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九曲黃河向海門
第二十八章 九曲黃河向海門
中華的小說、劇本,凡寫及男女之間傳達心意、締結姻緣的,很多是要運用「表記」這個手段。表記者何?就是一件表意的物品。這個,好像屬於「舊套」範圍,但一細思,則饒有意味。這就是中華文化當中禮與情的「矛盾」與「調和」的微妙「處置」之方,純粹表現了中華人的美好的風度與心靈。何以言此?比如在西方道德傳統上,少年男女互表「傾慕」之心(魯迅語。他不用什麼「愛情」,這本身便充分說明了東方的風格),那洋青年們用不著「麻煩」,甚至就是直白了當地說出一聲「I love you!」就行了。誰也不以為「怪」的。在我中華,這卻「使不得」,人聽了會大感肉麻而乏味,「愛情」的產生、發展、傳遞、接納……哪裡可以是這麼簡單而淺浮的事?就在《紅樓》書中,你也可以看見:少女一提「說親」、「媒人」、「婆家」、「相看(前一字重讀,後一字輕讀,特指締姻前的觀察對方男女的相貌儀容)」,就要面紅腮暈,羞得不能抬頭,遑論其它?因此,才發生了「表記」之事。表記原是在「禮」的範圍內設法以傳「情」的,而還有一個「私相傳遞」的問題會構成罪名的呢。所以在小說、劇本中運用「表記」,中含文化深層的意理,也不能全以「窠臼」視之。
比如,「江皋解珮」,就是一個古老的美麗的「表記故典」。蘇東坡的《天際烏雲帖》中,記下了落入「樂籍」(官妓)的才女幸得長官准她脫籍自便時,題了「解珮暫酬交甫意,濯纓還作武陵人」之句(交甫,姓鄭,即受江妃解珮的士了),真令人誦之味之無盡,這就是中華文化的迥然超邁庸俗的一種最好的例證。大約正因此故,雪芹書中,也採用了它,而不以為「落套」。
數一數,不僅小紅的帕子,賈璉的漢玉九龍珮,潘又安的繡春囊,都在其內,就連多姑娘的一縷青絲美發,也是此類。但是,另一性質、形式都不盡同的「表記」,還包括著並不是「傳遞」而各自佩戴的飾物,其間竟也暗寓了姻緣的線索聯繫。
在寶玉身上,可以說是有三重「表記」意味的事物。
一件是他大承笞撻以後讓晴雯送與黛玉的舊帕;一件是自己有的是玉而寶釵有的是金(鎖);一件則是最後又得了一個「雄」金麒麟——而湘雲卻早自佩有一枚比這略小的「雌」麟〔1〕!
第一件,黛玉見了初不明何意,旋即大悟,深為感動,雖慮「私相傳遞」,卻又「不避嫌疑」,在其上題詩三首(都是說「淚」,因「鮫絹」是貯淚之物)。當然,早先她給寶玉做的精緻的針線活計,因吵嘴賭氣剪斷了的,也早含表記意味,茲不多說。但應指出那已是不吉之兆了。第二件,寶玉自己並無意為「玉」尋配,那「金」乃「癲頭和尚」支使所造,所以後來薛蟠在生氣時一口道破了「要有玉的才配」,所以這實與寶玉本人的意向無關。那麼,剩下來的就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金麟了。
雪芹寫這枚金麟的來龍去脈,真是精采出常,妙不可喻!那是在清虛觀,眾道友為要見識見識那聞名的通靈玉,才引出了眾多賀敬之儀,而寶玉單單挑上了那枚金麟。賈母見了,說恍惚記得誰家孩子有這麼一件東西,寶釵立刻回答說湘雲帶著一個。黛玉當下尖刺寶釵對佩物特別留心!寶玉聽說湘雲有之,忙揣起來——又怕人看出來,哪知別人不知理會,又單單黛玉「表態示意」,早知其心!這使寶玉很不好意思,又掏出來,假言這東西有趣,我替你收著,回家給你帶上。黛玉說:「我不希罕」(北方話,後一字重讀,義為「愛惜」「珍視」,作動詞,只用於反語,口氣極輕蔑)!寶玉聞如此說,這才不得已又揣起來——決意只留與湘雲了!
你看,這一幕情景,真是「九曲」,妙趣橫生,說筆能生花,一點兒不虛誑。
但從此,不再寫它在寶玉懷中如何下落了。他卻去寫別的了。
那是薔薇架下,看一女孩子畫「薔」字看入了迷。不防一陣夏雨陡降,寶玉急忙跑回怡紅院,已澆得落湯雞一般(還踢傷了襲人)。
一直不再提那寶物金麟了。
忽然,湘雲又來小住了。她見過了長輩,入園來尋二哥哥。丫鬟翠縷一眼看見一個金晃晃的東西在那地上草間。拾起一瞧,驚喜意外——是個又大又美的金麟佩!
於是,從論陰陽轉到了論「雌雄」——又轉到了問「人」怎麼分陰陽?——馬上遭到了湘雲的一口啐,「越說越說出『好的』來了!」蓋今日之「性別」常言,那時是萬萬不能出諸女兒口中也。
等到會見了寶玉,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向懷內摸尋金麟——糟了,不見了!
湘雲舉掌一「亮」:是這個不是?寶玉這才說出自恨該死的話,這比丟了「印」還要緊百倍。
我們都記得:「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把兒女私情,略縈心上。」這是給湘雲的定評,可當她從翠縷手中接過雄麟托於掌上的那一時刻,竟也默默含思不語者久之。
請君溫賞:你看雪芹單是為了寫這個金麒麟的來往得失,是如何地筆如生龍活虎,意若穿珠走盤。他並不明寫因看畫薔,因雨淋急跑而將它遺落,而是令你自作尋繹,恍然大悟。
請你再想:雪芹為何單單在這個「表記」上特予重筆細傳?
與此異曲同工的,恐怕就是司棋的故事了。
鴛鴦晚間入園傳話,因要小解,走向山石背後,不期遇見了司棋與潘又安私相約會之事。此後,再無一字涉及什麼「表記」。忽然,這天傻大姐拾了一個「狗不識」的奇物,讓王夫人拿到了,於是一場險惡風雲驟起:抄檢大觀園!
王夫人大概就是疑心此乃黛玉之私物。邢夫人那邊的一黨,方才挫辱了鳳姐〔她此時處境已十分可憐了,後文的發展,悉被程、高本歪曲淨盡),遂又調唆「捉」黛玉的「姦情」。沒想到,卻在司棋那裡搜出潘又安表哥的字帖兒!王善保家的尷尬萬分,自打嘴巴(鳳姐暗自「得意」。你看鳳姐始終站在哪一邊?)。
在這兒,也不明寫那繡春囊就是司棋等那晚間慌亂中所遺,而讓看官自作尋繹。
於此,我不能不再引錄那位總批者的發言——
敘一番燈火未息,門戶未關。敘一番趙姨失體,賈婆癟氣。敘一番林家托大,周家獻勤。敘一番鳳姐灰心,鴛鴦傳信。——非為本又煊染,全為下文引逗。良工心苦,可謂慘淡經營。
真識透了說中了雪芹的運筆之精義。
司棋事,從鴛鴦誤嚇得來,是善周全處,方與鴛鴦前後行景不至矛盾。一切精細如此!
司棋一事,在七十一回敘明,暗用山石伏線。七十三回,用繡春囊在山石一逗,便住。至此回(七十四回)可直敘去(又用無數曲折,漸漸逼來。及至司棋,忽然頓住,結到入畫:文氣如黃河出崑崙,橫流數萬里,九曲至龍門,又有孟門、呂梁峽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險怪特又字!令我拜服。
我們讀《紅樓》的人,向雪芹學藝的作家們,溫溫這些正文與評語,對於我們中華自己的文脈與藝賞之高之精之特立獨出,先賢後哲的交流契洽,輝映發皇,而不是拾人牙慧、綴人腳跟的寶貴文化傳統,不是大有啟迪浚發之益嗎?
〔1〕金銀麒麟,是滿族誕育子女的舊俗.生後七日,外家例送搖車(亦作「悠車」)、麒麟佩、鞋襪等禮物慶賀。麟為「四靈」之一,古稱仁獸,據雲不踐微蟻。最為祥瑞。民間麟佩,金屬鑄成,外鍍金色,麟上小童騎之,頭戴紫金冠(正是賈寶玉型),手持蓮笙二物,合為「連生貴子」之義,蓋古人以麟喻稱佳兒,故小童多取為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