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得空便入

第二十五章 得空便入

第二十五章 得空便入

紅樓藝術

第二十五章 得空便入

   

什麼叫做「得空便入」?是好話,還是壞話?在別處,也許就是個貶詞。但在《紅樓》藝術上,卻是一個贊語。

脂硯齋在批點中揭出這個奧秘——還成不了一個敘事美學上的名目(正式名堂或概念),但細想也難得再擬上抽像而難懂的「高深術語」,所以這兒就這麼用它。姑鍘暗每氈閎朔ā薄?br>為什麼要有此法?是不是故弄玄虛?賣弄狡繪?都不能那麼認識。這在一部簡單淺薄的小說中,是用不上的,是沒有資格請它來幫助的。這確實是只能在豐富、深厚、複雜、錯綜、萬象交薈、萬縷交織的巨構中,方能產生、才配運用的藝術技巧。

人物、事跡、場面、情境,那都是太繁密了,用一般的結構法,敷陳頭尾,平鋪直敘,簡直是絕不可能的事了,在此情況下,作者卻被「逼」出一個妙招兒來,就是「得空便入」。

第七章講到「伏脈千里」時,曾舉鴛鴦之例,她與賈赦的糾紛,雪芹早早地設下了伏線,令人毫不知覺,自然之極,順理成章之至。其實那已經包有「得空便入」法了。如今再補一條:你看大觀園中史大姑娘做東,請全家吃螃蟹那回書中,鳳姐的香腮之上怎麼被平兒抹上了一下子蟹黃的?原來正是她「現世現報」——是她先拿鴛鴦「開算」,這也罷了,最奇的是她說「你璉二爺看上了你,明兒要收你在房裡做小老婆呢!」鴛鴦要「報復」二奶奶的「雅謔」還未報復成,卻又出來個琥珀,打趣平兒起來,說「鴛鴦若去了,平丫頭還饒得了他?」平兒原是要抹琥珀一臉黃的,卻陰錯陽差,抹到了她主子鳳姐臉上!讀者正眼花繚亂,只看見這奇妙無匹的好文章—卻被雪芹抓住了這個「空」,一下子「人」上了後文賈赦疑他兒子璉兒與鴛鴦有了「特殊關係」的重大關目!

這種極盡巧妙之能事的筆法,我又不知道曾在哪部名著鴻編中有過?在我看來,這端的是古今罕見,中外難逢,想一個例子也想不出。

這樣的例子,在《紅樓》藝術中,卻是左右逢源,——可借「司空」見而不知其「慣」,真是「寶山空入」——而這後一「空入」,與前一得「空」便「入」,竟是大有出入的了!

比如,雪芹要寫鳳姐的短壽,他就五次三番地得空便人。一次,東府珍大嫂子尤氏承老太太之命替鳳姐操辦壽日的事,因到西府取「湊份子」錢,與鳳姐二人「鬥智」打趣了一回,然後向平兒說道:「我看著你主子這麼細緻,弄這些錢!哪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

為過生日祝壽,偏出來一個「棺材」,可謂筆下十二分狡繪。不但此也,稍過,又讓尤氏向鳳姐本人說道:「一年到頭,難為你孝敬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麼疼你的,親自斟杯酒——乖乖兒的在我手裡喝一口!」

這是正言敬意,又親又熱;誰知鳳姐答言——

「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

尤氏之才,心機口齒,樣樣不下於鳳姐,只不過粗心人讀不懂雪芹之筆罷了——她聽此「挑戰」之言,立即「反擊」道:「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口罷!」

就這樣,在同一件事、兩回銜連之間,已經是兩次「描」那短命難再的「忽喇喇似大廈傾」了。

再一次更奇,不是別人說,反是鳳姐自己「招認」。雪芹在一回書裡先讓老祖宗讚歎鳳姐,擔心她聰明太過了怕不是好事——其壽不永。鳳姐的巧口靈舌卻應道:人人都說我聰明太過活不長,唯獨老祖宗不該這麼說——老祖宗只有比我聰明十倍的,怎麼如今卻這麼福壽雙全的?只怕我也活老祖宗這麼長壽……。賈母聽了,才說只剩咱們兩個老妖精似的,別人都死了,有什麼意思!這真是舌底蓮花,左翩右翻,妙趣百出——但正在那反說正說之間,就又「得空便入」,分明埋伏下了鳳姐的早亡。

這樣的例,在全書中幾乎隨手可拾。周瑞家的送走了劉姥姥,承王夫人之命,分送十二支宮花——卻在「空」中「入」上了金釧與香菱。到了寶釵屋裡,出來了「冷香丸」;到了惜春那兒,四姑娘正和小尼姑玩笑,說明兒也剃了頭當姑子去呢(預示她日後是出家乞食)。仔細想來,雪芹這筆,有空自然能入,就是「無空」、他也會入得那麼神奇巧妙。

寶玉還未進園子時,已將居室自題為「絳芸軒」了。那還是晴雯給研的墨,並登梯爬高地貼好了。晴雯不識字,卻是寶玉的「女書僮」,這份文化差使如襲人之輩都是無緣無份的。然後寫的是寶玉從寶釵那兒冒雪與黛玉同歸,這才抬頭自賞三個大字,而黛玉稱讚,「明兒也給我們寫一個!」再讓她喫茶時,她已翩然不見了。——這一切寫什麼?就是寫「絳芸」是寶玉的後來,釵、黛皆已不復「在場」時,只剩下小紅(絳)與賈芸是他的救慰之人。這又是另一式樣的得空便入。

秦可卿突然去世,賈珍要為她訪求最好的棺木,遍覓皆不中意,薛蟠得知了,便提醒他,有一副老干歲(指康熙朝的一位皇子)義忠親王所遺異木,因親王「壞了事」(政治鬥爭失勢),存於店中,無人敢動,如欲用之,可即抬來。賈政深恐不妥,勸阻,賈珍不納。這是日後賈府獲罪、諸事「敗露」的一項大條款。此類應該換個名稱,叫它做「大空大入」。

賈母游賞大觀園,坐船由蓼風軒一帶循沁芳溪而北行,過了水路中心點「花椒」,見有石級〔古之所謂「步」,亦作「埠」)通岸。遂攏舟上去,就到了蘅蕪苑。進屋後,見一無陳設,渾如「雪洞」一般,便歎這孩子也太省事了,沒陳設何不向你二嫂子要些。後義表示:年輕姑娘,屋裡太素了使不得(「使不得」這話好像已無人會用了,京戲道白裡還有。即「不行」、「不好」、「不妥」、「不許」……之意),因為那要犯「忌諱」。忌諱者,不祥非吉之徵兆也。這兒,得空便入上寶釵異日苦命運。

一次,大嫂子李紈帶領一群「社員」(詩社成員也)來找風姐要開社的「經費」,鳳姐說你一個人「收入」那麼多,拿出些來帶小姑子小叔們玩玩也罷了,怎麼只來逼我……。誰知「大菩薩」李紈口皮子厲害不遜於她弟婦,夾七夾八數落了鳳姐一頓,其中妙句是:昨兒你還有臉打平兒?你給平兒拾鞋都不配!你們兩個很該掉一個過子才是!「掉個過兒」,即俗語彼此互易其位。在這個「空」兒,便又「入」上了一件大節目:日後賈璉因鳳姐害死了尤二姐(連帶男胎,那時是斷人宗祀的大罪行),夫婦感情徹底破裂,熙鳳被休(「一從二令三人木」之「三」,即隱「休」字也),而平兒扶正(那時妾室提升做了正妻,名為扶正)。果然是「掉了一個過子」!

再說周瑞家的,因一時發了善心,帶引劉姥姥見了鳳姐,又加上臨時出來的送宮花的差使,忙了好一陣子,還未及回家,剛到穿堂,頂頭兒撞見她女兒來尋她,抱怨怎麼不回家,叫人好找。原來她女兒就是冷子興之妻,因她丈夫買賣古董出了事故,被人告了,要發遣還籍(揪回老家去)。她母親聽了,不但不慌,反而說女兒年輕,沒經過事,什麼大不了,值得這樣,求求主子就行了。這又是一種「空」,這兒便「入」上了賈赦好古董,勾結賈雨村害人奪物(石呆子的扇子),而雨村與子興是有舊交的——維揚郊外酒肆一場,早已作了埋伏,可知這冷子興,跟賈赦之罪,大有關係。你可記得:元春歸省點戲,點了一出《一捧雪》中的《豪宴》,是因一件古玩、壞人害好人的故事,脂硯批語即於戲目下註明:「伏賈府事敗。」(這也證明了姜亮夫教授早時所見鈔本,賈府之敗是因賈赦罪發而引起的這個重大環節,若合符契。)

這樣看來,「得空便入」的,大抵是表面上十分細瑣的「小事一段」,文致也只「閒閒數語」,「一筆帶過」,而其內涵,皆極重要。錯以閒文贅語,浮文漲墨視之,就全都失卻了雪芹的匠心妙筆。

再細按下去,這個「得空便入」,實際就是伏脈的一個方式,它完全是為了後文,而在「這兒」又是同樣地與其它正文「有機組成」,有情有趣,絲毫不顯突兀扦格。

說到這裡,也就聯繫到前章講的那個戚先生提出的「寫此而注彼,目送而手揮」的妙法中,有其整個宏觀的一義(詳見後文),有其微觀的一面,這後者中心包括著「得空便入」這個手法。

說是一個「方式」或「手法」,是相對於「伏脈」是目的與作用而言的。但雪芹運用這個手法時,又不是個別的、零湊的、枝枝節節而為之的,他必須是「胸中丘壑」極其豐富,「胸有成竹」極其完整周密,他才能在全部大書的開頭、前幅、隨時隨處,運用此法,否則是不行的。他的筆墨,寫著這兒,他的心神,卻遙遙地注射到「千里之外」的後文!這是一種罕見的複雜結構中的一種「構件」,其巧妙殆非俗常小說所能夢見。

史言漢代建章宮,規模之宏大壯麗,是「千門萬戶」。干門萬戶,蓋造工程之艱巨,不待言了;更需要我們思索想像的則是那位「總設計師」,他必須「心」裡先構成這個干門萬戶的難為常人思議所到的那種驚人宏大複雜的宮殿佈置總圖,然後才談得上「千門萬戶」的產生。今人只能看看北京僅存的那一最小的「小圈圈」紫禁城了,我們的可憐的「構圖能力」己然萬不及一了,更何談千門萬戶的建章宮!

建章宮是古代的偉大的魯班那種等級的建築大師的心靈所聚所鑄。《紅樓夢》是清代一個「不學紈挎」八旗子弟曹雪芹的心靈所聚所鑄。這確實不是一件「小玩藝兒」的事情。然而,建章宮固已不存,《紅樓夢》也被偽續本捉弄得這些大結構與小構件統統走了樣而以重現其整體大美與細件的奇巧絕倫了。因此說這是中華文化史上的一種巨大損失,並非張皇其詞的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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