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一首小詩之管見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二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是《紅樓夢》 第一首標題詩。關於這首詩的註解,根據我們收集的資料分析,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雖有註解然語焉不詳。(江西大學中文系編《 <紅樓夢>詩詞譯釋》 、蔡義江《 <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 等),由於這類註解甚為空浮,所以我們不作分析。另一類是注得也詳細,表達的也明白。他們認為,作者在創作《紅樓夢》 時,以曲折的手法寄寓著自己的反封建叛逆思想,在這首詩中,作者表達的是一種不被人理解的擔憂。「滿紙」句是作者避開「文字獄」的狡獪之筆,「荒唐」指在「假語村」言掩蓋下的反封建叛逆思想,「一把」句指作者對封建社會既憤又哀婉的複雜情緒,「都雲」句指時人人認為作者作《紅樓夢》 是緣於閨友閨情,「誰解」句是作者對人們不瞭解《 紅樓夢》 的含義而作的怨艾之筆,「味」就是作品的政治主題(黑龍江人民出版社《 〈紅樓夢〉 詩詞評注》)我們認為,這種註解只是基於清代文化專制的普通事實而作的一種推測,並沒有提供令人信服的證明本觀點的材料.況在邏輯上也難說通。如果說曹氏能用狡繪之筆瞞過當時文字獄的迫害,而又在幾百年之後被當代注者慧眼所識,這真是一種奇跡。清代文字獄是專制文化的產物,它為達到對某人進行政治迫害的目的,往往是以無中生有牽強附會的形式對其羅織罪名。在這種情形下,往往是根本沒問題的作品也難辭其咎,真有明顯問題的作品,恐怕就更難逃劫難了。在這種情況下,曹雪芹在作品顯著的位置作這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自我暴露大概是不可能的。
我們認為,要正確理解這首詩,必須高度重視該詩出現的上文。這首詩出現以前的內容,還沒有歸入作品正文,那裡主要交代的是作者創作《 紅樓夢》 的緣起以及個人關於小說創作的藝術感受。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有一種詩文結合的表現手法,那裡面的詩往往是對該詩出現的正文內容的評論或總結。作者往往是先講一通故事,然後以「後人有詩贊曰」, 「有詩為證」等對故事內容予以歸納和總結引申。例如《 三國演義》 第一回,劉備領兵迎戰黃巾賊將程遠志,「張飛挺起丈八蛇矛直出,手起處,刺中鄧茂心窩,翻身落馬」。程志遠也「被雲長刀起處,揮為二段。」以下有這樣一首詩「英雄露穎在今朝,一試矛兮一試刀,初出便將威力展,三分好把姓名標。」就是以詩的方式評述關、張勇猛,讚揚二將的出手不凡。又如《西遊記》 第二回悟空學成菩提的武藝,「縱起觔斗雲,只消一個時辰徑回東勝」。作者有這樣一首詩「去時凡胎凡骨重,得道身輕體亦輕。舉世無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當時過海波難進,今日回來甚易行,別語叮呼還在耳,何須頃刻見東溟」也是以詩的方式說明悟空學道前後變化之大,讚美悟空的神通。在《紅樓夢》 中,作者說「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九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 … ,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 … 」這 種詩文銜結的表達手法完全雷同於古典小說詩文結合的習慣,由於該詩的前文主要是講《紅樓夢》 創作緣起以及作者的藝術主張的,所以,這首五絕是談藝術創作體會的詩,這種理解完全可以用這首詩出現的上文予以印證,本著這樣的思路,我們試作以下註釋。「滿紙荒唐言」是作者關於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看法。作者說他創作《紅樓夢》 運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因此,「荒唐」指作品藝術虛構的一面。但這種虛構並不是無原則的濫造。當空空道人指責石兄所說「無朝代年絕可考」時,作者借石兄之口作了這樣的反駁「若雲無朝代年紀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代添綴,又有何難?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泥朝代年紀哉。」我們認為石兄所說取事體情理「就是要遵循生活邏輯,在堅持這一根本原則的情況下,完全可以不必拘泥於朝代年代」進行虛構。因此「滿紙荒唐言」是指《紅樓夢》 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特點。不是避開文字獄而採用的狡獪之筆,它告訴我們對《 紅樓夢》 這樣的作品,只能以藝術審美的眼光進行欣賞,大可不必追究作品所記到底為誰家之事,因為這個作品本來就是在深入生活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再創造的產物,它源於生活但也高於生活,是對生活的一種審美的反映。
「一把辛酸淚」是作者對個人忍受著生活的困頓而辛勤創作的感歎。關於《 紅樓夢》 的創作,曹雪芹說自己於悼江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九次,第一回前詩說《 紅樓夢》是「字字看來皆似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所以《紅樓夢》 的創作活動是極其辛苦的。同時,雖然曹雪芹在幼年時曾經歷了一段「錦衣縱褲,妖甘膺肥」的生活,但後來這個「富貴流傳已歷百年」的貴族之家,衰敗下來一撅不振了。成年以後,作者困居北京西郊,房屋破敗,作者曾形容個人當時的生活是「茅椽蓬墉,瓦灶繩床」,而他的好朋友敦誠在一首《贈曹雪芹》 的詩中則說他的生活是「舉家食粥酒常賒」,所以「一把辛酸淚」就是作者對個人忍受著生活的艱辛而辛勤創作的感歎,流露著一種不堪忍受潦倒的酸楚。
「都雲作者癡」是指自己辛勤創作活動被時人誤認為「發瘋」的事實。曹雪芹為《 紅樓夢》 創作「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付出了艱辛的勞動,但作者的這種辛勤卻遭到時人的誤解。吳恩裕先生《有關曹雪芹十種》 記載了張永海關於曹雪芹的傳說是這樣的:「這時他的生活越來越窮,有時全家都吃粥,可是他什麼也不管,還是一心一意寫他的《 紅樓夢》 ,頭髮長了也不剃,穿著一件藍布二搭鏈、福字履,腰裡常圍著一個白布包袱,包著紙筆,不管走到什麼地方,想寫就寫。聽別人談話裡有好材料,他馬上就記下來。有時和朋友們喝酒吃飯,他突然就離席跑回家裡,朋友們奇怪,就在後面跟著,到家一看,他卻又伏在桌子上寫上《紅拌夢》 了。他又常常一個人在路上來回走著想,路上行人看他奇怪,他也不在意。因此,就有人叫他瘋子。」就藝術創作的規律講,真正的藝術家由於創作時全身心的投入是可以導致失常的。如郭沫若創作《女神》 時擁抱土地的急切,歌德「像個夢遊者似的在差不多不自覺的情況下寫成了這本小冊子《 少年維特之煩惱》 」。所以曹氏因創作《 紅樓夢》 而暫時失常不是不可能的,但這種失常只是一種片刻現象,並不是病理上的「發瘋」。我們認為「癡」就是因迷戀某事有失常態的表現。「都雲作者癡」就是指時人因不理解他辛勤創作而誤把他叫做「瘋子」這件事。關於這一點作者在作品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寫香菱作詩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以致被寶釵等戲為計魔」,很可能就是取材於自己的經歷,事實上縱觀《紅樓夢》 早期脂評本脂硯齋等人並沒有說作者是迷戀閨友閨清,而作者為創作《 紅樓夢》 廢寢忘食的失常行為倒很容易遭致人們的異議。
「誰解其中味」作者指自己通過創作得到的精神上的愉悅,「味」就是精神上的滿足,情感上的勝利。如前所述,儘管作者創作十分艱苦,以致遭到時人的誤解。但他認為這種創作本身卻是充滿樂趣的。他說他創作《紅樓夢》 時「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可見他的創作充滿樂趣。從現代藝術創作心理學的角度看,文學創作具有渲洩功能,在創作中作者通過精神和情感的投入,實現主觀對客觀的超越,通過這種超越可使藝術家忘掉現實的苦難,使他的整個身心游移於自己虛構的世界中,進而割斷與客觀現實世界的一切聯繫。因此,我們認為曹雪芹對苦難現實處於無可奈何之際,他以文學創作的方法對現實進行了一種自欺欺人的逃避,通過創作,他在精神上或情感上得到現實中求之不得的東西,滿足了他的精神情感追求。在戚序本第一回,他說他作《紅樓夢》 是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就是為了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可見借創作消愁破悶是他從事創作的動力。而時人當然對這種全身心投入的創作難以理解,以致把他叫做「瘋子」,但他卻可以從中體會到一種別人體會不到的精神愉悅。面對這種不被人理解的缺憾,作者發一句「誰解其中味」的感歎,恐怕也在情理之中吧。因此,這一句不是作者對人們不理解作品「政治主題」的感歎,它是在對自己辛苦創作活動進行回顧的基礎上(即作者忍受著生活的困頓,去編一個子虛烏有的故事,別人不瞭解他創作的樂趣,認為他為創作發了瘋)。對這種創作動力的解釋,他以一個真正藝術家對創作的體驗,說明藝術創作具有精神愉悅的功能。