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尚風雅巧續詠雪詩 品古畫兩情緣契合
第八十七回 尚風雅巧續詠雪詩 品古畫兩情緣契合
話說小紅回去,將襲人傷腳之事,告訴了鳳姐兒。鳳姐道:「她沒看放煙火,就一個人回去了麼?」小紅道:「她在守屋子呢,估量二爺快回去了,便親自去接,誰承望竟至絆了一跤,跌傷了腳。」鳳姐歎道:「她也太小心了,元宵節也沒有能好好地過。」
次日,便打發平兒,小紅去看視。還送了些活血的三七和點心糕兒。平兒、小紅叫小丫頭拿著,一徑來到怡紅院。
襲人見她們來,連忙道謝,道:「難為二奶奶和你們都想著。昨日送了藥酒,今日又親自來瞧,我如今已好了些,能走動了,二奶奶的藥酒真有效。」乾兒道;「你也太粗心了,夜晚一個人走,怎麼不絆著呢。二奶奶原本要親自來瞧的,只因要打發二爺到南邊老宅子去,一時不得空兒,便叫我兩個來了。」襲人道:「璉二爺又要出門子麼?剛過了年也不歇一會子。」平兒道:「年節下,不知南邊看守祖塋的人祭祀得如伺?二奶奶特地叫二爺祭祖塋去,昨日已回了老太太和老爺、太太。都誇二爺、二奶奶想得周全。再隔兩日,便要起身。」襲人道:「二奶奶行事兒再沒彈頭的。別說老太太、老爺、太太誇獎,就是咱們下邊的人,背地裡哪個不說二奶奶的好處。這府裡要真的沒個二奶奶撐著,早不知弄得怎麼樣子。不說祖塋沒人料理,只怕這府裡年還過不起呢。還這麼鬧鬧熱熱,放煙火,辦花燈,花出這麼些錢,找誰要去?」平兒道:「如今多虧得她算計著,拆子東牆補西牆,再撐兩年,只怕也不能了。莊子上還鬧饑荒呢。如今身子也不太好,平時除了三姑娘,誰還能幫著些兒?」襲人道:「三姑娘也正經,不像這個主兒,歪門邪道的。」說著把兩個指頭一伸。
平兒知道指的是趙姨娘,便笑道;「如今只怕三姑娘也幫不了多久。前日來了說媒的,說什麼江西知府家,太太捨不得,回絕了。聽說那哥兒也不好,成日間尋花問柳的:如今又聽說東海那邊有幾個什麼國,那裡的國王都來向皇上求親,以結盟好。皇上叫各王公大臣有成年淑女的,均要造冊上報。咱們家自然要上報的。保不定再鬧出個王妃娘娘來,誰能料得定呢。」襲人道:「好固然是好的。只是太遠了點兒,只怕老太大、太太捨不得呢:」平兒道:「誰能捨得,事到頭來不自由,名冊兒報上去了,再過一些日子便要畫像兒,送進宮去的。」襲人吃驚道:「有這樣快麼?」平兒道:「哪裡就能選得上呢!事成不成橫豎就在這幾個月裡頭。」襲人道:「依我說,竟將像畫得丑些,選不上,去不成也罷了。」嚴兒道:「這畫像也由不得自己的,由上面派畫工來。像咱們這樣人家,便叫自己畫時也不敢隨便畫的。畫得丑了,皇上若然知道,降罪下來,吃罪得起麼?」襲人點頭兒歎息。平兒道:「這事我只告訴了你,三姑娘自個兒還不知道呢。若事不成,又鬧得合宅的人都知道,什麼意思呢!待以後有些眉目時再說。」襲人道:「我知道的,你放心吧,我做什麼告訴人去?」兩個正說著,見小紅、秋紋、春燕、碧痕等來了。襲人笑對小紅說道:「妹妹回這裡便是回娘家子,好歹找姐妹們多玩一會子。」小紅說道:「如今晴雯姐姐死了,四兒等也去了,這裡倒像少了好些人似的,姐姐的擔子更加重了。」
平兒見小紅來了,因起身告辭,說:「耽擱得久了,家裡還有事呢,就好好兒地歇住吧!別什麼事兒都放在心上,親自動手,俗
話說得好,得放手時且放手,你也該看得開些才是。」方與小紅一道去了。
王夫人又打發彩雲送了些吃的來,又囑咐了一些話。李紈也來坐了一會,剛走出怡紅院,見湘雲、黛玉、寶釵都來了。因笑道:「今兒倒來得齊全,你們快進去吧!我方纔已經看過她了。」三人別過李紈,進屋去瞧襲人。
襲人見黛玉等三人都來,不覺拍手兒說道:「噯喲喲,我是什麼牌兒名上的人,不過扭了會於足,奶奶、姑娘們便都來瞧,叫我如何消受得起!」湘雲道:「誰叫你不小心,要扭傷呢!倒累我們走了來,拿什麼謝我們呢?」襲人道:「好姑娘,我好了,替你繡個香袋兒好麼?」湘雲道:「罷喲,你不來勞煩我,也就罷了。上次叫我替你做鞋子,累得我熬了好幾個夜,今兒還說替我繡呢!不過白謊著我,叫我開心。」襲人道:「大姑娘最是開闊灑脫的,怎麼今兒這樣歪派!我什麼時候哄過姑娘?我好了不但要替姑娘,也要替她們二位姑娘各繡一個呢!難為林姑娘病才好,倒來看我,我心裡過意得去麼!所以第一個香袋兒是送林姑娘的,寶姑娘的第二,給姑娘的倒是第三了。」黛玉笑道:「如此說來,我們還是不來瞧酌好,一來了,倒讓你累上半個月。既這麼樣,往後誰生了病,我越發地要走勤了。或許誰替我繡一條汗巾子也未可知。」
寶釵笑道:「你們聽聽顰兒這張嘴,走一回,不但要香袋兒,還要汗巾子!也罷,我後兒閒了,繡一條來送你,省得你又去求別人。」湘雲道:「今兒算林姐姐得了好處,又得香袋兒,又得汗巾子。往後我也走勤些兒,或者也生生病,看看有誰給我送香袋兒、汗巾子來。」
黛玉一聽「生病」二字,心中便有些不快,道:「我自然生病的,往後還不知誑騙來多少東西。」
寶釵知道湘雲說漏子嘴,忙用話兒岔開,道:「雲丫頭這紅得像石榴般的臉蛋兒,便裝做生病時能像麼?林丫頭雖不說有病,臉兒沒些兒血色、准個看不出來生病呢!自然都要去瞧了。」
大家正談話著,寶玉走了進來,見寶、黛、湘三人都在這裡,便嚷著道:「罪過,罪過!偏今兒有事出去了,不知道你們都來;若早知道,便天大事兒也不去了。」黛玉道:「我們是來看襲人的,又不是來看你的。我們來不來,與你何干?」寶玉笑道:「如此說來,倒托襲人的福了。往後襲人越發多病幾次,招你們多來幾次,豈不越發的熱鬧些?」說得眾人都笑了,道:「越發的胡說了,豈有望人多病幾次的理?你要熱鬧。咱們常來,也便罷了。」寶玉遂念了幾聲「佛」。
賈母打發了人宋叫湘雲,眾人便都一起去了。
寶玉方出去喚來焙茗,叫他同賈芸一起抓緊辦理芳官等人之事,辦得如何,過幾日回話。焙茗笑道:「二爺也太性急了,這事沒半個月工夫辦得破麼?」寶玉道:「這麼點小事就這麼難了,早一日辦成,早一日救人脫離苦海,也算一樁積德的事兒,不好麼?」焙茗道:「誰說不好呢,我這就找芸二爺去。」
寶玉見他去了,方回怡紅院。先到襲人跟前問:「疼得可好些?我這就找大夫去。」襲人道:「今日已好多了,找丈夫作什麼?」寶玉方罷了,又親自端茶,拿來點心。
襲人道:「才剛平兒送了好些糕兒來,我已經吃過了。中間有幾樣味兒怪香的,正留著你回來吃呢。」便叫麝月端來。寶玉道,「既是鳳姐姐特特地送來你吃的,你便吃吧!又留著給我做什麼。」襲人道:「便是送我吃的,你也嘗嘗。」遂親手揀一塊荷花樣兒的給寶玉。寶玉仔細瞧了一會,道:」這糕兒做得真像池塘裡開出來的荷花一般,反叫人捨不得吃它了。」襲人笑道:「做得巧了,原是要人喜歡吃它,怎麼反而不吃了?你且嘗嘗,竟有荷葉的清香,吃起來怪香甜的,又不膩嘴,我才已吃了一個。」寶玉便吃起來,果然可口異常。囤說道:「叫人再要些這荷花糕兒來,給林妹妹也送些去,只怕她喜歡這荷葉的清香味兒。」便打發秋紋去要。
鳳姐見寶玉喜歡,道:「這荷花糕兒原是才試著做的,送了些給老太太、太太嘗鮮,也都說好。如今寶玉也喜歡,就叫多做些吧。」命小紅揀了一大捧盒給秋紋。秋紋回來,寶玉叫分一半給黛玉送去,襲人道;「史大姑娘也在林姑娘那裡,就說是送二位姑娘的。剩下的再分成兩半兒,一半兒遂寶姑娘、琴姑娘,一半兒給三姑娘送去。」寶玉道:「很是。給四妹妹也送些。」因分頭打發人送了去。
且說如今雖已開春,天氣卻甚寒冷,幾場春雪紛紛揚揚。黛玉過了元宵,又生病了,雖請醫吃藥,好了起來,無奈天氣寒冷,黛玉總是病懨懨的。
這日,天正下雪,寶玉擔心著黛玉,欲去瞧她,遂披上大紅猩猩氈斗篷方才出門。只見沁芳亭前站著一個人,披著蓮青斗紋洋線番靶絲氅衣,癡癡呆呆地望著滿天的飛雪出神兒。寶玉走了過去,一瞧,竟是香菱兒,不覺「呵喲」了一聲,道:「原來是你,聽說你生病,如今好些了不成了這樣大雪天,怎麼一個人站在雪地頭,看什麼呢?」香菱歎子口氣兒道;「這些日子,我倒好了些,心中悶悶兒的,便想出來散散。我倒喜歡雪景,只怕這場春雪過後,就再看不到它!方才竟又想起謝道韞姐弟詠雪的詩,也仿著擬了一句兒。」寶玉道:「如此,且念出來聽聽何如?」香菱低頭兒答道;「我看見這飛雪片片飛舞,猶如梨花墜落一般,就想了一句:『何如梨花舞風前』!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寶玉道:「再好也不過了。咱們且去看看林姑娘,只怕她還有好句兒呢!」兩個遂一同來至瀟湘館。
黛玉正斜靠在榻上翻杜工部的詩集。旁邊放著一個大熏籠。見他們進來,便放下書,笑道:「你們來了,我正愁閒得無聊。外頭天又怪冷的,落得在屋子裡看一會書。前些日子聽說香菱生病,倒越發的瘦了,快過來這邊坐,暖和些兒。」香菱遂過去,解下氅衣,挨熏籠坐了。
寶玉邊解斗篷邊說道:「我來看你,碰見香菱姑娘站在沁芳事前觀雪做詩,便邀了她來。」香菱搖頭兒歎息道:「我哪裡還有心腸做詩,不過悶得慌,想出來散散,一時見大雪飛舞,想到謝道韞姐弟詠雪的詩句兒,便學著做了一句,正要來向姑娘討教呢!」
紫鵑這時已斟了茶來,黛玉道:「既如此,還不快念出來我聽聽。」香菱道:「就只這一句兒:『何如梨花舞風前』,姑娘且替我改改,這句原不好的。」黛玉道:「這比譬得倒巧,還改什麼。我如今也湊上一句,看看四句聯起來,像不像一首詠雪詩。」寶玉道:「很好,這倒是難得的雅事兒!我且替你們記下來吧。」黛玉道:「短短一句,何用記。就接—句『蟾宮擊碎紛如此』吧!」寶玉、香菱都連聲稱讚。
寶玉道:「我且將謝道韞姐弟的兩句也抄出來,連起來讀讀看。」邊說邊拿箋兒抄了,因念道:
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
何如梨花舞風前,蟾宮擊碎紛如此。
黛玉一聽,微微一笑、道:「到底咱們的不如謝氏姐弟的。」香菱便點頭兒。
寶玉道:「誰說不如呢,我看也不離譜兒,也就罷了。」因要拿了與寶釵、湘雲等看去。
黛玉道:「不過東施效顰之作。咱們仿著做,開開心罷了。正經地拿了去瞧,怕她們不笑掉了牙呢!」說著,趁寶玉不防,一把抓過,扯了個粉碎。寶玉跌足歎道:「可惜,可惜!其實這原是極雅的事,便念給寶姐姐、雲妹妹、三妹妹諸入聽聽何妨?她們原也可做幾句的。」黛玉搖頭笑道:「若都這樣比譬起來,那還了得!豈不將雅事兒也弄俗了。所以還是不瞧的好。」香菱也點頭兒稱是。寶玉一想,也就罷了。
大家閒聊了一會,寶玉道:「如今雖說已經開春,天還下雪,妹妹可要留心,莫著了涼,加重咳嗽,便不好了。」黛玉道:「所以我總沒有出門子。躺在房裡也閒得無聊。」香菱道:「只怕這場春雪過後,天就要放晴了。」黛玉點了點頭兒。
寶玉道:「你兩個都生病,春天來了,天一暖和,你們的病也就沒了。」說得二人都笑起來。
天氣果然一天天暖和起來了。黛玉的病也一日好似一日。寶玉放下了心,這日,正欲出去玩玩,可巧探春打發翠墨來請。說:「三姑娘請寶二爺過去。」襲人道:「你便去吧,別擔心著家裡。」寶玉方到秋爽齋來。見花梨大理石大案上,擺著好些名人字面,探春正對著一幅條幅出神。見寶玉來了,道:「二哥哥,請你過來瞧瞧,我用黃山谷的這字,換下來米襄陽的《煙雨囤》可好?昨日方從箱子裡找出來。」
寶玉仔細端詳了一番,道:「都是好的,山谷的宇,脫胎於懷素,更得張旭圓勁飛動之功,掛在這裡也極神秀的。既然米襄陽的掛膩了,換上山谷的也極雅致大方,」探春道:「我也是這意思,就怕換下來反不好了,故請你來斟酌。」寶玉道:「三妹妹這裡本極寬敞,須得如此大條幅,大手筆方能相配。這字筆勢最為高妙,掛於此室,再好不過了。」探春方命侍書、翠墨將其換上。寶玉道:「我屋裡的畫也該換了,雖是明代徐渭的《蟹荷圖》,掛得久了,也想換換。只是沒有像你這樣合適的換得下來。」探春道,「前日你不是說很愛這幅《煙雨圖》嗎?如今我已經換下來了,白擱著也沒有用,白糟蹋了,不如你拿去換下屋裡的吧!改日我要時,你再送我別的何如?」寶玉喜不自禁,忙向探春道謝道;「前日我得了一把徐熙畫的扇兒,真是舉世罕有之物,就送與三妹妹若何?」探春道:「忙什麼,改日我瞧了再說!」
寶玉方辭了出來。正要往黛玉處去,不承望妙玉走了過來。寶玉不覺一怔,忙上前施禮說道:「妙師從何處而來,欲往何處而去?」妙玉笑道:「在禪堂唸經覺得倦了,不過信步出來走走。」因見寶玉拿著畫卷,便問道;「是何人所畫,從何處得來?」寶玉一一說知。妙玉道:「原來是米芾的《煙而圖》,果然是難得的好畫。我那裡也收著兩幅古人的,比起你的來,或許竟至差得遠了。」寶玉道;「妙師既有好畫,何不賜我一觀,也讓鄙陋之人開開茅塞。」妙玉怔了一會,方對寶玉點頭兒道:「罷了,若是別人,斷乎難以給他看的。凡夫俗子也能睹此真跡時,便寧肯付之一炬也不要它了。你若要看時,倒有一面之緣分,請隨我來吧?」
寶玉遞隨妙玉盤山而上,到了櫳翠庵。妙玉親手洗淨一隻建窯芭蕉盞,奉來好茶,寶玉細細品嚐著,不覺心清神馳。
那妙玉方取出來古畫,見寶玉似笑非笑瞧著她,不覺臉一紅道:「且請瞧吧!」原來是宋人楊補之的《四梅花圖》,共為四段,畫出梅花含苞初綻到花謝花落。另一幅為文同的《墨竹》。
寶玉一見,喜之不盡,道:「果然是難得的珍品。文同畫竹,米南宮說他善以墨深為面淡為背,果然不錯的。坡翁畫竹已非尋常。米南宮讚他『運思清拔』,然坡翁卻以為『於文拈一瓣香』。可知文同的竹高於東坡遠矣。」妙玉道:「文同畫竹,竹節堅勁,不受雪霜,斜疏歷亂,頗有神韻。他常常以竹為師,以竹為友,朝與竹游,暮與竹寢,東坡說他『胸有成竹』,故下筆便生風采。楊補之的梅花自是高潔風標的。那末徽宗老兒竟恥笑他畫的是『村梅』,你說可笑不可笑?」寶玉道:「徽宗所畫者,不過是工筆濃艷之宮梅,對那野外橋邊,寂寞無主的『村梅』,哪能入他的眼呢!」妙玉道:「我喜歡的正是他用寫意筆墨,畫出梅花高遠的情思;清淡的懷抱。」寶玉點頭說道:「此畫既不刻意求雕,也不橫奔放縱,自有一股清雅之氣襲人肺腑。見之令人怡然有山林之趣。」妙玉道:「這梅花疏淡中透露貞姿勁質,雪魄冰魂,我故而倍加喜愛,」
寶玉便問:「如此珍品,不知妙師何處得來?」妙玉冷笑道:「別處何能買得,自是家祖的遺物了。如今在我身邊的,只此兩幅而已。除令妹惜春、岫煙外,從我這裡看到它的,你便是第三個人。」寶玉連忙道謝。因想到妙玉為人孤癖,今日已是破格的了,雖投契,到底恐她生厭,便起身告辭。妙五也不相送,只點了點頭兒。
寶玉便出了櫳翠庵。走不多遠,就見惜春往櫳翠庵走來。見了寶玉,道:「二哥哥往櫳翠庵裡來麼?」寶玉道:「妙師有兩幅古畫,因想一開茅塞,才已經賞玩過了,果然好得了不得。原來四妹妹也常來這裡的?」惜春歎息道:「那府裡擾得人心煩意亂的,二哥哥沒聽說我哥哥名為射箭練武,實則聚睹開局的事麼了我正為入畫的哥哥不明不白得了那些東西,竟藏到入畫這裡來,連我的名聲也玷污了,打發去了入畫。大嫂子竟派了我許多不是,說我心冷糊塗。我清清白白一個人,倒被他們玷污了,為什麼不心冷?她反賭氣走了。但願一輩子不來,豈不乾淨!我如今常來妙師父這裡,或下棋,或聽聽論禪機,竟覺清淨有趣,省得聽那些髒話兒,打髒我的耳朵。」寶玉方悟到惜春、尤氏口角的原因,不禁肅然起敬,道;「原來妹妹竟為這個。妹妹說的很是,仔細想來,咱們都掉進了泥潭,要自拔,也不能,倒是妹妹冰清玉潔,意定志堅,實在令人敬佩的。相比之下,我實無地自容了。」惜春道,「二哥哥也說得過了頭,我冷眼看了幾年,只有你同林姐姐倒還是明白的,沒有去戀那利祿功名,我才同你談了這些。若是別人,豈不又生議論?倒像我是冰雪做的,生下來便無情無義。殊不知他們做的那些事就不叫人齒冷麼?如今咱們還赫赫揚揚,二姐姐尚且受人欺負如此!像我哥哥那般行事,豈有不倒敗的?一旦倒塌下來,我不保全清白名聲,與之決絕,就更死無葬身之地了。」說完,淚如雨下。
寶玉聽了,也癡呆起來,一會子方勸說道:「妹妹且放寬心,一則事情還不至此。事到頭來,我即使不能替妹妹解難,也可為妹妹分憂。妹妹不僅是我知己,更是我的良師。怪道老爺升的那些日子,你不過偶然過來坐坐。原來竟有這些高見,實在是個高人,令人欽佩之至,平時倒唐突你了。」惜春歎息道:「我也無可奈何,且走著瞧吧,若有那一日,我也顧不得了,還各自去尋各自門去吧!我只保全清白一身,便是好了。」
惜春別過寶玉,進了櫳翠庵。見妙玉正在收那畫兒,便道:「方纔我碰見二哥哥,你讓他瞧了你那畫兒麼?」妙玉道:「我見他拿著米南宮的畫,提到我這裡也有兩幅古畫兒。他定要瞧,便只好讓他瞧了。」惜春點頭答道:「二哥哥倒不是那起不知好歹的,如今咱門家,我只敬他和林姐姐兩個,真真是個有見識的,不把那功名和祿放在眼裡。若咱們家,個個都能像他兩個,自然沒事兒了。卻偏去為功名富貴,生出來多少事故,連我的清白名聲也受牽累,倒不如像姐姐這樣,超凡脫俗,逍迢塵外,泫有多好。總有一天,我一賭氣,也宋這庵裡,看他們能夠將我奈何!」妙玉歎道:「雖靈光已現,奈何芸芸眾生。咱們姑且不談這事吧!且來對一局,若何?」惜春笑道:「不談便不談!要說對弈,我可不是你的對手。」妙玉道:「如今你早已得曼陀羅花,常能出奇制勝,還客氣做什麼!」說完命侍兒拿來紫檀雕漆棋盤,二人對弈。
惜春先佔一角,妙玉並不理會,只在一旁布子。不到半頓飯工夫,黑子漸漸浸淫,惜春已覺數十子被困,急得心跳耳熱,不斷用手抓著子兒。妙五晶著仙茗,微笑著並不言語。
忽聽背後一入指點道:「若救活角上二子,豈不可解兩處之圍,你便也固若金湯了?」惜春聽呈黛玉的聲音,忙回過頭來,道:「還是你來戰她吧!我哪裡是她的對手呢!」妙玉笑道:「別忙。你再細細兒地想想,還有更好的救法呢!」惜春、黛玉都靜了下來。
又半盞茶工夫,惜春倏爾笑道;「有了,我先在這裡斷七個子,再往上一扳,再一粘上,豈不就成曲三的『金雞獨立』了!」妙玉笑道:「我說你得了曼陀羅花,果然名實相符了。」
一局完畢,黛玉同妙玉對弈。惜春一旁冷眼旁觀,倒覺清醒了許多。妙玉連勝兩局,還要下時,天色已晚,黛玉便起身告辭。惜春也辭了出來,兩個一起出了櫳翠庵。
黛玉道:「好香!這裡的紅梅花快開過了。如今最好的還是她庭院裡那株綠梅。我來了,欣賞了好一會子,你們在屋裡還不知道呢。」惜春道:「林姐姐既然喜歡,何不折一枝回去供瓶呢?」黛玉搖頭道:「供在瓶裡,哪有在樹上開的新鮮自在!沒的將好花兒也委沒了。我所以特特地來賞它,也為不辜負梅花報春,又是一年。」說完眼圈兒紅紅的,忙忙地告別惜春回去了。
惜春癡癡地站了一會,倒歎息起來,過了好一會子,也搖著頭,回蓼風軒去了。黛玉回去之後,想著櫳翠庵中那樹綠梅著實可愛,不免動了雅興,便鋪上宣紙,動筆畫起來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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