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錫《贈程小泉(偉元)》詩試繹
《紅樓夢》的編訂和刊印者程偉元生平，在前一時期，雖然發現了他在東北活動的史料，但這僅是他一生活動中斷片，其他的生活歷程，還沒有弄清楚。即使己發現的材料中，有些史事，還難論斷。例如他指畫《羅漢冊》上署名「古吳程偉元」；長洲人李𥠪在《且住草堂詩稿跋》中說：「程君小泉，予之同學友」，照說應是蘇州籍。研究者據晉昌「程偉元贈詩」，認為他不但進過學，還中過舉。筆者遍索江浙一帶的科名錄，以及方志中的科舉志，不但查不到他中舉的名字，連秀才的名冊中也無其名。這裡存在幾種情況，——他確是蘇州籍，根本沒有進過學，以布衣從幕，晉昌的詩句，不過是希望他循科舉之路爬上去。還有可能，他或許在他縣寄籍，應過科舉，署「古吳」僅指原籍。至於他和高鶚如何結交為友，編訂刊印《紅樓夢》的歷史背景如何，都沒有獲見史料，作出滿意的解釋。
即如程偉元的友人浙江仁和(今抗州市)人孫所作的《贈程小泉(偉元)》一詩，研究者認為：此詩內容很重要，但其背景本事和詞句頗費解。為了進一步弄清程偉元的生平，現在試繹這首贈詩的一些問題。
先錄孫的原詩如下：青楊小巷拓城陰，折簡來投碧海簪。冷士到門無署意，虛堂得雨有秋心。綠醅琖淺憐輕病(原註：時余病目，節飲。)，紅豆香多入瘦吟(原註：展紅梨主人《秋風紅豆圖》)寄語直沽東下客，好將佳話續題襟。」１
要解釋這首贈詩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此詩的寫作地點在那裡。研究者文中說法不一，一說嘉慶十八年秋天在開原知縣任上，一說在嘉慶二十二年後的寧遠州任上。有的研究者指出，詩的第一句「青楊小巷」不像東北風味。２有分析：當知縣或知州，除非他預備移居任職之地，才會去「開拓」新居，一般地方官吏都是住在衙署的內堂，從各地方志上可找到根據，而且州縣的衙署，都設在通衢上，詩中所說地點，決非衙署所在地。這就初步排除了孫在東北州縣任上接待程偉元之說。
孫是浙江仁和人，從現己查見的材料，知道他每次卸任後都回到故鄉。３
為了弄清孫贈程偉元詩的地點，先把孫的生平簡歷，就己見材料，簡介如下：
孫，字備衷，號雪帷，一號竹虛。４他大約生於乾隆二十一年丙子(公元1756年)。５乾隆三十五年前後，他同裡人吳麒、姚思勤等在顧光的古春園中讀書，並結詩社。他還同裡人前輩杭世駿、翟灝、仉嘉樹等有交往，見他詩中述及。
乾隆四十五年庚子秋，中舉。同年冬，孫刻印他們的詞集《雪帷韻竹詞》。６此後曾五上春官報罷。
乾隆五十八年癸丑科中三甲八名進士，７
乾隆六十年乙卯散館後，外任湖北光化縣知縣。下一年(即嘉慶元年)豫鄂地區白蓮教軍大起義。教軍雖未攻城，但在嘉慶三年間孫錫為抗拒教軍，附馬折右股，就離職回到了家鄉。８
嘉慶五年庚申，正月初五日，孫錫在杭州，應吟友錢塘著名藏書家吳焯之招去其家園互相酬唱。９這年三月，晉昌去瀋陽，出任盛京將軍，並專聘程偉元入幕。
嘉慶七年壬戍，孫錫被起任為盛京省(今遼寧)奉天府開原縣知縣，以迄於嘉慶九年甲子。十
嘉慶八年癸亥八月，晉昌革去盛京將軍職而回到北京。此際程偉元的行蹤，見下面分疏。
嘉慶九年，孫錫卸開原知縣任，回到故鄉。
嘉慶二半?二年丁丑，孫錫復起任為錦州府寧遠州知州，以迄於道光二年壬午季春。⑾宗室煥明有詩贈別。⑿這次是「被議落職」。⒀
道光三年癸未：孫錫復起任為雲南省臨安府寧州知州。以老乞休，「裡居未久，貧病以歿」。⒁
他的卒年，約在道光五年乙酉左右，以約計生年推算，卒時六十九歲。
以上約略勾稽了孫錫的生平，現在進一步來探索孫錫在仁和縣的居處。
筆者經友人的協助，找到了孫錫早年所刻詞集《雪帷韻竹詞》。⒂在這本詞集中有同裡順光寫的一篇序文，序中說：「吾杭詞國，……獨推厲丈《樊榭山房詞》，……雪帷孫君，居處相近，所作《韻竹詞》，風懷駘宕，……應使厲丈復生，應歎後來居上也。」
這一材料頗為重要，它點出孫錫家的住址，和厲鶚故居相近。那末厲鶚家園「樊榭山房」在杭州何處呢?
經詳查厲鶚所著：《樊榭山房集》、《東城雜記》等書，知道厲鶚的家園就在仁和縣境望江門內，羊市街一帶，南宋時稱富景園，俗名東園的地方。這裡東邊鄰接城牆。厲鶚在《東城雜記》裡有專節考此園沿革。⒃杭世駿為厲鶚《東城雜記》寫序，指出厲鶚的住所說：「吾杭會城之東，遮列雉而裁宇者，幽棲地僻，……吾友樊榭山人業茲者蓋一世矣，延年鄰芳菊之溪，名士住青楊之巷。沿溯往事，特創一編。」毛稚黃有《過東園》詩道：「東園此城隅」。樊榭在自己詩集中，也提到家在「城陰」(即城牆內側)「惜陰連日出重城」等句。
回看孫錫贈程小泉詩的首句：「青楊小巷拓城陰」，他把自己住處的特徵明確點出——「青楊小巷」，也正是杭序中所指的「青楊之巷」。「城陰」也同杭序中所指的「遮列雉(指城牆)而裁宇」及毛稚黃詩中的「城隅」完全吻合。由顧光序文的線索，證之厲鶚的有關資料，把孫錫詩中第一句中點出的寫詩地點，弄清楚了。也就是——杭州府仁和縣東園地方一條栽植青楊的小巷內孫錫的家裡。
在寫詩地點確定後，第二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程偉元是那一年到杭州來看望孫錫的。
孫錫去官回杭，據上列生平簡表看共有三次：一是嘉慶三年至六年，從光化任上回家養傷；二是嘉慶九年至二十一年，從開原任上回來；三是，道光四年從雲南乞休回家。
再排程偉元的行蹤，看那一年可去杭州和孫錫回鄉的行蹤相合。第一，程偉元約卒於嘉慶二十三年間，則上列第三次時間首先排除。第二，嘉慶五年三月迄於八年八月，程偉元在瀋陽晉昌幕中，孫錫是在嘉慶三年回鄉，七年去遼東，兩人未能在杭州相晤，且與詩中辭官等事不符。剩下的，就是嘉慶九年以後這段時間了。
程偉元是晉昌的專聘幕僚。按之清代幕僚任職情況，凡專聘之員都是隨本官之進退而進退。晉昌於嘉慶八年八月被革職回京，程偉元也當在此際離開盛京將軍署。孫錫是嘉慶九年從開原卸職回鄉，比晉昌革職時間遲一年，因此程、孫二人如在杭州會晤，應在九年以後。從孫錫詩中所指出程偉元的身份是「冷士」，即說他當時曾任教官。⒄「投碧海簪」，指程偉元棄官而來。⒅
孫錫這首贈詩，在《國朝杭郡詩續輯》中雖未標明年份，但排在從開原任上回杭，春間曾去杭州北郊皋亭看桃花之後。從資料綜合分析，程偉元到杭州會晤孫錫，約在嘉慶九年的秋天。
再從全詩來串解。
首句，孫錫自己說明在杭州家裡的地點環境，上面已作分析。第二句，指孫錫致書程偉元。投簪指棄官，碧海指東海。第三句點出程偉元去職前的身份是：「廣文先生官獨冷」的教官。⒆「到門」，明確說，程偉元來到孫家。在四壁空虛的屋宇中延接了這位舊雨遠客；開樽小飲?共同展看紅梨主人晉昌所繪贈的《秋風紅豆圖》，圖上有程偉元等的題詩，從看圖，回憶在遼東唱酬的舊情。
程偉元到杭州一度會唔，又匆匆別去，他的行蹤何處?目前缺乏史料難以分疏。詩句比較不易理解的，就是末聯的上句「寄語直沽東下客」。直沽指海河，小直沽指天津諸河匯處，大直沽在天津東南十里。孫詩中為什麼要特別點出「直沽」這個地點，這當和程偉元主要活動有關。「直沽東下」有解作「下關東」；也有解作從天津東南順流而下；也有人分析或許程偉元寄籍天津。由於史料缺乏，不易論斷，存疑以待續證。
我們從劉大觀的詩中，知道程偉元在嘉慶十九年之際，他不在京、津或江南一帶，劉大觀在武昌題詩說：「小泉今亦路迢迢」，在詩句中看不出確切去向。但這年二月，晉昌第二次出任盛京將軍，是否再延程偉元入幕，史料未見，難以分疏。
孫錫《贈程小泉(偉元)詩，簡繹如上。有待發現新資料，再作補記
補記：
１關於程偉元與孫錫相晤的地點，在上文中已作了分疏，說明是在杭州孫錫的家裡。現在再引一段資料，用作補證。
孫錫有一位至友黃模(字相圃，號書崖，錢塘人，嘉慶五年庚申歲貢，著有《壽花堂詩集》八卷。)早年在杭州互相唱酬。孫錫在仁和之家的室名叫「雪堂」，庭中翠竹掩映，雅韻入帷。友人為他畫了一幅《雪堂韻竹圖》，黃模為題《孫孝廉(錫)〈雪堂韻竹圖〉》七古一首。現引錄原詩如下：梧桐滴雨風入松，俗耳一洗箏琶空。雪之無聲竹有韻，不比風雨松梧桐。小樓記與月波通，披鶴氅衣聽余冬。以瓦為之必不漏，惜其成竹不在胸。先生讀書東皋東，書帷環繞附響亮玲瓏。客來六月不知暑，雷起滿山都是龍。笑謂此段尚未韻，看我濯魄冰壺中。冰壺晃朗天開容，費長房急跳身從。蓮銀竹換白羽，玉局雪浪搖青風。是竹非竹雪非雪，音輝乃在空際融。高韻獨出塵難封，想見煮茶哦秀句，夜爐撥火一星紅。(原註：孝廉詞卷名「雪堂韻竹」)
從這首題孫錫仁和居處圖詩中，拈出二點，為孫錫《贈程小泉(偉元)》詩作參證。
第一，贈程詩中有「冷士到門無暑意」，這首題畫詩中有「客來六月不知暑」，其情景、地點、完全吻合。可證程偉元去探望孫錫決非在東北開原。
第二，上文曾分析孫錫之家是在仁和縣境的望江門內，而這一地帶，正是杭城的東皋最東邊，與贈程詩首句：「青楊小巷拓城陰」句符合。
２此外再補說一點，即程偉元的住處問題，照他畫幅上所署地名為「古吳」，古吳之稱，可以指蘇州府直屬的三縣，但也泛指蘇州附近各縣，古籍中署「古吳」而非蘇州籍的材料很多。程偉元雖和李楘為「同學友」，而李楘早年讀書，是在原籍常熟，他的詩集中有詳細記述。他的詩集取名「惜分陰齋」，就是常熟舊宅中的書齋名。李楘於乾隆十八年寓居長洲，以長洲籍入學，此後仍不時回常熟原籍。有些論文認為李楘即是長洲人，則程偉元也是長洲人。但在有關蘇州資料及《程氏遷吳支譜》中都找不到程偉元的名字，有人認為他由於羈旅他鄉，所以未記載他的名字。有一個線索，值得注意，就是孫錫贈程詩中特別提到：「直沽東下客」，是否程偉元之家，是在天津，由於津門的《采芹錄》之類的書沒有發現查見，所以未能證明他確切的居處。希望研究者從這一地區的有關資料中進一步探索，或許能發現新材料。他旅寓京中，是可以確證的，但查順天府的有關科名錄中，也找不到程偉元的名字。
３有文章中說程偉元的科名是「秀才」，或說他可能「中過舉人」，如果從晉昌贈詩中希望他脫卻「隱士衫」一句來分析，正好證明程偉無是個沒有科名之士，「隱士」和「處士」、「布衣」為同義詞。清人「布衣」從幕，「布衣」任書院教職的例子不勝枚舉。至於圖章上的「臣元」二字，應指曾任瀋陽書院教職之稱。
４還有一個問題，李楘生於雍正十三年乙卯，見於他的詩注，高鶚生年，據新發現的檔案材料及《紅樓夢》程、高《例言》、《序文》的稱謂看，應比程偉元晚，參照李楘的生年看，程偉元的生年約在雍正末，乾隆初，不可能為乾隆十年生。附記於此，以待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