可惜沒能看仔細。」王夫人道:「既然老太太喜歡,就叫進來再演若何?」
恰好鳳姐來了,一聽,道:「最好,就叫進來吧,我也沾老祖宗的光,好好看看,方才忙了這陣子,哪還顧得上看呢。」賈母道:「別急,這些孩子,可憐見兒的,且先叫人送些飲食去,待吃過了飯,歇一會子再叫過來。」鳳姐忙吩咐人傳話出去。
寶玉見黛玉也來了,分外高興,忙過來問道:「妹妹也來了,大安了麼?」黛玉道:「什麼要緊的病,不過躺一會子騙騙人罷了。」寶玉見黛玉雖然瘦了一些,倒覺滿面春風,綽約多姿,比平日越發可愛。因想再說什麼,那黛玉已轉身過去,同李紋、李綺說笑去了。
寶玉想過來同寶釵搭話,見寶釵正同史湘雲唧唧噥噥的。寶玉細看寶釵,也覺比干日瘦了許多。但仍儀態端莊,光彩照人。便走過去笑說道;「你兩個幾日不見,就如此親熱起來,把別人都丟在腦後頭子。」湘雲道:「虧你說才幾日,你算算寶姐姐搬出去多少日子了?自從她們家來了那位大嫂子,寶姐姐便不肯再過來,我才問著她為什麼竟將咱們都忘了屍寶釵笑道:「雲妹妹方纔還責問我。其實哪裡敢忘呢!媽媽常鬧氣疼,我來了,倒沒個人了。如今,我搬了過去,雲妹妹也不好再過來。好容易才見著了,咱們說說話兒不好麼?」寶玉笑道:「誰說不好呢!你還搬進來,天天同雲妹妹在一起,說體己話兒,豈不更好?」湘雲拍手笑道:「方纔我們不正談論這個,無奈寶姐姐不肯。」寶釵道:「天下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再說媽媽一個人在那邊,怎麼叫人放心呢!」王夫人一旁插嘴道:「寶丫頭慮的也是,竟不用強她,咱們若想她時,接了來也是一樣。」
大家正談論著,人回:「舞戲已齊備了,請老太太、太太們的示下。」賈母吩咐:「就在花廳裡演起來吧!」
但聞管弦之聲悠揚,那楊貴妃已出場了。身著「霓裳」、「霞帔」,頭戴「步搖」,盛飾鈿瓔玉珮。只聞磬、簫、箏、笛次第發聲。「散序」六遍已過,「中序」方入舞拍。那楊妃姿態翩然,如扶風弱柳。她一會子宛若驚鴻,一會子翻轉如旋風一般,遠遠望去,竟不見人,宛如一團霓虹似的煙靄在旋轉,霎時便戛然站定。細細看時,只見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溢彩流光,舉袂欲飛。
寶玉悄悄拉黛玉道:「還記得那年演戲文的楊貴妃樣子像寶姐姐麼?如今這一位,眉眼也有些像的。」黛玉道:「你忘了那年惹惱寶姐姐的話了,何苦又討沒趣兒去。」寶玉道:「咱們悄悄兒地說說罷了,哪裡就能知道?」
只見鳳姐悄悄問賈母道,「那舞楊貴妃的可好?老祖宗仔細瞧瞧,她模樣兒像誰?」說著,拿眼睛瞅著寶釵笑。貿母道:「那孩子腿功兒、模樣兒、做功兒都好。若說像誰,那眉眼倒有點像咱們家的孩子。」鳳姐笑道:「若論貴賤,那跳舞的哪裡能跟咱們家姑娘相比?若論貴妃,原有幾分像的。」
那寶釵見鳳姐瞅著她笑,別人也都拿眼睛覷她,自覺沒趣,因想悄悄兒地溜出去,走到鳳姐身後,正聽她說原有幾分像貴妃的話,不免一陣臉燒耳熱,心跳不止。忙離了眾人,獨自到園子裡來。心想:怎麼這舞楊妃的,偏偏又像自己了,其實哪有福分兒都作貴妃呢?寶釵邊想著,不知不覺已到沁芳亭一帶。只見雪壓亭台,滿眼一片銀光璀璨,觀望了好一會子。
只見怕紅院一群丫頭說說笑笑走了來,見了寶釵,都站定了,笑問道:「姑娘不在前面看戲飲酒,怎麼到這裡來?」寶釵笑道:「才看戲來著,覺得有些發問,便出來走走。」秋紋道:「聽說不是戲文,是一班舞戲,那跳主角的好生了得,我們都想去瞧瞧,姑娘倒進來了。」寶鈕道:「那舞楊貴妃的實在是個好的,你們正該去瞧瞧,外頭的姐姐、媽媽們瞧的多著呢!」因獨不見襲人,便問道:「你襲人姐姐呢?怎麼不見她來?」秋紋道:「她麼,哪裡能出來呢?怕二爺回來摸不著人,在屋子裡弄花兒呢。」寶釵心想:過會子何不就看看襲人去,也好說說話兒。遂過了沁芳事,往蘅蕪苑一帶走。
誰知剛到藕香榭一帶,只見橋這邊一帶花圃背後有人影兒在舞動。寶釵心想:難道舞班裡的姑娘也來園子裡玩不成?因躲在一片樹蔭背後悄悄兒地瞧。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史湘雲在翩翩起舞。只見她一會子腿兒輕舉,一會子如柳無力,一會子旋轉欲飛。
寶釵偷偷地瞧她舞了好一會子。只見遠處有個人影子晃動。模樣兒好似什麼西廊下的芸兒。方大聲叫道:「好不害臊的姑娘,竟悄悄躲到這裡來學伶人跳舞!」史湘雲連忙收住腿腳,滿臉羞得通紅,跑到寶釵跟前笑說道:「姐姐怎麼不在前面看舞戲,卻闖到這兒來?」寶釵道;「我原是為找你來的,不承望你倒學起跳舞來。說真的,你跳舞的模樣兒真叫人喜也不是,愛也不是,罵也顧不得了。」湘雲道;「好姐姐,你儘管罵好了,千萬別告訴別人。你若說子,我可怎麼見人呢!」寶釵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那天上的嫦娥也跳舞的,咱們就不能了!你真是個精靈鬼兒,看一會子就舞得這樣像了,倒像舞戲班裡出來的。既如此,為什麼不多看看再來跳呢?豈不多學些技藝!」湘雲道:「趁這會大家都看去了,園子裡沒人,好學幾個式樣兒。若散了舞戲,人一多,還怎麼舞呢?」寶釵笑道:「我什麼都不喜歡,就愛你這開朗灑脫的性子。既這麼樣,何不到怡紅院去,舞給襲人看看,她在守屋子,沒能看到,」湘雲道:「好姐姐,你莫難為我了,我哪裡就真能舞得像子!若說去看襲人,我正要去的。」
兩個說笑著,已到沁芳亭一帶,遠遠地見鳳姐的丫頭小紅一晃,轉到另一條路上去了。
兩個來到怡紅院。襲人此時正在整理一盆紅梅花兒,當是秋紋等回來了,道:「那舞戲可好?怎麼不多看一會就回來呢?」一抬頭,見是寶、湘兩個,方站起來笑道:「我還打量是秋紋她們呢,原來是二位姑娘!二位請坐,我這滿手的泥,且洗洗就來。」寶釵道:「你幹你的去吧,不相干的,我們且看看這盆紅梅花兒。」便同史湘雲一起欣賞起這盤曲虯勁,芳香四播,疏枝橫斜的紅梅花。花兒放在碧綠鑿花的彩釉磁磚地面上。紅綠相映,越發顯得艷麗非凡。
一時襲人來了,叫兩個婆子將花兒抬至迴廊的花架上,方笑對寶釵、湘雲說道;「這是剛才西廊下小芸二爺送來的,難為它竟在冬天不怕霜雪,開出這麼些花兒來,怪好聞的。」
寶釵一聽廊下小芸二爺,便想到方才鳳姐屋裡的小紅,遠遠地站著跟一個什麼人說話,想著滴翠亭前兩個丫頭的一番談論,心裡已明白了幾分,便覺呆呆的。襲人道:「姑娘竟是怎麼了,想必心裡存著什麼事兒?」寶釵立即笑著說道:「我才看到這盆紅梅花,想到琴兒來的那年,咱們叫寶玉櫳翠庵訪妙玉乞紅梅,吟詩作賦的形景。今日這花雖好,到底比不上櫳翠庵的。什麼時候咱們再到櫳翠庵乞幾枝來供瓶方好。」湘雲道;「這有何難,我明日就找妙玉乞去,咱們再好好地玩賞一番不好麼?」襲人笑問道:「二位姑娘可是為乞梅花來的?不然,外頭熱鬧得緊,姑娘不看舞戲,怎麼竟來了?」寶釵道:「那《長恨歌》的故事,誰還不知道不成!倒難為那《霓裳羽衣曲》有些唐舞的韻味兒。開初雲丫頭先出來了,我悶得慌,也找她來。」襲人道:「我倒真想去看看,不知到底怎麼個舞法。」湘雲道;「你何不就看看去!這屋子我替你照看,還不放心麼?」襲人紅了臉啐了一口道:「虧你說得出口!你這性子再改不過來的。你們既然來了,還有丟下你們再去的理麼?」寶釵道;「想必那邊也快完了,你去了也看不成的。雲丫頭剛才還舞來著,何不叫她舞給你瞧瞧,雖不十分逼真,倒也入木三分的。」湘雲道:「寶姐姐也捉弄起我來,方才不過玩罷了,哪裡就真的舞像了呢!」寶釵道:「在這裡舞自然也是玩的,莫不曾叫你個千金小姐去為大家開心不成?若正經地舞,我第一個不依的。我們這裡只幾個人,你自然不用拘束的。一則讓襲人見見怎麼個舞法兒;二則你這小鬼頭也好活動活動筋骨,舒舒心,有何不可呢?」襲人也央求道:「大姑娘今日怎麼了?倒扭捏起來,不像你平日的行徑了。」湘雲道:「既如此,我可就舞來。」襲人忙叫來幾個婆子,將屋裡一座玻璃屏搬開。
湘雲索性解下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繫緊墨綠穿金四合如意絛子,嘴裡邊哼舞曲邊舞起來。那史湘雲原本手如削蔥,腰似猿猱,美目流盼,臉若杏桃。加以她天性聰敏過人,原本是喜動不喜靜的,如今舞起來,倒真的是飄飄欲飛,舉袂欲仙子。
誰知一陣笛聲和著湘雲的舞步歌聲響了起來,寶釵、襲人都看得呆了,競不覺得。待到湘雲舞步一止,那笛聲仍悠揚宛轉,餘音繞樑。三人方回過頭去,一看,原來是寶玉,正搖頭晃腦地吹著。待那笛聲盡了,寶釵等方笑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招呼一聲。」寶玉道:「我來了,見雲妹妹舞態翩躚,便拿起笛子吹起來。雲妹妹舞得真好,雖只一小段,也不容易的,什麼時候學會的呢?依我的意思,咱們也跳起一出舞戲兒來,豈不有趣兒呢?」寶釵笑道;「若玩著舞一會子是使得的,正經地舞,倒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規矩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麝月等都回來了。一個個都誇獎說:「那舞楊貴妃的好得了不得,那舞戲不知叫甚名字,曲兒也那樣動聽。」寶釵道:「那舞曲叫《霓裳羽衣曲》,相傳唐明皇的法師葉法善,引他進入月宮,見仙女數百人,一個個素練霓裳,舞於廣庭之中。唐玄宗原本通曉音樂,便默記下來,醒來後竟至忘卻一半。後來西涼節度使楊敬述進的《婆羅門曲》,和唐玄宗聽到的仙樂聲調極相似,就合在一起,把自己的作為散序,合上楊敬述進的曲子,取名叫《霓裳羽衣曲》。楊貴妃曾誇她舞那《霓裳羽衣曲》可掩前古。可惜以後都失傳了。如今這舞曲仍叫《霓裳曲》,乃是後人仿製成的,已不是原來唐代舞曲的原樣兒了。」寶玉道:「《白石道人歌曲》曾言:於樂工故書中得商調霓裳曲十八闋,皆虛譜無辭。他無暇盡作,只作了中序一闋傳於世。以後大約也沒人會唱它。如今這仿製之曲已了不得,若能聽到唐曲,還不知好到什麼地步。」湘雲道:「白樂天《霓裳羽衣舞歌》,『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這緩緩的舞步自然雅麗有致,態度宜人。但急處也如流風回雪,跳珠撼玉。如今那舞楊妃的,倒有點像白樂天描繪的意思。雖非唐舞,也還存唐舞一絲兒影子,也就難為她了。」寶釵道;「其實這舞也有變化的。開初不過楊妃一人獨舞,或與侍兒張雲蓉對舞。以後由雙人變為多人,到唐宣宗時,已成為數百人的群舞了。如今這舞,規模竟是趕不上唐宣宗時的。寶兄弟若要聽唐曲、看唐舞時,怕只有學唐明皇從夢中才能得見了。」春燕拍手笑道:「若從夢中得見,寶二爺豈不成了。寶皇帝呢。」寶玉道:「我才不稀罕什麼寶皇帝、寶天王。我只想白樂天誇獎它好,說『干歌萬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倒真的想能一飽眼福。今日這舞已非尋常,加上雲妹妹又一舞,讓人彷彿瞧見唐舞兒了。」
不知黛玉什麼時候來的,聽到這裡,一口接過去道:「這霓裳舞雖好,舞班兒裡已舞了。雲丫頭若要舞時,何不舞那《凌波曲》?那也是唐玄宗極有趣的故事兒。相傳唐玄宗在洛陽時,曾於夢中見一女子,寬衣廣袖,艷麗非凡。來至玄宗榻前施禮,作一揖說道:『妾非別人,乃凌波池中龍女也。也曾衛王駕、替王護宮有功。陛下既然通曉音律,何不賜我龍族一曲呢?』玄宗就用胡琴:於池邊演奏了一曲,即《凌波曲》也。龍女拜謝而去。玄宗醒後,猶能記憶前曲,乃與樂工一起演習,與文武大臣,演奏於凌波池前。只一會工夫,忽然風浪大作,波濤湧起,池心濤尖,托起了一個女子,即夢中所見龍女。演奏眾人,盡感駭然。相傳新豐所獻女伶謝阿蠻善舞此曲。玄宗、楊妃、寧王、李龜年、馬仙期等皆親自伴奏,從早至午,舞之不倦。雲丫頭若要舞時,何不舞這《凌波曲》,豈不更有些趣兒?」
寶玉喜得眉開眼笑,道:「很好,咱們何不籌劃起來。」寶釵聽了道:「罷喲,好一群不害臊的伶入。什麼霓裳舞,什麼凌波曲?別人聽見了拿咱們當樂伎兒,才遭罵名兒呢!那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再說姨父、姨媽、老太太這三個人知道了還了得麼!咱們何必往虎頭上捋鬚去,沒的討沒趣兒。」寶玉等一想,只好罷了,忽見老太太屋裡的琥珀走了來道:「老太太那邊傳晚飯了,我就估量都在這裡,果然不錯。爺和姑娘們都過去吧!」大家聽了都笑起來。一齊到了賈母這邊。
此時薛姨媽、李嬸娘等都去了。花廳上已擺設齊備。賈母躺在靠背、引枕、皮褥俱全的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上。洋漆描金小几上放著茶碗、漱盂、拂塵、手巾,眼鏡匣子,下面放著畫琺琅青地蝴蝶痰盂,另有一幾上焚著百合宮香。鳳姐將臨安伯家新送的一盆碧玉攢珠的水仙盆景放在几上,另配各色鮮花。另一張小高桌擺著杯箸,一個爐瓶、一個攢盒、一小碗燕窩、一盤鮮果。其餘均是一椅二幾,每幾一個攢盒,一個墨地彩繪定窯小碗,盛著銀耳羹、燕窩粥之類。另一幾上一色的白瑪瑙高腳果盤,盛著鮮橙、福橘各色鮮果。鳳姐笑遭;「大家都吃膩了,今晚特特地準備了甜的,隨便喝點羹湯。不知老祖宗喜不喜歡?」賈母道:「你想得很周全,我正想點甜甜的水喝。」
那黛玉只喝了幾口湯。探春從攢盒內擇了一塊桂花糕。湘雲、寶釵揀了一塊福橘吃了兩瓣,也喝了半碗羹湯。恰好賈政進來了,眾人都站起來。賈母道:「今日你累壞了,又來做什麼?時間已不早了,我也乏了,不如這會子都散了吧!」賈政方與賈母請了安,同著王夫人一道出來。眾人方散去了。
次日,賈政又請了諸同寅相好,幕賓清客。大家都一齊稱賀,一連熱鬧了幾天。
那日,賈璉一回房裡,連連嚷著:「好累,好累!」才剛坐下,連茶還未喝,外面便有人回:「二老爺那邊打發人來請,說有要緊事,立等二爺過去說話呢!」賈璉忙站起來,搖了搖頭,轉身就走。
鳳姐立即皺起了眉頭,正要叫傳話的人進來問,忽見旺兒走了來,說:「奶奶知道麼,奴才方才聽跟老爺的人說,老爺在部裡見了抄報,甄老爺沒事幾了,仍任金陵省體仁院總裁,抄的家產都如數賞還了。」鳳姐兒喜得站起來道:「方纔老爺來叫,想是這事兒了。你還再打聽去,弄明白了,立馬送信兒進來。我這裡先告訴老太太去。」旺兒答應著退了出去。鳳姐忙從後院進到賈母屋裡。
只見院子裡靜悄悄的,鴛鴦和琥珀都在後院廊上做針線。見了鳳姐,忙擺手道:「剛睡過去了,二奶奶過會再來吧!」鳳姐心想,過會子回也好,等打聽實在了再說吧!因悄悄兒地對鴛鴦道:「老太太醒了告訴她,我有急事兒回。這會我到園子裡大奶奶處去了。」鴛鴦道:「什麼要緊事兒?」鳳姐道:「還未打聽明白,待會子回,你便知道了。」因別過鴛鴦,悄悄兒地退出來,便進園子。
誰知一轉過山石,不承望賈環正提著一隻正在淌血的兔子,迎面闖來,幾乎與鳳姐撞個滿懷。後面賈蘭拿著弓箭,追著,嚷著。貿環一見鳳蛆,嚇得連忙站住,鳳姐道:「你作死了,差點弄我一身的血!你如今也大了,這樣野鬼兒似地亂跑亂跳做什麼?」賈環紅著臉道:「我同蘭兒學練武,射得一隻兔子,嫂子請看!」賈蘭道;「那兔子是我射的,三叔硬搶了去,不還我。」賈環道:「是我射的,蘭兒混賴,嫂子別信他。」鳳姐道:「你兩個,究竟是誰射倒的?」
可巧周瑞家的走來,見鳳姐正問此事,忙說道:「我看見的,是蘭哥兒射倒的。那兔子滾到山下,亂蹦了幾下就不動了。環爺跳下來,搶了就跑。」鳳姐對賈環啐了一口說道:「虧你還是個叔叔,竟搶人家的兔子,也不害臊!他是你的侄兒,便是你射的,也該賞他才是,方見得你是個叔叔了。那兔子是什麼好東西,還不快還給蘭兒!」賈環低下頭,只好扔過兔子去。賈蘭道:「其實這不過是個興頭,三叔要時,便拿去吧,我如今也不要它了。」賈環不好意思,也道:「你拿去吧,我也不要。」鳳姐道:「如今又都不要了。叫人拿去給柳嫂子吧!要吃時吩咐廚房裡做了來,誰稀罕一隻兔子來著。」周瑞家的已叫人將兔子拿走了。
賈環回去氣得嘟嘟囔囔的。趙姨娘道:「你又什麼事不高興子?」賈環遂一五一十,將方纔發生的事,告訴了趙姨娘。只說兔子被蘭兒混賴了去,周瑞家的護著蘭兒,鳳姐姐巨罵自己。趙姨娘氣得罵道:「不爭氣的東西,誰叫你同人家耍去!你配同人家一起射兔子嗎?一隻兔子也叫人賴了去,還有臉說呢!」心裡越想趣氣,更加恨那周瑞家的,心想:你不過是太太一個陪房;就這麼勢利,盡往高技兒上飛,從不將咱們娘兒們放在眼裡。他好歹也是個爺,如今既然是非不分,護著蘭兒,就該問著她去,便氣沖沖地走出來,可巧,邢夫人過來給賈母請安,趙姨娘一見,想:大老爺曾著力誇獎賈環來著,這事何不向大太太說去,請大太太也評評這理。便忙迎上前去問好請安。邢夫人道:「好久不見你了,環哥可好?」趙姨娘道:「難為太大想著。他也常念著大老爺和太太,說這府裡只有大老爺巨眼識英雄,賞識他。」邢夫人道:「聽老爺說環哥兒是大有長進了,保不住將來大有出息,誰能量得定呢[」趙姨娘一聽,喜得眉開眼笑說道;「蒙太太、大老爺誇獎,這府裡誰還肯說這話呢。都踹著咱們的頭往上爬去。連臭老婆子的氣都受夠了。」固把兔子之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未了,氣乎乎地說道:「太太聽聽,這公道麼?那周瑞家的算她娘的一個什麼?倒作賤起爺來,她獻慇勤兒。」邢夫人不露聲色道;「閒了只管叫環哥來玩,大老爺也著實想他來著。」
趙姨娘回去,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了一夜,竟將平日積攢的東西收拾一包,晚上賈環拿了看賈赦去。賈赦也著實喜歡,肯看成賈環。從此,賈環常到賈赦處出入。趙姨娘逢人便誇:「還是大老爺好眼力,大太太待人和氣,辦事公平。」這已是後話了。
原來賈赦存著一段私心——賈璉本自己之於,偏偏依附賈政去了,心裡早巳不受用;賈環乃賈政之子,如今漸漸依附起自己來,倒像替自己出了口惡氣似的,便也常在眾人跟前誇獎賈環。
這事鳳姐、平兒漸漸瞧在眼裡。一日,鳳姐對平兒道:「你看見了麼?如今那位竟巴結上大者爺了,咱們等著瞧吧!」平兒冷笑道:「不過靠著冰山多混一會子,哪裡就出息了呢!你看看趙姨娘興頭的那模樣兒。」
那日,平兒因有事到外頭二門叫人,恰巧看見趙姨娘大咧咧地走了來,見了平兒忙喜滋滋地迎上去,道:「平姑娘總是這麼忙忙碌碌的,有甚要緊事兒?」平兒也不回答,只點了點頭,便找門上的人說話去了。趙姨娘碰了一鼻子灰,氣得呆了半晌才離去。一面自言自語道:「不過是個下賤丫頭,給大老爺、大太太拾鞋還不要呢,就這麼拿大起來。環兒將來長大襲了世職,叫你才認識我呢屍那王善保家的在後面聽見了,便走上前去問道:「姨奶奶和誰生氣了,這麼慪著氣兒?」趙姨娘道:「王大娘,你評評,那平兒,」說到這裡,又怕旁人聽見,用眼睛看看周圍,方悄悄說道:「你是大太大心腹之人,自然明白內情的,我如今也不瞞你。你想想平兒是個什麼下賤蹄子。不過仗著主子腰子,便這麼大模大樣起來,我招呼她,竟不理睬,眼睛裡哪有咱們?」王善保家的拍著手笑道:「我的姨奶奶,你怎麼今兒才知道?人家背後:是什麼主兒,眼睛裡就有你了!就說她那主子,眼裡還沒這邊太太、老爺呢。正經的老爺、太太不認,盡往高樹上攀,弄得老爺、太太都嫌了。如今有老太太護著,將來只怕大老爺一開口,還不乖乖兒地都過這邊來。那會子看還怎麼拿大呢。」趙姨娘以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那才真真的活報應。多早晚才能過那邊去呢!正經的,咱們環兒才是這邊主子,卻讓他們管者,不知昧了多少去!到時候可是要算賬的。」兩個親親熱熱邊走邊談。平兒叫人回來,遠遠瞧見她們也不理睬。竟繞道兒走開了。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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