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 夢》詩詞曲在全書的地位和作用
一、舉要寄興，譬若轂之一輻
中國長篇古典小說《紅樓夢》中的詩詞曲是全書重要的有機組成部分。劉勰《文心雕龍·總述》中說：「一物攜貳，莫不解體」，「三十之輻，共成一轂」。《紅樓夢》中的詩詞曲正是如此，有如轂之一輻，與全書的其它部分彷彿天然渾成。
長篇小說裡運用詩詞並非自《紅樓夢》始，就外國文學而言，《一千零一夜》裡就常常讓故事中的人物吟詩，或抒情，或敘事，或補充交代故事情節。《紅樓夢》以前的我國古典小說作者也往往利用詩詞來描寫人物、環境，或敘述事物，或讓人物自己借詩以表現他們的心情。然而，這些詩詞往往卻不是全書的有機組成部分，只是游離於人物矛盾衝突以外的點綴罷了。但是，《紅樓夢》恰恰在這一方面匠心獨運，不同凡響。曹雪芹的好友張宜泉在《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中曾對他說：「君詩曾未等閒吟，破剎今游寄興深。」郭城在《寄懷曹雪芹箔》中更是推崇備至：「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禺谷破籬樊。」今天看來，這些評價是切中肯綮的。《紅樓夢》裡的詩詞曲，無論是作者創作的，還是引用的，無論屬於敘述人語言的，還是屬於人物語言的，無論是人物作詩，還是學詩、論詩、評詩，其中都有很深的「寄興」。這部小說裡的詩詞曲常常具有多層意思，微言大旨，「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使作者得於心，覽者會以意。」無論詠物、題景、聯句、制謎，都緊緊扣住主題，寄托人物的思想，並利用詩可以含蓄隱義的特點，從詩裡暗示出許多直接行文所不能表達的涵義來，因而成為全書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
《紅樓夢》二十二回引用了一支清初丘圓所作傳奇《虎囊彈·山亭》中的《寄生草》，作者就圍繞這一支曲子做盡了文章。這一回寫賈府為寶釵過十五歲生日，賈母命寶釵點戲、寶釵點了一出《山門》，寶玉不以為然：
寶玉道：「你只好點這些戲。」寶釵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是一套『點絳唇』，⋯ ⋯ 那詞辭藻中，『寄生革』妙極，你何1}知道!」寶玉見說的這飯好，便湊近央告：「好姐姐，念給我聽聽。」寶釵便念給他聽道：「漫}工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泰泰．耒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苴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垃緣化!」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讚不已—— 又贊寶釵無書不知。黛玉把嘴一擻道：「安靜些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就『裝瘋』了。」
請看，這一節以《寄生草》為中心的短短文字概括了多少生活內容!寶釵溫柔和順，寶玉活潑好動，黛玉「情重越斟情」，她的滿腔醋意— — 人物的性格及其微妙複雜的關係躍然紙上；何況《寄生草》的內容還暗示了寶玉日後的命運前程，它的淒惻悲壯的聲情，無形之中還給寶釵喜慶壽誕宴會染上一抹慘淡的煙雨。試想，這麼一支《寄生草》怎麼能從作品中抽去呢?
在讀者看來，作者對這支曲子的運用已然盡善盡美，利用到家了。可是，作者還不肯就此丟過一旁，作者接著又寫了寶玉為此與黛玉大吵一場。當襲人勸他時，他競說：「什麼『大家彼此』?—— 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卻是赤條條無牽掛的!」接著提筆立占一偈，還填了一闋《寄生草》云：「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我們看到，故事情節也因這支《寄生草》發展下去，而作品的主人公賈寶玉的思想性格則向「覺悟」 的方向邁出了關鍵性的第一步。如果我們說這支<寄生草>是全書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恐怕決不是過甚其詞!
《紅樓夢》裡的詩詞曲在全書的重要地位，不僅如上所述在內容上，而且在形式上也可得到證明。
第一、從《紅樓夢》書名的緣起來看，無詞曲則無此書名。甲戌本第一回是這樣寫的：「空空道人⋯ ⋯ 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雲⋯ ⋯ 」甲戌本是現存《紅樓夢》較早較完善的珍貴版本。這一段文字告訴我們些什麼呢?其一，《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而非別人，「空空道人」、東魯孔梅溪云云，只不過是作者假托的人名；其二，《紅樓夢》在最後定名為《紅樓夢》之先有各種書名(其中包括《金陵十二釵》)，而最後之所以定名為《紅樓夢》則是因為主人公賈寶玉在紅樓做了一個以聽《紅樓夢曲》和閱《金陵十二釵》冊子為中心內容的夢。我們知道：《紅樓夢曲》也好，「十二釵」冊詞也好，實際上都是作者精心創作的詞曲，撇開它們在內容上為全書提綱挈領的作用不談，單從形式上來看，如果把它們從書中抽去，恐怕《紅樓夢》也就永遠不成其為《紅樓夢》了，而只能稱之為《石頭記》或其他什麼名字。
第二、從前八十回的目錄來看，八十回目中明明白白點出與詩詞曲有關聯的回目就多達十八個，比重上佔四分之一弱。它們是：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十七，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十八，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廿二，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懺語；廿三，西廂記妙詞能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廿七，滴翠亭楊妃戲綵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卅七，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卅八，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四十，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四五，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四八，濫情人晴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五十，蘆雪亭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五一，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胡庸醫亂用虎狼藥；六四，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浪蕩子情遺九龍鹼；七十，杯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雲偶填柳絮詞；七五，開夜耍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七六，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七八，老學士閒征娩直畫詞，癡公子杜撰芙容誄。此外，高鶚續後四十回，第八六、八九回回目也是與詩詞曲直接關聯的。
第三、從《紅樓夢》人名的設計來看，全書四百四十八個物(據最近統計應為五百七十七人)「一姓一名皆具精崽」。除以諧音取名、拆字取名、會意取名、根據生活原型取名以外，其主要人名多取自詩詞成語，且具深意。陸游名句「花氣襲人知驟暖」隱含了寶玉之婢花襲人的名字，而寶玉之名，見於唐朝岑參《送張子尉南海》詩「此鄉多寶玉，慎莫厭清平」。曹雪芹取「寶玉」二字為那下凡的頑石命名，又照應了賈寶玉、甄寶玉都是金陵人，一地出了兩個寶玉，所以「此鄉多寶玉」；後來，甄、賈二家又都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以他們也得「慎莫厭清貧」。最有趣的是「花氣襲人知驟暖」這一句詩，俞平伯先生指出，《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和第二十八回兩次引用時，都把「驟」改為「晝」字，正是表明襲人的溫柔和順只是在「晝」間(賈府煊赫的時代)，而經不起「夜」的考驗，正與「慎莫厭清貧」合拍。從《紅樓夢》人名設計來看，同樣透露出詩詞曲與全書的密切關係。
詩詞曲之所以能成為全書的有機組成部分，完全取決於作者的天賦才能和家學淵源。人們所熟知的《全唐詩》，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主持刊刻的；曹雪芹本人能賦善詩，廣為人們所稱道。正如何其芳指出的那樣，<紅樓夢》裡的詩詞曲，許多能與唐詩宋詞元曲中的佳句相媲美。作為全書有機組成部分的數百首詩詞曲，無疑是這部天才的不朽作品區別於其他古典章回小說的顯著特色之一，它們在全書的地位是不容忽視的。
二、鉤皴點染 繪就天然
圖畫《紅樓夢》裡的詩詞曲乃至全書是按照作者「天然圖畫」的意圖而精心設計的。關於《紅樓夢》，他說：「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真傳者。」(《紅樓夢》第一回P．3)《紅樓夢》是以封建社會的一個貴族大家庭為主要描寫對象的，為了真實地反映這個封建大家庭以及與它有關的形形色色的生活場景，詩詞曲的創作、運用、評論，就成為必不可少的東西。吟詩填詞是當時文人生活的一個重要方面，像賈府那樣的封建貴族家庭的少爺小姐們，毫無疑問會有這種生活情趣，賈政、賈雨村這些官僚老爺及其清客相公們為了附庸風雅，毫無疑問也會用來裝點門面。如果作者不寫那些飲酒宴會和作詩對對的場面，那就會使作品中那些人物的生活單調乏味，使作品本身索然無味。
以「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為例，大觀園共計三十九個風景點(據全書前後的描寫統計)，作者在這一回裡並沒有平鋪直敘一一寫去，那樣寫無異於園林導遊說明，斷然是吃力不討好的，正是為了寫景不流於呆板，寫人不至於乾癟，敘事不落窠臼，真實而細緻生動地反映出寶玉的才情及閒適生活這個側面。作者精心設計了「試才題對額」這個情節，以遊園為線索，以試才、題對、評詩為中心，或皴或染，有疏有密地畫出大觀園的美景；或鉤或點，有張有弛地寫出人物的動作心情；或工筆或寫意，有聲有色地描繪出生活場景。詩詞曲的設計在這裡起了如下四個作用：一是精練而形象鮮明地勾勒出大觀園景色的秀美；二是通過評詩、論對，生動地反映出人物之間的相互關係：三是含蓄地反映人物的微妙心情、思想性格及其生活態度；四是故事情節也因此而跌宕起伏。如沁芳亭景色一節：
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瀉』賈政所擬，『玉』一清客所擬)，則莫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頭不語。眾人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寶玉回顧一望，機上心來，乃念道：繞堤柳借二篙翠。隔岸花分一豚香。」賈政聽了，點頭微笑。眾人又稱讚了一番。
這一節景與人與事寫得密合無間，不僅絲毫不像《西遊記》那樣生硬穿鑿，而且栩栩如生的人物、優美如畫的景物如在眼前，故事情節在這裡也是舒緩的。而到了瀟湘館就漸漸地緊張起來，弄得拍馬屁的人也為難起來。
賈政笑道：「這一處倒還好，若能月夜至此窗讀書．也不枉虛生一世。」說著。便看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眾人忙用閒話解說。
然而寶玉雖然表面上害怕他父親，心中卻著實不能同意乃父的意見，仍把對聯下旬擬成「幽窗棋罷指猶涼」，說明這是下棋的地方。我們看到，詩詞曲的適當運用，確實曲盡其妙地起了真實地反映「這一個」生活場景的作用。
如果說，詩詞曲在這一回反映的生活內容是直截、平易的話，那麼，它們在反映寶黛愛情生活時所表現的內容則更為曲折、深邃，具有更多的「潛台詞」，更接近生活的真實。
《紅樓夢》反映的那個時代，自古以來。「男女授受不親」，青年男女來往為「大防」。中國歷代優秀的愛情作品在處理男女初次表露心中的愛情這一情節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呢?我們看到，不論是《梁祝》還是《白蛇傳》，不論是《牡丹亭》還是《聊齋》裡的許多篇章，無一不是採用了浪漫主義的手法。這固然是為了讓故事染上一層理想的光輝，但是從寫作這方面來看，不正是為了迴避這一難題嗎?然而，作為現實主義大師的曹雪芹，既不「謀虛逐妄」，又不迴避困難，在寶黛愛情生活的描寫上仍然嚴格地掌握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濃墨重彩地真實地再現寶黛二人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到「人大心大」「情重越斟情」；從痛苦的互相試探，好好歹歹的，到吐露真情，一直到生離死別。為了表現這些，詩詞的運用在其問起了相當大的作用，某些地方甚至是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例如，寫寶玉第一次向黛玉表白愛情(不論是「鳳求鸞」式，還是「牡丹亭」式，都為《紅樓夢》所不取)。為了真實地表現大觀園這一特定的環境中，寶黛這兩個特定的人物的愛情表白，作者就不能不運用詩詞曲。作者在第二十三回中，先引用「落紅成陣」把景、情、人物活動熔為一爐，其作用自不待言，後引用《西廂記》的三句曲詞更有著極為豐富的「潛台詞」。大觀園雖是春光明媚，萬紫千紅，說到底不過是禮法森嚴的賈府的一個園子。青春雖是那麼美好，但是，一轉眼就可能「風刀霜劍嚴相逼」。寶黛雖然追求自由幸福，然而，封建教育在他們身上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寶玉要表達自己於黛玉的真摯愛情，要說出口，不能沒有那麼多的顧忌：一不知黛玉心意究竟如何，二擔心說話唐突委屈了她，三怕叫父母知道了，更加不得了；然而不說出來心裡實在憋得難受。怎麼辦?他先是「觀色」，只見黛玉「不一頓飯就看了好幾出，一面看了，只管出神，還默默記誦」。然後是「察言」。問她書好不好，這時他已微微露出一點意思來了。等到黛玉笑著點頭兒，他才引用《西廂記》中兩句曲文含蓄的道出自己的本心。但是，作為「通文識禮」的貴族小姐。「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不論她有多麼熾烈的叛逆思想。猛然之下．即使是這輕輕兩句。她也是擔當不起的。因而，黛玉立刻發怒了。這一怒，有人認為是假怒，其實倒不是假裝的，黛玉這時是又驚又喜又怒，他心想：寶玉有話不明說。反引用這「淫詞艷曲」來調笑，可見是「欺負我」。再想也不盡然。彼此有心，平時兩人「好一陣歹一陣的」，寶玉終於說出來了。實在令人可喜；又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寶玉今天一說不比尋常，二人關係必會發生質的變化，雖是意料之中。心中所願，但猛然一聽。如聞驚雷，所以頓時不覺連耳帶腮的能紅了!後來她看到寶玉嚇得成了那麼樣兒，知道自己沒有錯看。寶玉的確同自己真心合意。不禁對他又憐又歎，還有點兒擔心。所以。她也引用《西廂記》裡的話譏笑他也是個「銀樣蠟槍頭」，一方面安慰寶玉，一方面暗中鼓勵他在愛情問題上更勇敢些。不要做「銀樣蠟槍頭」，同時也希望他說話算話，不要中看不中用，做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請看，就憑這幾句曲詞的逗笑，把他們內心裡久已激盪著的熾熱的愛情初次打通了，這裡包含著多麼深廣的生活內容，蕩漾著多麼動人的藝術魅力。
三、輕攏慢捻．撥響心靈之弦
在《紅樓夢》裡，曹雪芹就像一位卓越的演奏者，輕攏慢捻。撥動著人物心靈的琴弦，琴韻心聲，響遏行雲。《紅樓夢》裡的詩詞曲大致分為兩類：一類屬於敘述人語言，一類屬於人物語言。屬於人物語言的，無論是引用的，還是人物「創作」的，無一不切合人物身份性格，無一不透露了人物的心聲。尤其難的是，這些人物所「創作」的詩詞無一不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徵．透露出人物的心聲。這一點我們回顧一下「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和「西廂記艷曲警芳心」，就可以明白。《紅樓夢》七十回，寫林、薛等五人填柳絮詞。史湘雲填的是一支《如夢令》：「豈是繡絨才吐。捲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在對春光惋惜留戀之中仍然不失她平時灑脫的風度!探春填了半闃<南柯子》：「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我們知道探春最後是遠嫁他鄉的。而寶玉則生得奇—— 銜玉而生，去得也奇—— 隨一僧一道不知所歸，所以寶玉續寫的半首《南柯子》是：「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他們從不同角度感受到大觀園已經到了「鶯愁蝶倦」的地步，不可知的「東西南北各分離」的命運在等待著他們。柳絮詞中，個性最鮮明的應數黛玉的《唐多令》和寶釵的《臨江仙》。
《唐多令》：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氈。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競白頭!歎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臨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這兩首詞在風格上是不同的：一個淒涼、哀愁，另一個淡雅、莊重；一個內心蘊藏著深沉的痛苦和幽怨，另一個同周圍環境融洽無間，自得其樂；一個是悲觀的，另一個是樂觀的。在思想上這兩首詞更是不同。這邊詛咒封建婚姻制度道：「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那邊就歌頌道：「東風捲得均勻。」這邊指出封建社會女性一段不幸的命運說：「漂泊亦如人命薄」，那邊就反駁道：「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對女性的命運前途，林黛玉是：「歎今生誰捨誰收?」寶釵卻說：「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一一針鋒相對。儘管「隨逝水，委芳塵」原是明明白自的事實，薛寶釵卻閉起眼睛來否認，「偏要把它說好了」。其實她作為一個封建階級的忠實女兒，正是要趁著封建婚姻制度的「好風」直上「青雲」。在「萬縷千絲終不改」的端莊凝重態度的背後，是有著「白玉堂前春解舞」的個人理想的。
《紅樓夢》中的詩詞曲是與人物的性格、故事的發展緊緊結合在一起的。不僅此一人物和彼一人物的詩詞有著完全不同的個人風格，甚至同一個人物在不同的環境與心情下所寫的詩詞也不相同，因而，也就忠實地記錄了人物性格發展的過程。
賈寶玉雖被統治者視為無才去補天的廢物，然而他卻能寫出驚人的詩來。作者是借此表現寶玉的聰明，表現他與眾不同的天才，有與八股文士完全相反的真正才能。「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是他初露鋒芒之時，他處處以清新的意見反對那些因襲舊套的陳腐見解，以傑出的詩作壓倒那些歪詩。他的不同流俗的詩作詩論，與他的叛逆性格完全一致。隨著他性格的發展，他的詩也在變化著。當他與環境的衝突還不明顯的時候，他的詩是樂觀的，甚至帶有某些歌頌平和的基詞(如《有鳳來儀》)。一旦他與環繞他周圍的人展開明顯的衝突時，他的詩作就明顯的流露出強烈的愛憎。第七十八回，當他親眼看到晴雯被殘酷的現實所摧殘毀滅時，他那被壓抑的痛苦的感情如潮水立刻奔湧而出。在《芙蓉女兒誄》中他含著痛苦的眼淚哀悼、讚美晴雯；對造成這悲劇的環境表示憤怒、憎惡、詛咒．以尖刻嚴峻的詩句對人們的冷酷橫暴無情和襲人的妒忌傾軋的行為，提出了有力的控訴。當我們讀到「自為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誠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時，完全可以想像到，這時的寶玉已是金剛怒目，哪裡還是當初的天真幼稚的公子形象，「芙蓉誄」是賈寶玉對漸漸被認識的環境的控訴書和判訣書，因而他的性格在這裡也表現得極深刻。
《紅樓夢》裡的詩詞曲在藝術上也有很深的造詣，如果我們說其中每一首寫得都能與唐詩宋詞元曲中的佳作媲美，一定有人不同意，他們就會說：薛林史探諸人的大概還能與那些佳作相比，至於元春、迎春、惜春、李紈的作品只能稱是末流了。其實那些人物的詩詞之所以不好，倒不是作者功力不夠，恰恰反映了作者嚴格的現實主義的創作態度，這些資質平庸的人，作者是決不為她們安排美妙詩作的。最明顯的是馮紫英宴上那套曲的安排。《紅樓夢》第二十八回，馮紫英請客，請的是賈寶玉、薛蟠、蔣玉函還有一個妓女雲兒。這個宴會是具有非正統思想色彩的人物聚會，有演員，有娼女，有紈褲子弟。有流氓公子。也有封建地主階級的叛逆。他們的階級地位、人生道路各不相同，但卻從不同角度破壞著封建禮法。他們在席上喝酒、唱曲、行令，這些曲子完全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教養，成為刻畫性格展現精神面貌的有機成分。我們單從各人酒令中抽一句來看，賈寶玉的女兒詞是：「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馮紫英的是：「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雲兒的是：「女兒悲，將來終身倚靠誰」；蔣玉函的是：「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薛蟠的卻是：「女兒悲，嫁個男人是烏龜」。我們看到，寶玉的是典雅中透出鬱悶和痛苦，表現他民主的思想光輝。馮紫英是個紈褲子弟，語言就比較庸俗香軟。市井伶人蔣玉函後來成了花襲人的丈夫，他的詩詞暗示了花襲人與寶玉日後的關係及其命運。妓女雲兒最擔心的是將來人老珠黃無依靠。作者讓寶玉唱出藝術性、思想性較高的歌曲，其他人依次降低水平，卻不肯為薛蟠創作一首，哪怕是一句像樣的歌詞，而是大出這個呆霸王的洋相，充分暴露他的下流肉麻。
總之，《紅樓夢》裡的詩詞曲作為全書的有機組成部分，「琴韻心聲，響遏行雲；如輻輳轂，共相彌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曹雪芹同樣是作出了超越前人的不凡貢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